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案卷
- “名提”系列,終極審訊全新升級!(套裝2冊)
- 呂錚
- 8817字
- 2021-10-27 11:06:22
一夜亂夢,許多雜亂的片段撲面而來。嫌疑人的叫囂,證人的退卻,被害人的猶豫,許多張面孔在窺視著那海濤。他沒有躲閃,和往日一樣直視著他們,表現得大義凜然。但漸漸地,他感到體力不支、頭痛欲裂。那些人隱藏在黑暗里,根本看不清模樣。
那海濤半夜醒了一次,感到口干舌燥,他喝了一大杯水,卻再也無法入眠。他輾轉反側,一直熬到凌晨三點,無奈吃了一片褪黑素,才昏昏沉沉睡去。又是夢,那些面孔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曾經的女友齊歡。她還是那樣,穿著白色的裙子,留著長發,眼神清澈寧靜。那海濤分不清周圍的環境是以前租的房子還是臨別的機場。他想往前走卻根本邁不動腳步,只能看著齊歡緩緩地轉身,漸行漸遠。他如鯁在喉,想說什么卻不知從何說起。在感情生活中,他似乎一直這么愚蠢,懵懂地追逐、熱烈地燃燒、茫然地挫敗,他不想傷害對方,卻一次次陷入惡性循環,他想極力挽回卻又適得其反。他知道,齊歡最終的選擇是理性的、正確的,出國留學這兩年,既能讓兩人冷靜,又是漸行漸遠的軟著陸。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懂得如何去保全彼此的面子,不至于那么狼狽不堪。但那海濤還是想挽留,想和齊歡說最后幾句話,他奮力地掙扎著,終于擺脫了束縛,卻不料突然感到腳下一空,就墜了下去。他急速下降,落入深淵,那仿佛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冰湖,周圍沒有魚群,泛著藍白色的光,湖的深處漆黑幽暗,只有一束光從水底直射上來,顯得詭異。他沒感到冰冷,也毫無惶恐,只不過四肢沒有力量,渾身軟軟的,甚至有些享受。于是他索性張開雙臂,任自己慢慢陷落,直至沉沒……
“丁零零……丁零零……”夢境的坍塌只因輕微的聲響。那海濤醒來的時候,手機上的第三個鬧鈴正在作響。他恍惚地睜開眼,腦袋像灌了鉛一樣,甚至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他揉了揉眼睛,拿起手機一看,頓時大驚失色。
姥姥的,晚了晚了!
他猛地起身,感到頭暈目眩。四周亂糟糟的,茶幾上的方便面包裝和空酒瓶還沒有丟棄。他嘆了口氣,也來不及收拾,簡單洗漱就離開了家。今天不能遲到,從市局到檢察院要橫穿市中區,太晚了肯定要堵車。
雨過天晴,陽光很好,街上熙攘,一如往常。預審支隊辦公區在市局B座三層,那海濤的辦公室在樓道最里面的306室。按照慣例,他提了副支隊長之后,是應該和羅浩共用一個辦公室的。但他在原來的辦公室待習慣了,又加上羅浩主動前置去派出所,就一直沒搬過去。306室在樓道的盡頭,門前無人走動,窗外就是一排白楊樹,能看見四季變化。小呂沒被借調到省廳之前,師徒倆一直在這兒忙活,幾個大案都是在這兒拿下的。小呂走之后,趙利就來補位了。平心而論,趙利這人不錯,老實誠懇,勤勉盡責,但警察是不能太老實的,有句話說“慈不掌兵、善不從警”,雖然有些偏激,道理卻是沒錯。面對兇惡狡猾的犯罪嫌疑人,警察有時需要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特別是預審警察,講究的就是“七十二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老實人往往難以隨機應變。所以趙利在預審行里進步就慢,甚至止步不前。
那海濤走到辦公室門前,時間已經到了九點半,他隨意地一推,發現門竟然鎖著。
“趙利,老趙……”那海濤敲著門。但屋里根本無人應答。
這倒奇怪了,趙利每天都來單位吃早飯,這個點兒早就應該到了。
“老趙……”那海濤又敲了幾下門,才打開包找鑰匙,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一琢磨才意識到,鑰匙很有可能又插在門上忘了拔下來了。他拿出手機,給趙利打電話,卻傳出了關機的提示。他有些著急,抬腕看表,距離跟檢察院約好的時間,還有不到半個小時。他在門前踱步,心情急躁起來,給趙利發了微信和短信,等了半天依然沒有回復。無奈,他快步跑下樓,來到趙利午休的宿舍,還是沒人。在樓道他碰上了昨晚加班的小靳,也說沒看見趙利。那海濤急躁起來,現在回家顯然來不及了,他索性狠了狠心,到警保處借了把榔頭,沖著門鎖猛敲幾下,門就開了。不知怎么的,一種不好的預感從心底升起,他進屋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那個裝案卷的鐵皮柜。柜門有個簡易的密碼鎖,他熟練地撥動了幾下,門應聲打開。
“轟!”那海濤的腦子響起一個炸雷。鐵皮柜里空空如也,一本案卷也沒有。
一片空白,之后是眼前一黑。那海濤像瘋了一樣,慌忙奔去趙利家。趙利至今單身,父母都在老家。他家距市局不遠,那海濤趕到的時候大門緊鎖。那海濤重重地敲門,大聲叫喊,根本無人應答,直到鄰居被敲了出來,才得知趙利昨晚拉了個大箱子,“像是出差了”。那海濤感到天旋地轉,掏出警官證到物業調取錄像,果然發現了趙利離家的影像。只見他提著一個黑色的大箱子,急匆匆地離開了小區。那海濤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迅速趕回單位,到監控室調取了昨晚下班后的錄像。錄像顯示,趙利在審訊結束后,曾回過辦公室,離開的時候提了兩個鼓鼓囊囊的編織袋。那海濤能確定,那里面裝的就是案卷,十二本,厚厚的兩摞。檢察院老孫的電話一直在響,那海濤走出保衛處,在市局大院里茫然無措,他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了位于市局A座的局長辦公室。
局紀委、市紀委、省紀委,接踵而來。被調查,被審查,被詢問,被訊問,循環往復。趙利人間蒸發,市局組成了專門調查組追尋他的下落,技術隊對306辦公室進行勘查,調取指紋和足跡;案卷不知所蹤,重要證據丟失,劉牧行賄案被迫擱淺。那海濤陷入無限的黑暗之中。作為案件的第一責任人,他被暫停了職務,全力配合此事的調查工作。同時,因卷宗丟失,檢察院認為證據不足,不符合起訴條件,最終將劉牧釋放。苦心經營的案件毀于一旦。
一個月后,一場秋雨落下,淅淅瀝瀝,紛紛揚揚。遠處雷聲轟鳴,氣溫越來越冷了。
火車道上,火車轟隆隆地飛馳,雨越下越大,周圍彌漫著霧氣,那海濤撐著一把黑傘,默默地佇立在道旁,靜靜的,一動不動。一輛警車停在附近,章鵬披著警雨衣跑到他身邊。
“那三斧子,你在這兒干嗎呢?”章鵬扯著嗓子問。
“這兒安靜,我待會兒。”那海濤頭也不回地說。
“這兒安靜個屁啊,吵死了,快跟我回去。”他說著就拉那海濤。
“你給我放手。”那海濤一把甩開章鵬,“一個月了。談話、詢問、訊問,加一塊兒三十二次。行啊,繼續啊,我無所謂,禁得住連軸兒轉。嫌疑人每次還不能超過八小時呢!要是覺得我有事兒,應該判我瀆職、玩忽職守啊,別這么耗著我啊……我是預審,知道預審干嗎的嗎?審人的,不是讓人審的!”他歇斯底里地喊。
“這都是正常程序,你得理解。出了這么大事兒……”
“我理解不了!”那海濤打斷他的話,“都是我的責任,我認!但不能剝奪我辦案的權力啊。憑什么把那孫子給放了?我們抓他的時候瞧給丫嚇的,都快尿褲子了。嘿!走的時候大搖大擺、人五人六,還開著邁巴赫來接。找死吧,嘚瑟什么?王八蛋!”
那海濤怒吼著,涕淚橫流。一列火車飛馳而過,巨大的噪聲遮住了他的聲音。
“說完了嗎?”章鵬在火車經過后問。
“說完了。”那海濤發泄完了,沮喪地嘆氣。
章鵬給他一支煙,那海濤安靜下來,“我師父說,要在雜亂的環境中鬧中取靜,只有學會不被外力干擾,才能辨清真假、獲取真相。這些年,每當我大腦受阻的時候,就會來這兒,看經過的火車,想著它們的一去不返。總感覺在轟鳴中才是最安靜的。”
“是啊,我們刑警也講,在移動中打靶。”章鵬點頭。
“繁華都市,浮光掠影,燈紅酒綠,海市蜃樓。唉……真有點兒看不透了。”那海濤嘆氣。
“海濤,你丫是預審啊,去偽存真是你的本能。要是你都聞不出味兒了,那讓別人怎么辦?”章鵬反問。
“哼……”那海濤搖頭,“生活,工作,感情,我曾認為自己都能把握,都能游刃有余。但一瞬間,啪,都丟了。”他苦笑。
章鵬知道他指的是齊歡,“我聽你師父說過,她在國外挺好的。”
“預審這行折人啊。”那海濤沒接話茬兒,“‘大噴子’潘江海在辦D融寶的案子里出了事兒,到現在還停職呢。趙利又來了這一出兒,哼,海城預審真是全國揚名了。”
“走吧,看你冷的,手都在抖。”章鵬拍了他一下。
“失眠鬧的,最近不吃褪黑素睡不著覺。哎,你找我干嗎?又是下一輪被審?”他看著章鵬。
“不是被審,是……”章鵬欲言又止,“是測謊。”
“哼……都用上高科技了?”那海濤苦笑。
“不是你一個人,是整個預審支隊都要測。省廳來了個專家,郭局讓我叫你回去。”
“什么專家,扯淡!”那海濤氣不打一處來。
窗外風雨交加,雷聲不絕,耳邊還回蕩著火車轟隆隆的回響。那海濤挺著腰桿坐在市局食堂第一排的位置,面無表情地看著電視。根據市局安排,預審支隊的所有民警都在這里等待測謊。
那海濤形單影只,身邊空無一人,其他民警都聚在遠處,似乎在刻意跟他保持距離。電視里播放著新聞節目,女主持人表情嚴肅地說著:
“近期備受矚目的海城牧野集團董事長劉牧被抓一案,近期有了結果。今年年初,海城市公安局以劉牧涉嫌商業賄賂罪將其刑事拘留,后經海城市檢察院第二分院批準逮捕。據悉,劉牧涉嫌的商業賄賂案,涉及其公司運營的多宗商業項目,更牽扯出副市長姬箴等多名黨政人員。但經過長達數月的辦案取證,近日,海城市檢察院第二分院認為證據不足,不符合起訴條件,將劉牧釋放……”
那海濤看著新聞,表情麻木。一個晚到的民警剛拿起遙控器要換臺,一看見他,立馬避瘟神似的走了。
這時,電視里播放起劉牧被釋放的場景。只見他西裝革履,面帶傲慢,雖年過五旬,但顯得很年輕。他在律師的陪同下,面對記者振振有詞:“我要感謝檢察院的秉公執法,更要感謝媒體朋友們為我呼吁。公安局制造的冤假錯案必須予以糾正,我會委托律師,要求依法賠償。作為一名合法商人,我一直對社會貢獻著自己的微薄之力,也希望社會能對我有一個公正的認可……”
“王八蛋!”那海濤罵出了聲音,他拿起遙控器,啪的一下關了電視。食堂里頓時鴉雀無聲。
那海濤覺得很可笑,很可悲。他環顧四周,昔日這些審查別人的人,如今卻要排隊等待被別人審查。這時,支隊內勤小魏進了食堂,“那隊,該您了。”她說。
那海濤微微點頭,卻沒動地方。他執拗地又繃了幾分鐘,才緩緩起身,邁著四方步走向了心測室。
心測室設在市局C座的一層,由一間詢問室臨時改造而成。那海濤一進屋,就見到了坐在測試臺后面的兩個測試員。其中一個站了起來,是位年輕的姑娘。
“你好,是那海濤嗎?我是心測員方小羅,這是我的同事。”她的聲音很好聽,吐字很清晰。
那海濤上下打量著她。她二十五六歲的樣子,中等身材,眉毛很濃、目光炯炯,齊耳短發,舉手投足都透出干練。
那海濤沒說話,點了點頭。
“看你精神有些不好,是沒睡好嗎?”方小羅問。
“職業病,長期失眠。”那海濤淡淡地回答。
“服藥嗎?比如唑吡坦、佐匹克隆、右佐匹克隆?”她拿起本記錄。
“實在睡不著吃點褪黑素,算嗎?”
“那個不算藥物。”方小羅記錄著,“是否有精神衰弱的問題?”她又問。
“沒查過,不知道算不算。”
“焦慮呢?”
“哼……你說呢?”那海濤撇嘴。
“那警官,希望你配合我的工作,這是心測前的必要程序。”方小羅提醒。
“當然焦慮了,丟了案卷不焦慮嗎?被人懷疑不焦慮嗎?被人測謊不焦慮嗎?”那海濤扯著嗓子反問。
“那請你保持心態的平穩。心情順暢才能達到測試的要求。”方小羅說。
“行了行了,要測快測吧。”那海濤不耐煩地說,“需要連接什么,趕快。”他說著坐在了椅子上。
方小羅看他這個態度,也就沒再多說。她回手調試了幾下心測設備,然后將呼吸帶圍在了那海濤腰間,又逐一連接上血壓和皮膚電等檢測設備。
“早上吃飯了嗎?”方小羅問。
“沒有。”那海濤說。
“昨天休息好了嗎?身體沒有什么不舒服吧?”
“一般吧。”
“做過什么手術嗎?得過什么大病嗎?”這是心測正式開始前的“測前談話”,目的是穩定被測人心理,以達到最佳的測試效果。
“我們已經告知你測試儀器的性能和測試中的注意事項,這是《心理測試自愿書》,如果沒有異議請在下面簽字。”方小羅將“自愿書”遞了過去。
那海濤拿起“自愿書”,撇嘴笑了笑,“這么快就結束測前談話了?”
“你也懂心測?”方小羅問。
“略知一二吧,特別是你們省廳弄的那個錯案,如雷貫耳。”那海濤面帶挑釁。
方小羅愣了一下,沒直接回答,“如果你對心測有異議,可以拒絕。”
“為什么要拒絕?你沒自信嗎?”那海濤反問。
“我說過,心測的基礎是情緒平穩。人的情緒有六個檔,平穩,不安,焦躁,恐懼,對抗,挑釁。你覺得自己在哪一檔?”方小羅反唇相譏。
“憤怒,我在憤怒這一檔!”那海濤情緒失控,“你們有什么權力測試我們,你們憑什么懷疑我們?我們是預審,是審別人的,不需要你們拿這些破玩意兒來測!”他一把拽掉了胳膊上的連線。
“我們是執行上級的命令。作為警察,你同樣有服從命令的責任!”方小羅毫不示弱。
“你是機器嗎?沒有一點對同行的感情嗎?”那海濤問。
“你憑什么污蔑我們?這就是你們海城預審的做派嗎?”方小羅凌厲地回擊。
“對,這就是我們的做派……”那海濤苦笑,“我們在一線搏殺,每年審查上百名犯罪嫌疑人,點燈熬油的時候沒人過問,出了問題沒一個人信。哼,我倒想問問,這就是你們省廳領導的做派?”
“我們不是省廳領導,是干基礎工作的普通民警,每年要測試的人不比你審的人少,偶爾碰到幾個愣頭青、耍態度的也不稀奇。但說實話,我沒想到你一個堂堂的副支隊長,人稱‘那三斧子’的那海濤,也是這個樣子。”方小羅露出輕蔑。
“哼,調查過我?”那海濤撇嘴。
“測謊是科學,在測試之前當然要了解被測人員的情況。”
“特別是重點被測人員的情況。”那海濤補充。
“對,你是丟失案卷的直接責任人,又是劉牧的主審,當然是重點被測人員。”方小羅毫不掩飾。
那海濤被噎住了,沒想到對面這姑娘這么厲害。他甚至有點想笑,笑自己這個名提竟會落于下風。
“你搞過預審嗎?”那海濤問。
“沒有,我不信那一套。”方小羅冷冷地回答。
“那你信什么?”
“信科學,信數據,信圖譜,信綜合的評判結果。”她一字一句地說。
“知道預審是什么?”那海濤盯著方小羅的眼睛,“從字面上說,預審是在刑事訴訟中公安機關的預審部門通過訊問犯罪嫌疑人和收集證據,查明案件事實真相,對應否追究刑事責任的犯罪嫌疑人提出起訴意見或撤銷案件的偵查活動。但實際上呢,預審是藏鋒藏智藏勢,斗智斗勇斗心,揭穿謊言、還原事實,是拿語言當武器,硬過水滴石穿的柔軟、快過繩鋸木斷的緩慢,七十二變對三十六變,一句頂一句,一環扣一環,靠思維邏輯來判斷供述的清白,靠推理判斷來找尋漏洞和切入點。我告訴你,預審不僅是科學,更是技術活兒!”他激動起來,仿佛在為預審正名。
“那你知道什么是心測嗎?心測的目的是揭穿謊言、還原事實,人在說謊時有許多特點,說話,結巴、不連貫、停頓次數過多、轉折不當、重復詞過多,以獲取思考、編造的時間;出現生理變化,皮下汗腺分泌增加導致出汗,雙眼之間或上嘴唇出汗,手指、手掌出汗尤為明顯,臉紅、呼吸改變;還有不易察覺的生理變化,如肌肉張力緊繃或顫抖,脈搏加快,血壓升高,血輸出量增加,眼睛瞳孔放大,胃收縮,消化液分泌減少,口腔干燥,舌、唇干澀等;最直接的是肢體動作變化,也就是體態語,情緒暴躁、手舞足蹈,或者抓耳撓腮、腿部抖動,等等。這不是科學嗎?這不比你那套玄妙的理論更有說服力嗎?”方小羅也一口氣說完。
兩人針鋒相對、勢均力敵,把副測員都給看傻了。那海濤沒想到,今天竟然碰上了對手,而且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
這時,測試室的門開了,郭局走了進來。
“干嗎呢?這么大聲?”他問那海濤。
“我……”那海濤一看是郭局,頓時軟了下來。
“沒事,郭局,一切正常。”方小羅打著圓場。
“哦,那你快點啊。我得加個塞兒,做完了還有事兒呢。”郭局挽了挽袖子,又退到了門外。
那海濤這下沒話了,他猶豫了一下,坐回到椅子上。方小羅看著他,表情緩和下來。
“那警官,現在準備好了嗎?”她問。
“準備……好了。”那海濤有氣無力地說。
“好,那咱們繼續剛才的程序。我們已經告知你測試儀器的性能和測試中的注意事項,這是《心理測試自愿書》,如果沒有異議請在下面簽字。”方小羅說著將“自愿書”遞了過去。
測試正式開始,方小羅發問:“你叫那海濤嗎?”
“是。”
“你愿意如實回答問題嗎?”
“愿意。”
“你見過劉牧的案卷嗎?”
“知道。”
“你將案卷帶離過辦公室嗎?”
“沒有。”
“你將案卷帶回到家里嗎?”
“沒有。”
“你將案卷交給了別人嗎?”
“沒有。”
“你知道案卷現在的下落嗎?”
“不知道。”
“你與劉牧有過私人交往嗎?”
“沒有。”
“你收受過劉牧的賄賂嗎?”
“沒有。”
“你知道趙利的下落嗎?”……
半個小時后,那海濤走出了測試室,沒想到郭局還等在門口。
“郭局,我……”他欲言又止。
“磨磨蹭蹭。”郭局搖了搖頭,挽起袖子,走了進去。
不一會兒,里面就傳出了方小羅的聲音:“我們已經告知你測試儀器的性能和測試中的注意事項,這是《心理測試自愿書》,如果沒有異議請在下面簽字……”
“好。”郭局回答。
市局A座,副局長辦公室,那海濤低著頭坐在郭局面前。
“知道為什么要測謊嗎?”郭局問。
“查清真相,摸清事實。”那海濤沮喪地回答。
“不止這些,還有排除嫌疑,輕裝上陣,”郭局說,“這次測謊是我跟省廳領導提議的。只有通過測謊的人,才能繼續參與辦案。”
那海濤沒說話,看著郭局。
“幾個月前,潘江海在辦理D融寶的案件中因違紀問題被停職了,到現在還被排除在辦案序列之外,這次又加上趙利失蹤、案卷丟失的事情,咱們局從上到下,都頂著巨大的壓力啊。海濤,我相信你的為人,但咱們干警察的不是有句話嗎?不能相信自己,也不能相信別人,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證據。所以,咱們首先要自證其清。明白嗎?”
“嗯……”那海濤點了點頭。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下次絕不能再耍態度。小羅是我從省廳請來的,是來幫忙的。下一步不排除你們倆要配合。”
“別別別,郭局,這個就算了吧。”那海濤擺手。
“怎么了?沒自信了?”郭局問,“趙利已經失蹤一個月了,這段時間,刑偵、治安、網安、技術,都在工作,連黎勇那邊的‘鷹眼小組’也用上了。但很蹊蹺啊,竟然查不到趙利的任何蹤跡。從火車站、機場、長途車站以及高速站口反饋的情況來看,趙利很有可能還在海城。在找到他之前,這件事還不能貿然定性。”
“郭局,是我的失職。”那海濤低頭。
“當然是你的失職,你是這個案件的第一責任人啊。案卷補偵之后為什么不送到市局檔案室保存?作為直接領導,你是怎么掌握趙利思想動態和八小時之外生活情況的?”郭局毫不客氣,“但是,就算案卷暫時丟失了,案子也決不能停。這案子是‘戴著帽’下來的,背后藏著多大的事兒,想必你也能預感到。現在劉牧被釋放了,許多證人也不再配合,補充證據、重新達到起訴標準的難度很大。但只要有一線希望,咱們就不能讓嫌疑人逍遙法外,讓案件擱淺,明白嗎?”郭局的眼里閃著光。
“明白。”那海濤點頭。
“現在這起案件不是擱淺,而是暫時遇到困難,經偵那邊在抓緊補證,法制那邊也在跟檢察院溝通,劉牧依然在被限制出境。只要重獲證據,咱們就要重啟案件。”
“郭局,我要求加入專案組。”
“不行,你得避嫌。相關規定你都懂,不用我多說了吧。”
那海濤沒說話,嘆了口氣。
“下一步,我準備簽發協查通報了。”
“給誰?趙利?”那海濤皺眉。
“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事到如今,咱們也別嫌丟臉了。”郭局搖頭,“唉,你們這支隊伍啊……”他有些感慨,“從市局二處四科、八科,一處九科,十處三科,到成立七處,又到預審支隊。多少年了啊……記得當年嚴打的時候,只要一提‘半截路4號院’,一說‘七處’,哪個流氓混混不聞風喪膽?誰不知道你們預審的厲害。邢科長,龔培德,齊孝石,于連成,哪個在全國警界不是響當當的名提……記得你們剛搬回市局大院的時候,我還親自給你們授了旗,公正,敬業,睿智,博學,這是專屬于你們預審人的口號啊。”
那海濤默默聽著,已經聞出味兒了,“郭局,您別說了,我都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您是不是要說,按照省廳警務改革的要求,預審支隊要解散了?”
郭局看著他,一時無語,“不是解散,是合并到法制支隊。”
“我要求前置,到派出所。”那海濤搶先一句說。
“去哪個派出所?”郭局問。
“去羅浩那個所兒吧,離我家近,要是沒‘坑兒’了,其他地兒也行。”
“哼,人家申請前置到市中區,是為了孩子上學方便。你也沒孩子,去那兒干嗎?”郭局搖頭,“去法制支隊,雖然暫停你的領導職務,但保留級別。”
“郭局……”
“這是命令。”郭局加重語氣。
那海濤沒話了,緩緩地低下頭,“我想問問,合并預審,跟丟失案卷有沒有關系?”他又抬起頭。
“胡扯,誰說的?”郭局冷下臉。
“是我的責任,是我害了預審。”那海濤激動起來,“還記得去年‘百城會戰’的時候嗎?我們支隊那幫人整整一個多月沒回家,一碰面兒警服都是餿的。但大家都沒喊苦累,都覺得挺有干勁。在慶功會上您說過啊,預審是尖兵,其他警種無法代替,你沒忘吧?還有‘307’專案,省廳預審都拿不下來的案子,我們十一個小時拿下了;還有‘419’殺人碎尸,我們變坐審為走審,從下水道發現了生物檢材。郭局,我們支隊得了11個集體一等功,25個集體二等功,個人功、嘉獎、表彰不計其數,這些都不算數了嗎?不是還說要給預審設立榮譽室呢嗎?怎么說合并就合并了啊?”他眼中含淚。
郭局看著那海濤,沒有反駁或安撫,同樣也眼中含淚。他站起身來,拍了拍那海濤的肩膀,走出了局長室。那海濤再也忍不住了,淚流滿面。
人是渺小的,特別是當一股大潮來臨的時候,人就像一只漂浮在海上的小船,唯一能做的,就是隨波逐流,避免沉入海底。警務改革如期而至,市局召開了全局民警的電視電話會議,正式宣布了直屬單位的合并。特警與巡警、網安與情報、內保與文保、法制與預審……涉及十多個單位。在主會場上,那海濤作為原預審支隊的班子成員,仰望著臺上政治部副主任楚冬陽鏗鏘有力的宣布,感到心里有一個東西在重重地下墜。預審被并入到法制,成為下面的一個大隊,單位級別不變,卻不再屬于市局直屬。以前匯報案子能直接到郭局辦公室,現在必須先向支隊領導匯報。人員也被大幅度精簡,原有的百人隊伍,只保留不到五分之一,二姐、老馬等人均被前置。那海濤因在停職期間,保留原有級別,并未任命新的職務。
在一個雨天,那海濤將最后一箱子東西搬出辦公室,他回望著樓層張貼的“公正,敬業,睿智,博學”,眼睛一下就濕了。“洞悉黑暗,篤信光明,預審精神永存。”二姐那天的話回蕩在他的腦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