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總是行蹤不定。自受接濟后,澤羅每天凌晨都應雨果要求去酒吧后巷卸貨。干些體力活,賺雨果的便宜倒也安心。
澤羅正理所當然地享受著美餐,碰上雨果難得的早些回來。
“今天生意不忙?”澤羅戲謔道,“大老板怎么不說話?不要我幫忙了?”
雨果放下東西,也難得沒有興致理會這狐貍,只是擺了擺爪子,徑直往屋里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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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了嗎。”
“現在還不清楚,得再看看。”
“別拖了。”
“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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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澤羅的房門就被敲響,是雨果一臉容光煥發,一改昨夜倦怠頹喪。在雨果的第兩百零一次邀請下,澤羅終于答應去他的店里坐坐。
“不喝酒,我再說一遍。”
“好,好,”雨果連連點頭,“有勞先生出山了。”
雨果整理好,又架上了那副金絲眼鏡。澤羅發現他在家時從來不戴。
“所以你為什么出門前都要戴上這個?”
雨果自負地昂了昂頭:“不覺得分外斯文嗎?你以為現在的姑娘喜歡哪樣的。”
“......衣冠禽獸也不及如此。”
澤羅想想還是氣短,自己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踱步竟是因為和雨果一起。穿過小巷,那些欺負他的無賴都沖雨果點頭哈腰,真是狗腿。“我做生意給了他們很多好處。”雨果解釋,“比起‘鱷頭’,跟我撈好處不會要命,哈哈。”聽著玩笑話,澤羅覺得這家伙真有意思,當然,也很可疑。
“果醬,果醬。”雨果朝澤羅努努嘴,開了一罐遞過來。
這個點酒吧里沒什么來客,只有稀稀拉拉幾只動物在玩樂。但是他們都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了這次老板帶來的,那只顯眼的,狐貍。
覺察到外界特殊的目光,澤羅轉頭不懷好意地盯著他們,一會兒才轉過身來。
“所以為什么是今天?”澤羅冷冷地問。
“可是我明明每天都有邀請你啊,誰讓你今天才答應。”雨果無辜地聳了聳肩。“一會兒有些姑娘來玩,你要看到中意的就上去聊聊,反正她們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會讓你太難看......”
“你怎么認識澤西的?”
“又講起這個,唉。澤羅,他回不來了。”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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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前,一群混混聚在后巷鬧事。雨果正做生意,被門外的喧嚷聲吵到,他看看哪些個活夠了的這么不要命敢在他的地盤上找茬,掀開門竟發現一只小狐貍被圍在中間,看樣子還是個孩子。他趕走那些雜碎,把小狐貍拉進店里盤問。“你爸媽呢?”雨果幫他背好被扯得七扭八歪的書包,看樣子,不是富家的孩子。“他們為什么找你麻煩?”“要你管!”小狐貍一把推開雨果,機警地后退幾步,喉嚨里發出警告的嗚嗚聲。“我不管我不管,”雨果舉手做投降狀,“但要是他們還找你麻煩,你就來找我,他們不會惹我。”“憑什么相信你?你還是頭狼。”雨果被逗笑了,他撇撇手說:“那看你咯,小狐貍,看樣子聰明著呢。還在讀書吧,有空來店里幫我算算帳......你叫什么名字......”
“就這樣?”澤羅問。
“嗯。后來不久,就聽說他出事了。”
“給我來點酒。”
“少喝點,很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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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ero,幫我送信。”
“哦。”
“從這邊下去往后拐,一直向西走,看見墻就轉彎,繞出去之后在街邊的第二個信筒就是。”
“哦。”
“你早上去吧,我想對方早點收到。”
“哦。”
澤羅從不多問,辦事也靠譜,這點雨果很放心。可能是他小偷小摸好幾年下來的經驗吧,雨果打趣地想。雪總是在下,正如澤羅的心結糾纏反復;街景非黑即白,正如這對于澤羅來說的,割裂的日子。一邊是與昔日天差地別的物質生活條件,一邊是始終存疑而不知如何找到答案。明天,明天就拿走所有值錢的東西然后永遠離開街區,離開新澤西。但是他又能去哪兒呢?他看得很清楚,他澤羅什么都不是。
“你怎么不出門了。”第三次送完信回來,澤羅進門就看見雨果又斜倚在沙發上,“你不是整天在外面?”
“喔,”雨果一臉滿不在乎,“惹了事,最近要避避風頭。”
“當真?”
“也沒有啦,休息一下。”雨果又狡黠地眨了眨眼,“外面哪有家里好,這幾天店里有小弟看著,你也不用去卸貨了,半歇業呢。”
澤羅知道雨果只是在故作輕松,他雨果尚且要避風頭,這外頭,可真是動蕩。
“聽歌不。”雨果舒了一口氣,站起來向走廊盡頭的小房間走去,“來,我還沒邀請你看看我的書房。”
澤羅慢吞吞地跟了過去。
不同于客廳奢華的裝潢,這間屋子倒是難得古樸。“咳咳。”掀開落地書架上的罩子,揚塵在方寸之間肆意飛舞。“噥,”雨果指指最上層,一排CD碼得整整齊齊,“你喜歡聽什么?”
澤羅搖搖頭。
“喔,也對。”雨果帶著微微悲憫的神情掃了一眼這只可憐的家伙,“那就隨著我吧,不過按理說,你們小年輕會喜歡這種。”
雨果像輕撫展館藏品一般,抬起爪子捋了一回,抽出一盤。
“看好了,下次想聽就自己進來拿,隨便拿。”說著,雨果轉身將CD塞進臺子上的CD機,鼓搗幾下,側過頭示意澤羅,“按這里,這個是開始,這個......”
澤羅正盯著滿書架的藏書出神,有些書名他都不認識。“什么語言啊......”
“啊?”雨果下意識發出疑問,反應過來后又輕輕嗤笑一聲,“什么都有,書也是,隨便拿。好啦,你聽聽看,喜不喜歡這種,朋克。”
澤羅安靜地立在一邊,觀察CD機上飛速旋轉的碟片,真是神奇,怎么轉轉就轉出音樂了呢。在此之前,他只聽過媽媽口中哄睡的童謠,還有,還有節日時滿街蕩漾的空虛的贊歌,以及教堂那夜信徒莊嚴虔誠的頌歌。這,朋克是什么?“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支樂隊,他們......”雨果自得其樂地介紹著。
帶著磁音的旋律仿佛剛從上一世的墳墓中被掘出來,混合了逝去雨后潮濕泥土的香氣。澤羅看見少年的絕望嘶吼,看見金屬琴弦正瘋狂顫動,安著雙踩的底鼓源源不斷地滾出顆粒般的密集鼓點,一拍一拍墜在他的心上。他好像正獨自站在廢棄的軌道旁,和猙獰的狂妄的肆生野蔓站在一起,無望地期待一班開往永遠或是被大家庸俗地稱為“死亡”的綠皮列車。他的凡塵血肉被一刀刀剖開,側著在神圣光澤閃爍的沙礫間摩擦,一只有力而無法掙脫的巨手在前拖拽。在這,就在這間光線昏暗的小書房里,他望見紅日掙脫地平線前將要迸發無限能量的曙光。他的思緒在刀尖上翻騰,出于靈魂的震顫共鳴與前所未有的被訴說感,他想哭。
“Hugo,”澤羅失神片刻,“這張專輯叫什么。”
“《I Brought You My Bullets, You Brought Me Your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