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澤羅猛地一驚，側身躲進陰影里。

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如老式鐘擺規律性的響動——一個黑影正徑直向他踱來。“嗒、嗒、嗒。”

澤羅緊了緊身子，向更暗處縮了幾分。

黑影落在不遠處。

“出來吧，我看到你了。”低沉的嗓音像是雷鳴時云層交錯摩擦的前奏。危險。澤羅后頸上的毛正不受控制地窩囊地立起來，他絕望地閉了閉眼——該死，該死。

“我說，出來。小狐——貍。”這語氣中不再純有威脅而是帶了幾分輕蔑。

“呼——呃，”喉頭難以遏制地滾動，澤羅攥緊了拳頭，“混蛋！”他縱身撲出，這一切在他從前的日子里從未發生過——他第一次那么不計后果地揚起鋒利的爪子。

那高大的身影順勢一退，就讓他撲了空。澤羅直愣愣地一頭栽進雪地。只有幾片毫無眼力見的正在下墜的倒霉雪花遭了殃，顫顫巍巍地抖落下來。

“呸！”澤羅氣急敗壞地抹去臉上的浮雪，微仰起頭，他看見——一條蓬松而覆蓋著并不友善的深黑硬質毛皮的尾巴，蕩著頗為自得的弧度，輕掃在雪地上。

郊狼！

澤羅猝然起身，警覺地后挪，收緊的豎瞳中一閃而過難以掩飾的惶恐。

“嚯，放輕松，伙計。放輕松。”

澤羅望著眼前魁梧的野獸，全然不相信他說話時閃露刀刃一般色澤的銳利犬牙和他的話語傳達出的是同一番友善。而那狼又伸出爪子，示意著拉他起來。

“警察......你不是警察？”

“噢不，當然不是。”郊狼帶著難以揣度的復雜神情，更將爪子遞了遞。澤羅將信將疑地抬起胳膊，被扯了起來。

“Hugo.”

“Z......Zero.”澤羅擔擔身上的雪。

“Hum......好名字。”雨果玩味一番，指腹輕輕蹭過下巴上修整的短須。“澤西......是你的弟弟？”

他認識澤西！澤羅一怔，抬眼對視上那雙意味不明的深眸，頓生難以名狀的狐疑與緊張：“你怎么認識澤西？”

雨果低頭向深雪間的墓碑看了看，低聲說：“他幫過我的忙，在店里。這孩子很機靈，賬算得很清楚。”

澤羅皺起眉。澤西逃學后天天出去廝混，就是這混蛋么......“什么店？！你怎么盯上他的？他從來不和我們講！就是你么？是你！”

雨果偏著頭打量這個寒酸的小子。“喔喔喔......你誤會了，我做些小生意，買點小酒，不是什么惡棍......你看我像么......唉。”

澤羅帶著敵意注視他片刻，整齊的毛發，得體的衣著，閃著高貴微光的排扣——確實像個體面的家伙。等等，他又突然意識到什么。“你跟蹤我！”

“不，我來看望他。”

“花，是你放的？”

“是。”雨果上前撫去石碑上端的落雪，回過身拍拍澤羅的肩膀，“走了。”轉身闊步離開，一如來時。

“不！等等！”澤羅追上去，“我不明白！你是誰！說清楚——你是誰！去哪！”

雨果側過身，似笑非笑：“有空來我店里坐坐。還有，別再偷東西了。不是每次都那么幸運。”

“我沒有——是你！”澤羅恍然，“你叫他們住手。你和他們是一伙的！”

“不不，金錢往來下的狐朋狗友罷了——喔，沒罵你。”雨果微微點頭。帶著不知是刻意為之還是發自內心的溫和的微笑，雨果又問：“那晚，你拿了什么？”

“我不是——我只是——”澤羅急于狡辯。

還是同樣溫和的笑。

“好吧，我得說，嗯，一罐果醬。”澤羅悻悻地夾起尾巴。

“我那多得是，走。”雨果還是操著低沉的嗓音，淡淡地邀請。

“不，不要。”澤羅下意識后退幾步——他怎么能信任這頭憑空出現的狼，還有弟弟，怎么回事。盡管郊狼偉岸的身形，得體的衣著，以及佩戴著的那些光澤熠熠的紐扣——它們會隨腳步相碰，發出干練的脆響——都那么引起他的猜測。但，他要留在這。

“我要陪我弟弟。”他堅定地發出宣言。

雨果遺憾又同情地搖了搖頭，“澤西不在這。”繼而又抬手指了指風雪充塞的天，“好孩子都被接去那里。”

好孩子？澤羅頓了頓。雨果拍拍他：“回去說。”

“滾！我不去！”澤羅甩開他的爪子，帶著訃告傳來那天瀕臨崩潰的歇斯底里。他以為自己是誰？一副高高在上的偽善模樣。澤西死得不明不白。這一切都混沌得不明不白！該死的警察！該死的走狗！該死的郊狼！該死的動物街區！上帝怎么會容許這些渣滓的存在，這樣的世界，從始至終都不該建立是嗎！還有他自己，渾渾噩噩的活這么些年，到頭來竟會對一頭陌生的野獸的生活產生向往，更何況那可能是澤西悲劇的幕后黑手！他只是一首悲歌罷了，他唯一尚存的絲許尊嚴被偽善任意碾壓，是不是終其一生都要在對最后的解脫的無謂期待中嗚咽忍耐。而這頭狼！連惡狼都可以衣冠楚楚地扮救世主，他狐貍怎么就活該受冷眼唾棄。這狼一副樣子，定是沒受過凍挨過餓，只有他還在為看見明天的太陽而一次次被辱罵追捕，只有他還偷偷藏在甚至生不起爐火的蝸居里獨自挨日子。狼比狐貍好在哪？哪點不必狐貍更招厭惡！倒是現在——他竟以悲憫之心來可憐可憐他？澤羅猛嗤一口惡氣：

“誰要你的同情！”

還挺難搞。雨果不失禮節地微微皺眉：“并非同情，我想請你幫忙。”

“幫忙？和澤西那小子一個下場？”澤羅咬牙切齒。

“我想你希望找到真相。”

“不，”澤羅絕望地閉閉眼，這一天真是累，他鼻周的毛發已然掛上細碎的冰凌，“他們只相信自己相信的，誰在意真相。”

“但，”雨果清了清嗓子，“起碼今夜你不必獨自挨凍了，還有果醬。”

“仙人掌果？”

“有。”

雪地上，兩個一高一矮的身影，間距疏離，他們的腳印朝著城市的方向延伸，風雪彌漫中連接起黑暗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