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恩怨分明(4)
- 古龍文集:游俠錄
- 古龍
- 4998字
- 2014-07-25 17:38:15
那人又極為凄厲地冷笑了一聲,道:“謝大俠身手果然高,在這種土崩之下,還能逃出性命。”他頓住了話,目光如刀,盯在謝鏗臉上,一字一句地說道:“和謝大俠同時在一起的還有個弱女子,想必也被謝大俠救出來了?!?
謝鏗心中轟然一聲,他此刻才想起那少女來,無論如何,以他在江湖中的聲望地位,是絕對應該設法救出此女的。
是以此刻他被那人一問,根本說不出話來。
那人衣袂飄然,臉上掛著冷笑,一言不發地望著他,像是在等待著他的答復,神情雖然冷峭,但卻掩不住他那種飄逸出塵之氣。
謝鏗不期然地,竟低下了頭,心存忠厚,若換了個機變之人立刻就可以更鋒利的言語回答他的問話。
須知那女子本是向他施毒之人,這當然不是普通情況可比。
可是謝鏗卻未如此想,以致他心中有慚愧的感覺,一時說不出話來,那少年眉長帶黯,雙目炯然,狂傲之氣蕩溢于言者,但鼻直口方,卻是正氣凜然,絕無輕佻之色。
沉默了一會兒,那少年又冷笑一聲道:“見弱女死而不救,殺長者于野?!彼蛲瘯拥氖硪恢福又f:“縱然他與你有仇,但也對你恩深如海呀!你卻置之于死。”他從容地一跨步,身形一晃,不知怎的,已越過童曈的尸身。
然后他又冷峭地說道:“而且死狀之慘,真是令人不忍卒睹,這老人隱居在此多年,與世無爭,先前即使做錯過事,此刻也該被饒恕了,何況他即使罪有應得,動手的卻不該是閣下。”
他侃侃而言,謝鏗更說不出話來。
那少年雙眼一翻,冷冷望在天上,道:“閣下在江湖上也算成名萬兒的英雄了,我不怕落個以強凌弱之名,今天倒要和閣下動動手。”他哼了一聲,接著道:“讓閣下知道知道,江湖中能人雖少,但像閣下這種身手,倒還有不少哩?!?
謝鏗此刻倒真有些哭笑不得了,此人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余歲,卻不但話說得老氣橫秋,而且對名動江湖之游俠謝鏗,竟說出不能以強凌弱的話來,這當真倒是謝鏗聞所未聞的。
只是謝鏗闖蕩江湖年代已久,見他說出這種話來,就知道此人雖然狂傲,但必有些真才實學,這從他方才邁步之間的身法就可以看得出來。
是以他臉上,絕未露出任何一種不滿的神色來,緩緩道:“兄弟一時疏忽以致未能救出那位女子,至于此位老者……”他眼角也一瞥那具尸身,心中一陣黯然,沉聲接口道:“卻與兄弟有不共戴天之仇,雖然兄弟身受此人深恩,但父仇不報,焉為人子……”
那冷峭的少年打斷了他的話,冷笑說道:“那么救命之恩不報,卻又算得了什么呢?”
謝鏗臉微紅,道:“這個兄弟自有辦法,只是閣下究竟是何方高人,可否也請亮個萬兒呢?”
那少年哼了一聲,滿臉輕蔑之容,身形驀然上引,在空中極曼妙而瀟灑地打了個旋。
他起落之間,絲毫沒有一些煙火氣,就仿佛他的身軀,可以在空中自由運行一樣,謝鏗面色微變,那少年已飄然落在地上,冷然道:“現在你可知道我是誰了嗎?”神情之自負,已達極點。
謝鏗又輕訝了一聲,暗忖:“怪不得此人年紀雖輕,卻這么樣的驕狂,敢情他竟是--”
那少年目光四盼,倏然回到謝鏗身上,見他低頸沉思,面上雖有驚異之容,卻不甚顯著。
他哪里知道謝鏗此刻心中已是驚異萬分,只是多年來的歷練,已使他能將心中的喜怒,深藏在心底,并不流露出來。
那少年目光一凜,不悅地低哼一聲,暗忖:“天下武林中人,見了我這天龍七式的身法,沒有一個不是栗悚而戰兢的,你這廝倚仗著什么,竟像將我天龍門沒有放在心里?!?
謝鏗目光緩緩自地面上抬了起來,朗聲道:“兄臺原來是天龍門人--”
那少年又低哼一聲,接口道:“你也知道嗎?”
謝鏗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道:“天龍門開宗至今,已有七十余年,江湖上誰不敬仰?
“小可雖然孤陋寡聞,但是天龍門的大名,小可還是非常清楚的?!?
那少年目光里開始有了些笑意,他對自家的聲名,顯然看重得很,縱然這聲名并非他自身所創,而是老人所遺留的。
但無論如何,現在這威名已完全屬于了他,想到這里,他心中不禁掠過一絲輕淡的悲哀。
謝鏗立刻發現他這種內心情感的變化,暗自覺得有些奇怪,但人家這種情感上的紛爭,自己可沒有權利過問。
這就正如自己心中之事,別人也沒有權利過問一樣。
那少年步子悄悄向外橫跨了幾步,道:“閣下俠名震動中原,兄弟心儀已久了,只是庭訓極嚴,縱然心向往之,可是卻一直沒有機會出來行走江湖,當然更無緣拜識閣下了。”
他緩緩又走了一步,目光中又復流露出那種悲哀之意,接道:“此次先父棄世,家母命兄弟出來歷練歷練,因為一年之后--”他目光一低,再次接觸到謝鏗寬大深邃的面目,猛地頓住了話,暗忖:“我為什么要說這些話?”
謝鏗沒有管他的話突然中斷,卻驚異地問道:“令尊可就是天龍門的第五代掌門人赤手神龍白大俠,那么閣下無疑就是近日江湖中傳聞的云龍白少俠了?!边B謝鏗這種人,在說話的語氣中,都不免對這天龍派的掌門人生了敬佩之意。
那少年正是云龍白非,此刻他微一點首,心中暗忖:“這謝鏗消息倒真靈通得很,居然也知道我的名字?!彼恢浪m然出道江湖才只數月,但云龍白非之名,可已非泛泛了。
這原因除了他老人所遺留下的聲名之外,當然還加上了他自身那種足以驚世駭俗的武功。
赤手神龍俠名蓋代,天龍門傳到他手里,雖未聲名更盛,但卻和昔年大不相同。
天龍門的開山始祖白化羽,武功傳自天山,他天資過人,竟將天山冷家的飛龍六式再加以增化,自創了天龍七式。
他出道以后,就仗著這天龍七式闖蕩江湖,造就了當時江湖絕頂的聲名,壯歲以后,便自立門戶,成為一代宗匠。
但是他子孫不甚多,到了第三代時,傳到鐵龍手上,竟將這一武林宗派,變為江湖教會了。
這一來,門下弟子當然更雜,其中良莠不齊,好幾人在武林中做了些見不得人的事,才引起江湖中的公憤,聲言要除去這一門派。
還沒有等到事發,鐵龍白景竟暴斃村郊,尸身邊放著一支金制的小劍,江湖中人當然知道他是被這金劍的主人所除,但是這金劍的主人到底是誰,江湖中人紛紛猜疑,可也沒有一個人知道。
眼看天龍門就要瓦解之際,鐵龍門下卻有一個弟子出來挽救了這局面,這弟子雖非白代家族,但因他對天龍門的功勞太大,是以被推為掌門,這樣一來,便造成天龍以后掌門人不是繼承,而須推舉以成例。
后來鐵龍之子,赤手神龍長成,武功聲望,無一不高,被推為掌門之后,決心整頓,又在天龍門,恢復了乃祖白化羽創立時的光景,選徒極嚴,一生只收了四個徒弟,但卻各個都出色當行,是以江湖中人對這天龍門,自然又刮目相看了。
赤手神龍勞心勞力,未到天年便棄世了,按照天龍門的規矩,當然是要另推掌門,因此赤手神龍的夫人湘江女俠紫瑛便命獨子云龍白非出來闖蕩江湖,建立自己在江湖的聲望。
哪知云龍白非卻無意中遇到了跟隨游俠謝鏗伺機施毒的石慧,竟又一見傾心,著意癡纏,也跟到這荒涼的黃土高原上來。
他在土窯外咳嗽了兩聲,引得石慧出窯和他談了幾句,這自幼嬌寵,又受了母親無影人熏陶的少女,個性自然也難免奇特,對白非雖然并非無意,但卻不肯稍微假以辭色。
白非腦海中,不斷浮動著她那似嗔非嗔的神情,仍癡立在土窯之外,等到土崩時,他仗著絕頂輕功,沖天而起,雖然躲過此危,但意中人卻似已葬身在黃土之下,于是這一往情深的少年,就要將滿腔悲憤,出在游俠謝鏗的身上。
云龍白非今年雖已弱冠,但還是首次走動江湖,他住在家里,父母雖然都是武林奇人,但他卻和那自幼嬌生慣養的富家公子毫無二致,因此行事就大半憑著自己的喜惡,而不大去講是非了。
此刻他和謝鏗面面相對,雖然彼此心中都對對方有些好感,但他一想到那一雙秋水盈盈的明眸,小巧而挺秀的鼻子,和那嘴角微微上揚的小嘴,都將永離他而去,他心中又像是被什么堵塞住了似的,連氣都不大容易透得出來。
“此情可待成追憶,可是追憶,也彌補不了我此刻心情的哀傷了。”他癡然木立著,眼睛里甚至有淚水閃動,平生第一次,他真正領略到哀傷的意味,只是他卻將這份哀傷,深深隱藏在心里。
他強笑了一下,忽然領略了一首詞內中真正的意味,他低吟著: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他長嘆了一聲,暗忖:“以前許多次我覺得有些不舒服,就嚷著我的哀傷呀,好像生怕人家不知道我的哀傷似的,可是現在--”
他的低沉和長嘆,使得謝鏗愕然注視了他許久,他雖未歷情場,但世事又有幾樣能瞞得了他,暗忖:“這少年大約已和方才那少女有了些情意。”低頭一望腳下黃土,想及那嬌笑款款的少女的嬌憨音容,心中也不禁有些悵然,對這云龍白非此刻的心境,也油然起了同情的感覺。
于是他低聲說道:“人死不能復生,何況這種天災,又有誰能預料得到呢?兄臺也不必太難受?!?
云龍白非驀然被他看穿了心事,而這心事卻是他不愿意被別人知道的,于是他厲喝一聲:“誰心里難受來著?!鄙硇我换危P直地站到謝鏗面前,鼻尖幾乎碰到謝鏗下巴,盛氣凌人地接著說:“誰心里難受了?你說。”
謝鏗微微一笑,他比白非大了十多歲,看到他這種舉動,覺得他更像個小孩子了,腳步一錯,身形滑開了三尺,卻并不回答他的話。
白非氣憤地哼了一聲,道:“不管什么,你謝鏗自命俠義,卻見死不救,還算得了什么英雄?”他將過長的袖子略為挽起了些,又道:“今日,我白非倒要替你師傅管教管教你?!?
他話雖說得狂傲,但有了方才的舉動,謝鏗只覺得他的不成熟,而不去注意到他的狂傲。
因此他撲哧一笑,帶著笑意追了一句:“替我師傅管教我?”同樣一種笑,但是在不同的場合里,每每會得到相反的效果。
謝鏗的這笑雖是善意,然而白非聽來內中卻充滿了輕蔑的意味,他怎忍受得了別人的輕蔑,暴喝道:“正是?!鄙硇翁撎撘粍樱恢醯?,又來到謝鏗面前,距離謝鏗的身體,最多不超過五寸。
謝鏗有些詫異,暗忖:“天龍門下的輕功,果然不同凡響,只是他也未免太奇怪,明明有要和我動手之意,但怎的卻又和我站得這么近?!苯藙邮诌^招,是絕沒有站得這么近的,試想兩人之間距離不過五寸,又怎能出手呢?
白非比他稍微矮一些,他一低頭,便可以看到白非兩只炯然有神的眼睛也在望著他。
他微微一笑,道:“兄臺是想賜教嗎?”心中卻并無防范之意,這一來是因為他認為絕不可能在這么近的距離內出招,二來他知道這云龍白非出身名門,也絕不會做出暗箭傷人之事。
白非又冷哼一下,道:“閣下現在才知道呀?!鳖D了頓,又道:“閣下該準備接招了吧?”
謝鏗還來不及回答,因為他從開始到現在,也不曾考慮到白非會在這種距離中發招,哪知白非手掌沿著肚子一提,倏然反攻他的咽喉,左腕一反,合兩指疾點他的小腹。
謝鏗這才大吃一驚,身形后仰,“金鯉倒穿波”,如行云流水般,向后疾退了數尺。
哪知白非如形附影,也跟了過來,卻仍然和他保持著這樣的距離,而雙手連綿,也就在這距離里,倏然間已發出了七招。
須知這樣發招,根本不需變動臂部以上的關節,距離既短,出手自然就快,而且招法之怪異,更是武林所無。
若是換了別人,豈不早已被白非點中了穴道,但饒是謝鏗久經大敵,武功亦不弱,此時也是驚得一身冷汗。
他大驚之下,暗忖:“在這種情形下,我連還招都不行,還談什么制勝!”腳下巧踩七星,快如飄風地閃避著,心中也在連連思忖著,該怎么樣才能解開云龍白非的這種江湖罕見的手法。
他念頭轉了一個又一個,但心思一分,更顯不敵,白非臉上流露著得意的光芒,身形瀟灑地隨著謝鏗的退勢移動,雙掌連發,非常輕易地,已將這江湖聞名的游俠謝鏗迫得還不出手來。
謝鏗方才已打了一次硬仗,又在黃土下埋了這么久,此刻真氣自然不繼,汗珠又涔然而落,雖然仗著輕功不弱和臨敵經驗豐富,一時不致落敗,但應付得已是狼狽不堪了。
人在情急之中,每每智生,謝鏗在這種危急的狀況中,也驀然生起了一個念頭,他暗忖:“云龍白非是天龍門下,武功自然也該以天龍七式為主,可是怎的他卻施展出這種打法來?”
“可是這卻給了我一個方法來解開此危機?!彼⑽⑿α艘恍?,成竹在胸,“可是如果我躍起來,不管我輕功有沒有他高,他總不會在空中也能施開這種手法呀?!?
于是他又笑了笑,暗怪自己方才為什么想不到這方法。
白非見久攻不下,心里也覺得有些詫異,他這種手法,自出道以來,還沒有人能擋住十招的,可是此刻謝鏗卻已接了數十招了。
他想起了當初教他這套手法的人,曾說過:“這手法只能攻敵不備,但卻往往能將武功高于你的人,傷在掌下,只是這種手法近于有些缺德,能夠不用,還是不用的好?!?
可是白非卻心懷好奇,因為當初他在學的時候,并沒有覺得其中有什么出奇之處,可是后來他一用上了,才發覺其中的威力,于是他更高興,每一遇敵,便施展這手法來,連自幼浸淫的天龍七式也摒棄不用了。
此刻謝鏗心中有了決定,卻見白非突然雙拳內圈,似乎要打自己,哪知二肘一齊翻出,雙雙撞向謝鏗的左右乳泉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