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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6評論第1章 恩怨分明(1)
夕陽西墜,古道蒼茫--黃土高原被這深秋的晚風吹得幾乎變成了一片混沌,你眼力若不是特別的敏銳,你甚至很難看見由對面走來的人影。
風吹過時,發出一陣陣呼嘯的聲音,這一切,卻帶給人們一種凄清和蕭索之意,尤其當夜色更濃的時候,這種凄清和蕭索的感覺,也隨著這夜色而越發濃厚了,使人禁不住要想盡快地逃離這種地方。
然而四野寂然,根本連避風的地方都沒有。
突然,你可以聽到一種聲音,那究竟是什么聲音,是極難分辨得出的,因為你只能在一陣風過后,另一陣風尚未到來時那一刻時間里聽到,是以那是極為短暫和輕微的。
接著,你可以看到地上有一條蠕蠕而動的影子,當然,在這種情況下,你根本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人影抑或是獸影。
呻吟的聲音發出了,于是你知道那是個人影,但是人影為什么會在地上爬行呢?難道他受了傷?難道他生了病?
而且,他究竟是誰呢?從何而來呢?
這些問題,是很難得到解答的,只是此刻四野無人,根本沒有人會看到他,自然也不會有人來思索這些難以回答的問題了。
他極為困難地又掙扎著爬行了一會兒,呼吸重濁而短促,顯見得他無論是受傷抑或是病了,都是非常嚴重的,嚴重的程度,已使他將要永遠離開這人世了,雖然人世也并不是他值得留戀的。
此時若有任何一個武林中人看到他此時的情況,都會驚異得叫出聲來的,也會不顧一切地來幫助他,只是此刻又有誰會看到他呢?
原來此人在武林中大大有名,江湖上提起游俠謝鏗來,誰不稱贊一聲:“好男兒!”近十年來,他四處游俠,江湖上沒有受到他的恩惠的人,可謂極少,可是他此時此刻,又有誰會來幫助他呢?
風越發大了--謝鏗覺得身上麻痹的感覺也越發顯著,他甚至連爬都幾乎爬不動,然而他卻不放棄他最后的希望,仍然在掙扎著。
因為他生存的目的,尚未達到,十年來他朝夕思切的事,仍未做到,他生存在世上,仍然有極大的價值,縱然他此刻倒真的寧愿死去,也不愿再忍受這么強烈的痛苦。
該會遇到個人吧?生存的意念,勃勃未絕,他暗忖:“難道真讓我死在這里,唉!老天,你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最使他難受的是,到此刻為止,他還不知道他究竟是受了什么人的暗算,而使自己有了這種幾將擴布全身的麻痹。
他也曾思索過昔日的仇家,然而自山西的太原府一路至此,他卻沒有碰到過任何一個人呀?
何況即使他有仇家,也是少之又少的,因為他游俠十年,總是抱著悲天憫人的心腸來扶弱,至于鋤強呢?只要不是十惡不赦的真正惡人,他總是諄諄善誘一番,然后就放走的。
因為他深切地了解,“仇”之一字,在人們心里所能造成的巨大傷痛,而武林中多少事端,有哪一件不是為了這“仇”之一字引起的。
這是他親身所體驗到的,沒有任何言詞能比得上自己親身的體驗感人。
游俠謝鏗出身武林世家,昔日他父親虬面孟嘗謝恒夫便是以義而名傳天下,哪知道卻因著一件極小的事故,仍被仇家所害。
那時謝鏗還小,但是這仇恨卻已深深地在他心中生了根。
這仇恨使得他吃盡了千百種苦頭去練武,藝成后又吃盡了千百種苦頭,跋涉萬里來尋找他殺父仇人的蹤跡。
這種他親身體驗到的事,使得他再也不愿多結怨仇,所以造成了他在江湖上慷慨好義的名聲。
然他此刻又是受了誰的暗算呢?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雖然并沒有留意提防,但是像他這種人,自然會有一種異于常人的本能,使他能避免一些他預料不及的災害。
但是這一次,他那種敏銳的能力像是已經不再有功效了,他竟然絲毫不知道他是在何時何地受到的暗算,這在他說來,是絕對可驚的。
當他到了這黃土高原上的這塊曠野,這種麻痹的感覺才像決堤之水,湃然而來,他既沒有預料,也無法抵抗。
以他這么多年的內功修為,竟也再支持不住,而跌在地上,甚至發出呻吟,因為除了麻痹之外,他還感覺到一種難言的痛苦。
更嚴重的是,這種痛苦與麻痹,此刻竟由四肢侵入頭腦了,這使他連思索都逐漸困難起來。
就在他將要失去知覺的這一刻里,他仿佛聽到地的下面有人語之聲,他暗自嘲笑自己,地的下面怎會有人的聲音呢?
但是這人語又是這么明顯,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咳嗽的聲音,謝鏗的心思倏亂,幾疑自己已不在人世了。
他終于完全失去知覺,人語、風聲,他都完全聽不到了。
當然,他不知道,在他最后聽到的地下的人語,是完全正確的,在他所爬行著的地面下,的的確確是有人住著。
西北的黃土,有一種特異的黏性,有許多人,就利用這種特異的土性,鑿壁而居,謝鏗存身之地,恰好是在一個高坡上,在這高坡的下面,就有不少人鑿壁而居,這種情形除了西北之外,他地是絕對沒有的。
當謝鏗回復知覺的時候,他并不相信自己已由死亡的邊緣被救了回來。
因為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土壁,帶著點油的泥黃色,此外便一無所有,生像是一座墳墓。
他又呻吟了一聲,微一轉折,那種麻痹的感覺仍存在,卻已不如先前那么劇烈了。
此時他更是疑竇叢生,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他行走江湖這么多年,這種事倒的確是第一次遇見。
須知昔日行旅遠不及今日方便,謝鏗雖有游俠之號,但西北卻是第一次來,因為他聽到一些風聲,那就是他唯一的仇人,手刃他父親的黑鐵手童曈已逃亡到了邊塞。
因此他絲毫不知道西北的風土人情,西北人鑿壁而居的特性,他當然更不會知道,此刻他存身之地竟是這等所在,自然難免驚懼。
謝鏗正自驚懼交集,眼前一花,已多了一人,他更驚,全身本能地一用勁,想跳起來,但仍然是力不從心,無法辦到。
這人來得非常突兀,竟像是從土壁中鉆出來的,此情此景,再加上這種人物,謝鏗膽力再雄,心頭也不禁微微生出些寒意。
但哪里知道西北的這種土窯,根本沒有門戶,只不過在入口處多了一重轉折,只要行動略為快些,便使人看起來像是自壁中鉆出的,尤其是像謝鏗這樣從未到過土窯的人物,更容易生出這種錯覺。
那人雖仍強自偽裝著硬朗,但他臉上的皺紋和佝僂的身形,卻都無法掩飾歲月所帶給他的蒼老。
只有他一對眼睛,卻仍然炯炯發生光彩,毫無灰暗之色。
是以當人們第一眼看到他時,他所帶給人們的感覺,是極不相稱的。
試想一個有著暮年人的身軀和面貌,卻有一對年輕人的眼睛,那在別人的心目中,會造成一種怎么樣的印象呢?
謝鏗努力地收攝著自己的神智,他知道此刻他須要應付一個極為奇怪的遇合,只是他自己卻無法推測這種遇合究竟是禍是福罷了。
謝鏗的目光是深邃的,前額是寬闊的,這表示了他的智慧和慷慨。
然而此刻他卻迷惘了--沉默了許久,那老人用一種極為奇特的目光望著他,目光中像是他對這被他冒著狂風救回來的年輕人竟有些恐懼。
誰也無法解釋他此時的情感,他以前做錯過一件事,為了這件事,他離開了他所熟悉的地方,拋棄了他原有的名聲和財富,來到這荒涼而凄冷的地方,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很偶然的,他發現了這垂危的少年,更偶然的,他竟能看出這少年所受的毒,而花了極大的心思去救了他。
這不能不說是謝鏗的幸運,須知天下之大,除了施毒的人之外,能解開此毒的人,的確可以說得上是少之又少了。
而這寂寞、孤苦的老年人怎么卻能夠為他解開此毒呢?
這當然又是個謎。
終于,老人笑了,雖然他的笑容有些勉強,但總算是笑了。
謝鏗也從驚駭中平復了過來,他想起了他方才的情況,那時候他以為已經絕無活命的希望了。
而此刻的情況卻很明顯地告訴他,他已經生還。
于是他在驚駭之外,開始有了欣喜,欣喜之外,對這老年人也無形中生出了感激。
老人帶著笑容走了過來,用手輕輕按了按謝鏗的肩頭,道:“你不要亂動。”伸手一摸謝鏗的前額,臉上竟流露出驚奇之色。
他雙目一張,緊緊盯在謝鏗臉上,瀏覽了一轉,道:“看不出你內力竟這么深厚。”他長嘆了口氣,又道:“只是你與他結了仇,大約你遲早總有一天會不明不白地死掉的。”
這老人雖然久居西北,但是鄉音未改,仍然是一口湖北官話。
須知年齡越大,學習別種方言也就越難,這幾乎是人類的通性。
謝鏗一愕,倏然色變問道:“我和誰結了仇--”他對這老人的話,的確是驚異了。
那老人兩條長眉一皺,道:“你難道不知道他?”他微一停頓,又接著說,“看你的樣子,大約在江湖上闖蕩過不少時候,在武林中也有些名聲,你難道沒有聽說過他?”
謝鏗倒吸了一口涼氣,驀地想起一個人來,脫口而出:“是他?”
那老人微一點頭。
謝鏗長嘆了一聲,道:“這倒奇怪了,我和他素無仇怨的呀?”
一側頭,看到老人一只枯瘦的手正按在他肩頭上,色如漆墨,黝黑得竟發出了光彩,心中忽然一動,臉色更是大變。
他開始靜靜地調勻體內的真氣,因為這時他已預料到將來的事端了。
“但愿我的預料錯了。”他暗自思索,“無論如何,他總算與我有恩呀,如果我真猜中了,”又暗嘆了口氣,接著想下去,“那我真不知如何是好,最糟的是我的猜想看來竟對了。”
他再偷窺一眼那老人的手,那老人仰望窯頂,像是在想著什么心事。
謝鏗費力地澄清自己的雜念,集中了心智來思索這件事。
“既然我中了‘無影之毒’,而這老人竟能解救,看來我的猜想不會錯了。”他暗忖,“何況他的手竟和我聽到的符合--”
他將真氣極緩地運行了一周,雖然無甚阻礙,但仍然并不流暢。
于是他氣納丹田,屏除了一切心思,再開始第二次運行。
那老人低下頭來,又看了他一眼,心中也是百念交生。
“真像他,除了父子之外,我相信再也不會有這么相像的人了。”老人的長眉,依然緊皺,像是心里也有個解不開的死結,他暗忖著,“若他真是虬面孟嘗之子--”
他望著這靜臥在他面前的少年,面色已由蒼白而逐漸紅潤,他當然知道他正在運行著真氣。
“江湖傳言,虬面孟嘗的兒子是個義薄云天的漢子,對我的仇怨,也是深如海淵。”他難受得很,禁不住又嘆了口氣,暗忖,“唉,我昔年一時意氣,做錯了這件事,但是這二十年來我吃盡了苦且深自懺悔著,人們也該原諒我了呀。
“他方才看了我的手兩眼,難道他已經知道我是誰了,所以他在運行著真氣--此時,只要我手輕輕一伸,便可以點在他的將臺穴上,那我就什么事都不必憂慮了,但是我能這么做嗎?”
他心中矛盾不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怎么做,為了一件錯事,他已付出了他生命中最好的時日來補償,此刻他能再做第二件嗎?
于是,他為自己作了個最聰明、也是最愚蠢的決定:“反正我已老了,對生命,我也看得淡得多了,如果他真要對我如何,那么就讓他來吧,昔年我欠人家的債,也早該還了。”
他闔上眼睛,雖然他知道將要發生什么事,他也不去管它了。
等到謝鏗覺得自己的功力已恢復了大半,他自信已可應付一切事了,他才睜開眼來,卻看到那老人仍靜立在他面前。
老人的雙手是垂下的,由手腕到指尖的顏色,的確是黝黑得異于常人。
“黑鐵手!”這名詞在他腦中反復思索著,“除了黑鐵手童曈之外,武林中誰還能將‘黑鐵掌’練到這種地步?”
他對他自己的推測,信心更堅定了,但是他究竟該怎么對付這老人,他自己也無法作一決定,這正和那老人的心理完全一樣。
黑鐵手童曈和虬面孟嘗謝恒夫之間的仇怨,雖然已過了二十多年,但江湖中人卻仍未忘懷,因為那件事在當時所給人們的印象太深刻了。
何況虬面孟嘗的后人,又是江湖人交口稱譽的義氣男兒,而他為報先人的仇怨,更是遍歷艱辛,這是江湖中人所共睹的。
是以這件事,直到現在,仍被江湖中人時常提起,這件事的結果如何,也是大家所極為注意的。
二十多年前,正是虬面孟嘗盛名最隆的時候,山東濟南府的謝園,幾乎成了武林中人避難消災,求衣求食的唯一去處。
虬面孟嘗先人經商,家財巨富,武功傳自少林,已有十成火候。
他仗義輕財,廣結天下武林豪士,家中雖然沒有三千食客,但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交游之廣,一時無雙。
但是他少年任俠時,仇家也結了不少,只是他壯年之后,性情大改,昔日的仇家都被他化解了不少,就算還有些,但自忖之下,知道自己若和虬面孟嘗為敵,絕對討不了好去,也就忍下了氣。
虬面孟嘗性情大改,知道他所結下的梁子,都已解開,所以他卻再也料想不到,他昔日無意之中侮辱了一個人,卻是他致命之由。
世人之事,每多出乎人們意料之外,虬面孟嘗少年時,快意恩仇,在他手下喪生的黑道中人,少說也有十數個,這些梁子,按說都極為難解,然而他卻能一一化解開了。
而他在市井之中無意侮辱了一個無禮少年,雖然只是一掌之辱,但是那少年卻緊緊記在心里,多年來刻苦自勵,除了學成一身別人很難練成的極為陰毒的武功之外,還得到了當時武林中最大的魔頭的青睞,而使得虬面孟嘗空有一身武功,竟在片刻之間就喪失了性命。
這又豈是虬面孟嘗所能預料的呢?
黑鐵掌掌力既毒且強,但如想練成這種掌力,其艱苦也是常人所無法辦得到的。
童曈少而孤,混跡市井,雖然做的大多是見不得人的事,但是少年的熱血,卻使他凡事都以“義”字為先,所以他也算是個無賴中的好漢。
他無意中撞了虬面孟嘗一下,那的確是無意的,他根本看得很淡,正想走開,哪知卻被謝恒夫一掌摑在臉上。
這如果換了另外一個人,也許一天,也許十天,最多一月、兩月之后就會忘懷了,但童曈卻不然,他將這永遠都記在心上。
于是他刻苦求藝,竟被他練成這種武林中極少有人練成的黑鐵掌,他以這武林秘技闖蕩江湖,不到兩年黑鐵手童曈的名字,在江湖中已經大有名氣了,虬面孟嘗也有耳聞。
只是他不知道這江湖聞名的黑鐵手就是昔年他掌摑的無賴少年而已。
終于,黑鐵手去找虬面孟嘗了。
那是在虬面孟嘗慶賀自己的獨生兒子十歲生日的那一天。
山東濟南府的謝園里,自然是高朋滿座,兩河東西,大江南北,成名露臉的豪士,只要是無急事的,差不多全來齊了。
就在那一天,黑鐵手取了虬面孟嘗的性命,謝恒夫一生豪俠,死狀極慘,在臨死前,他還說出一件令人發指的事。
那就是他的致命之由,并不是中了黑鐵手的一掌,而是不知不覺,竟中了江湖聞而色變的無影人的無影之毒。
黑鐵手童曈乘亂走了,又不免有些后悔,這是人們的通病,在事情未做之前,一廂情愿,等到事情過后,卻又不免暗怪自己了。
何況他也知道虬面孟嘗在武林中朋友太多,自己也不能在中原武林立足,于是他遠奔西北,在這凄冷之地,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這些年來,他閉門自思,心里更難受,原來他本性不惡,只不過氣量太狹,將恩怨看得太重。
這可以有兩種說法,恩怨分明,本是大丈夫的本色,但睚眥必報,卻有些近于小人行徑了。
此刻,這段二十多年的公案,似乎已到了獲得結果的時候,但是事情紛纏,卻竟讓這尋仇二十多年的孤子謝鏗,受了童曈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