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猶未了,只聽得驚天動地般的一聲大震,童曈面如死灰,慘呼道:“土崩!”聲音里恐懼的意味如死將臨。
石慧尚在懵懂之中,謝鏗久歷江湖,一聽土崩兩字,也是慘然色變。
童曈和謝鏗都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物,立刻便想到該如何應付這突生之變,在這生死一線的關頭里,他們數人之間的恩怨,倒全忘記了。
可是他們念頭尚未轉完,另一聲大震接著而來,這不過是剎那間的事。
隨著這一聲巨震,這土窯的四壁也崩然而落,三人但覺一陣暈眩,眼前塵土迷亂,仿佛天地在這一剎那間,都毀滅了。
黃土高原上的土崩,絕少發生,是以居民才敢鑿土而居,但每一發生,居住在黃土高原下的居民,逃生的機會,確乎是少之又少的。
就在這土原崩落之際,童曈的土窯外一條灰色人影,沖天而起,身法之驚人,更不是任何人可以想象得到的。
塵土迷漫,砂石飛揚,大地成了一片混沌,塵土崩落的聲音,將土窯里居民的慘呼完全掩沒了。
大劫之后,風聲頓住,一切又恢復靜寂了。
只是先前的那一片土原,此時已化為平地,人跡渺然,想是都埋在土堆之下。
良久--有一堆黃土突然動了起來,土堆下突然鉆出一個人頭,發髻蓬亂,滿臉塵土,接著露出全身,此刻若有人在旁看到,怕不要驚奇得叫起來才怪。
皆因這種土崩,聲勢最是驚人,被埋在黃土之下的人,居然還能逃得性命,這簡直是奇跡了。
那人鉆出土堆后,長長吐了一口氣,但呼吸仍是急促的。
這個人在砂土下屏住呼吸那么久,當他呼吸到第一口空氣時,其歡喜的程度,真比沙漠中的行旅發現食水時還要強烈多倍。
謝鏗此時的心情,就是如此的,這種由死中回生的感覺,他雖不是第一次,但不可否認的,這次卻是最為確切而明顯。
當黃土下潰時,他已沒有時間來多作思索,在這生死一線之際,他需要極大的機智和勇氣,來為保護自己的性命作一決定。
這種土崩,和河水潰堤時毫無二致,就在這種短暫的一剎那里,謝鏗聰明地選擇了一條最好的路。
這幾乎是出于本能的,因為他不可能有這種經驗,他立刻屏住呼吸,縱身上躍,黃土也就在他縱起身形的那一刻里,崩然而下。
他揚手發出一陣極為強烈的掌風,那雖然不能抵擋住勢如千鈞而下的黃土,但卻將那種下壓之勢,稍微阻遏了一些,這樣砂土擊在他的頭及身上時,也稍微減輕了一些力量。
于是他在空中再次藉力上騰,這全靠他數十年的輕功修為了。
他兩次上騰的這段時間內,黃土已有不少落在地面上,是以當他無法再次上騰時,壓在他身上的黃土便大為減少。
這當然是他能在這次土崩中逃生的原因,任何事對人來說,幸運與否,是全在他自身有沒有將這件事處理得妥善,至于天命,那不過僅是愚蠢的人對自己的錯誤所做的遁詞罷了。
謝鏗很快地恢復了正常的呼吸,這是一個內功深湛的人所特有的能力,抬頭一望,蒼穹浩浩,雖無星月,然而在謝鏗此刻的眼中,已經是非常美麗的了,他苦嘆了口氣,方才當砂土壓在他身上時,所發生的窒息感覺,此刻已遠離他而去了。
他略為舒散了一下筋骨,四顧大地,暗黑而沉重。
這時候,他才有時間想起許多事,而第一件進入他腦海的,便是土崩前和他同室而處的人,此刻會怎樣了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仍然在土堆之下,這謝鏗當然知道,這時他內心又不禁起了矛盾。
若然他此時甩手一走,童曈和那少女自然就永遠埋身在土堆之下,這么一來,方才謝鏗所感到的難題不就全部解決了嗎?
只是凡事以“義”為先的謝鏗,卻做不出這種事來,他暗忖:“方才我身中劇毒,那‘黑鐵手’若不來救我,我等不到這次土崩,早就死了,此恩不報,我謝鏗還算人嗎?
“雖然他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那也只有等到以后再說了,大丈夫恩怨該分明,仇固然要報,恩也是非報不可的。”
他決心一下,再無更改,俯首下望方才自己鉆出來的地方,略為揣量了一下地勢,暗忖:“他們也該在我身旁不遠的地方。”真氣運行,貫注雙手,朝土堆上猛然一推一掃。
黃土崩落后,就松散地堆著,被他這一推一掃,立刻蕩開一大片,他雙掌不停,片刻之間,已被他蕩開了一個土坑。
但這種土崩,聲勢何等驚人,黃土何止千萬噸,豈是他片刻之間能掃開一處的?尤其他劇毒初愈,雖說內力驚人,但總不及平日的威力,他一鼓作氣,先前還好,但后力總是不繼了。
汗珠涔涔而落,他也不顧,這時他心中唯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救出和他同時被壓在黃土下的兩個人。
至于他們在土堆之下能否生存,卻不是他能顧及得到的了。
“無論如何,我這只是盡心而已……”他雙掌一揚,掌風颼然,又蕩起一片黃土,暗忖道,“否則我問心有愧,將終生遺憾的。”
夜寒如冰,黃土高原上秋天的夜風,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他渾身大汗,卻宛如置身于炎日里。
那黃土堆少說也厚達數丈,此刻竟已被他蕩開一個丈許薄的土坑,由此可見,他掌力之雄。游俠謝鏗在江湖上能享盛名,確非幸致。
但饒是如此,要想將沙堆蕩開一個能夠見底的土坑,還是非常困難,何況即使蕩成一坑,童曈和那少女是否就在這土坑下,也是個極大的問題,但謝鏗此刻卻渾然想不起這一切了。
謝鏗氣息咻咻,真力實已不繼,他每次一揚掌時所揮出的掌風,越來越微弱,蕩起的黃土,自然也就越來越少了。
他停下了手,靜息了片刻,體內的真氣,舒泰而完美地運行了數周,便再次開始第二次努力。
黃土蕩開后,便堆在兩邊,土坑更深,他掌力運用時自然也就更困難,到后來簡直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能了。
但他一生行事,只要他自認為這件事是該做的,他就去做,從來不問這事是否困難,此刻他雖無把握達成目的,但仍絕不收手,這就是他異于常人之處,也是他享有義名之由。
驀然,他猛然收攝了將要發出的掌力,因為他在黃土迷漫中,發現了一只穿著草鞋的腳,毫無疑問的那屬于黑鐵手的。
他大喜之下,縱身入坑,伸手一抄,那只腳入手冰涼,他又一驚,暗忖:“他難道已經死了?”
這念頭一閃而過:“無論如何,即使他死了,我也該將他好生埋葬,從此我才算恩仇了了,不欠別人別人也不欠我了。”他暗自思忖,左掌一揮,捉著那只腳的右手猛一用力外拉,黃土再次飛揚,弄得他一臉,他左掌如刀,往黃土上一插,硬生生地插了進去。
他感覺到左手已觸及童曈的身軀,于是他再一用力,忽然想到:“如果這樣拖他出來,他頭面豈非要被擦破?”
這時候,可顯出他的為人來了,童曈雖然生死未明,他卻不忍讓人家身體受損。
于是他雙手一齊用力,將土坑又掘了一個洞,這么一來,上面的黃土又往下松落,他心里一急,雙手一推,竟以內家正宗的排出掌的掌力擊向土堆,雙手隨即向童曈的身軀一抄。
想這土堆已松落,怎禁得起他這種掌力,隨即又陷了一個洞,上面的黃土又崩然而落。
就在這間不容發的一刻里,他抄起童曈的身軀,雙腳微一弓曲,身形暴退,掠出坑外。
這么一來,那土坑自然又被上面潰落的黃土填平,謝鏗不禁暗呼僥幸,因為再遲一刻,他又要被埋在土堆之下了。
他略為緩了口氣,對童曈的生存,本已未抱太大希望。
哪知他伸手一探童曈的胸口,竟還微溫,再一探鼻息,似乎也像未死,此刻他的心境,本該高興,因為他全力救出的人并未死去。
可是人類的心理,往往就是如此矛盾,他一想到自家與此人之間的恩怨難了,心思一時又像給阻塞住了。
秋風肅寂,四野無人,他一伸手,二十多年的仇怨便可了結,但是他既救出此人,又焉有再將此人致死的道理?
他緩緩地捉著童曈的兩只手,上下扳弄了幾次,雙掌再滿聚真氣,竟拼著自家真氣的消耗,來為與自己恩仇纏結的人推拿。
當童曈恢復知覺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自然也是謝鏗,那時他心中的感覺,更難以言喻。
謝鏗看到他睜開眼睛來,自己卻已累得渾身骨節都像拆散,疲憊地躺了下來,身體下的黃土雖不柔軟卻已足夠舒服了。
他剛好躺在童曈身側,兩人呼吸互聞,睜眼所望的,也是同一片天空,但是又有誰會了解這兩人從此開始,恩已結清,所剩下的只有仇了呢!
良久,東方似已現出白色,曉色已經來了。
他們都已緩過氣來,童曈可算是老于世故的了,他仰視著已現曙色的天空緩緩道:“我救了你一次,你也救了我一次,你問心可說無愧,現在,我想你總可以動手了吧!”
不知怎的,謝鏗又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難受,一時竟未答話。
童曈又道:“你若認為殺一個不回手的人是件不光榮的事,我也可以奉陪閣下走幾招!”
他干笑了幾聲,接著說道:“我年紀雖老,功夫可還沒有丟下,姓謝的你接不接得住還不一定呢?”
口鋒仍厲,但語氣中卻不禁流露出英雄遲暮時那種蒼涼之意。
謝鏗沉吟了一會,道:“勝負雖難料,但今日就是你我一決生死的時候了。”他頓了頓,又道:“我也知道,我雖然也救了你一次,并不能說你的恩我已報清了,只是殺父之仇……”
童曈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閑話少說,現在你我之間,已不相欠,還是手底見輸贏最好。”
此時他語氣,一反先前的軟弱,聽起來還像是他已然發怒。
其實他用心良苦,因為他明知道謝鏗不會向一個沒有回手之力的人下手,因此故意用話相激。
謝鏗一生好義,他卻不知道這老人對他,也可說是義重如山呢。
兩人不約而同,幾乎是同時由地上躥了起來,童曈微微挽了挽衣袖,因為他此時所穿的,僅是普通衣著而已,并非謝鏗所穿的那種緊身之衣。
他一抬頭,正好瞪在謝鏗臉上,不禁暗贊:“果然是條漢子!”
謝鏗燕頷虎目,鼻如懸膽,是江湖上有名的英俊男子,只不過缺少些瀟灑飄逸的風度而已。
兩人相對而立,四目凝視,竟誰也發不出第一招來。
晨風漸起,金烏東升,雖然有風,卻是個晴朗的天氣。
童曈眼光一瞬,暗忖:“這人倒真是個義氣漢子,我童曈一生中惡多于善,今日倒要成全這孝子。”他多年獨居,已將性情陶冶得處處能替別人著想,他生活雖然孤寂,若說對生命他已絕無留戀,那還是欺人之談的。
須知無論任何人,縱然他活得十分困苦,但對生命仍然是留戀的,此刻童曈卻愿以自己的死來成全別人,這份善良的勇氣,已足可彌補他在多年前所做的罪惡了。
于是他再不遲疑,口中低喝:“接招!”身形一晃左掌橫切,猛擊謝鏗的頭部,右掌直出,中途卻倏然劃了個小圈,變掌為指,指向謝鏗右乳下一寸之處的乳泉重穴。
這一招兩式,快如閃電,黑鐵掌力,舉世無二,掌雖未到,謝鏗已經覺出一種陰柔而強的掌風,颼然向他襲來。
他久經大敵,當然知道厲害,身形滴溜溜一轉,將童曈這一招,巧妙地從他身側滑開。
右掌一穿,卻從童曈這兩式的空隙中,倏然而發,避招發招,渾如一體,腳步一錯,卻不等這招用老左掌已擊向童曈胸腹。
童曈傲然一笑,二十多年來,他未與人動手,此時不免存髀肉復生之意,想試試這譽滿江湖的年輕人功力究竟如何。
同時他雖然自愿成全謝鏗,但名駒雖老,伏櫪卻未甘,臨死前也再馳躍一番,來證明自己的筋骨,并未變老呢!
于是他猛吐了口氣,掌影交錯,掌法雖不驚人,而且有些地方的運用已顯得有些生硬了。
但是他數十年修為的黑鐵掌力,卻彌補了他掌法上的弱點,是以謝鏗也不免心驚,連換了三種內家正宗的玄門掌法,仍未占得什么便宜,他闖蕩江湖,尚以今日一戰,最感棘手。
于是他暗忖:“這黑鐵手確實有些門道!”爭勝之心也大作。
兩人這樣一來,掌法都更見凌厲,掌風的激蕩,使得地上的黃土又飛舞彌天,更增加了這兩個內家名手對掌時的聲勢。
此兩人正代表武林中兩代人物,謝鏗招式變得極快,身形運轉亦速,但稍嫌沉不住氣,致有許多極微小的疏漏。
而童曈身形凝重,卻以沉著補救了一切,他見招化招,并不急切地攻人傷敵,這與他二十多年來性情的陶冶,可有關系。
但兩人功力卻有深淺,童曈這些年來,內力雖有進境,但身手卻未免遲鈍了些,何況他究竟年老,生理上的機能,比不上正值壯年的謝鏗,數十個照面一過,已漸落下風了。
但一時半刻之間,謝鏗卻也無法傷得了他,他雙掌黝黑,謝鏗也不敢與他對掌,這因為黑鐵掌力在武林絕少,在此之前,謝鏗也從未遇過。
東升的旭日,片刻之間,卻被陰霾所遮,大地上立刻又呈現出一種冷漠凄清的味道。
謝鏗暴喝一聲,雙掌中鋒搶出,又是排山掌力,他怎會看不出童曈已到了力不從心的階段,是以出此極為冒險的一掌。
童曈立刻雙掌回圈,想硬接他這一掌,當然他也看出謝鏗不敢和他對掌,哪知謝鏗掌力含蘊未放,腕肘猛沉,掌緣外分,雙掌各各劃了個半圈,竟由內家掌法變為外家的雙撞手。
這一下他招式的變幻,大出常理,童曈一驚,心里突然生出同歸于盡之念,根本不去理會對方這一記煞手,雙掌原式擊出,攻向謝鏗胸腹之間的空門。
謝鏗一咬牙,也拼著身受一掌,因為他覺得這樣在良心上說來,也許還較為好受些。
兩人出招俱都快如電光石火,若兩人招式一用老,誰也別想逃出活命。
但就在這瞬息之間,童曈的掌緣已接觸到謝鏗的衣服,但是他卻在這一刻里,倏然放棄了與人同歸于盡的想法。
是以他雙掌僅在謝鏗身上輕輕一按,雖然因為他心念的這一變動,招式連帶而生的緩慢,即使他想用出全力也不可能了。
謝鏗的雙撞手,卻是全力而為,童曈焉有活路?近百十年來,內家高手死在這種外家拳術之中的,這還是第一次。
謝鏗一招得手,心里卻凜然冒出一股難言的滋味。
他在發招之時,本也抱著同歸于盡之念,哪知人家的雙掌卻僅僅在自己身上一按,這樣何啻人家又救了自己一命。
但對方已然身死,自己想報恩,也不能夠,何況對方是死在自己手上,此刻他心中這股滋味,卻真比死了還難受。
他低頭一望童曈倒下去的尸身,看到他頭首破碎,眼珠離眶而出,死狀凄慘,不忍卒睹。
一陣風吹來,他覺得有些濕潤,愕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他多年宿愿已償,按說應該高興,只是他此刻心里可沒有半點高興的意味,大野漠然,朔風再起,天氣的陰霾和他心中的凄涼,恰好成一正比。
他想俯下身去,將這世下唯一對他恩重如山的人的尸身抱起來,他暗罵自己,仇雖已了,恩卻依然,男子漢生于世,豈是只顧復仇而不計報恩的,于是他的心情更落寞了。
驀然,背后起了一聲凄涼的長笑,笑聲刺骨,謝鏗竟激靈地打了個冷戰,本來稍稍下俯的身形,猛一長身,掠起丈許。
在空中一張臂,身形后轉,飄然落在地上,卻見一人長衫飄飄,正在對面望著他冷笑。
他一驚,厲喝:“是誰?”
那人施然走了兩步,眼角朝地上的尸身一瞥,冷笑道:“久聞游俠謝鏗義名昭著,今日一見,倒教小弟失望得很!”
語氣冷嘲,謝鏗心里本難受,聽了這話,更不啻在他心上又戳了一刀,這么多年來,人們譏嘲他無義的,恐怕只有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