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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預審

《真相小組》

初秋,下著一場不大不小的雨,天色灰蒙蒙的,雨滴打在霧蒙蒙的玻璃上,劃出一道長長的拋物線。審訊室的鐵門緊閉著,堅硬、冰冷,隔絕著外面的嘈雜和喧囂。腳步聲由遠及近,一個身穿制服的警官緩步而來。他三十多歲的年紀,中等身材,相貌端正,濃眉下的一雙眼睛略帶疲憊。他是預審支隊的副支隊長,行里人稱“那三斧子”的那海濤。

他沒馬上推門進去,而是佇立在門口,摸出一支煙,緩緩地點燃、吸吮,看著煙霧升騰又散去。他靜靜地抽著煙,看似不著急,實則在心里梳理著嫌疑人的情況、審訊思路和發問重點。第一個亮相怎么給,第一個眼神怎么露,第一句話怎么說……審訊室就是預審員的舞臺,推門進入的一刻,大幕便徐徐拉開,再無路可退。好的預審員被稱為“名提”,名提都是“角兒”,生旦凈末丑,神仙老虎狗,唱念做打,嬉笑怒罵,該扮得扮上,要演就演好。遇到“彬”著的得捧殺,碰到“扛”著的得智取,要不懂“三十六計”不會“七十二變”,還真應對不了三教九流,拿不下魑魅魍魎。這些年,那海濤在這三尺審訊臺后看盡了人間冷暖、世態炎涼,在這密不透風的十平方米空間里,每天都在發生最激烈的人性碰撞,上演著濃縮的人生大戲,而那海濤則既是旁觀者又是參與者,同時也早成了戲中人。

“啪”,他果斷地推開了大門,緩步走了進去。

嫌疑人是個魁梧的中年人,四十出頭,皮膚黝黑,臉上冒著油光,頭上的亂發黏在一起,顯然已經熬了不短時間。他的雙手被銬在審訊椅上,警惕地看著那海濤,滿臉戒備。那海濤沒正眼瞧他,沖著墻上的《犯罪嫌疑人訴訟權利義務告知書》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然后一拽椅子,離了歪斜地坐在上面,將手中未燃盡的香煙有節奏地在煙缸里捻滅。

審訊臺上擺著預審必備的筆記本電腦、打印機、鋼筆、A4紙和印油,當然,還有那海濤必備的茶杯、煙灰缸和中南海香煙。記錄員趙利已經等候多時了,他剛過四十,人長得規規矩矩的,一看就是個老實人。

那海濤似笑非笑地撇撇嘴,懶散地問趙利:“哎,昨晚的球兒看了嗎?”

“???”趙利一愣,“太晚了,沒看?!?

那海濤下意識地皺眉,這顯然不是計劃中的臺詞,“嘿,那你可吃虧了,這場球味兒可大了,比‘王致和’還臭。8比1,都快趕上籃球了?!彼χ鴵u頭。

“哦。”趙利點頭,顯得不在狀態。

那海濤有些不滿,但并沒露在表面上。他這才轉過頭,上下打量起嫌疑人,“怎么茬兒,這位還扛著呢?”他沖嫌疑人抬了抬下巴。

“一問三不知,說自己比竇娥還冤?!壁w利搭話。

一場好的審訊是不能光靠預審員的,記錄員也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紅白臉”“唱雙簧”,有逗哏就得有捧哏,不然孤掌難鳴。那海濤這一系列操作,是在構建著一個預審的開場意象,那就是“放松”。對待面前的這名綁架重犯,是不能拍山震虎、以硬碰硬的,而得從細節入手、隨風潛入夜,找到其“七寸”。現在那海濤首要的工作就是,盡快讓他緊繃的神經放松,以搭建溝通的橋梁。

他清了清嗓子,拿起桌上的《犯罪嫌疑人訴訟權利義務告知書》,念起了開場白。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在公安機關對案件進行偵查期間,犯罪嫌疑人有如下訴訟權利和義務……”他抑揚頓挫地念著,盯著對方的眼睛。嫌疑人與他對視了幾秒,便錯開眼神低下了頭。

“哎,聽明白了嗎?”那海濤加重語氣,用手指節敲擊著桌面。這一場眼神的交鋒,奠定了審訊者與被審者的高低態勢。

“聽明白了?!毕右扇说吐暬卮?。他嗓子很粗,但語氣很弱,內心充滿了惶恐不安。

“昨晚看球兒了嗎?”那海濤問。

“啊?”嫌疑人一愣,下意識地抬頭,“我……沒看?!彼鞒隹隙ǖ幕卮?。

“為什么沒看?你不是球迷嗎?昨天轉播的時候沒在家?”那海濤連發三問。

“我……我累了,很早就睡了?!?

“睡了?睡了還在十點鐘搶微信紅包?”那海濤一語點破。

“這……”嫌疑人語塞,眼神茫然。

“陳大力,你知道我們是干什么的,我們也知道你在干什么,但我們不知道你自己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蹦呛f得有點繞。

“我……真的什么都沒干!我就是一個拉貨的,什么都不知道!”陳大力極力辯解,語速加快。

“哼……我也希望你真的什么都沒干。”那海濤語氣放緩,把節奏又帶了下來。

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用余光瞥了一下筆記本屏幕,卻發現趙利并沒有記錄。“嘿,干嗎呢?也什么都沒干啊?”那海濤心里沒好氣兒,瞥著趙利。

“哦?!壁w利如夢初醒,趕緊在鍵盤上敲打:我累了,很早就睡了。

“不是這句。記上,‘我什么都沒干,什么都不知道’。”那海濤提醒。

“哦?!壁w利點頭,噼里啪啦地打起來。

這句話看似無意義,實際上是那海濤給陳大力挖的“坑”。預審就是這樣,只要一搭話,近距離的較量就立即開始。那海濤手上的“子彈”不多,每一次都得用在裉節兒上,無奈之下必須得提前“挖坑”,讓對方自相矛盾。而作為記錄員,是要理解預審員每一句發問意圖的。

那海濤緩緩地呼了口氣,靠在椅背上。審訊室沒了聲音,時間仿佛停止了,只有陳大力背后的電子時鐘在悄然走動著。與此同時,在樓道另一端的監控室里,氣氛卻大不相同。十幾個警察圍在監視器前,他們表情凝重、如臨大敵,為首的副局長郭儉不時抬起手腕,看著不停走動的秒針。

已經過了十五個小時,如果陳大力再不撂,孩子將兇多吉少!

那海濤心里更急,但表面上卻平靜如水。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權衡了一下,放棄了跟趙利打配合的策略。他不緊不慢地問:“說說吧,你這幾天在拉什么貨?”

“在拉木料?!标惔罅卮?。

“從哪里裝貨,拉到哪里?”

“從西郊貨運站裝貨,拉到振興木材廠?!?

“說具體地址。”

“從海城西郊三岔路的貨運站裝貨,然后拉到市南區的振興木材廠?!?

“從哪天開始拉的?一天幾趟?”

“從前天開始的,一天兩趟。”

“兩趟……”那海濤重復著,邊用指關節敲擊桌面,邊仰頭看著陳大力背后天花板上的監控器。

在監控室里,一張地圖已經鋪在了桌面上。郭局低頭觀看,刑偵支隊的章鵬在測算著。

“從西郊三岔路到市南區振興木材廠,一共有兩種路線可以走。第一條是橫穿市區,途經市北區、市中區,然后到市南區;第二條是繞環線進城,從西郊直接上四環,然后一直兜到市南區新華路后到達木材廠。經測算,這兩種路線相差了十公里?!闭蛮i說。

“他會走哪條?”郭局問。

“第二條路線。根據交通規定,貨車在早晚高峰不讓進市區?!闭蛮i回答。

“第二條路線的行駛里程有多少公里?”郭局又問。

“38公里左右?!?

“一天兩趟,就是四個38公里?”

“不是,是三個38公里,再加上早晨從他家到貨場的距離。”章鵬說。

“嗯,他家在新華西里,到貨場不到30公里。那加在一起……144公里。”郭局想了想,用手按動桌上麥克風的按鈕,“海濤,把他的行蹤問細?!?

那海濤聽到了郭局的指令,繼續發問:“前天你幾點收的工?”

“晚上七點收的工?!?

“收工后去了哪兒?”

“我卸完最后一批貨,就回家了,哪都沒去?!?

“是新華西里的家,還是你媽家?”那海濤了如指掌。

陳大力嘴唇微微顫動,“新華西里的家?!?

“然后呢?”

“然后……就睡覺唄,第二天還得干活兒呢。”他的狀態已漸漸放松。

“昨天呢?也是兩趟?”那海濤沿著他的思路問。

“嗯,和前天一樣?!?

“然后就回家了?”

“是?!标惔罅c頭。

那海濤笑了笑,“我看你那車可夠舊的了,得跑了二三十萬公里了吧?”

“二三十萬不止,這車都五十多萬公里了?!标惔罅φf。

“嚯……”那海濤故作驚訝,“那肯定特費油吧?”

“還行,別猛踩剎車,平均13個油吧?!?

在監控室里,章鵬看著地圖:“沿途的監控錄像已經調取了大部分,基本可以認定他走的是第二條路線?!?

“他是哪天加的油?”郭局問。

“昨天早晨出發之前,在新華西里一公里處的中石化加油站,”章鵬答,“他的車滿箱油是60升,現在油箱還剩15升,一共使用了45升。按照百公里13個油計算,每升應該可以跑7.69公里,他應該跑了346公里。”

“346公里?那如果減去那個144公里,應該有202公里的誤差?”郭局沉思道。

“不,當天晚上他回家了,再減去一個30多公里,誤差應該在170公里左右?!闭蛮i說。

“明白。”郭局點頭,“沿途有盲區嗎?”

“我們只能判斷他大概的軌跡,不能確定他在中途從哪個岔口出去過?!?

“行動組呢,都在路上嗎?”

“都撒開了,但還沒發現有價值的線索?!?

“我不太懂,僅憑現有證據,怎么能證明被綁架的孩子與陳大力有關呢?”郭局的秘書譚彥在一旁問。

“在孩子被綁架之后,其父馬良接到了綁匪的電話,要求支付五百萬元贖金。我們追蹤不到那個電話的位置,卻發現了一個‘關系號’。而這個號碼和陳大力有過聯系?!闭蛮i說。

郭局按動麥克風的按鈕,“海濤,‘關系號’在昨天三個時段和陳大力有過聯系。分別是昨天上午拉第一趟貨的時候,昨天中午他到秋林面館用餐的時候,還有就是昨天晚上他到木材廠附近麥當勞的時候。以這三個時間為切入點,測測他。”

那海濤仔細地聽著,在心里判斷著。如果貿然按照時間順序發問,那必會引起陳大力的警覺,過早暴露手里的“子彈”。預審講的是“用一顆子彈炸毀一座碉堡”,出奇兵才能制勝。于是那海濤決定打亂順序,從最后一個問起。

“你昨天送完最后一趟貨之后,去了哪兒?”他坐正身體,盯住陳大力的眼睛。

“我……”陳大力猶豫了幾秒鐘,似乎在權衡利弊,“我去了木材廠附近的麥當勞。”他沒有說謊。

那海濤側目,看著趙利記完,“去干嗎了?”他接著問。

“吃了點東西?!?

“吃的什么?”

“一個麥香雞腿堡,一份薯條,還有一杯可樂?!?

陳大力的聲音同步傳到監控室里,章鵬看著材料,按動了麥克風,“麥當勞的監控和購物小票已經調取,他沒有說謊?!?

“吃完之后呢?”

“去了廁所?!?

“去了多長時間?”

“去了……十多分鐘吧。哦,有點……拉稀……”陳大力自嘲地笑。

“從廁所出來之后呢?”

“出來之后我就回家了?!?

“是嗎?”那海濤叮問。

“我就是回家了啊。”陳大力確定。

章鵬在那邊聽懂了意思,立即命令行動組調查陳大力家附近的監控。

“他沒說實話,”那海濤耳麥里傳來了章鵬的聲音,“監控顯示,他從麥當勞出來之后,沒有直接回家。在兩個小時之后,他家附近的監控里才出現他駕駛的貨車?!?

“幾點到的家?”那海濤一語雙關,既是問陳大力,也是問章鵬。

“八點左右?!标惔罅卮?。

“十點十五分?!闭蛮i回答。

“這么早到家,你沒看球?”那海濤又繞回到這個問題。

“我累了,很早就睡了?!标惔罅χ貜椭鸢浮?

“球賽十點鐘結束,他來不及看?!闭蛮i說。

那海濤這下心里有數了。他拿起手機,輸入了一行字,發給章鵬。

章鵬收到信息,上面寫著:“就在這兩個半小時!”

章鵬明白了,“郭局,如果按照80公里每小時的行駛速度,這兩個多小時,正好和163公里的誤差相符。”

“立即通知幾個行動組,以麥當勞為中心,向外輻射偵查。收集昨天那兩個小時的所有監控信息,判斷他的去向。”郭局發令。

行動組立即執行命令,章鵬也離開了監控室,親自帶隊上陣。

“你從麥當勞返回家的時候,走的哪條路?”那海濤問。

“走的……振興西街,然后上二環?!标惔罅φf。

“那個點兒堵不堵?下班高峰期還沒過呢?!?

“還行,我也不著急,反正活兒也干完了?!标惔罅首鬏p松。

“確定嗎?”那海濤叮問。

“確定啊……確定?!标惔罅τ行┆q豫。

“記,他確定?!蹦呛⒉豢蹿w利,敲了敲桌子。但在耳麥里,郭局告訴他的卻是另一個結果。監控顯示,陳大力根本就沒走那條道。

預審是不怕嫌疑人說謊的。謊言編得越多,漏洞就越多,“查否”之后,將所有“口子”都堵住,真相自然就能露出來。

那海濤又追問了幾個問題,通過筆錄把陳大力的謊言給做扎實了。然后話鋒一轉,切到了他的生活。

“干這活兒,能掙錢嗎?”那海濤問。

“哼,能掙什么錢啊,養家糊口都不夠。”陳大力搖頭。

“那你還玩牌?”那海濤開始探陳大力的又一條軌跡。

“塊兒八毛的,就是圖一樂子,我要再不給自己解解壓,還活得下去???”陳大力自嘲。

那海濤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與此同時,外面的行動組已兵分四路,以麥當勞為中心向周邊輻射偵查,終于在海城東郊的一處監控里,發現了陳大力貨車的影像。這個地方叫望海地區,是海城出了名的治安亂點。

那海濤得知了消息,在心里權衡著,到底要不要賭一把。他點燃了一支煙,緩緩地吸吮著,陳大力聞到煙味,不禁咽了口吐沫。

“抽嗎?”那海濤沖他努努嘴。

“可以嗎?”陳大力猶豫。

那海濤抽出一支,讓趙利過去給他點燃。陳大力狠狠地吸吮著,表情舒展開來。

那海濤覺得時機到了,決定賭一把,但也不想亮明底牌。思前想后,選了望海地區一處標志性建筑——“望海鐘樓”,因為這個鐘樓四角突出,本地人都管它叫“王八樓”。

他趁陳大力吸煙的空兒,低頭給手機上了一個鬧鈴,又隨意聊了幾句,手機便響了起來。

他佯裝接聽電話,“哦,哦哦,什么!你再說一遍?王八樓!”他邊說邊盯著陳大力。

陳大力一聽“王八樓”三字,頓時大驚失色,連煙灰都掉在了腿上。

就這一個細節,那海濤就確定了。他騰地站起來,兩步走到陳大力跟前。

“還不說嗎?!”他厲聲喝道。

“我……我……”陳大力慌了,他身體下意識地后仰,臉上的肌肉在顫抖著,“我去那……什么都沒干,什么都沒干?!彼蛔〉負u頭。

“不!就是你干的!你是實施者,也是策劃者!所有的責任都要你負!”那海濤怒吼著。

“不,不是我,我只是個送貨的,不知道里面裝著什么!”陳大力極力辯解,滿頭大汗。

“用什么裝的?”

“箱子,一個旅行箱?!?

“什么樣的?”

“黑色的皮箱,很大?!标惔罅Ρ犬嬛?。

“你怎么知道里面有東西?”

“很沉,一只手提不動?!?

“送一個東西,收人家十萬!這合理嗎?”那海濤拍出了為數不多的證據。他俯身湊近陳大力,幾乎跟他臉貼著臉。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沒打開!”陳大力帶著哭腔說。

那海濤斷定,那個箱子里裝的就是被綁架的孩子,于是索性將事情挑明,“你甭跟我這兒裝聰明!你以為沒打開箱子,我們就定不了你的罪嗎?咨詢過律師是吧?打開了就是犯罪,不打開就能逃脫罪責?扯淡!我告訴你,人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我……我……”陳大力抖如篩糠。

“現在,他的命跟你連著,他沒了,你也沒有希望了,懂嗎?”那海濤語速很快,但吐字清晰,保證陳大力每一個字都能聽清楚,這是預審員的基本功。

“給你最后一次機會,那個箱子在哪兒?!”他拍響了桌子。

陳大力汗如雨下,情緒也被頂到了極限,他終于扛不住了,“我把箱子送到教堂里了。教堂平時沒人,院里有個儲藏室。我是按照他們的要求將箱子放進去的。”

“哪個教堂!”

“我不知道名字,但望海地區就那么一個教堂?!标惔罅Σ林拐f。

望海地區,雨越下越大,章鵬帶領著上百名警力在地毯式搜查。得到了消息后,他率先沖向教堂。教堂院里果然有個儲藏室,章鵬踢開大門,里面都是雜物,仔細看去,在雜物堆里果然有一個黑色的皮箱。章鵬晃動箱子,里面沉甸甸的,打開后發現,里面正蜷縮著一個男孩。男孩不到四五歲的樣子,已經重度昏迷、氣若游絲,章鵬馬上大喊:“救護車!”

那海濤在耳麥里聽到了章鵬的消息,他萬分激動,卻極力壓抑著。他用余光瞄著陳大力,準備給他最后一擊。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按照計劃,章鵬要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

“喂,什么!箱子里什么也沒有!”那海濤皺眉,轉頭怒視陳大力。

“不可能,不可能!”陳大力頭搖得像撥浪鼓。

“人要是沒了,你就得償命!甭跟我裝孫子,什么按照他們的計劃,被脅迫,我們就抓到你一個,你就是綁架的元兇!”那海濤厲聲道。

“是他們做的!我就是為了錢。他們忽悠我,說只要我不打開,警察就不能定我的罪。我就是個送貨的!”陳大力掙扎著,手銬在審訊椅上扯得嘩嘩作響。

“他們是誰?”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們這些貨運司機,有時是會在運輸中夾帶些私貨的?,F在過路費太貴,又不敢超載,沒辦法,都是為了活命啊?!彼栔?。

“他們怎么聯系的你?”

“通過一個‘粘活兒’的,叫狗子。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但有他的聯系方式。許多事兒都是他當中介。”

“他說的那個狗子叫茍超,已經跑了?!闭蛮i在耳麥里說。

“箱子從哪兒拉來的?”那海濤問。

“在高速路旁的一個垃圾箱后面,我是按照他們的指引拉上車的。我沒說謊,真的就是這樣的情況?!?

那海濤趁熱打鐵,仔細盯著趙利在筆錄上固定了供詞,才結束了預審。在押走陳大力之后,趙利窸窸窣窣地收拾著東西,那海濤一下就繃不住了。

“哎,你是大姨媽來了嗎?”那海濤質問道。

“什么?”趙利不解,回頭看那海濤。

“我是問你,今天不方便嗎,還是不舒服?”

聽他這么說,趙利才明白過來,“哦,沒有?!彼笱芰耸?。

趙利這個態度讓那海濤更火了,“要審就好好審,不行就請假回家,別出工不出力的。哎,你也是個老預審員了,怎么這個道理也不明白啊……”

“我不是預審員,是記錄員,是給你打下手的!”趙利突然發作。

那海濤一愣,沒想到碰上了釘子。趙利的性格一向溫和,甚至有點“杵窩子”,他年齡比那海濤大,也算預審的老人兒了,但就是因為這個溫暾的性格,讓他很難獨當一面。預審行是殘酷的,論能力不論資歷,當不了主審,就意味著得一輩子給別人捧哏、打下手。

兩人都沉默著,氣氛尷尬起來。趙利合上了筆記本,把便攜打印機和筆錄紙等物品放進包里,提起來就走。那海濤覺得不妥,趕忙找補,“哎,老趙,別忘了,晚上還有個局呢?!?

“我不去,累了?!壁w利冷冷地回答。

“嘿,還真生氣了,不至于吧。走走走,晚上必須得去啊,慶祝二姐順利度過更年期?!蹦呛枚愦蝻?。

趙利沒再說話,拎包走出了審訊室。那海濤想追又覺得無趣,便在后面叮囑:“那你好好休息,明天早點到啊,別忘了劉牧那個案子,退補偵時間到了,得給檢察院送卷?!?

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天,預審員的生活就是與人的斗爭,無窮無盡的你來我往、見招拆招,無休無止的真假博弈、勞心費力。走出審訊區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天黑漆漆的,四處彌漫著潮濕的霧氣。那海濤覺得疲憊至極,此刻最想做的,就是回宿舍好好地睡上一覺。章鵬趕了回來,告訴他孩子被綁匪注射了藥物,陷入了深度昏迷,但經過救治,已經沒有生命危險。那海濤簡單說了下一步預審的計劃,又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

“哎,你說綁匪要500萬贖金。那個孩子家長是干什么的?”

“做自媒體的,在網上弄了個公眾號。”章鵬回答。

“干這個能出得起500萬?”那海濤不解。

“嘿,你這是瞧不起人家啊。現在是自媒體時代,弄幾個‘10萬+’就有廣告收入?!闭蛮i說。

“得得得,別廢話了,先抓到人再說吧。”那海濤擺手。

“兄弟們都撒出去了,等抓到那個‘狗子’,那大名提還得幫我們審呢?!闭蛮i笑。

“別扯淡了,沒聽說嗎,都要偵審合一了。你們丫自己練練吧。”

“哎,你那個‘市局一號案’快出手了吧?”章鵬問。

“明天送卷。已經退補偵兩次了,跟檢察院的老孫溝通了,現在證據肯定能訴。”

“你可注意著點啊,據說劉牧這孫子背后可有人?!闭蛮i提醒。

“怎么個意思?托到章隊長了?”那海濤笑。

“那倒沒有。但我可聽說不少人在外面活動。”

“正常,他的事兒都把副市長給牽出來了,估計后面還有‘大貓’呢?!蹦呛f,“得,你忙,我先撤了?!彼f著就要走。

“哎,別著急啊,晚上請你吃飯?!闭蛮i說。

“今兒不行,晚上有事兒?!蹦呛龜[擺手。

桌上擺著菜,蔥爆羊肉、炸咯吱盒、爆肚、麻豆腐,中間還架著一個酸菜白肉的鍋子。這并不是什么飯館,而是一個攝影棚的小餐廳,平時供劇組人員用餐。那海濤跟老板認識,一般小范圍的聚會都安排在這兒。

那海濤推門進屋的時候,兩位已經到了。他換上一副喜慶的表情,滿臉堆笑地打著招呼。

靠里坐主位的是一個五十出頭的大姐,她燙了個大波浪的發型,手里打著一件元寶針的毛衣,看那海濤來了微微抬頭,眉宇間一副“甲方”的姿態。左手位的是一個老頭兒,跟大姐年齡相仿,手里揉著核桃,一副爺的樣子。

兩人看那海濤到了,剛要開腔,卻被留著“大中分”的老板搶了話,“嘿,今兒人齊啊,來來來,我再送一個菜,金玉滿堂,圖個吉利?!钡曛餍辗?,外號“晃范兒”,是幾位的老相識。他說著,就把一盤黃瓜丁炒窩頭擺在桌上。

那海濤一看,沒忍住笑了,“行,老范,我說你這生意怎么越做越大呢,敢情功夫都用在嘴上了。”

“嘿,這話怎么說的,你就嘗嘗這味兒怎么樣。菜不在原料貴賤,在味道如何?!崩戏兑残Α?

“哎,我說‘晃范兒’,你這棚里怎么空著呢,劇組呢?”那個大姐放下手里的毛衣。

“嗐,二姐,這兩年不是影視寒冬嗎?劇組少。再這么下去,我看這攝影棚也甭干了,弄個室內籃球館得了?!崩戏稉u頭。

“嗯,籃球館也行。你這兒挨著火車道,整天轟隆隆的,也干不了別的?!倍阏f。

“誰說不是呢,這不因為租金便宜嗎?”老范笑。

他這個攝影棚可謂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兒了,隔著幾百米就是一條火車道,每隔十多分鐘就來一趟火車,整天轟隆隆的。

老范又聊了幾句,便推門出去了。那海濤坐在二姐身邊,用手捏起一塊咯吱盒放進嘴里,“行,味兒不錯。”他點著頭說。

“我說‘那三斧子’啊,你還有沒有點兒時間觀念啊。約好了六點,你看現在都幾點了?”二姐沒好氣地問。

“對不住對不住,刑警有個案子,臨時過去幫襯一下?!蹦呛?。

“哎喲喂,那可是殺雞用了宰牛刀。什么事兒要那大名提出馬啊?!蹦莻€老頭兒也開了腔。

“嘿,馬爺,您這是損我呢,我聽出來了?!蹦呛櫭?,“二姐,您說他是不是錯了?”他轉頭問。

“嘿嘿嘿,怎么叫呢?你師父叫她二姐,你也隨著叫啊?”老馬說。

“哦,還真是?!蹦呛s忙點頭,“那照馬爺您這意思,得叫……二奶?”

二姐正喝著茶呢,一聽這話,差點噴出來,“你就孫子吧,嘴上不留德這點倒是像你師父?!?

那海濤也笑了起來。面前的這兩位都是預審行里的名提,二姐大名王夢露,和美國明星一個名兒,舉止做派卻有天壤之別。老馬大名馬德福,外號“馬迷糊”,看似迷糊卻精明異常。要論起輩分來,那海濤還真得管他倆叫聲師父。

“怎么一個人來的?小利子呢?”老馬指的自然是趙利。

“哦,他啊,還有點兒別的事兒,今兒就不來了?!蹦呛幜藗€理由。

“哼,是不是又沒‘擦干凈屁股’???這孫子啊,是真不行。你就說他干了多少年預審了,到現在還是個記錄員,那幫年輕的都獨撐了。他呀……人如其名,趙利,‘笊籬’啊……”老馬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那海濤知道老馬是趙利的第一任師父,對這個徒弟也是一肚子牢騷,但也不想在這個場合太跌趙利的面兒,就岔開了話題,“哎,你們聽說沒有,小呂到省廳之后都升探長了,這小子機靈,有前途啊?!?

“人家升探長了,你高興個屁啊,破的也不是自家的案子。我看啊,人家是攀高枝兒去了,現在小呂認的師父是‘三叉戟’,不是你‘那三斧子’。我看海城預審啊,是后繼無人嘍?!崩像R搖頭。

這時,耳畔又傳來了火車的轟鳴,連桌子都輕微地震動起來。

“好嘛,我怎么覺得咱們這是在餐車吃飯啊?!蹦呛7轮旖蚩谝粽f。

一聽這話,老兩位都笑了。

“哎哎哎,人都到齊了,咱們‘舉’一下吧?!蹦呛f著擰開一瓶白瓶綠標,“對了,今兒這局,什么由頭???”

“沒問清楚你就來啊?”老馬撇嘴。

“您也沒說啊……”那海濤裝作冤枉,他剛要提“慶祝二姐順利度過更年期”,又覺得不妥,把話咽了回去。

“嘿嘿嘿,你這是憋著什么屁呢?!倍阊劾锊蝗嗌匙?。

“今天這個局是我給二姐組的,慶祝她進預審行三十年?!崩像R道破天機。

“哎喲喂,那可得好好慶祝?!蹦呛s忙點頭。

“是啊,三十年了……”二姐感慨,“我剛到預審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呢。那時行里的四大名提齊孝石、龔培德、‘老鬼’、‘臭于’,還都沒成名呢。我從打水、擦地、訂卷干起,下苦功、練手藝,真是一步一個腳印啊。就說那年的潘韶玉殺父案,現場被破壞、證人不配合,要不是我和我師父堅持辦下去,連刑警都打退堂鼓了,最后還不是憑著我們到現場一點點地走訪,才獲得了關鍵證據。”

“哼,最后還讓‘臭于’給‘截和’了?!崩像R撇嘴,“要說審人啊,往十年前說,‘四大名提’‘兩大快嘴’,哪個說起來不在全國預審行里響當當的。但你們看現在呢,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了。別說‘走審’了,就連‘坐審’都壓不住。要我說啊,這幫小子除了手藝不成,責任心也不咋的?,F在全局上下,能稱得上‘名提’的,是不是也就在座的了?”

“哎哎哎,那不至于啊。羅浩,老潘,都可以的?!蹦呛f。

“扯淡,你還別提老潘。是,他外號‘大噴子’,也算是個名提,還上了省廳的專案。但最后落著好了嗎?還不是出了閃失、被停了職。再說羅浩,人家都主動前置到派出所當政委了,干兩年,補一下基層工作經歷,回來肯定弄個高級警長。沒人愿意干預審了,也就你,那三斧子,還操著老一套。”老馬嘆氣。

“來來來,舉一個,為了曾經的輝煌。”那海濤提議。

三人舉杯滿飲。

“還記得2002年的那個‘飛賊’嗎?那小子詭啊,專偷金飾品,到手后把金子熔了,弄成一個金塊。刑警雖然抓了他,但不是‘現行’,就憑這個金塊也定不了罪啊。哎,‘馬迷糊’,你還記得咱倆的審訊提綱拉了多少頁嗎?”二姐問。

“那能忘了嗎?整整寫了二十多篇兒。最后還到襄城出了一趟差呢?!崩像R笑。

“記得提訊的時候,時間都過了二十天了,上一撥預審還沒拿下。局領導急啊,就讓我們救場。我們知道這家伙是個幾進宮的老炮兒,這次只要再折了,肯定出不來了。我們就唱紅白臉兒,我拍、老馬揉,我突、老馬緩,等所有‘子彈’攢齊了,再一起朝他開火兒。那場審訊,問得痛快?!倍慊貞浿?

“二姐,你就說句實話,你們倆年輕時到底有沒有點兒故事?”那海濤壞笑。

“滾你個那三斧子?!倍闾志痛颍樢布t了。

那海濤表面上裝著糊涂,心里卻跟明鏡似的,這老兩位年輕時并稱“兩大快嘴”,局里上下都覺得能成一對。但世事弄人,兩人有緣無分,但這些年風風雨雨相互支撐,也算一段佳話。

“后來怎么著了?”那海濤拽回正題。

“五個小時,拿下了啊?!倍泸湴恋卣f。

“那小子供了三十多起案子,材料送到檢察院連退都沒退。最后判了十五年,鑿鑿實實的?!崩像R補充。

“牛,敬兩位名提!”那海濤舉杯。

三人再飲,氣氛熱烈起來。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大家合唱起了老歌《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大家忘情地唱著,伴著火車轟隆隆的聲音。眼看著一瓶見了底,老范走進了屋。他送給二姐一個禮物,叫什么“謊話娃娃”。

那是個匹諾曹造型的小木偶,眼睛是兩個攝像頭,老范介紹這是個高科技產品,能通過攝像頭獲取的體態語和微表情,判斷說話真假。

“真能測出來嗎?”二姐好奇。她按動開關,把謊話娃娃放到老馬面前,煞有介事地問:“老馬,你喝酒了嗎?”

老馬挺配合,裝作嚴肅地回答:“沒喝酒。”

沒想到這娃娃還挺靈,木質的鼻子立馬拱出一截。

“哎喲喂,還真是高科技嘿?!蹦呛齺砹伺d趣,“來來來,我也試試。”他說著就把娃娃對著老馬擺正,“你喜不喜歡二姐?”

“滾蛋吧你……”老馬一把扒拉開娃娃。

“嘿嘿嘿,心虛了吧?!蹦呛笮?。

“我說老范,你送我這個什么意思???是不是以后科技發展了,就不需要我們預審了?”二姐皺眉。

“瞧您說的,我可不是這意思,我就是逗您開心。您要是不喜歡,我收回,收回?!崩戏囤s忙解釋。

“呵呵……我逗你呢,謝了,‘晃范兒’同志?!倍阈α?。

“這是一個南方的高科技廠家生產的,在我這兒放幾個當樣品,聽說以后會大批量生產呢?!崩戏墩f。

“哼,真假哪是那么好辨的。這世上最難測的就是人心?!倍阏f。

“我也給你帶了禮物?!崩像R也神神秘秘地打開提包,掏出兩件黑坎肩。

“什么?。俊蹦呛眠^來看。

坎肩很舊了,背后“七處”的字樣都模糊了。

“哎喲,您還留著這個呢?!倍泱@訝。

“這可是我的私藏啊。那年老七處(預審處)成立的時候,讓我負責發紀念品。我……偷昧了幾件?!崩像R壞笑。

“嘿,這是典型的監守自盜、職務侵占。哈哈,我說‘臭于’沒領著呢?!倍阈ΑK呎f邊把坎肩套在身上,那動作顯得正式、莊重。那海濤也效仿,把坎肩套在了身上。

“咱們預審,沒走下坡路吧?”二姐看著那海濤問。

“怎么會,蓬勃向上呢?!蹦呛f。

“那我怎么聽說,市局要解散預審?”二姐盯著他的眼睛。

“沒這事兒,您這都哪兒道聽途說的啊。”那海濤沒躲眼神,溫和地看著二姐。

“新聞里有的叫內容,新聞里沒有的叫內幕。無風不起浪?!倍阏f,“要有這事兒,可別跟我們藏著掖著。”

“沒什么內幕和風浪,如果有,我第一個向兩位匯報?!蹦呛碇倚摹?

“嗯,這還差不多。”二姐繃緊的表情松弛下來,舉起酒杯。

酒挺辣,沿著嗓子眼兒一路向下,到胃里有種灼燒的感覺。那海濤吃了口菜,覺得心里不是滋味。

“幫刑警弄什么案子了?”二姐問。

“嗐,一個綁架孩子的。給人家做菜,沒什么可說的?!蹦呛t虛。

“別謙虛。提氣、變臉、入戲,咱們干的活兒,他們丫還真不行。”老馬撇著嘴說。

“你手里的那個案子也夠勁兒,聽說都捅到上邊兒去了?”二姐問。

“哎哎哎,那事兒不能說,理解啊。”那海濤擺擺手。

“甭跟我這兒藏著掖著,世上就沒有不透風的墻。市局一號案,劉牧,對吧?”老馬不屑,“我可提醒你,那案子可得快審快辦,跟局里打聽這事兒的人可不少,你知道他的背景,也明白他背后藏著的勢力,這是個大雷活兒,得趕緊往檢察院遞,別炸在自己手里?!彼嵝?。

“明白,您老放心,那案子證據夠了,明兒一早我就送卷去。已經第二次退補偵了,檢察院沒理由再退了?!蹦呛f。

“小心點兒,那案子背后隱藏著什么,不到最后看不出來?!倍阋舱f。

“嗯。”那海濤點頭。

三個人又喝了一會兒,都有點迷瞪了。

“知道預審的鼻祖是誰嗎?”二姐醉醺醺地問。

“鼻祖?”那海濤沒明白二姐意思,他抬頭想了想,“嘿,我還真知道一個,夜審潘仁美那個,算不算?”

“你這不是扯淡嗎?”二姐皺眉,“那是封建迷信,再說了,那整個過程都是指供誘供啊,虧你還是個預審支隊長呢?!?

“瞧你,還真信了?他這是逗你呢,歷史上哪有夜審潘仁美啊,都是編的?!崩像R傻笑。

“新中國的預審鼻祖是汲潮老先生,老先生智審美國間諜,破獲偽造周總理簽批大案,還出過一本《預審員札記》呢。”二姐說,“還記得什么是預審嗎?洞悉黑暗,篤信光明。記住,別忘了。”二姐有些激動。

“二姐……”那海濤的心被這句話刺痛了,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他那鐵嘴鋼牙橡皮腮幫子一下就繃不住了,“姐,您聽到的那個不是傳言,局里確實研究過……”

“閉嘴,我不想聽!”二姐打斷那海濤的話,“你作為一個支隊領導,對我們這倆大頭兵得守口如瓶。”

“你們都是我的長輩,這事兒我不該瞞著……”

“不聽不聽,蛤蟆念經?!倍銛[手。

“局長辦公會都開了,雖然沒下最后定論,但是……”

“讓你閉嘴沒聽見嗎?”老馬突然發作了,“甭管最后結果怎樣,預審不永遠都是最牛的警種嗎?預審員不永遠都是最經得起考驗、最能戰斗的警察嗎?這誰能否定嗎?”他眼中含淚,“我還告訴你那三斧子,無論到什么時候,你丫也不能軟,就算我們這幫老家伙前置了、走人了、退休了,你姐說的這八個字兒也不能忘。我也三十年工齡了,有時想想,預審干的是什么呢?有人說咱們干的是案頭工作,成天跟人斗心眼兒、耍嘴皮子,沒一線危險。我覺得那是胡扯淡!咱們干的事兒他們能干嗎?咱們點燈熬油拿下的人他們能拿下嗎?他們刑偵、經偵、治安再沖鋒陷陣,抓到的嫌疑人不還得咱們審訊嗎?問好了立功受獎是他們丫的,問不好就拿咱們說事兒。咱們不是奉獻嗎?不是偉大嗎?”馬迷糊可一點不迷糊。

“對,無論到什么時候,都別忘了這八個字兒。就算‘重證據、輕口供’了,也并不意味著預審不重要了。洞悉黑暗,篤信光明,預審精神永存!”二姐說著又舉起杯。

“洞悉黑暗,篤信光明,預審精神永存!”三人碰杯。

喧囂總會落幕,酒局總會散場。那海濤一個人走在漆黑的夜色中,氣溫驟降,感覺很冷,他覺得自己很孤獨,很無助,心里一肚子話不知該向誰傾訴。藏鋒、藏智、藏勢,斗智、斗勇、斗心,提氣、變臉、入戲,似乎也戰勝不了心底的顧慮、僥幸和畏懼。預審行里說,每個反應都有原因,每個表情都是故事,強硬掩不住虛弱,緘口藏不住內心。他知道,自己的拙劣演技根本瞞不過“兩大快嘴”的慧眼,他們也不過是自欺欺人掩耳盜鈴罷了。是的,預審快要解散了,雖未板上釘釘,卻風雨欲來。昔日的輝煌還歷歷在目,預審是最牛的警種還掛在嘴邊,但眼看著一股大潮襲來,這支隊伍就要被沖散。那海濤不知道,那些每日攻心斗智的名提,一旦離開三尺審訊臺,到底還有無用武之地。

他不知不覺地走到火車道旁,席地而坐,默默地望著遠處忽明忽暗的燈火。這些年,他焦慮、失眠,和所有預審員一樣,在臺前輝煌,在臺下落寞,似乎只有這里才能讓他獲得片刻安靜。他喜歡聽那一列列火車稍縱即逝的轟鳴,仿佛能將一切浮躁驅散。記得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師父齊孝石就總帶他來這里,師父告訴他,預審的基本功之一,就是要在雜亂的環境中鬧中取靜,只有學會不被外力干擾,才能辨清真假、獲取真相。于是那海濤就按照師父教的方法,在休息的時候,拿本書到火車道旁研讀,久而久之竟適應了這種極端的喧囂。

那海濤脫下身上的坎肩,默默注視著上面“七處”的字樣,心中五味雜陳。他把坎肩蓋在腿上,摸出一支煙,緩緩地點燃。這時,老范走到了他的身旁。

“完活兒了?”那海濤問。

“嗯……”老范點了點頭,“有時真不懂你們這幫警察,干嗎總跟自己較勁。你前腳走,老馬后腳就吐了,我收拾了半天。看得出,今兒這酒局夠糟心的?!?

“唉……這次警務改革不光是海城,全省從上到下,大概率都要撤銷預審。精簡機關,警種合并,這是大勢所趨?!蹦呛龂@氣。

“預審這么專業,能撤嗎?別人能干得了你們的活兒嗎?”老范不解,“當初要不是你們審出了真兇,估計我都牢底坐穿了。天上掉下的每個沙礫,到老百姓頭上都是大山。沒了你們,行嗎?”他看著那海濤。

“這世界沒了誰都行。我只是覺得,可惜?!蹦呛f,“培養一個預審員多難啊,記得我剛入行的時候,就會跟嫌疑人拍桌子瞪眼,我師父就教我‘在審訊中,微笑的是高手,暴躁的是新手’。從新手到高手,得過多少關啊,三十六計、七十二變……怎么說散就散了呢?”

“我做了二十多年生意,也算在商海浮沉了。最大的時候,搞進出口貿易,幾千萬的生意也經常過手。當然,最后也折在那上面兒了,晃了個大范兒。有時我就想,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真實呢?人們都需要真實嗎?就跟現在我這個攝影棚一樣,五千平方米的地兒,每天一撥一撥的劇組跟走馬燈似的,他們在那大笑、大哭,制造著幻夢。知道這兩年最流行什么題材嗎?穿越。什么叫穿越呢,就是你在路上走著走著吧,嘭的一聲,突然掉一黑窟窿里了,結果一睜眼,回到宋朝當皇帝了。哼,現在的人都太孤獨了,他們需要夢啊……”老范搖頭,“我喜歡看電影,有個好萊塢大片兒叫《楚門的世界》,說的就是一個人被所有的人騙,以至于最后都相信了這個虛假的世界。我覺得這個世界到處都是‘楚門的世界’,都是假的喧囂浮華。但人哪,有時候不能想得太明白了,人生何嘗不是一出戲呢?太明白的人,痛苦?!彼颤c燃一支煙。

那海濤沒說話,默默地看著前方。

“你和歡子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了,不說是怕你難受。好聚好散,別有心理負擔?!崩戏秳?。

“我沒事?!蹦呛笱?。

“二姐活得挺明白,你知道今天聚會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嗎?”

“不是慶祝她入預審行三十年嗎?”那海濤側目。

“不,是慶祝她二世為人?!崩戏墩f,“她去年查出了乳腺癌,左半拉都切除了。聽老馬說,這位奶奶厲害啊,誰都沒告訴,要不是老馬從警保處崔鐵軍那兒得知,估計她會一直瞞下去。在手術前,老馬去看她,她就一個要求,讓給她帶瓶啤酒,手術前一口悶,說要讓老馬記住她的樣子。老馬跟我透過底,說當時自己都哭傻×了,要是有來世,一定追她。洞悉黑暗,篤信光明。你們這幫搞預審的,牛×啊?!崩戏墩f。

那海濤感慨萬千,他打開手機,播放起一首喜歡的歌,名字叫“稍縱即逝”,副歌部分很符合他此時的心境。歌中唱道:“那曠野稍縱即逝,列車轟隆隆地飛馳,稍縱即逝,沒人管你年少無知,那云層稍縱即逝,飛機轟隆隆地飛馳,稍縱即逝,沒人陪你回憶往事……”

一列火車經過,巨大的聲音震耳欲聾,那海濤聽著那節奏,淚流滿面。

品牌:鳳凰聯動
上架時間:2021-10-27 11:05:35
出版社:北京鳳凰聯動圖書發行有限公司
本書數字版權由鳳凰聯動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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