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殺父之仇,救命之恩,這兩種情感在謝鏗心中交相沖擊著,使得這光明磊落的漢子一時之間也完全怔住了。
這種情景是極為微妙和奇特的,是任何人都無法形容得出的。
“他此刻也許還不知道我是誰吧?”謝鏗微微冷笑,暗忖,“二十多年來的追尋,今日總算有了結果了。”
他心中雖然怨毒已深,抬頭一望,看到童曈蒼老的面容,再想到人家對自己的大恩,這么深邃而久遠的怨仇,竟像是沖淡了不少。
童曈輕輕咳嗽一聲,倏然睜開眼睛來,這給他蒼老的面容添了不少生氣。
兩人四目相對,童曈微微含笑問道:“你是姓謝吧?”雖然這笑容使人看起來,并不能絲毫感覺到有笑意,但他總算是笑著的。
謝鏗可大吃一驚,脫口道:“你怎會知道?”
童曈又一笑,目光遠遠落在土壁上,說道:“我想你大概也知道我是誰了。”
他再一笑,笑聲中混合了更多的嘆息,緩緩說道:“血債血還,這事我童某人知道得最清楚,你既是謝恒夫之后,二十多年前我欠你的,今天就還給你吧。”他雙目一張,豪氣頓生,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朗聲道:“我可不是怕你,這點你要知道,只不過--”
他頹然長嘆了一聲,蒼老之態,又復大作,接著道:“只是我年紀這么大了,壯志早就消磨殆盡,你要動手,就請快些。”
說著,他又悄然閉起眼睛來,仿佛對任何事都不再關心了。
沒有任何事使得謝鏗像此刻這么難受過,這是他平生所遇到的最難解決的事,也是他無論如何都一定要解決的。
他生平唯一的仇人,和他生平最大的恩人,竟然同是一人,他緩緩抬起身子,緩緩地站在地上,此刻他與童曈面面相對,童曈臉上滿布著的皺紋,在他看來更為明顯而清晰了。
土窯中又是一陣沉寂--這使人感覺到更像墳墓了,突然--在這極端沉默之中,發出了一聲清脆的笑聲,這種笑聲和這種情景,的確是太不相稱了。
童曈和謝鏗同時一驚,身形半轉,眼光動處,卻看到這窯洞之內,竟突然多了一人。
那是個妙齡少女,一眼望去,身形裊娜,風姿如仙,在暗淡的光線之下,令人有突來仙子的感覺。
她帶著一臉輕巧的笑容,望著童曈和謝鏗兩人,而童曈和謝鏗兩人,卻真正地被她驚駭住了。
“這會是誰?”兩人都有這種想法,在荒涼的黃土高原下,在寒冷的秋夜里,在這種凄冷的土窯中,竟會發現這么個少女,這真的有些近于不可思議了。
那少女笑容未斂,滿頭秀發,想是為了外面的風,被一條深紫色的羅帕包住,全身也穿著深紫色的衣服,在這種光線下,任何人都會將她的衣著的顏色看成是黑色的。
謝鏗與童曈非但都是幾十年的老江湖了,而且武功之高,在江湖上都已可數得上是頂尖高手,但此時竟都被這個少女震驚了。
一來是因為這少女竟在他們毫無知覺之間闖入,輕功之妙,可想而知。
再者當然是他們都被這少女的來歷所迷惑了。
那少女巧笑倩然,裊裊婷婷地走了過來,走得越近,謝鏗越覺得她美艷得不可方物,尤其是頰旁的兩個酒窩更是醉人。
童曈的感覺和他大不相同。
他在心底又升起一分恐懼的感覺,這感覺竟和他第一眼看到謝鏗的面貌時完全相同,因這少女的面貌使他想起了另一個人,而這個人也是這昔年曾叱咤一時的黑鐵手所深深懼怕的。
那少女眼光一瞬緊盯在謝鏗面上,又是一笑。
謝鏗只覺得心頭一蕩,他年已三十,闖蕩江湖也有十余年,這種心里搖蕩的感覺,今日倒的確是他的第一次。
“你還沒死呀?”這是少女的第一句話,雖然仍是在巧笑中說出的,謝鏗聽了,可全然忘記了這少女笑容之美,心中大駭:“難道我身受之毒竟是這妙齡少女所施的,否則她怎會說出此話?”
哪知這少女一側臉,又笑著對童曈說:“是你救他的嗎?”
童曈心里的驚恐,比謝鏗更甚,本已蒼白的面色,現在更是形同槁木了。
那少女依然笑得如百合初放,甚至連眼睛里都充滿了笑意。
她輕輕一抬手,春蔥般的手指,幾乎指到童曈的臉上,道:“你不要說,我也知道是你救他的,我真奇怪呀--”
她故意頓住話,明亮的雙眸,滴溜溜在童曈和謝鏗兩人身上打轉。
童曈忍不住問道:“你奇怪什么?”
那少女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道:“我奇怪你,媽媽就是為了你,才叫我跟著這人,跟了幾千里路,才下了手,可是你呀--”
她手一轉,手指幾乎戳到謝鏗臉上,接著道:“可是你卻將他救了回來,你說,這是不是奇怪呢?”
謝鏗一凜,暗忖:“果然是她下的手!”目光仔細在她身上溜了一轉,暗忖:“誰想得到這么個女孩子竟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心念一動,又忖道:“聽她的口氣,昔年使江湖上最負盛名的七大鏢頭在一夜之間,都不明不白身死的魔頭‘無影人’竟也是個女子了。唉,這怎會讓人想得到呢?”
童曈臉如死灰,脫口問道:“你媽媽也來了嗎?”語氣之中,顯然是對這少女的媽媽十分懼怕。
那少女又一笑,道:“瞧你那么緊張干嗎,媽媽才不會來呢。”
她走了兩步,坐在土炕上,又道:“你以為你躲在這里媽媽不知道?哼!那你就錯了,你的一舉一動媽媽哪一樣不知道?”
童曈和這少女一問一答,謝鏗倒真的糊涂了,他隱隱約約有些猜到這黑鐵手昔日必定和無影人之間有些牽纏。
而這種牽纏,必定又是關系著“情”之一字。
但奇怪的是這少女最多只有十七八歲,而黑鐵手遁跡西北卻有二十多年了。
這么多年來,黑鐵手與無影人之間,絕未會面,從這少女和他的談話中可以聽得出來。
那么這少女當然不會是童曈所生,但這少女之父又是誰呢?
這是第一件令謝鏗費解之事。
再者童曈仿佛對無影人甚為懼怕,一個男人為什么懼怕一個對他有情的女人呢?
難道是他對她有負心之處?
還有二十多年前無影人最多只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而已,一個少女怎會如此心狠手辣,而行事又怎會恁地詭秘呢?
最使謝鏗難解的是,這無影人對人施毒,究竟是用何種手段,竟在對方毫無所覺的情況下致人于死命,而對方卻又大多是武林高手。
以他自己而論,武功不說,江湖閱歷不可謂不豐,但是身受人家的巨創,連對方是誰,在何時何地下的手都不知道,這豈不是太奇怪了嗎?
他俯身沉吟,對童曈和那少女的舉動,都不甚注意了。
但土窯外卻又有人輕輕地咳嗽了兩聲,按理說在這種狂風之夜,土窯外的咳嗽聲應是很難聽見。
但奇怪的是這兩聲咳嗽聲音雖不大,但卻像是那人在你耳旁輕咳一樣,一聽而知,土窯外的那人內功火候之深。
謝鏗是什么人物,從這聲咳嗽里,他極快地就判斷出這人功力之高,尤在自己之上。
他不禁大駭:“此地何來如許多高手,此人又會是誰呢?武林前輩中功力比我高的,并不太多,更從未聽說西北亦有如此高人。”
須知謝鏗在武林中已屬頂尖高手,知道有人功力高過自己,自然難免會驚異,也自然難免會有這種推測。
童曈心中何嘗不是如此想法,聞聲后面色亦為之一變。
只有那少女,兩條長而秀的黛眉輕輕一皺,低啐道:“討厭,又跟來了。”肩頭一晃,也未見如何作勢,人已飄然逸出窯外。
童曈和謝鏗面面相對,他們之間恩怨互結,到了此刻,更無法作一了斷,童曈尚好,謝鏗此時心中的矛盾,是可想而知的。
尤其是當這事又牽入第三者時,他更覺棘手,就事而論,那少女無疑的是站在童曈一方,自己敵童曈一人,自信還有把握。
但是如果加上這年紀雖輕,武功卻高,又會施毒的少女,那么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何況童曈又于自己有恩,那么在情在理,自己怎能動手?
若是自己不動手,那又算個什么,自己那么多年來,還不是就為了將父仇作一了斷嗎?
他眼中閃爍著不安的光芒,黑鐵手幼年混跡市井,壯歲闖蕩江湖,什么事看不出來,他當然也知道謝鏗此時的心境。
他輕嘆了一聲,沉聲道:“我已活了五六十歲了,人生什么事都早已看穿,這六十年來我所經歷的也許比人家一百年還多,此時我就算一死,也算可以瞑目。”他抬起頭,目光緊緊盯住謝鏗的眼睛,接著說:“你動手吧,我絕不怪你。”
童曈此時若和謝鏗翻臉,謝鏗一定會不顧一切地動手。
但他這么一說,謝鏗卻越發難受,這是每一個男子漢所有的通性,一時之間,他怔在那里,腦海中思潮混亂,不能自解。
人影一晃,那少女又掠了進來,笑道:“你們這是干什么呀?”玉手一揚,帶起一陣極為輕柔的掌風飄在謝鏗身上。
謝鏗一驚,身形后引,猛往上拔,他怕這少女的一揮掌里,蘊含著那種霸道的毒性。
哪知他用力過猛,這土窯高才不過丈許而已,他這一往上躥,頭立刻碰著土窯的頂,“砰”的一聲,撞得腦袋隱隱發痛。
那少女撲哧一笑,道:“別緊張!”謝鏗落在地上,滿面通紅,他自出道以來,從未遇過如此尷尬的情形,腦袋雖痛,連摸都不敢摸一下。
童曈此時,可笑不出來了,他心有內疚,自愿一死,這倒不是他畏懼謝鏗在江湖上的勢力,而是他當日在掌擊虬面孟嘗之日,的確做了虧心之事,雖然那也并非該由他負起責任的。
他苦練黑鐵掌,在深山里一個極隱秘的所在,筑舍而居。
就在這時候,他無意之間救了一個中毒的少女,那時他并未學會解毒之法,但經他的悉心調護,那少女又是此道的大行家,清醒時一指點,加上童曈天資極高,竟將那少女救活了。
那少女自稱姓丁,叫丁伶,其他的什么都不肯說,對童曈的救命之恩,愿意以身相謝。
但童曈雖不善良,確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不肯乘人之危。
丁伶這才真正感激,對童曈說出了自己的來歷。
原來這中毒少女竟是江湖上聞而色變的無影人,她幼遭孤露,不到十四歲,就被七八個無賴少年輪流摧殘。
此后許多年,她更是受盡蹂躪,等她得到一本百余年前的武林奇人“毒君金一鵬”所遺留下的秘笈“毒經”時,她竟不惜冒著萬難,走進深山大澤,將毒經里所載的,全學了去。
毒君金一鵬一代奇人,當年與“七妙神君”共同被尊為南北兩君,聲譽之隆,不同凡響。
這本毒經,就是他一生心血之粹,被當時另一奇人辛捷得到后,辛捷天資絕頂,竟又悟出許多施毒的妙方,附加在這本毒經之后,只是辛捷壯年時武功大成,技傾天下,雖有這本毒經,卻未有大用。
晚年辛捷明心悟道,福壽雙修,已不是年輕時刁鉆古怪的性子,變得淳樸敦厚,對這本“毒經”,當然更不會用了。
但是這種秘笈,他又不舍毀去,于是他就將它埋在當年他巧遇“七妙神君”梅山民,奔牛所闖入的那個五華山的秘谷里。
也是丁伶機緣湊巧,竟被她無意之間得去了,最妙的是那本毒經里,還夾著一張修習“暗影浮香”心法的殘頁。
那是辛捷晚年時將自己一生武功之得,手錄成書時的一頁殘頁,他一時手誤就將它隨手夾入毒經里,哪知卻造就了百余年后的一個女魔頭!這自不是辛捷當時始料能及的。
丁伶亦是聰明人,竟從這篇殘頁,修習到一身上乘輕功,想這“暗影浮香”乃是辛捷成名秘技,豈是普通輕功可比?
所以雖然只是一頁殘頁,已夠丁伶受用不盡了。
哪知她終日在毒里打滾,自己也有中毒的一天,當她在采集一種極厲害的毒草時,一時不慎,自己也身受劇毒。
于是這才有童曈救她之事發生,當她將這些都說給童曈知道時,童曈當然也將自己的一切說給她聽,丁伶一生受辱,從未有人幫助過她,此時受了童曈的大恩,又見童曈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不由自主地,竟對童曈生出了情意。
哪知童曈對她卻僅有友情,而無愛意,世事之奇妙,往往如此。人們喜愛的,常會是不愛自己的人,而愛著自己的人,卻得不到自己的喜愛,人間之癡男怨女,何嘗不是由此而來。
同樣的道理,童曈越是對丁伶冷淡,丁伶越覺得他是個守禮君子,一縷芳心,更牢系在他身上。
這樣她竟陪著童曈在深山廝守了許多年,童曈的黑鐵掌能有大成,陪伴在他旁邊的丁伶當然給他不少幫助。
后來黑鐵手濟南尋仇,丁伶竟不等他動手就在虬面孟嘗身上施了毒,等到童曈知道此事后,卻已經無法阻止了。
于是童曈心中有愧,遠遁西北,二十多年來,丁伶也未曾找過他,他也漸漸忘卻了這一段情孽,只希望自己能在這寂寞凄清之地,度完殘生。
這樣,他的心境自然是困苦的,讓一個一無所成的人這樣生活,他也許還不覺得怎樣。
但是黑鐵手在江湖已有盛名,又值壯年,每值春晨秋夜,緬懷往事,心情落寞,自然有一定的道理。
二十多年過去,他將一生最美好的時光浪費在這種生活里,只道世人已忘去了,因為他已習慣于忘去一切了。
哪知造化弄人,今日偏又讓他遇著此事,當他第一眼望見那妙齡少女時,他就知道她必定是丁伶的后人,因為她們太像了。
于是往日他最痛心的兩件事,此時重又牽纏著他,這寂寞的老人怎么還會有笑的心境呢?
那少女依然巧笑倩然,看起來像是快樂已極,哪知人們的內心所想之事,又豈是人可以從外貌上看得出的呢!
丁伶自童曈遠遁后,心情之惡劣與空虛,使得這女魔頭居然隱居了許久,世上的一切事,她都抱著不聞不問之態。
哪知她隱居越久,心情也就越發空虛,這是世上所有的妙齡少女--尤其是思春期間的少女都有的心情,何況丁伶的心扉,已被童曈打開,被撞開心扉的女子,又更容易覺得寂寞的。
數年過去,這空虛的少女芳心終于被另一人的情感所填滿了。
武當派的入室弟子石坤天,就在丁伶心情最寂寞的時候,占據了她的芳心,雖然丁伶的心目中,童曈的地位不是任何人所能替代的。
一個玄門正宗武當派的門徒,竟和江湖上聲名最惡的女魔頭成婚,這自然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幸好丁伶的底蘊無人知道,江湖中連無影人是男是女都無法推測,更不會知道這丁伶就是無影人了。
十數年之后,他們的女兒石慧也長成了,非但學得了乃母的一身功夫和毒經秘技,乃父的一身內家真傳,也得了十之七八,只是乃母嚴戒,“毒經”所載之術,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不得輕露罷了。
可是丁伶對童曈的關心,數十年未嘗一日忘記,女子對她第一個戀人,永遠是刻骨銘心的。
于是石慧奉母之命,來除去童曈最大的對頭,江湖上素負義名的游俠謝鏗。
無影之毒,天下無雙,連江湖歷練那么豐富的謝鏗,也在無影無形之中受了劇毒,若不是巧遇童曈,一條命便要不明不白地喪在黃土高原上。
石慧奉命施毒,再跟蹤查看,卻發現謝鏗未死。
最令她奇怪的是,救了謝鏗的人竟是童曈,她聰明絕頂,謝鏗與童曈之間的矛盾,她瞬即就了然了。
她也不免為她母親昔年的情人感到難受,芳心暗忖:“我若是這兩人其中的任何一人,我也不知道究竟該怎么做。”
此外,她心中還有一件秘密,秘密當然和方才在土窯外的咳嗽聲有關,只是這秘密是完全屬于她的,別人自然無法知道。
小小一間土窯里,竟有三個身懷絕世武功的男女,而這三個男女之間,恩怨互結,心事也各異。
唯一相同的是,這三人的心中,都絲毫沒有愉快的感覺罷了。
局面是僵持的,誰也無法打開這僵局。
外面風聲越來越大,風聲帶起的那一種刺耳的感覺,也越來越凌厲。
童曈暗暗皺眉,他在這里二十多年,這么大的風,倒是第一次遇到過。
石慧輕輕用手掩住耳朵,悄聲道:“這風聲好難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