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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野人(1)

當(dāng)眼光順著地圖上表示河流的藍(lán)色曲線蜿蜒向北,向大渡河的中上游地區(qū),就已感到大山的陰影中輕風(fēng)習(xí)習(xí)。就這樣,已經(jīng)有了上路的感覺,在路上行走的感覺。

就這樣,就已經(jīng)看到自己穿行于群山的巨大陰影與明麗的陽光中間,經(jīng)過許多地方,路不斷伸展。我看到人們的服飾、膚色以及精神狀態(tài)在不知不覺間產(chǎn)生的種種變化,于是,一種投身于人生、投身于廣闊大地、投身于藝術(shù)的豪邁感情油然而生,這無疑是一種莊重的東西。

這次旅行,以及這個故事從一次筆會的結(jié)束處開始。在瀘定車站,文友們返回成都,我將在這里乘上另外一輛長途汽車開始我十分習(xí)慣的孤獨旅行。這是六月,車站上飛揚著塵土與嘈雜的人聲,充滿了爛熟的杏子的味道、汽車輪胎上橡膠的味道。

現(xiàn)在,我看到了自己和文友們分手時,那一臉漠然的神情。聽到播音員以虛假的溫柔聲音預(yù)報車輛班次。這時,一個戴副粗劣墨鏡的小伙子靠近了我。他顫抖的手牽了我的袖口,低聲說:“你要金子嗎?”

我說不要鏡子。我以為他是四處販賣各種低檔眼鏡的浙江人。

他加重語氣說:“金子!”

“多少?”

“有十幾斤沙金。”

而據(jù)我所知,走私者往往是到這些地方來收購金子,絕對不在這樣的地方進行販賣,我聳聳肩頭走開了。這時,去成都的班車也啟動了,在引擎的轟鳴聲和廢氣中他又跟上我,要我找個僻靜地方看看貨色。

他十分執(zhí)拗地說:“走嘛,去看一看嘛。”他的眼神貪婪而又瘋狂。

但他還是失望地離開了我。他像某些精神病患者一樣,神情木然,而口中念叨著可能和他根本無緣的東西,那種使我們中國人已變得喪失理智與自尊的東西的名字:金子。現(xiàn)在,我上路了。天空非常美麗,而旅客們卻遭受著塵土與酷烈陽光的折磨。我還能清晰地看見自己至丹巴縣城的模樣:建筑物和我的面孔都沾滿了灰塵,都受到酷烈陽光的炙烤而顯得了無生氣。我看見自己穿過下午四點鐘的狹窄的街道,打著哈欠的冷落店鋪、散發(fā)著熱氣的房子的陰涼、孤零零的樹子的陰涼。一條幽深陰暗的巷道吸引了我,我聽見了自己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巷道中回響。從第一個門口探出一個中年漢子的腦袋,他神情癡呆麻木,眼神更是空空洞洞,一無所有。我從這扇沒有任何文字說明的門前走了過去,我在巷道里來回兩趟也沒有見到幾個字指點我在哪里可以登記住宿。從巷道那一頭穿出,我看見空地里只剩下我站在陽光底下,注視那一排排油漆已經(jīng)退盡了顏色的窗戶。

一個身體單薄的孩子出現(xiàn)在我面前,問我是不是要登記住宿。他伸出藍(lán)色血脈顯現(xiàn)得十分清晰的手,牽我進了樓,到了那個剛才有人探出腦袋的房間門前。

“阿爸,生意來了。”

這個娃娃以一種十分老成的口氣叫道。

門咿呀一聲開了,剛才那個男人的腦袋又伸了出來,他對我說:“我想你是來住店的,可你沒有說話我也就算了。”

“真熱啊,這天氣。”

“剛才我空著,你不登記。這陣我要上街打醬油去了,等等吧。我等你們這些客人大半天了,一個也沒等到。現(xiàn)在你就等我十幾分鐘吧。

我望著他慢吞吞地穿過陰暗涼爽的巷道,進入了微微波動的絢爛陽光中間。他的身影一從我眼光中消失,我的鼻孔中立即撲滿了未經(jīng)陽光照射的木板和蛛網(wǎng)的味道。這仿佛是某種生活方式的味道。那孩子又怯生生地牽了牽我的衣角。

“我阿媽,她死了。還有爺爺、姐姐。”他悄悄說。

我伸出手撫摩他頭發(fā)稀疏的腦袋,他縮著頸子躲開了。

“你爺爺是什么樣子?像你阿爸一樣?”

他輕輕地?fù)u搖頭:“不一樣的。”

孩子低下了小小的腦袋,蹬掉一只鞋子,用腳趾去勾畫地上的磚縫。從走道那頭射來的光線,照亮了他薄薄而略顯透明的耳輪、耳輪上的銀色毫毛。

“我的名字叫旦科,叔叔。我爺爺打死過野人。”

他父親回來了。搭著眼皮走進了房間,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了。我們隔著門板聽見醬油瓶子落上桌面的聲響,給門落閂的聲響。

孩子踮起腳附耳對我說:“阿爸從來不叫人進我們的房子。”旦科的父親打開了面向巷道的窗戶,一絲不茍地辦完登記手續(xù)。出來時,手憐著一大串嘩嘩作響的鑰匙,又給自己的房門上了鎖。可能他為在唯一的客人面前如此戒備而不太好意思吧。

“縣上通知,注意防火。”他訕訕地說。

他開了房門,并向我一一交點屋子里的東西:床、桌子、條凳、水瓶、瓷盆、黑白電視、電視套子……最后,他揭開枕巾說:“看清楚了,下面是兩個枕芯。”

我向站在父親身后的旦科眨眨眼,說:“還有這么多的灰塵。”

這句揶揄的話并沒有在那張泛著油汗的臉上引起任何表情變化。他轉(zhuǎn)身走了,留下我獨自面對這布滿石棉灰塵的房間。縣城四周赤裸的巖石中石棉與云母的儲量十分豐富。許多讀者一定對這種下等旅館有所體驗,它的房間無論空了多久都會留下前一個宿客的氣味與痕跡,而這種氣昧只會令人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倍感孤獨。

那個孩子呆呆地望著我撣掉床鋪上的灰塵,臉上神情寂靜而又憂郁,我叫他坐下來分享飲料和餅干。

“你怎么不上學(xué)?”

他含著滿口餅干,搖搖頭。

“這里不會沒有學(xué)校吧?”我說。

旦科終于咽下了餅干,說這里有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可他爸爸不叫他上學(xué)。

“你上過學(xué)嗎?”

我點點頭。

“你叫什么名字,我的名字都告訴你了。”

“阿來。”

“我有個表哥也叫阿來。”

“那我就是你表哥了。”

他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干燥而又清脆,“不,我們家族的姓是不一樣的,我們姓寺朵。”

“我們姓若巴。”

“我表哥死了,我們的村子也完了,你知道先是樹子被砍光了,泥石流下來把村子和許多人埋了。我表哥、媽媽、姐姐……”

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這個內(nèi)心埋葬著如此創(chuàng)痛的孩子。我打開窗簾,一束強光立即照亮了屋子,也照亮了從窗簾上抖落下來的云母碎片,這些可愛的閃著銀光的碎片像一些斷續(xù)的靜默的語匯在空氣中飄浮,慢慢越過掛在斜坡上的一片參差屋頂。

旦科的眼珠在強光下呈綿羊眼珠那樣的灰色。他在我撩起窗簾時舉起手遮住陽光,現(xiàn)在,他纖細(xì)的手又緩緩地放了下來。

“你想什么?叔叔。”

“哦……給你一樣?xùn)|西。要嗎?”我問他。

“不。以前阿媽就不叫我們白要東西。以前村口上常有野人放的野果,我們不要。那個野人只準(zhǔn)我爺爺要。別的人要了,他們晚上就進村來發(fā)脾氣。”他突然話題一轉(zhuǎn),“你會放電視嗎?”不知為什么我搖了搖頭。

“那我來給你放。”他一下變得高興起來,他爬到凳子上,接通天線,打開開關(guān),并調(diào)出了清晰的圖像。在他認(rèn)真地?fù)芘娨晻r,我從包里取出一疊九寨溝的照片放在他面前。

“你照的?”

“對。”

“你就是從那里來的?”

“對。”

他的指頭劃向溪流上古老的磨坊,“你們村子里的?”

我沒有告訴他那不是我們村子的磨坊。

他拿起那疊照片,又怏怏地放下了。

“阿爸說不能要別人的禮物。要了禮物人家就要進我們的房子來了,人家要笑話我們家窮。”

我保證不進他們的屋子,旦科才收下了那些照片。然后,才十分禮貌地和我告別。門剛鎖上,外面又傳來一只溫柔的小狗抓撓門板的聲響。我又把門打開,旦科又怯生生地探進他的小腦袋,說:“我忘記告訴你廁所在哪個地方了。”

我揚揚手說:“明天見。”

“明天……明天我可能就要病了。”小旦科臉上那老成憂戚的神情深深打動了我,“阿爸說我一犯病就誰也認(rèn)不出來了。”

這種聰明、禮貌、敏感,帶著纖弱美感的孩子往往總是有某種不幸。

“我喜歡你,你就像我弟弟。”

“我有個哥哥,你在路上見到他了嗎?”見我沒有回答,他輕輕說:“我走了。”我目送他穿過光線漸漸黯淡的巷道。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黃昏里響起了強勁的風(fēng)聲,從遙遠(yuǎn)的河谷北面漸漸向南。我熟悉這種風(fēng)聲。凡是林木濫遭砍伐的大峽谷,一旦擺脫掉酷烈的陽光,地上、河面的冷氣起來,大風(fēng)就生成了。風(fēng)暴攜帶塵土、沙礫無情地向人類居住地一無論是鄉(xiāng)村還是城鎮(zhèn)拋撒。離開時,又帶走人類生活產(chǎn)生的種種垃圾去污染原本潔凈美麗的空曠原野。我躺在床上,電視里正在播放系列節(jié)目《河殤》,播音員憂戚而飽滿的男性聲音十分契合我的心境,像一只寬厚的手安撫我入眠。醒來已是半夜了,電視節(jié)目早已結(jié)束,屏幕上一片閃爍不定的雪花。

我知道自己是做夢了。因為有好一陣子,我盯著熒光屏上那些閃閃爍爍的光斑,張開干渴的嘴,期待雪花落下來。這時,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寂靜里能聽到城根下大渡河澎湃涌流的聲音。

突然,一聲恐懼的尖叫劃破了黑暗,然后一切又歸于沉寂。寂靜中,可以聽到隱約的幽咽飲泣的聲音,這聲音在沒有什么客人的旅館中輕輕回蕩。

早晨,旦科的父親給我送來熱水。他眼皮浮腫,臉色晦暗,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

“昨天晚上?”我一邊注意他的臉色,小心探問。他嘆了口氣。

“旦科犯病了,昨天晚上。”

“什么病?”

“醫(yī)生說他被嚇得不正常了,說他的神……經(jīng),神經(jīng)不正常。他肯定對你說了那件事,那次把他嚇出了毛病。”

“我想看看他。”

他靜默一陣,說:“好吧,他說你喜歡他,好多人都喜歡他,可知道他有病就不行了。我們的房子太臟了,不好意思。”

屋子里幾乎沒有任何陳設(shè),地板、火爐、床架上都沾滿黑色油膩。屋子里氣悶而又暖和。這一切我曾經(jīng)是十分熟悉的。在我兒時生活的那個森林地帶,冬天的木頭房子的回廊上干燥清爽,充滿淡淡陽光。而在夏季,森林里濕氣包裹著房子,回廊的欄桿上晾曬著獵物的皮子,血腥味招引來成群的蒼蠅,那時的房子里就充滿了這種濁重的氣息,那是難得洗澡的人體,以及各種經(jīng)久不散的食物的氣息。就是在這樣晦暗的環(huán)境中,我就聆聽過老人們關(guān)于野人的傳說。而那時,我和眼下這個孩子一樣敏感、嬌弱,那些傳說在眼前激起種種幻象。現(xiàn)在,那個孩子就躺在我面前,在亂糟糟一堆衣物上枕著那個小腦袋。我看著他薄軟的頭發(fā),額頭上清晰的藍(lán)色血脈,看著他慢慢睜開眼睛。有一陣子,他的眼神十分空洞,過了又一陣,他才看見了我,倉白的臉上浮起淺淡的夭容。

“我夢見哥哥了。”

“你哥哥。”

“我還沒有告訴過你,他從中學(xué)里逃跑了,他沒有告訴阿爸,告訴我了。他說要去掙錢回來,給我治病。我一病就像做夢一樣,凈做嚇人的夢。”小旦科掙扎著坐起身來,瘦小的臉上顯出神秘的表情,“我哥哥是做生意去了。掙到錢給阿爸修一座房子,要是掙不到,哥哥就回來帶我逃跑,去有森林的地方,用爺爺?shù)霓k法去逮個野人。叔叔,把野人交給國家要獎勵好多錢呢,一萬元!”

品牌:中文在線數(shù)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上架時間:2014-08-06 18:16:25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中文在線數(shù)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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