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證人
- “名提”系列,終極審訊全新升級!(套裝2冊)
- 呂錚
- 14173字
- 2021-10-27 11:06:22
盧霖住的地址,就是海城最昂貴的別墅區(qū)——西郊的羅馬湖別墅。數(shù)輛警車飛馳著,迅速向目的地集結,章鵬親自上陣執(zhí)行抓捕任務。他一邊指揮,一邊跟郭局做著匯報。
在審訊室里,廖長遠已經(jīng)在打印好的筆錄上簽字并按下了指印。那海濤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這場仗贏了,從早晨八點到凌晨時分,十六個小時,連續(xù)拿下了四名嫌疑人,連紀委監(jiān)委的同志都嘖嘖稱奇。他覺得很提氣,自己應該不比師父“七小時”差。方小羅也很興奮,初試牛刀便大獲全勝。
“師父,你剛才說見過盧霖?”在押走廖長遠后,方小羅邊收拾材料邊問。
“是啊,五十出頭,看上去挺和善,有書卷氣,是個城府極深的人。”那海濤叼著一支煙,靠在椅子上休息。
“他和劉牧是什么關系?”
“當時沒看出來,他很低調。在飯局上幾乎沒怎么說過話。但現(xiàn)在想想,他的地位應該比劉牧高。從飯桌上的座次就能看出來。”
那海濤不禁回憶著,年初那次潛入劉牧飯局的情景。
那是在春節(jié)之后,氣溫剛剛回升就來了一場倒春寒,雨雪不期而至,整個城市都籠罩在一片灰霾之中。但在海城的某個私人會所里,卻春意盎然、歌舞升平。這里正舉辦著一個大派對,慶祝牧野集團新項目的成功。會所聚集了上百名商業(yè)人士,人們衣冠楚楚,談笑風生。舞臺上,幾名艷舞女郎像蛇一樣舞動,隨著臺下男人們的口哨聲和起哄聲,氣氛一波波地推向高潮。那海濤穿著一身黑色大衣,隨著線人混在其中,假借這名線人助理的身份來探聽虛實。他端著一杯紅酒,站在距離劉牧主桌十米開外的地方,觀察著情況。
主桌坐著八個人,劉牧并不在主位,而是在副陪的位置上。主位是一名中年的謝頂男人,也就是后來因劉牧事件被監(jiān)委留置的海城市副市長姬箴。坐在姬箴對面主陪位置的,是一個面帶書卷氣的男人,現(xiàn)在回想起來,應該就是盧霖。那海濤仔細看著,在劉牧身邊還坐著一個戴眼鏡的男人,那人不時與劉牧交頭接耳,但只能看到側臉。那海濤趁周圍無人注意,拿出手機想要拍照,卻被一個安保人員給攔住了。
“您好,請問有請柬嗎?”安保人員問。
那海濤忙收起手機,拿出請柬遞給對方。
安保人員看了看請柬,向一側伸出了手,“請您跟我來一下。”
“怎么了?出什么問題了嗎?”那海濤皺眉。
“沒有。”安保人員賠笑,“是我們董事長想請你聊聊。”他說著往主桌那邊指了指。
那海濤順勢望去,正看見劉牧在沖他舉杯。
在會所的一個小包間里,劉牧和那海濤面對面地坐著。包間的隔音很好,外面的喧囂被有效遮擋。
桌上沒有菜,只有十多瓶不同的紅酒、白酒和洋酒。劉牧用食指轉動著餐桌上的轉盤,酒瓶隨之轉動起來,像一個酒類的展覽。
“喝酒嗎?”劉牧問。
“喝著呢。”那海濤抬了抬手中的酒杯。
“那個酒不行,年份不夠,味道不醇。”劉牧搖搖頭,“你們當警察的,是不是不能喝酒啊?聽說就算回家喝,也得報備?”他點出了那海濤的身份。
“呵呵……”那海濤笑笑,沒正面回答。
“看來今天,你這是報備過了?”劉牧也笑了笑,“唉……真累啊,何必呢。”
“來,我陪你一杯,桌上的酒你選,紅的、白的,還有洋酒,看你喜歡哪個。”劉牧抬了抬手。
“什么酒喝到肚里都一樣。不過是個醉,沒什么區(qū)別。”那海濤說。
“怎么會?”劉牧皺眉,“喏,麥卡倫,單一麥芽威士忌,大師版,十五萬;柏圖斯波爾多,2005年的,四萬;要是不習慣,還有二十年的茅臺。酒有不同的等級,同樣是醉,但過程不同。飲酒不在結果,在享受的過程。”
“哼,你是在教我嗎?”那海濤皺眉。
“談不上。”劉牧擺擺手,“我的意思是,咱們沒必要這么針鋒相對的。挑一瓶你喜歡的酒,出門到主桌上喝,我給你介紹幾個朋友,對你是有好處的。”他笑了笑。
“哼,這些酒我都喝不慣,我就喜歡二鍋頭,便宜,實惠,還不上頭。”那海濤靠在椅背上。
“哎,你們這幫警察啊……”劉牧搖頭,“人這一輩子啊,都是給人打工的。但要看給誰打工。我那司機,一年十萬,每天工作十多個小時,就這一瓶兒酒錢,他的命就賣給我了。而我呢,可以給更多人創(chuàng)造工作機會,也可以買更多人的命。就因為那么一點兒小事兒,你就追著我不放,你以為能扳得倒我嗎?”他看著那海濤。
“我不管你是誰,只管對錯。”那海濤說。
“哼,哪有那么多對錯。人和酒一樣,一旦你嘗試了最好的,以前的次的就很難下咽了。”他說著站了起來,“一切看你,要是愿意,就跟我走,姬市長也在,跟你們局領導都熟。要是不愿意,我也不強留,哎,那有兩箱酒,我讓司機幫你帶回去,嘗嘗好的。”
那海濤也起了身。他走到那兩箱酒旁,用手提了提,“劉總,這個重量,里面不光是酒吧?”
“別緊張,你可要可不要,一切都是自由選擇。就像這酒,可喝可不喝。但老話兒說,多個朋友多條路,你知道的,我這兒不止一條路。”劉牧面帶傲慢。
“對不起,我的朋友圈很小,容不下太多人。再說,我要那么多路干嗎,走好眼面前兒這條就行了。哎,還有啊,我還提醒您,天黑路遠,路要是太多了小心走岔了。”那海濤說著一轉身,就離開了包間。
“哇,你可太帥了。”方小羅驚嘆,“有范兒,有范兒。”她伸出大拇指。
“別拍馬屁。”那海濤擺擺手,“當時那個主桌的人,后來都沒什么好下場。”他抬手看了看表,“先休息會兒吧,養(yǎng)精蓄銳,等等章鵬的信兒,要是拿下盧霖,估計咱們還得連夜審訊。”
正說著,章鵬的電話來了。“嘿,你瞧瞧。”那海濤沖方小羅笑。他說著接通電話,但表情卻驟然改變,“你說什么?跑了?”
在警車上,紅藍色的光映照著章鵬的臉,他大聲地說著:“盧霖的信號在快速移動,我們懷疑他的目的地是東郊的海城港口,想乘船逃離。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沿途的警力,立即進行堵截。”
“他怎么得到的信兒啊?這不會是巧合吧!”那海濤急了。
“不知道!還有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趙利很有可能也在他的車上。”章鵬說。
“趙利?你怎么知道?”那海濤驚訝。
“我們之前追蹤到趙利的一個關聯(lián)號碼,但不確定是否是他在使用。這個號碼一直關機,但就在幾個小時前,這個號碼開了,我們就確定了位置。沒想到這個號碼的位置跟盧霖重合,也在奔向海城港的方向。”章鵬說。
“趙利……”那海濤重復著。
“師父,怎么回事啊?”方小羅在一旁問。
“壞了!”那海濤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迅速地穿上衣服,拿出車鑰匙就奔向了門外。
“哎,你干嗎去啊?”方小羅在后面問。
在海城高速上,那海濤瘋了一樣地開著車,速度已經(jīng)超過了一百二。老警車已經(jīng)快十年了,風噪和胎噪震耳欲聾。
“攔截到了嗎?”他拿著手機大聲地問。
“還沒有!但前面的警力已經(jīng)到位了。海襄高速,海港出口,無論他從哪兒走都有我們的人。放心吧,你就別來了。”章鵬說。
“告訴我,他現(xiàn)在的位置。”那海濤問。
“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過‘十里坡’路段,那兒是山路,崎嶇難行,我們從高炮臺出口繞過去,正好堵住他。”
那海濤掛斷電話,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風呼呼地吹著,疲憊和困意陣陣襲來。他甩了甩頭,把車窗搖開一個縫兒,讓冷風吹進來,好讓自己清醒。
車速已經(jīng)到了極限,發(fā)動機發(fā)出轟鳴,車身也開始發(fā)抖,那海濤無奈降低了車速。前方的指示牌顯示,距十里坡路段還有三十公里。那海濤抑制不住地想著,盧霖和趙利怎么湊一塊兒了,如果他們是一伙兒的,又意味著什么?記憶里的許多碎片撲面而來,趙利最后一次做記錄時的狀態(tài)、眼神和說過的話,他之前的一系列表現(xiàn),都不禁浮現(xiàn)在眼前。那海濤下意識地拼湊著,卻無法有效拼接、完美梳理。正在這時,一輛載重大貨車突然迎面駛來,兩束遠光晃得那海濤睜不開眼。他趕忙向右打輪,大貨車嗖的一聲從旁邊掠過。他踩了幾下剎車,警車才降下了車速。從后視鏡望去,那輛貨車滿是泥濘,遮擋住了號牌,肯定又是趁夜超載運輸?shù)摹K袅丝跉猓檬帜四~頭的冷汗。這時手機響了,他低頭看去,是章鵬的來電。
“喂,什么?信號消失了?在哪里消失的?”他大驚失色。
在十里坡路段五公里的位置,刑警們在山崖下發(fā)現(xiàn)了盧霖駕駛的車輛。那是一輛尾號為“6606”的黑色寶馬X5。車輛損壞嚴重,前擋風玻璃已經(jīng)粉碎。由于系著安全帶,盧霖雖身負重傷、陷入昏迷,卻還有生命體征。但趙利就沒那么幸運了,他在寶馬車墜崖的過程中被甩出車外,頭撞到山石上,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亡。他身旁散落著滿地的紅色鈔票,一陣風吹來,鈔票紛紛揚揚地四處飄散。那海濤跟著章鵬來到山谷下,經(jīng)過技術人員的勘查并推測,現(xiàn)場沒有剎車痕跡,寶馬墜崖的原因是受到外力的撞擊。從撞擊的高度推測,應該是一輛貨車。那海濤恍然想起了那輛大貨車。他馬上向交管部門進行了通報,要求立即進行查詢并阻截。郭局隨后也趕到了現(xiàn)場。他看著趙利的尸體和漫山遍野的鈔票,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凌晨兩點,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手術室外,那海濤和章鵬站在郭局身后,幾個人看著手術室門前的紅燈,都沉默著。
“我們勘查了車里的情況,也搜查了盧霖的住處。他走的時候并沒帶什么隨身物品,顯然是臨時起意。他的通話記錄顯示,在三個小時之前,曾接到了一個電話。”章鵬匯報著。
“什么電話,機主是誰?”郭局回頭看著章鵬。
“尾號7889,無機主登記,而且只打過這一個電話。通話時間一共只有三分鐘。”
“不用問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棄用了。”郭局說。
“嗯……”章鵬點頭。
“無機主登記,只打過這一個電話……哼,和舉報信科集團徐佳妮,舉報信科工廠盜竊案的手法一樣啊。”郭局搖了搖頭,“查最后關機的位置,摸出線索,務必全力以赴。”
“是。”章鵬回答,“還有,經(jīng)過清點,散落在山谷里的現(xiàn)金接近三百萬,而且都是連號的新鈔。裝現(xiàn)金的皮箱上有趙利的指紋。我們推測,這筆錢是趙利隨身攜帶的。”
“三百萬……”郭局皺眉,“通知經(jīng)偵,讓林楠聯(lián)系銀行查取款情況,到網(wǎng)點調監(jiān)控,獲取取款人的信息,盡快擴線。”
“是。”章鵬回答。
“海濤,因為你和趙利有工作關系,加上案卷丟失,這段時間沒讓你參加專案工作。這不是對你的不信任,而是為了避嫌。你理解嗎?”郭局看著他。
“嗯。”那海濤點頭。
“咱們干警察的,是不相信巧合的。近期發(fā)生的一系列案件,都圍繞著一個人,那就是劉牧。趙利、盧霖、徐佳妮、申捷,包括那個失蹤的女孩陳夢,都與劉牧有關。我想讓你加入專案,一起參與偵破。你意下如何?”
“沒問題,我肯定全力以赴。”那海濤站直了身體。
“好,那從即日起,你和小羅加入專案組,配合章鵬工作。”郭局定了調,“章鵬,你說說趙利出事前的情況吧。”
章鵬點點頭,“經(jīng)過這段時間對趙利的調查,發(fā)現(xiàn)他從年初開始,一直在玩原油期貨,但他玩的卻是個黑平臺的‘虛擬盤’,最后損失慘重。不但本金沒了,還欠了幾十萬的外債。這個黑平臺已于上個月被外地警方打掉了。這個情況你掌握嗎?”
那海濤搖搖頭,“我說有段時間,他怎么總顯得沉悶,郁郁寡歡呢。”
“海濤,這個案件很特殊,你也知道劉牧和盧霖的背景,以及現(xiàn)在這起案件可能發(fā)生的后續(xù)情況。之所以現(xiàn)在才讓你和小羅進入專案組,也是經(jīng)過慎重的考慮和嚴格的考察。近期出了很多怪事啊。咱們每次行動,似乎外界的某些人都能及時掌握,特別是這次盧霖的逃亡。你看看他接到電話的時間,就是在咱們準備行動的時候。以后交流案情,僅限于咱們幾個人,這起案件要嚴格保密。明白嗎?”
“明白。”那海濤點頭,“您是懷疑……咱們內部有人跑風漏氣?”
“我也不愿意這么想,所以才配合省廳在此前做了小范圍的測謊。但測謊的范圍不能再擴大了,不然會人心惶惶。所以僅憑現(xiàn)在的結果,還不能貿(mào)然說有沒有內鬼。比如趙利,看似是個老實人,在預審行里干了這么多年,但就是因為一念之差,釀成了惡果,還付出了生命。我聽章鵬匯報過,在盧霖的家里也發(fā)現(xiàn)了趙利的生活痕跡,對吧?”
“是的。”章鵬回答,“勘查人員判斷,趙利應該在盧霖的別墅里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了。”
“唉……”郭局嘆了口氣,望著窗外的層層迷霧,“這個案件越來越復雜了,但越是這樣,咱們越不能放棄。水深才出大魚,咱們早晚能抓到幕后的那只黑手。你們也要做好思想準備,齊心合力迎戰(zhàn)強敵。”
這時,章鵬接到了交管部門的電話,他在旁邊說了一會兒才過來匯報,“郭局,肇事車輛找到了,被丟棄在G5出口五公里處的輔路上。是一輛藍色的東風牌4.2米小型自卸貨車,沒有懸掛車牌號。”
“馬上讓勘查人員過去,調查那輛車上的指紋、足跡和DNA生物痕跡。全力尋找肇事者。”
“是。”章鵬回答。
“工廠被盜,匿名舉報,引出貪官,制造車禍。哼!你們還想干什么?”郭局望著窗外。
這時,手術室的門開了。主治醫(yī)生走了出來。
“怎么樣?”郭局上前問。
“傷者的傷勢非常嚴重,除了多處骨折之外,由于大量失血,造成失血性休克。雖然保住了性命,但很有可能陷入植物人的狀態(tài)。”醫(yī)生嘆了口氣。
黑暗中,一個穿著潔白芭蕾服的女孩翩翩起舞,一束燈光映在她身上,顯得安靜端莊。但她卻似乎在躲閃著那束光,一直向黑暗逃離。她的舞步越來越快,那束光也越追越急,仿佛想將她籠罩其中。她驚慌失措,身上忽明忽暗,突然,她消失了,燈光也熄滅了。一片黑暗。
那海濤騰地就醒了,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長途車上,而他的腦袋正靠在方小羅肩上。那海濤趕忙坐正身體。
“呼嚕山響,都不好意思叫你。”方小羅說,“做夢了?”
“嗯……”那海濤驚魂未定,拿出茶杯喝了一口。
“漂亮女孩都憂郁嗎?”那海濤問。
“什么?”方小羅不解。
“漂亮女孩就像一只小鹿,經(jīng)過幽暗的森林,不知道有多少野獸在窺視著她呢。所以漂亮的女孩都憂郁。”他想起了那個咖啡廳老板說的話。
“呵呵,你這都是從哪兒聽的。”方小羅笑,“我更相信一句話,人的命運是在客觀環(huán)境下,在一次次源于個性的選擇后形成的。是偶然形式中潛在的必然,之所以不易逆轉,是因為慣性使然。所以要想逆天改命,不能寄希望于逃脫環(huán)境或逃離現(xiàn)實,而要強大內心、完善自己,做好每一次的選擇,將生活的曲線拉升。”
“哎喲,挺有道理啊。”那海濤說。
“女人,不能相信命運,屈從命運,要自己把握命運。”方小羅的臉上露出堅毅。
“哼,你這樣子,特像一個老預審。”
“誰啊?”
“二姐。”
“聽你說過好幾次了,哪天見見啊。”
“唉……前置了,現(xiàn)在在派出所巡邏呢。”那海濤嘆了口氣,“她送給我一句話,我也送給你吧。洞悉黑暗,篤信光明。”
“洞悉黑暗,篤信光明。”方小羅重復著,“好,記住了,挺起范兒的。”
又過了半個多小時,兩人才下了長途車。不遠處是一個村莊,秋風呼嘯著,一片寂靜。
兩人經(jīng)過詢問,找到了陳夢的養(yǎng)母陳香芹。
老人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背駝得很厲害。說話也斷斷續(xù)續(xù)的,思維似乎不是特別清楚。她穿著鐵灰色的厚重棉衣,在一個空蕩蕩的房子里給兩人倒水。陽光透過窗戶射進屋,映出斑駁的光影。那海濤向四處看著,這是一個老房子,墻皮發(fā)黑,多處掉落,上面用膠條貼著陳夢從小到大的許多獎狀。學習標兵、三好學生,最高的獎勵可能就是一個學校舞蹈比賽的第一名了。
老人倒完水,顫顫巍巍地放在兩人面前。“孩子有出息呀!在城里是個大明星。”她說。
“她最近回來過嗎?”那海濤問。
“什么?”老人耳背。
“我是說,陳夢最近回過家嗎?”那海濤提高了嗓音。
“沒有。但總給我寄錢。”老人說。
“您是從什么時候收養(yǎng)她的?”
“嗯……得有二十年了吧。”
“她的生身父母呢?”
“死了,很早就死了。這孩子命苦,可憐。”老人說,“你們是警察?她怎么啦?出事兒了嗎?”
“沒有。我們就是想找她了解點兒情況。”
“哦。”老人這才放心。
“她最后一次回家是在什么時候?”方小羅問。
“最后一次……”老人想著,“大半年了。跟一個男孩兒一起回來的。男孩兒個高,長得還精神。”
“是她男朋友嗎?”
“不知道。”老人笑。
“她回來住在哪兒啊?”方小羅問。
老人沒說話,站起來沖里面指了指。她從柜子里拿出一把鑰匙,打開了一個房間。那海濤和方小羅走進去,那個房間不過七八平方米的樣子,墻上卻掛著一張藝術照片,與周圍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上面的陳夢穿著一身芭蕾服,擺著天鵝的造型,背景漆黑,身影潔白。
回程的路上,那海濤久久無語。方小羅看著他,好奇地問:“那個女孩什么樣?很美嗎?”
那海濤拿出一張紙,遞給了方小羅,上面寫著:“我總覺得自己是株植物,永遠都不想開口說話,在沒人關注的地方默默生長,用一輩子的努力去延向觸不到的天空。小的時候,我覺得這個世界是干凈清澈的,所有的花都能盛開,所有的黑夜都會過去。但現(xiàn)在呢,這個世界這么骯臟,沒有誰是干凈的,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可以踐踏我的尊嚴。芭蕾是詩,不是雜技,芭蕾為靈魂而舞,不為五斗米折腰。我不配繼續(xù)留在這里,所以離開了。善良至上,罪惡受罰,希望你答應的事情,能夠做到。”
“這是她留下的?”方小羅問。
“我答應過她,如果劉牧真的涉嫌犯罪,一定會將他繩之以法。”那海濤說,“她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希望你答應的事情,能夠做到’,我忘不了她那個眼神。”
“她失蹤多久了?”
“好久了。但愿她沒出意外……”那海濤把頭仰靠在長途車的椅背上。
“我看你啊,是喜歡上她了。”方小羅說。
“胡扯什么。”那海濤瞥了她一眼,“咱們警察的職責,不就是保護弱者嗎?”
“你怎么知道她是弱者?”方小羅問,“聽你的描述,我倒覺得,這是個厲害的女孩。”
“怎么講?”
“她養(yǎng)母說,她喜歡吃玉米、烤冷面,生活很樸素。但從你的材料上看,她在夜店坐臺,用高跟鞋喂客人喝酒;她在餐廳用餐,一頓飯吃了近一萬元。你不覺得她很割裂嗎?”方小羅說,“而且這封信,就不像是個弱者寫的。”
那海濤沒說話,默默地想著。
“我問你,什么老鼠站著走路?”
“老鼠?”那海濤不解。
“米老鼠啊。”方小羅笑。
“哦,嗐……”那海濤搖頭。
“那什么鴨子站著走路呢?”方小羅又問。
“那還用說,唐老鴨唄。”那海濤不假思索地回答。
“錯,所有的鴨子都站著走路。”方小羅說,“你這就是慣性思維。慣性思維會令人失去判斷,變得愚蠢。”
“嗯……”那海濤點頭深思。
“加油吧,咱們一起去破解謎題。洞悉黑暗,篤信光明。這八個字我很喜歡。”方小羅說。
在醫(yī)院病房里,盧霖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身邊的檢測儀器發(fā)出嘀嘀的聲音。那海濤和章鵬站在床旁。
“有醒來的希望嗎?”那海濤問。
“深度昏迷,植物人狀態(tài)。一時半會兒沒戲。”章鵬搖頭。
“那輛貨車查得怎么樣了?”
“車是偷的,車上沒有指紋和DNA痕跡,只有鞋印。沒有任何手機軌跡,作案時應該沒帶手機。是個老手,準備充分,作案后有條不紊地逃離。”
“王八蛋!”那海濤氣得拍了一下大腿。
“現(xiàn)在全城都在搜,但是還沒有線索。黎勇那邊的視頻偵查也上了,等消息吧。”章鵬說,“這件事遠比想象的復雜。那個陳夢……我覺得也是兇多吉少。”
“先別這么說。”那海濤說,“我們去她養(yǎng)母家了,沒什么太大收獲,但找到了一個新的號碼。”
“什么號碼?”章鵬皺眉。
“半年前,她曾帶著一個男孩回去過。老人記了那男孩的電話。”那海濤說著掏出一張紙條,上面記著一行號碼。
“好,我馬上去查。”章鵬點頭。
經(jīng)過查詢,那個男孩叫金寶,今年二十六歲,是海城本地人,在一家IT公司工作。經(jīng)過對他的背景調查和周邊摸排,發(fā)現(xiàn)他的履歷簡單,社會關系清晰,每天兩點一線,是個標準的宅男。但對金寶的軌跡調查卻發(fā)現(xiàn)了問題,他的軌跡曾多次出現(xiàn)在芭蕾舞劇院、大樹咖啡廳、夜歸人夜店和滬上餐廳,還曾停留在陳夢的暫住地翠屏西里小區(qū)。以此推測,他與陳夢的關系應該不一般。同時,在詳細分析了金寶的手機通話記錄之后,有一個號碼引起了章鵬等人的注意。這個號碼曾長時間停留在翠屏西里和芭蕾舞劇院,很有可能是陳夢的另一個手機號。更重要的是,這個號碼在陳夢失蹤后的第三天,出現(xiàn)在了海城港。
傳喚金寶的時候,他正在公司的電腦前工作。他留著一個蓬松的爆炸頭,戴著一個黑邊眼鏡,人瘦瘦高高的,面對刑警表情茫然。章鵬對他很客氣,只說讓他配合調查,沒讓他當眾出丑。這是那海濤的叮囑,那海濤要和他建立一種平等的、善意的、緩和的溝通關系,以此“隨風潛入夜”,打開他的心門。
監(jiān)控室里,那海濤等人通過監(jiān)控器觀察著金寶的情況。只見他坐在候問室里,雙眼緊閉,沉默不語。
“我們走訪了芭蕾舞劇院陳夢的同事、咖啡廳的駱教授、滬上餐廳的女店員,還有夜歸人的姑娘們,對他都沒有印象。”章鵬說。
“在芭蕾舞劇院出現(xiàn)的軌跡是傍晚六點,咖啡廳是下午四點,滬上餐廳是夜里十點,夜歸人是凌晨一點……和陳夢下班、讀書、用餐、打工的時間幾乎重合。這意味著什么?”那海濤問。
“什么?”章鵬不解。
“意味著他在追求陳夢。”方小羅插話,“但為什么芭蕾舞劇院等幾個地方的人,卻都不認識他呢?”她反問。
“為什么?”章鵬問。
“因為他是單方面的追求,雖然一直跟著陳夢,卻并未進入這些場所。”方小羅回答。
“嗯,這個推測有點兒意思。”章鵬點頭,“陳夢另一個號碼的最后關機位置在海城港,不排除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海城了。”他分析著。
“金寶的軌跡呢,在海城港出現(xiàn)過嗎?”那海濤問。
“出現(xiàn)過,和陳夢那個號是同一時段。”章鵬說,“但我可提醒你啊,這小子看著嫩,但還挺繃得住。倆小時了,一句話不說。”
那海濤盯著屏幕,思索著,“小羅,這個人你來吧。”
“我來?還是我……審?”她轉頭看著那海濤,顯得底氣不足。
“上心測,做你擅長的。撬不開他的嘴,就撬開他的心。”那海濤說。
十分鐘后,金寶被帶進了審訊室。給他開的是傳喚手續(xù)。傳喚時間一般為十二小時,遇到疑難復雜的案件可以延長到二十四小時。
金寶低著頭,一言不發(fā)。方小羅坐在主測的位置上,有條不紊地調著設備。那海濤端著茶杯,一口一口地喝著熱茶。
“我們是海城市公安局的民警,我叫方小羅,是負責心測的,這位叫那海濤,是我的副測。”方小羅做著開場白,“根據(jù)相關法律規(guī)定,我們要對你進行心理測試,這是《心理測試自愿書》,請你閱讀。”她開始了測前談話。
金寶接過材料,手有些顫抖,“為什么要對我進行測試?”他看著方小羅。
“陳夢失蹤了。有證據(jù)顯示,你知道相關的情況。”方小羅開門見山。
“我……我不知道。”他搖頭。
“尾號4585的聯(lián)通號碼,是她的手機吧?”那海濤問。
“4585……”金寶想著,不禁看著那海濤。
那海濤與他對視,他趕忙躲閃開眼神,“是,是她的號碼。”
那海濤操作電腦,進行了記錄。
“你和她是什么關系?”那海濤問。
“我們……”金寶猶豫了一下,“沒關系。”他搖頭。
“你們認識多久了?”那海濤又問。
“半年多吧。”
“怎么認識的?”
“這……我可以不回答嗎?”他問。
“不可以,配合調查是你的義務。再說,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將你定為陳夢的重要關系人了。”那海濤說。
“在夜店認識的,她出過我的臺,之后我們偶有聯(lián)系。我跟她……沒什么關系。”他輕輕搖頭。
“我告訴你,截止到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失蹤一個多月了。之所以把你帶到這兒,是因為你作為她的關系人,有做證的義務,同時……也有作案的嫌疑。”那海濤盯著他的眼睛。
“我有什么嫌疑?我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金寶提高嗓音。
那海濤觀察著他的舉動,不動聲色。
“所以你更要自證,與此事無關。”方小羅語氣溫和。
“嗯。那……你們來吧。”他點點頭。
方小羅站起身,走到審訊室的門前,將空調溫度調到二十四攝氏度。為了保證科學的測試結果,嫌疑人的身心狀態(tài)必須要保證平穩(wěn)。在實際工作中,測試的過程實際也是心理施壓的過程,常有一些嫌疑人,在測謊開始的時候就已經(jīng)“撂了”。
方小羅充滿儀式感地啟動心測儀,然后將呼吸帶、皮膚電夾等設備連接到金寶身上;那海濤則展開筆錄紙,打開印油。兩人分工負責,配合默契,宛如多年的搭檔。
待圖譜的各類指標都趨于正常之后,方小羅開始了發(fā)問。
“你認為陳夢離開本市了嗎?”
“不知道。”金寶搖頭。
“你認為陳夢沒有離開本市嗎?”
“不知道,她去哪兒和我有什么關系?”金寶搖頭的同時,圖譜出現(xiàn)了變化。
“你知道陳夢現(xiàn)在怎么樣了嗎?”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陳夢現(xiàn)在的去向嗎?”
“我說了,不知道。”金寶否認的同時,圖譜再次出現(xiàn)變化。那海濤仔細地看著,漸漸摸出了門道。
“她失蹤的那一天,你見過她嗎?”
“我不知道她哪天失蹤的。”金寶辯解。
“你只需告訴我,見過,還是沒見過?”方小羅說。
“沒見過。”金寶否認。
“她失蹤那一天,你是和她在一起嗎?”
“沒有。”
“她失蹤的那一天,是在車站嗎?”
“不知道。”
“她失蹤的那一天,是在港口嗎?”
“我不知道。”
“她失蹤那一天,你和她吵過架嗎?”
“沒有。”
“她失蹤那一天,你和她動過手嗎?”
“沒有,沒有!你們到底想問什么?”他突然情緒失控。此時圖譜上的各項指標開始異常。
方小羅知道,被測人一般不會因為發(fā)問而造成情緒失控。這種表面上的憤怒恰恰代表兩種含義,一是極端抗拒的情緒,二是虛張聲勢的恐懼。她站起身,給金寶倒了一杯水,把節(jié)奏放緩,以消除他的恐慌和敵意。
“你不必激動,我們的問題只是心測的程序而已。你只需回答是與不是,不用過多解釋。”方小羅說。
金寶喘著粗氣,眼神看似憤怒,實則充滿了畏懼。那海濤默默地看著他,揣測著他的心理變化。
“咱們繼續(xù),可以嗎?”方小羅問。
金寶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她失蹤那天,你傷害過她嗎?”方小羅問。
“沒有。”金寶的聲音變得緩慢。
“陳夢出事了嗎?”方小羅加快了語速。
“我不知道。”金寶搖頭。
“陳夢出事是你造成的嗎?”方小羅緊接著問。
“不是,不是。”金寶連續(xù)搖頭。那海濤側目看圖譜,上面的幾項指標都發(fā)生了巨大的異動。
“陳夢出事當時,你就在她面前嗎?”
“沒有,沒有。”金寶連連否認。
方小羅停頓了一下,暫時緩和他的情緒,之后又問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才轉到重點上。
“你知道陳夢現(xiàn)在處于什么狀態(tài)嗎?”
這次金寶沒有回答,抬頭癡癡地望著方小羅。而方小羅卻并沒有等他,繼續(xù)發(fā)問。
“她還活著嗎?”
金寶依然不語,但下意識地搖頭,隨即又用力點頭。
“她死了嗎?”
“我……不知道。”金寶否認。
“你知道她在什么位置嗎?”
“不知道。”
“是在西郊嗎?……是在東郊嗎?”方小羅逐一發(fā)問。
那海濤不敢插話,仔細盯著圖譜。他完全明白了,在測謊之中,被測人是否口頭回答其實并不重要,一旦被心測員帶上道,身體各項指標的反饋就已經(jīng)代替語言了。
此時的金寶滿頭是汗,當方小羅發(fā)問到重要環(huán)節(jié)的時候,他顯然已經(jīng)崩潰了。
“她現(xiàn)在是在土里嗎?”
金寶劇烈地搖頭。
“是在水里嗎?”方小羅盯著他的眼睛。
“是在樹林里嗎?……是在田野里嗎?”她又是兩個問題。
“我不測了,不測了!”金寶突然發(fā)作,抬手拽掉了手指上的皮膚電連線,“我是冤枉的,我根本就沒殺人,你們冤枉我,冤枉我!”他大聲叫喊。
“我們什么時候說你殺人了?”方小羅看著他的眼睛問。
“你們沒說嗎?什么西郊、東郊,水里、土里的。你們這是暗示,你們要搞冤假錯案!”他大聲喊著。
“殺沒殺人,你自己心里清楚。人在哪里,我們也心里有數(shù)。”那海濤在旁邊插話,但隨即就被方小羅打斷。
“好,既然你不愿意繼續(xù)心測,那咱們就告一段落。你別激動,先喝杯水。”方小羅說著起身,拆掉他身上的設備。
那海濤不明就里,張開嘴想說些什么,又把嘴閉上了。
在詢問室外,方小羅雙臂環(huán)抱,面沉似水,“人已經(jīng)死了。”她對那海濤說。
“能確定嗎?”那海濤感到渾身發(fā)冷。
“根據(jù)圖譜上顯示,在陳夢失蹤前,金寶不但見過她,而且跟她發(fā)生了肢體接觸,是不是毆打需要進一步測試。陳夢現(xiàn)在應該在東郊,很有可能已經(jīng)在水里了。”方小羅嘆了口氣。
“在水里……海城港,軌跡位置對得上。”那海濤倒吸一口涼氣。
“盡快尋找線索和證據(jù)。僅憑心測結果,是不能作為采取強制措施的理由的。”方小羅說。
“嗯。”那海濤點點頭,立即將情況通報給章鵬。此時章鵬正帶人在海城港調查,經(jīng)過摸排,附近一個小賣店的老板辨認出了金寶和陳夢,他說在軌跡出現(xiàn)當日,兩人曾在小店買過一箱啤酒,還有紅酒洋酒各一瓶。同時經(jīng)過對金寶住處的搜查,還發(fā)現(xiàn)了一條重要線索,在金寶床下的鞋盒里,有一雙紅色的女士高跟鞋,跟陳夢穿的那雙相仿。那海濤感到心往下一沉,滿身的力氣似乎瞬間就消失了。他有些恍惚,默默地走到窗旁,看著外面明媚的陽光。
在審訊室里,那海濤坐在了主審的位置上。他表情嚴肅,一雙眼睛像鷹一般盯著金寶。
“我們是海城市公安局的民警,現(xiàn)依法對你進行訊問,依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做偽證或隱瞞罪證,要負法律責任,你明白嗎?”那海濤一字一句地問。
金寶沒說話,眼神充滿惶恐。
“剛才給你做的是心測,屬于自愿范疇,現(xiàn)在給你做的是訊問筆錄,是強制進行。金寶,知道今天為什么把你帶過來嗎?”那海濤厲聲問。
“我……不知道。”他搖頭。
“因為出事兒了!出什么事兒你不知道嗎?”那海濤用手指節(jié)敲擊著桌面,“我問你,最后一次見陳夢是在什么地點?”
“最后一次……是在……”金寶猶豫著,在剛才的心測中并沒有涉及這個問題。
“你們去東邊干什么了?”那海濤“拋磚引玉”。
此話一出,金寶的表情凝固了。
“說話!”那海濤厲聲問。
“我們……去看風景。”金寶咽了口吐沫。
“看什么風景,在哪兒看的,具體說!”那海濤步步緊逼。
金寶低下頭,不說話了。
“你跟我這兒擠牙膏呢?你以為不說我們就不知道嗎?”那海濤質問。
金寶依然不說話,保持沉默。
“金寶,我現(xiàn)在提醒你一句,現(xiàn)在擺在你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是坦白事實,爭取主動;另一條是繼續(xù)隱瞞,頑抗到底。在做筆錄之前,你簽的是《犯罪嫌疑人訴訟權利告知書》,你現(xiàn)在的身份是犯罪嫌疑人,還用我多說什么嗎?”
“憑什么說我是犯罪嫌疑人?你們有什么證據(jù)證明,陳夢出事兒跟我有關?”金寶突然發(fā)作,他本想據(jù)理力爭,卻不料一下說漏了嘴。
“陳夢出什么事兒了?”那海濤咬住不放。
“她……”金寶不說話了,又低下了頭。
這時,那海濤的手機振動了一下,他低頭看去,是章鵬發(fā)來的信息,“在海城港觀景臺東側一點五公里處,發(fā)現(xiàn)了遺留的生活垃圾。有十二個嘉士伯啤酒的易拉罐包裝和紅酒、洋酒瓶各一個。但附近沒有監(jiān)控,不能確定是嫌疑人和陳夢所喝,還需要拿回去進一步做DNA鑒定。”
這正是那海濤急需的“子彈”,他馬上給方小羅發(fā)了一條信息,沖她使了個眼色。方小羅看到信息,便起身走出了審訊室。
那海濤又與金寶周旋了幾句,這時,方小羅回來了,懷里抱著一摞厚厚的材料,煞有介事地放在審訊臺上,又湊到那海濤耳畔竊竊私語。那海濤的表情頓時嚴肅起來,金寶不由自主地抬頭看著。
“一個那么好的女孩,就落了這么個結果。金寶,這就是你干的好事?”那海濤怒斥著。
“我怎么了?我什么也沒干啊。”金寶一邊反駁,一邊盯著那些材料。
其實那摞材料并不是什么證據(jù),而是一份刑偵支隊的考勤表。預審的過程就是對抗的過程,試探虛實、予以施壓,心理的較量最為驚險復雜。如果桌子上只有一張紙,那犯罪嫌疑人就會懷有僥幸心理,仗著膽子與預審員對抗周旋,而如果桌子上擺滿了材料,那嫌疑人就會自然地產(chǎn)生聯(lián)想,這些材料與自己犯下的罪行有關。通過這種造勢,就能有效打消嫌疑人的僥幸心理。
“哼,什么也沒干?好,我也愿意相信你什么也沒干。那我問你三個問題,如果你能回答,就說明你是無辜的。”那海濤站起來,拿著材料說,“第一,我問你,你帶陳夢去了東郊哪里?第二,你們在觀景臺東邊的無人地方干了什么?”他加快了語速,“還有第三,她現(xiàn)在到底怎么樣了?”他說著就將那摞材料拍在桌上,但由于力度太大,里面的一張照片飛了出來。
那張照片不偏不倚,正落在金寶面前的地上。借著審訊室的燈光,金寶定睛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照片中橫躺著一具尸體,從頭發(fā)的長度能判斷是一具女尸,尸體已經(jīng)呈現(xiàn)“巨人觀”,面容早已看不清,但一雙眼睛卻大睜著,死不瞑目。
“啊!啊!”金寶大叫起來,“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是她……是她自己跳下去了!”
那海濤見狀,趕忙上前收起照片。
“說!”他拍響了桌子。
金寶雙手捂臉,“我……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那天她找到我,說讓我陪她出去。我一直追求他,就同意了。我是在夜店里認識她的,半年前我和朋友去‘夜歸人’玩兒,她是我的陪侍小姐。我覺得她跟別的女孩不一樣,氣質挺好,很純。后來知道那是她的兼職,她本身是跳芭蕾的。后來我就追求她,但說實話,也沒想跟她成為男女朋友關系。我父母都是有知識的人,是不會同意的。她顯然也了解這一點,所以就一直跟我不遠不近的。”
“你去過大樹咖啡廳?”那海濤問。
“是。我是去過大樹咖啡廳。而且芭蕾舞劇院、滬上餐廳我都去過。那個時候我被沖昏了頭腦。我真的想追她,我很喜歡她……”金寶用手捂臉。
“后來呢?接著說。”方小羅說。
“那天她找到我,說想一起去散步。我問她想去哪兒,她說想去海邊。我就陪她去了海城港。那天風不大,天氣也不冷。我們下午就到了。她想喝酒,我就從附近的小賣店里買了一箱啤酒,還有紅酒洋酒各一瓶。我們提著酒,從觀景臺一直向東邊走,大約有一公里的樣子吧。我們坐在一處無人的山崖邊喝酒,喝了很多,聊了許多不切實際的話,沒什么具體內容,都是些關于舞蹈和藝術的。后來我們都喝醉了,那個時候已經(jīng)到了傍晚,我們就在山崖邊做愛。她很主動,甚至有些瘋狂。我們很投入,世界仿佛都要融化了。后來,她站起來,在夕陽中跳著芭蕾舞。她跳得特別好,很舒展、很美,她自己也是一副很陶醉的樣子。但是……但是……”他說不下去了。
“繼續(xù)說,后來發(fā)生了什么?”那海濤問。
“警官,能給我根煙嗎?”金寶看著那海濤。
那海濤抽出支煙,遞過去給他點燃。
金寶抽著煙,緩緩地說:“她脫掉了那雙紅色的高跟鞋,赤腳走到懸崖邊,回頭看了我一眼,就跳了下去。”
“她是自己跳下去的?”那海濤問。
“是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她說了什么話沒有?”方小羅問。
“她什么也沒說,但是最后的表情并不痛苦,而是微笑著。我永遠忘不了她那個模樣。”金寶顫抖著,“那雙高跟鞋還藏在我家床下的鞋盒里。警官,我說的真是實話,我沒有說謊。”他帶著哭腔。
“那你為什么不報案?就眼睜睜地看她墜海?”那海濤問。
“我……我……我怕我爸媽知道。我跟她沒動真感情,只是想在一起玩兒玩兒。她自殺,憑什么要拉上我呀?我還有穩(wěn)定的工作,還有光明的未來啊……我要是報案了,解釋不清楚怎么辦?警官,我是無辜的,無辜的呀!”金寶涕淚橫流。
“渣男!”方小羅忍不住罵道。
“對,我就是渣男,我跟她就是逢場作戲,我跟她不是男女朋友。她是個小姐,我只是她的客人。我沒殺她,真的沒有殺她!”他情緒失控,放聲大哭,“我剛獲得了一個被派遣到國外工作的機會,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對不起,我報案晚了,現(xiàn)在報案還來得及嗎?”
那海濤默默地看著他,心里冷冷的。他不知道陳夢知不知道,自己最后的微笑、自己最后那燦爛美好的舞蹈,竟給了這樣一個男人。
海城港東側一點五公里處,懸崖陡峭,下面驚濤拍岸,是洶涌的大海。
那海濤茫然地望著那片海,身后特警支隊的蛙人隊長說:“不可能的,就算兄弟們下去了也沒戲。這兒的浪太大了,人只要一下去就會被巨浪沖走。”
“那你的意思呢?不管了,不查了,放棄了嗎?”那海濤回過頭沒好氣兒地問。
“你丫怎么不會好好說話呀?”蛙人隊長也不高興了。他看著下面的海浪嘆了口氣,沖隊員們招著手,“兄弟們,備小艇,咱們下潛。”
蛙人隊員們開始了行動。
“師父,人只要從這兒下去了,是很難生還的。”方小羅在一旁說。
那海濤沒說話,沉默著。時值傍晚,夕陽把面前的一切染成金黃。那海濤想象著陳夢的最后一次舞蹈,那舞姿優(yōu)美、舒展、自由,在她接近死亡的時候,綻放出了最后的美好。
“我記得馬丁·海德格爾說過,向死而生的意義就是當你無限接近死亡的時候,才能體會到生的價值。”那海濤說。
“但我看到的是一種絕望。她對生活絕望了,不相信還有未來。她是有計劃地離開。”方小羅說。
遠處的蛙人隊員們還在搜索著,海風開始大了,耳畔轟轟作響,似乎連世界都在怒吼著,在催促著那海濤為那個逝去的年輕生命找回尊嚴,找到真相。
回去之后,方小羅再次給金寶進行了心測。心測的結果表明,他確實目睹了陳夢的跳崖,但在那一刻卻并未與其發(fā)生肢體接觸。但由于金寶對真相的隱瞞,放縱了這種結果的發(fā)生,并在之后不予施救,所以依然被刑事拘留。經(jīng)過連續(xù)多日的搜索,蛙人部隊和沿岸警方并未找到陳夢的尸體。陳夢失蹤一案依然不能宣告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