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雪國(一)

  • 動物街區
  • 戈ro
  • 5383字
  • 2021-10-05 20:01:23

“敢偷這兒的東西?不知道這是誰的地盤?”頸上的壓力迫使他以極屈辱的姿勢伏在泥水中,混合著某個醉漢的嘔吐物,他喘不過氣。

“這次不剁你一只爪子,你怕是搞不清楚狀況啊,小——狐貍。”周圍爆發出戲謔般的歡呼聲,“剁了他!”“真該死!”他們張牙舞爪著,腥臭從一張張齜著尖牙的嘴里噴出——酒吧后巷特有的氣味符號。

澤羅蜷縮成一團,瑟嗦著想象倒在血泊中的可憐相——到頭了,這就到頭了。

“算了吧,伙計。”有誰撥開包圍,走上前來,跟那惡徒低語幾句。

“是,是,明白。”他放下匕首。

“切——”大伙見勢不對,便悻悻散去。

“今天算你小子走運,呸!”他嘬了一口,揚長而去。

澤羅舒了一口氣,吃力地支起身。那個高大的黑影頓了頓,向小巷外走了。

澤羅再沒涉足過那條巷子,回想起那晚的可怕經歷他就止不住發軟——刀刃貼在手腕上,好冰。那個黑影以及未出口的感謝,隨著每日的混沌和初雪的到來一并沒入白色。

雪輕輕地飄下來,一片正停在他的鼻尖。“嚏——”他不喜歡冬天,太冷了,也包括冬天的雪,鋪天蓋地像是為了粉飾什么。這只讓他的生活更加窘迫而不是浪漫。缺暖氣,缺熱食,還缺——他拍拍腦袋,算了吧,這會想清楚一會又該忘了。入冬以來他的記性越發的差,寡淡的時間把苦難磨得平平無奇。就差忘了自己是狐貍了——冒出這個小心思,他咧著嘴笑起來。

他打算出去遛個彎,裹得嚴嚴實實。就兜一圈,他想。走出門,順著落滿白色的小街,深冬近了,又是一年。

“Hey!Zero!”黃鼠狼丹尼從路邊垃圾堆里探出頭來,帶著歌劇般的夸張腔調叫住他,胡須上還掛著幾點食物殘渣,隨著他叨叨不停的嘴一抖一抖,“街區最近的爆炸新聞——你聽說了嗎!”澤羅不討厭這個朋友,甚至說他狡黠的小樣子還挺招喜歡——只是他也太瘦了,和晾衣桿差不多——難怪黃鼠狼都是論“條”的。

“沒呢,你說。”“哎哎——這都不知道!澤羅,你也多出來溜溜嘛,唉——可把我想的——”丹尼努力把皺巴巴的眉頭擰在一起,嘟嚕起嘴,擺出他以為的委屈相。澤羅被他的滑稽樣逗笑了:“說呀,什么大事?”

“噥,我偷偷告訴你,”丹尼上前幾步,眼珠左右撥弄一番,“來了個狠角色,跟伊戈混的,副手呢!”

“伊戈?”

“哎你別那么大聲!”丹尼一把扯住澤羅的衣角,更壓低了身子,“就那個‘鱷頭’啦,惡棍伊戈,你不知道?哎我說,就那幫混子的頭兒啦,管這片兒的。”最后他以極卑微的身姿結束,右手在垃圾中攪動一下,又微微瞇起眼,補充道:“他那兒什么藥都有,老兄要是感興趣,我也不是不能……”

“行了行了,”澤羅打斷他,“那個副手?”

丹尼細長的小眼更是發光:“噢對!副手!其實我也沒見過,只是聽說手腕很硬——你小心點。他來沒多久就除掉了幾個不聽話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丹尼,我那么……”“也是也是,你那么老實,是吧,明白明白!還是小心點吧,惹不起哪——”丹尼拉長了尾音,晃晃腦袋,低頭接著翻找,嘴里一邊嘟嘟囔囔:“圣誕節快到嘞,大餐——大餐——”

澤羅注意到腳邊有個開了一半的鯡魚罐頭,他撿起來,“接著!”“哎呦!謝謝伙計。說真的,整個街區就屬你最好了。要是我以后當上老總了,一定給你當個副的,說真的,哎呦……”

澤羅笑了笑,他向來對那些幫派斗爭不感興趣,但是能照顧到丹尼的絮絮叨叨,他很知足。

天氣越來越冷,雪下得深了。是圣誕夜。

鐘聲敲過十二下,澤羅坐在瘸腿的木椅上,背著墻,他看向第一次被打開的窗。

煙火一枚枚呼嘯著升空,炸開絢爛的色彩,明亮而強烈;很遠的歡笑聲順著樓宇間的縫隙洋洋灑灑地鋪滿街道。他想象著敞亮櫥窗里用紅綠包裝紙系好的禮物,只是他從未有機會駐足,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他想象著圣誕樹上用卷邊絲帶綁住的溫暖的祝福,隨著一聲聲震耳的煙花聲幸福地顫動;還有燃著橙黃色的火焰的壁爐,木頭在濃烈的暖意中發出吡嚗聲響,隨之跳出流星一樣的小火花,伴著圣誕頌歌一同起舞。他不由得扭動了一下身子,木椅難堪地吱呀一聲。

“沒關系,澤羅。許個愿吧。”他于是起身,以極虔誠的姿態向著遠處的光,雙手合十。

雪洋洋灑灑地撲向城市,張開懷抱護住它的生靈,襯得新年的氛圍更加濃烈純粹。澤羅還站著,只是已關上了窗——冷,還是裹挾著這間寒酸的小屋。不過他沒打算回床上去,雖然那有幾攤說不出顏色卻勉強可以御寒的毯子。他還是站著,直到有些發酸。他開始以審視的目光打量這里,或許先前的節日氣氛打動了他,也可能是別的東西,他忘了的東西。

和自己僵持許久,他終于靠墻坐下來,眉頭極扭曲地攪在一處。

“啊嚏——”

“我不冷!是鼻子進灰了!”幾乎在同時,他想解釋。

激起的浮塵在空中無目的地四處游走。

浮塵仍不安地顫動著。

他怔一怔,這里只有他自己。

“媽媽也許會罵我一句讓我趕緊穿上厚衣服。”

他俯下身,地上泛起幾顆深色的斑點。

狂歡的潮水仍在涌動,沖刷著這座城市的每一粒塵土。內外懸殊的氣壓差刺激得他耳膜脹痛,沉重的無力感墜著他,幾乎要把他肢解。突然,他抓起外套,直直地沖出門,胡亂套上衣服掀起帽子,他喘著粗氣走在已經覆蓋上一層積雪的街道上。去哪兒,去哪兒——耳邊呼嘯而過的或熟悉或陌生的臉以及蕩漾的談笑聲都已然與他無關。澤羅做出了他早已計劃好的卻一直未能付諸行動的事。

“Ah!Yo!瞧瞧誰來了。這不是上次那挨打的小狐貍嗎?”墻邊圍著廢棄汽油桶取暖的小賴皮們招呼他,“去哪玩嗎?今夜可是圣誕夜——不會去找哪個小妞吧!”一聲輕浮的口哨,他們縮著脖子大笑起來。澤羅沒有理會,緊了緊衣服,低著頭消失在街角。聽著腳步聲遠去,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朝巷子深處走去。

澤羅繞出街區,逆著燈火通明的中心熱潮,向黑而陰冷的郊外走去。

去看看他。

離鋼鐵森林越來越遠,荒原上只有這一個暗紅的身影。在四下死寂的大片白色中,澤羅化成一個與白相對的幾近黑色的點,只留下一串破碎的腳印,即刻又被覆上新雪。

———————————————————————

他是澤羅的弟弟。

澤西初次被帶來這個街區時,還只是個家長一不留意便吮起手指的小毛孩。除了這點,他都很乖。父母起爭執時,澤羅會帶他躲在床下,他也不哭鬧,只是吮著爪子,滿眼不解。家里偶爾斷水開不了鍋,他就一聲不吭地抱住奶粉罐坐在墻角,勺子一舀然后直直地往下吞,還會示意澤羅他樂意分享。再大些,澤羅送他去托兒所。在那之前他會把暫時穿不到的外套攤平,從這邊扯起一只袖子,從那邊扯起一只袖子,伸直短短的胳膊賣力地在空中掄過小半圈把它們放到一起,再折折好,捋平褶子,放進書包,拍拍。澤羅時常托著頭打量這個紅色的小團子,戳一戳,他長大后會是什么樣子?除了睡覺蹬被子,澤羅都喜歡極了這個小家伙。

回想這些往事,澤羅總不經意地揚起嘴角。他緊繃的神經微微放松,加快了腳步。

他聽見遠去的城市遠去它們浮夸的聲響,聽見琴鍵上排列有序的肅殺的和弦,聽見夜風要挾著落雪而落雪發出痛苦的嗚咽,他聽見。

“哥哥哥哥,他們為什么笑我?”

“他們沒有笑你,他們是覺得你與眾不同,覺得你特別可愛。”

“Oh——是這樣啊!我今天給Miki吃我的便當,他不吃,他把它推掉了。”

“那是因為Miki覺得他不餓,而且他更喜歡看你吃不是嘛?以后不要再給他了哦。”

“為什么,哥哥?可是媽媽說要分享。分享是給朋友的意思嗎?”

“是的,但是朋友不要就不給他咯。而且,推掉的不是朋友哦,澤西。”

“不是——噢!澤西知道了,哥哥。”

澤羅懷著復雜的心情一下下順著澤西的絨毛:“小澤西今天在學校高興嗎?”

“嗯!”他應得很快,未受污染的琥鉑色眼底亮得能映出落日的霞光。

澤羅不止一次告訴母親,澤西在學校被孤立的事實,他當然知道她也無能為力,也沒有誰不是無能為力。全家都很珍惜這個讓澤西接受教育的機會,這已是一個本不該存在于此的家庭能做出的最大努力。澤羅一遍遍地教澤西,如果被問起,澤西應該說:“我家在鄉下,那條路盡頭有很多樹的地方。我的爸爸媽媽都在城里上班,爸爸是銀行職員,媽媽是裁縫,她會做全新澤西最好看的衣服,我還有一個哥哥,正在紐約做義工……”

“如果問起你為什么是狐貍呢?”

“我知道!”澤西搶答道,“因為我的爸爸媽媽還有哥哥都是狐貍,我和他們一樣。”

“不對,澤西。你要說‘我剛出生的時候貪嘴吃了太多紅果子,就慢慢長成了紅色的狐貍樣子。’不能說爸爸媽媽和哥哥都是狐貍,知道了嗎?”

“可是,可是澤西沒有貪嘴……”

“當然當然,我們的小澤西最乖了。但是一定要這么說,記住了嗎?”

“唔。”

“記住了嗎,澤西?”

“記住了,哥哥。”

“你為什么是狐貍呀?”

“澤西不是狐貍,澤西剛出生的時候貪嘴吃了太多……”

雪越下越大,四野茫茫。

澤西總是一副溫順的樣子,直到澤羅在他兜里翻出一袋白粉。

“這是什么!”澤羅竭力克制著問,一個個音節被嚼碎再掙扎著擠出牙縫。

“我不知道。”澤西已經快比澤羅高了,他出乎意料地鎮定,“別人給我的。”他甚至聳了聳肩。

“說!是誰!”澤羅惱羞成怒,一把將他推翻,提著領子吼,“告訴我!”

“哥,我也是為了咱們好。”

“然后你就去碰這個!”

“我沒碰!我只是幫他們送。”

“他們是誰?”

澤西聳了聳肩,沒再說話。想了許久,他才開口,帶著譏諷的語氣:“那也比你整天偷東西好。”

“你說什么!”澤羅一拳掄在他臉上。澤西一個趔趄,卻還是扶著墻站穩了說:“這會有很多錢,我只是幫著送東西,不是嗎?我們家不是需要錢嗎,這正好。”

“不需要這樣來的錢!”

“那你呢!我們家就需要你偷來的東西?有什么不同?你是什么好狐貍?”

“你!”澤羅氣得目眥盡裂,瞳孔猛得縮成一條線,他扯住澤西的衣領,用力地晃動,卻始終沒再下手。“別驚動媽媽,你也這么想,對吧哥哥?”澤西怎么這幅譏誚的模樣!澤羅像被驚雷擊中,大腦頓時空白。再后來,澤西掙脫開,從家里跑了出去。

這或許太突兀了,澤西的變化還要再早一些。

自從澤西開始自己坐電車去學校——他很有信心地告訴媽媽,自己可以獨立上下學了,這樣也不用麻煩哥哥總是裹得嚴嚴實實地出門,變化慢慢滋生。那時澤羅當然放心,澤西那么聰明,沒有什么問題是他解決不了的,那么他也可以騰出時間多去酒吧后門搬點貨。可是漸漸澤西的聰明似乎用錯了地方——仗著家長不會也不能去學校,他翹課、逃學、尋釁滋事。為什么這么做?澤西能越來越明顯地感受到同學的刻薄與異樣的眼光,沒有后盾,他要自衛。

“呵,與眾不同。”澤西才清楚地認識到這個詞并不完全是好的,甚至說,用在他身上,就是徹頭徹尾的貶義詞。

“嘁——臭狐貍,怎么不回你的老家去?沙漠有水喝嗎?你們家是不是住帳篷?”易拉罐、皺紙團的招呼都是常態。澤西一開始是委屈不解的,后來他漸漸發覺這根本沒有什么好不解的,因為這本身就沒有解答。

“就是無緣無故的。”一天放學后,一只叼著牙簽的蜥蜴上前攬住他的肩膀,“老兄,他們就是這么無緣無故的欺負你,不是嗎?”澤西推開他的手,沒有理會他。

“嘿,聽我說。我們不一樣嗎?你有這身毛,我有這層皮,他們不就因為這看不起我們唄。你沒想過反抗?”

“不理他們就好了。”

“不不,你想的太簡單了,小狐貍。”

“別那么叫我。”

“好的好的,澤西同學。你不理他們,他們反而會更加過分。不是嗎?一開始也沒人扔你的書吧?你想得出他們以后還能干出什么來?”

“那,我也不會和你們一樣。”

蜥蜴笑了起來:“哇哦哇哦,看看他,正直的小狐貍誒。等著瞧吧。”蜥蜴擺擺手,領著他的小跟班踱走了。

后來的事,澤羅不了解。從澤西的巨變可以看出,他沒能守住自己的底線。澤羅發現飯桌上的交談里,澤西不再那么愛開口,不再講學校發生的事;他時常天黑透了才到家,對原因也只是搪塞了事;他開始因為極小的事情而對母親大喊大叫了,他不再溫順。

雪下得狠了。澤羅已經有些困倦,疾走逼出的汗在低溫下迅速凝結,生出一股侵骨的寒意。

他清楚地記得那天,他看見澤西和那些混混走在一起。

“你放學走哪里回來的?”

“后巷,怎么了?”

“和誰一起?”

“我自己啊,怎么?”

“你再撒謊!”澤羅拔高了聲音,“那些混蛋給了你什么!”

“什么也沒有,你想好多啊,哥哥。我只是湊巧路過。”

澤羅最氣看到他那副無所謂的委屈表情。他想,下次一定抓他個正著,這個狡猾的家伙。

母親每每聽見兄弟倆日益攀升的爭吵,只能無言地倚在桌前,把淚水埋進瑣碎。

———————————————————————

他遠遠分辨出建筑陰森的輪廓,不禁小跑起來。腳印的延伸伴著“撲哧”“撲哧”的松軟聲響,伴著雪下枯枝折斷的動靜,伴著澤羅愈發粗重渾濁的呼吸。正如那天他也這么大喘著粗氣撲開門,癱倒在門后。

“又被他們追了嗎?”那天是周末,是澤西還肯留在家中的周末。

“呼——是。”澤羅緩口氣,從外套下翻出幾條面包。

“下次試試跑‘Z’形,可能好甩開一點。”

“你怎么懂這個的?”

“尤金教我的。”澤西脫口而出。

“尤金?”

“沒什么,就一個同學。”澤西懊惱自己的輕率,不著痕跡地壓了壓舌頭。

“是那些雜碎?”澤羅警惕起來,眼中帶著幾乎確信的懷疑。

“……和你說話真沒勁。”

最后一次正面沖突。母親絕望的喊:“你難道要像你爸一樣!”澤西沒說話,用力撞過澤羅的肩,沖了出去。“算了,媽媽。隨他去。”澤羅扶過老婦枯槁干癟的身體,他甚至感受不到其中的質量。母親正向她單薄的影子退縮,越來越黯淡,越來越瘦小。

“他最好死在外面。”澤羅不止一次如此極端地想。他們這般力不從心的家庭,為這個不可理喻的毛頭小子傾盡所有,而換來了他不曾猶豫的反叛與背棄。澤羅已記不清媽媽為這小子流過多少苦澀酸楚的淚,也記不清他究竟出走過幾回,但他始終記得澤西微微上揚嘴角掛著的冷嘲以及露出的閃著寒光的卻與他一模一樣的犬牙。他們太像了,他們太不像了。澤西溫順乖巧的模樣縮成一個點,隱入墨黑的底色中,他甚至猜疑那是否真切存在過。

如果今天,如果在此時此刻,他沒能再灰頭土臉地回來,他死了,無論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他罪有應得。澤羅從未后悔,直到看見他的尸體。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二手房| 马鞍山市| 安徽省| 大石桥市| 江阴市| 贵州省| 德州市| 阳东县| 宿迁市| 大冶市| 乐都县| 丰城市| 哈尔滨市| 泰州市| 垫江县| 佛冈县| 张掖市| 湖口县| 徐州市| 扎鲁特旗| 苏尼特右旗| 安化县| 林西县| 连江县| 扎赉特旗| 珲春市| 宿州市| 东阳市| 五原县| 镇沅| 西充县| 深州市| 宾川县| 临颍县| 安徽省| 三台县| 赤峰市| 甘南县| 元朗区| 元谋县| 平邑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