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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深宮喋血
從斟云懂事時起,身邊陪伴著他的就只有一名佝僂著腰的老宦官、一名年老的宮女。他的童年,被困在清冷的深宮中高高的朱紅色高墻內,圍著雜草叢生的小院。他知道自己有很多哥哥姐姐,但是大部分都沒見過。
斟云是一個大帝國的皇子,聽說無論是從南到北,或是從東到西,信使騎著駿馬晝夜不停地疾馳,也要小半個月才能橫穿廣袤的國土。只是這一重又一重的高墻阻隔了宮里宮外兩個世界,斟云抬頭只能看到藍天白云,卻看不見這個國家到底有多么廣袤。這是帝尊打下的萬里疆土,斟云是帝尊的第二十一個皇子,卻極少有機會見到老邁的父皇。
這世上有幾種不同的皇子。一種跟隨帝尊起兵于草莽,立下赫赫戰功;另一種生長于深宮婦人之手,不知宮外日月。一種娘家勢力強大,呼風喚雨;另一種是地位低微的貢女、宮娥偶爾被臨幸所生,困于宮中,自生自滅。一種炙手可熱;一種無人問津。
曾經最為得勢的皇子,自然是太子斟長生,那是帝尊的長子。昔年帝尊仍是布衣百姓時,正逢天下饑荒,孩子的娘餓死了,帝尊和年幼的斟長生淪為流民,踏上了造反的不歸路。轉眼間多年過去,帝尊成就霸業時,太子一身錦袍金甲,文可監國,武可征戰。每逢太子征戰歸來,帝尊總是要率領文武百官親自到城門前迎接。
直到那一年,太子討伐璩國,帝尊原本以為捷報指日可待,卻不曾想到,帝國最精銳的二十萬長風騎兵,歸來只有不足五百的殘兵敗卒,殘破的馬車上,染血的戰旗蓋著太子的尸身。
璩國是一個南方小國,地處富庶的魚米之鄉,又不產馬駒鐵礦,無法將財富變為強兵,自然是引得帝尊覬覦,想征服璩國彌補連年征戰的虧空。哪怕璩國俯首稱臣,以大量金銀、珍寶、美女進貢,試圖獲得片刻和平,也不能如愿。帝尊財寶美女照收,軍隊卻也不停,最終仍是大軍壓境,卻不曾想到居然慘敗。
“偃師千乘……是偃師千乘干的!”帝尊一夜白頭,偃師千乘來無影去無蹤,像個漂泊不定的噩夢,誰都不知道他們的據點在哪里,想復仇也找不到他們的下落。他不知道璩國到底開出了何種價碼,居然請得動偃師千乘。
帝尊病了、垮了,喜怒無常,他不放心那些伴他起家的武將,將他們殺得一個不留,讓皇子們鎮守四方,自己沉浸在溫柔鄉中,至于這個龐大的帝國將來由誰繼承,他已經不愿再去想。
二十一皇子,斟云,在帝尊眼中不過是縱情聲色之后無關緊要的產物,從來不受器重,由他自生自滅。斟云的娘親只是個沒地位的璩國貢女,在他還沒懂事的時候就過世了,陪伴斟云的老宮女常常咳嗽,在斟云十二歲那年的冬天過去之后,終于也沒了呼吸,冷冷清清的院子里,只剩那名佝僂著腰的老宦官。
“三皇子造反,被五皇子鎮壓了,自盡于王府中。”十二歲那年秋天,老宦官像閑聊般提起這事,斟云置若罔聞,只是慢慢啃著手中的冷饃饃。
“五皇子死得蹊蹺,坊間流言是六皇子下的毒。”斟云十三歲那年,宮中又有流言悄悄地流傳著,斟云自顧自地撿起了浣衣院中別人不要的衣服。
“七皇子的棺槨啊,那是上好的金絲楠木……”宮中修繕樓宇的工匠們吃著冷饅頭,小聲閑聊這種敏感話題時,并沒有刻意避開一身舊衣、站在一旁看木匠干活的斟云。他們知道,這個不得寵的皇子經常飯都吃不飽,常來木匠作坊討些剩飯吃。
二十一皇子是個傻子,從早到晚,只會怔怔地坐著、站著,看著工匠們干活,看著工匠書籍上那些記載著尺寸和技法的、晦澀難懂的文字,十分入神;二十一皇子文弱秀氣,可惜是男童,否則以他那和親娘一樣傾國傾城的容顏,若是女兒身,可以送去和親,可以拉攏重臣家族,偏偏他是毫無用處的男兒身。
但是二十一皇子又很聰明,帝尊從未派遣過老師教他讀書寫字,他卻跟著地位低賤的工匠們,一筆一畫地臨摹工匠書籍上的文字,拿著圓規、直尺、曲尺,照著做各種木頭玩意兒。他的一雙巧手不輸皇宮內府的能工巧匠,制作的門扉戶扇精巧異常,制作的報時漏壺能按時辰搖響鈴鐺,制作的木鳶能在天上盤旋很久才落下來。
諸位皇兄皇姐都譏笑斟云胸無大志,只知道擺弄不入流的工匠們的奇技淫巧。但是斟云心里清楚,他上頭有二十個哥哥,大多手握實權。作為不可能繼承皇位的皇子,胸無大志當個玩樂王爺也就罷了,要是太有志氣,難免成為兄長們的眼中釘,只怕不是好事。
十九皇子斟巽,同樣不受器重,同樣自生自滅,是斟云一母所生的兄長。斟云十四歲時,斟巽十七歲,已經到了應該分封到外地成為藩王的年齡了,但是急轉直下的局勢,讓分封成了不可能的事。
深秋的冷風讓深宮大院顯得更加冷清,荒涼的院落里,枯藤老樹下,斟巽告訴斟云:“帝都已經被重重圍困了,宮墻外的百姓已經將糧食吃絕,在以草木充饑,只剩這深宮之內還在歌舞升平。”
十四歲的斟云看著天上云聚云散,秋風吹拂著他清秀的臉龐,他還是一貫的沉默。斟巽靠著樹干坐下,說道:“圍困帝都的,是八皇兄的兵。”
又過幾日,尸體腐爛的臭味隨著秋風從城外吹進深宮,聽宮中麻木的宦官們說,朝堂上少了很多大臣,多半是趁著八皇子兵敗自盡的空隙,設法逃命去了,眼下圍攻帝都的是十皇子。畢竟反叛的皇子太多,垮了一個,還有下一個接著攻打,試圖逼宮篡位。
再過幾日,宮中也斷糧了,宮人大多逃散,只剩從來沒邁出過大門的妃嬪、宮女們坐困愁城,偌大的深宮,清冷得只有深秋的烏鴉如哭似泣的叫聲。當斟巽來到荒涼的舊院時,斟云仍然在怔怔地坐著,一身單薄的舊衣裳,在秋風中瑟瑟發抖。
斟巽向斟云伸出手:“弟弟,咱們走。”
宮中的肅殺氣氛,從斟云從未到過的朝堂方向傳來,穿透整個后宮,讓人噤若寒蟬,只有斟巽仍然保持著平日的陽光爽朗,他牽起斟云的手,在雕龍繪鳳的亭臺樓閣中間穿行。斟云不時聽到那迷宮般的后宮庭院里飄出女人的哭聲,平日里的大內侍衛現在早已找不到影蹤,一攤攤灑落地上的鮮血,越靠近朝堂,就越腥臭濃烈,似乎這里曾有過激戰。
咚!咚!咚!那是上朝的鐘聲,斟云想起已經有一個多月沒聽到過了。分隔后宮和前殿的高墻邊,那道平日里戒備森嚴的宮門,如今已經被檑木撞垮,朱紅色的大門倒塌在地。大殿外的廣場上滿地都是大內侍衛的尸體,一群太監戰戰兢兢地拖走尸體,努力沖刷地上的血漬,鮮血滲入地磚的縫隙,怎么也沖刷不干凈。零零星星的幾名朝臣被身著黑色盔甲的士兵們用锃亮的刀鋒架住脖子,雙腿顫抖,慢慢爬上大殿前的臺階,顫抖著上朝,用顫抖的聲音高呼萬歲。
十三皇兄年近四十歲,卻已須發斑白,帶著他那威武的玄鐵騎,大步踏入皇宮。照理而言,分封于外地的皇子,若無圣旨召喚,絕不可違命進京,但是十三皇兄渾然不懼,一身染血的征衣,昂首闊步,劍履上殿,俯首叩拜:“皇兒平亂來遲,十皇兄、十一皇兄亂黨已經伏誅,還望父皇恕罪!”
帝尊須發皆白,已是七十多歲的高齡,端坐于帝位之上,沉默如同雕像。十三皇子多年征戰在外,戰場肅殺催人老,偏偏帝尊太長壽,已經年逾古稀,這些年長的皇子也一個個成了老皇子。
身為開國之君,原本應該兵權在握,天下俯首,莫敢不從。他在思索究竟是從何時起,兵權被諸皇子分割占據,是從他誅殺四柱國將軍時起?還是他沉浸于溫柔鄉后如同昏君時起?十三皇子自稱平亂,眼下已經成年的諸皇子,又有誰不是亂黨?
如果今日造反的不是自己的親兒子們,帝尊此刻就已經是亡國之君了。十三皇子跪于帝尊面前請罪,手掌卻不離腰間佩劍,麾下士兵搜遍整個皇宮,將幾名年幼的弟弟押到大殿。請罪是假,逼宮奪位是真。太子之位虛懸太久,諸位皇子年紀漸大,都等不及了。
斟云第一次踏進這雄偉的大殿,精美的梁棟、巧妙的榫卯,吸引了他的目光,讓他忘了脖子上的刀鋒。或許斟云天生就是當能工巧匠的料子,肅殺的氣氛并沒有壓抑他對這大殿精巧又恢宏結構的驚訝。
十三皇子的親兵——玄鐵騎,在大殿廣場上莊嚴列隊,多達萬人。十三皇子跪地,雙手奉上自己早已寫好的、冊封他為太子的圣旨,圣旨只差父皇蓋上玉璽,當眾宣讀。若是父皇不允,倒也無妨,他手中的寶劍可以確保父皇順利駕崩,帝位終究還是他的。
轟!炸雷落在玄鐵騎當中,頓時人仰馬翻!十三皇子臉色驟變:不可能!天底下不可能還有兄弟可以挑戰他的實力!這場皇位爭奪戰,應該早已分出勝負!
轟!轟!炸雷接連炸響,玄鐵騎臨危不亂,亮起軍刀,拿起弓弩,結成密集的鐵桶陣,防御敵人的沖鋒,卻不知敵人位于何處。轟!又是一聲血肉橫飛的炸雷,十三皇子驚慌失措,大步走出大殿,只見他引以為傲的玄鐵騎已經死傷過半,敵人卻仍未露臉。他想起了那個夢魘般的傳說:天底下,能夠遠在視線之外發起致命攻擊的,只有那個神秘的傭兵組織……
嘩啦!宮墻垮塌,大片精美的樓閣如同紙糊般被撕碎,一座精鐵為墻、青銅為瓦的碉樓,邁著六條腰身粗的鑌鐵腿腳,噴吐著濃煙,機輪轟鳴、震耳欲聾,正從廢墟中站起來。
那是什么東西?十三皇子臉色煞白。玄鐵騎結陣沖鋒,高頭大馬甚至還不如金屬巨樓的機械膝蓋高,刀劍弓矢傷不了這怪物分毫,它一腳踩下去,人馬俱成肉泥。
又一座巨樓出現,然后是第三座、第四座……它們從四面八方包圍了皇宮,炮火從巨樓上的鋼鐵圓筒中噴出,落在騎兵陣中,如同冥河邊上的彼岸花般絢爛。
“偃師千乘!是偃師千乘的飛樓!”有人發瘋大叫。轉眼間,十三皇子的大軍灰飛煙滅,那些魔鬼,誰能想到那些魔鬼竟然會對帝都發動進攻?十三皇子站在大殿前,目瞪口呆,他覺得自己是很能沉得住氣的人,當兄長們互相廝殺爭奪大位時,他按兵不動,等到有實力的兄長損兵折將,他再當“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那只黃雀。但是他沒想到,自己居然也只是螳螂,而黃雀另有其人。
偃師千乘的飛樓,一座可破軍,十座可屠城,百座可滅國,此時眼前的飛樓竟然有三十座之多!飛樓之下,還尾隨著大批手持飛火銃刀的傭兵。偃師千乘等級森嚴,至少要百夫長級別的頭目才可調動一座飛樓,千夫長也只能調動不足十座飛樓。十三皇子貴為皇子,就算備足厚禮,能見到百夫長就已經很不容易,卻怎么也請不動偃師千乘出手。他看見為首的飛樓上,一名年輕女子青紗覆臉,衣衫上繡著六顆飛星,那是十萬夫長!
女子居高臨下,拿起飛火銃刀,十三皇子心膽俱寒。飛火銃刀是偃師千乘的特有武器,長逾四尺,前半截為長刀,后半截為火銃,近可揮刀劈砍,遠可火銃射擊,無論遠近,均無死角。天下不知多少國家召集能工巧匠,試圖復制這種威力強大的武器,卻始終無法成功,僅僅色澤金黃的特殊火藥這一項,就無法得知煉制秘法。
銃響,血花飛濺,十三皇子低頭,只見身上鎧甲被無情地打穿。又是一聲銃響,十三皇子倒地,從大殿前的丹陛石上滾落,那汩汩的鮮血順著丹陛石上的云龍浮雕流淌,在龍嘴滴落。這嗜血的皇權,不知吃了多少皇室親兄弟的性命。
誰是螳螂后面的黃雀?前一刻還耀武揚威的玄鐵騎現在已經片甲無存,十九皇子斟巽從幸存的諸位皇子當中站出來,踏著兄長的血,走向父皇的寶座。帝尊瞇起昏花的老眼,努力試圖看清這年輕的皇子的長相,他年紀太大,子女又太多,孩子的名字他記不全,孩子的相貌也記不清。
“你,花了多大價錢,請動這玩弄機關妖術的偃師千乘?”帝尊的聲音仍然透著王者的威嚴。
斟巽道:“價碼不高,不過是用云砂郡荒涼貧瘠的塞北十五城之外的百萬頃荒漠作為交換。”偃師千乘要的價碼大多都很奇怪,誰都不知道他們要那寸草不生的荒漠做什么。
帝尊大聲問:“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和他們勾結的?”
斟巽微笑:“在我得知璩國當年請動偃師千乘的價碼不過是光禿禿的荒山上火燒不化的黑色頑石之后,我就多留了個心眼,費了好大功夫,才和柳姑娘搭上線。”
柳!帝尊全身一震,睜大昏花的老眼,直勾勾地盯著飛樓上那名青紗蒙面的少女。豆蔻年華的女子竟然是偃師千乘的十萬夫長。
帝尊大聲問:“他們就只要一片荒地?就這條件?”
斟巽走到帝尊面前,說道:“他們還要分封一名皇子到云砂郡當藩王。”
帝尊枯瘦的手緊緊握住皇座,雙目赤紅,他知道,偃師千乘要分封一名皇子到云砂郡,顯然是要個人質。他大聲吼:“你這是與虎謀皮!你皇長兄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
斟巽道:“與虎謀皮,總好過坐視十三皇兄登基。要是他當了皇帝,你我只怕都要橫死在這大殿里。”
那名蒙面的少女走下飛樓,一雙美眸目空一切,無視皇權的威嚴,她走到被押上大殿的皇子們面前,來回踱步兩三趟,這些皇子大的十四五歲,小的只有四歲。
“你到底是什么人?”帝尊大聲質問這名神秘少女。
少女慢慢摘下面紗,微笑道:“陛下,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帝尊大駭,猛然站起,卻又被身邊士卒推坐在皇位上。她姓柳,面容依稀就是當年少年英雄云陽侯的模樣。當年誅殺云陽侯府滿門時,唯有這六七歲的小丫頭漏網,時隔多年,她終于出現了,以帝尊最恐懼的方式出現。
“來人!殺了她!殺了她!”帝尊大聲下旨,卻無人聽令,稀寥寥的朝臣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只有帝尊蒼老的聲音回蕩在朱紅色的殿柱間。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手中的權力是那么虛無。
冰冷的刀鋒架在帝尊頸上,斟巽踏上皇座前的臺階,在父皇耳邊輕聲道:“這天下從戰亂到四海升平再到戰火四起,父皇您從開國皇帝到有為明君,再到昏君。退位吧,孩兒必定讓您安享晚年。”
偃師千乘來去如風,轉眼間就撤得干干凈凈,只剩這殘破的皇宮在訴說著無情的皇室紛爭。斟巽用為數不多的親兵控制了皇宮,把父皇軟禁到偏僻的思親殿中,殿內雜草叢生,殿門戒備森嚴;再命信使將帝尊退位為太上皇、十九皇子斟巽登基為帝的消息昭告天下。
十四歲的斟云怔怔地看著偃師千乘離去的方向,腦海中都是巨大的戰爭機械、吱吱轉動的機樞齒輪,什么皇權更迭,什么兄弟相殘,他只想離得越遠越好。
十七歲的斟巽登基為帝,木然地看著朝臣們山呼萬歲,心中卻沒有半點喜悅,這殘破的江山、四起的狼煙,無論交到誰手上都是個棘手的爛攤子。區別只在于他在這皇權爭奪中勝出了,不用再日夜擔憂別的兄長登上皇位之后,會將他處死。
大赦天下,是斟巽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參與叛亂的皇兄都在這場諸皇子之亂中凋零,少數沒參與叛亂的皇兄又是只知聲色犬馬的窩囊廢,追究他們是否參與謀反已經沒有意義,甚至連開棺戮尸都做不到,因為他們雖貴為王爺,尸首卻早在戰敗后散落疆場,任憑野獸啃食殆盡,根本無人收殮,無尸可戮。
清除亂黨、收攏兵權,這些事花費了斟巽不少時日,他深知自己的皇權并不穩固。空蕩蕩的皇宮中,他的日子枯燥乏味到日復一日地在大殿和書房中兩點一線地移動,待到秋色漸涼,他才想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深宮冷清,這三宮六院的嬪妃娘娘們平日里個個趾高氣揚,爭寵不休,不知宮墻之外天下大勢的變幻無常,全然不把這些未成年的皇子放在眼里。如今皇位易主,那些嬪妃娘娘一個個都不見了蹤影,斟巽也不問宮內監她們的去處,怕問了會心生同情。
去年還像初秋繽紛的群花般爭相斗艷的后宮,今日倒像此時的深秋般蕭索。斟巽走在黃葉滿地的深宮陋巷中,這是童年時他和斟云無數次奔跑過的小巷,童年懵懂不知“皇子”二字是何等沉重,倒也快活。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皇權交替之后,對幸存的弟弟們的處置。
所有的皇子,從四歲到十四歲,巽帝打算統統分封到外地為王;所有的王府,全部高墻大院、雕梁畫棟,配足歌姬美妾,讓他們醉生夢死;所有的封地,全部派御史嚴加看管;所謂王爺,不過是血統高貴的華服囚徒。但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看著那些嬌媚不再的妃子抱著年幼的皇子哭成一團,斟巽也覺得心頭發酸,下旨凡是生下皇子的嬪妃均可隨皇子到封地居住。
穿過落葉蕭索的小巷,巽帝讓侍衛和太監留在外面,獨自走進荒涼的小院。聽太監和侍衛們說,不得寵的皇子,過得還不如尋常人家的孩子,但是巽帝從未見過尋常人家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只知道自從記事時起,自己和斟云就生活在這荒廢的小院中,饑一餐飽一頓,無人問津。
院落里滿是刨花木屑,小院里所有的家具,都是斟云撿別人不要的廢料做的。他有一雙巧手,如果生在民間,或許會成為小有名氣的能工巧匠。
斟巽靜靜地看著斟云雕琢一個小折凳。斟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最近總在尋找更耐磨的木頭做小折凳的軸承,卻始終找不到合適的材料,直至見到偃師千乘那些巨大飛樓的金屬軸承,才豁然開朗,此時沉湎其中,全然不知皇兄在身后。直到夜幕低垂,高墻大院里光線不足,斟云才放下小折凳,方驚覺皇兄到來。
“哥……不,陛下。”斟云訥訥地說著,有些膽怯。他們是一母所生,自幼相伴。諸位皇子大多是同父異母,同母所生的極少。但是如今,斟巽是皇帝,斟云才想起從來沒人教過他面見皇帝的禮節。
“不必多禮。”斟巽今日沒有穿那華麗的龍袍,仍然像往日還是不受器重的皇子時那樣,穿得隨意。他將地圖攤在斟云面前,說道:“選一個地方,作為你的封地吧。”別的弟弟,封地均由他指定,僅有這個同母的弟弟,他網開一面,由斟云自己選擇封地。
裂土封王,原本就是非常敏感的話題,斟云看著眼前的帝國萬里疆域圖,深知要是選了富庶的地方,原本應該上繳朝廷作為稅賦的白花花的銀子就都流進了王府,難免招皇兄記恨;要是選了窮鄉僻壤,將來子子孫孫又跟著受苦,實在難以決定。
斟云思索半晌,伸手指著帝國邊陲最荒涼的塞外云砂郡,“就這里了。”
巽帝心中一驚,表面卻不動聲色。云砂郡,由昔日云陽、飛砂兩個窮郡合并而成,也是帝國皇權難至的邊緣,地瘠民貧,又與外敵戎寇接壤,蠻夷時常擾邊洗掠。自從云陽侯被誅殺后,邊關大軍群龍無首,紛紛落草為寇,地方官往往棄城而逃,民不聊生,全郡近乎淪陷之勢。選擇云砂郡作為封地,與送死無異。斟巽原本想過分封別的皇子到云砂郡作為偃師千乘的人質,但是看見其余皇子的生母以頭搶地,痛哭哀求,心中不忍,又只能收回成命。
巽帝問:“為什么選這里?”
斟云道:“我想看看那些精巧的飛樓,是如何運轉的。”
世間事,往往是兩難的選擇。斟巽想過找個強勢的兄弟鎮守邊關,又擔憂山高皇帝遠,兄弟擁兵自重,尾大不掉;他想分封個弱勢兄弟過去,又擔心擋不住敵人,戎寇長驅直入,危及帝國安全。他倒也想過派個外姓武將鎮守云砂郡,但是他并非帶過兵打過仗的皇子,手下又哪里有得力的武將?新提拔的幾名親信都鎮守在各戰略要地,以防止虛弱的帝國內部再起戰火,實在是無人可派。
斟巽沉重地說道:“弟弟,你要是選了云砂郡,這一去,只怕就是天人兩隔。”
斟云不作聲,自古皇家勝者為帝,敗者自當安分于王府高墻內,醉生夢死,生死聽天由命。斟巽雖是親兄長,但是帝位當前,只怕這份親情也不會長久。
斟巽見弟弟心意已決,也不再多說,讓他做好分封為王的準備,轉身離去。荒院里的燭光搖曳,斟云在燭下潛心繪制他想到的木鐵機關圖紙,這百無一用的玩物,卻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消遣。
侍衛和太監在院外等了很久,直至看到巽帝出來,才松了口氣。斟巽往書房走去,眾人自然是緊緊跟隨。斟巽突然停步,讓眾人退到三十步之外,只留平日里伺候斟云的駝背老太監:“曹公公,云弟決定選擇云砂郡作為封地,你一同跟過去,作為王府的掌事太監。”然后又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老太監只覺得冷汗從背脊滲出,雙腿打戰。斟巽揮退他,又叫過一名侍衛:“趙龍,你擔任王府的府兵頭領,帶三百精兵隨斟云去封地。”侍衛大聲領旨。作為這種囚徒般的藩王,王府中的府兵頭領必定是皇帝的親信,負責監視王爺,有必要時甚至可以奉皇命將王爺置于死地。
斟巽回到書房,又叫來麾下最信任的緹騎首領,布置秘密事宜。他知道偃師千乘要將一名皇子分封到他們控制的地盤內,就是想要一名皇家血統的人質。他們能把他扶上皇位,自然也可以把另一名更聽話的皇子扶持上去當傀儡皇帝,這種事不能不防。
等斟云到達云砂城,就找個合適的機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除掉,讓偃師千乘手上沒有人質可以要挾朕。這個密旨,巽帝對曹公公和趙龍都小聲交代了。皇家親情涼薄,從他踏上皇座前的臺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這手足親情,無論他多不舍,也只能到此為止。
偃師千乘,來去如風,神出鬼沒如羚羊掛角,難覓行蹤。自從那日逼宮奪位過后,就算是皇帝斟巽也不知道這上千名偃師千乘傭兵連同數十座龐大的飛樓去了何處。飛樓可以日行千里、晝夜不停,此時距離奪位之戰已經過去小半個月,飛樓或許已經離開國境。但是巽帝總覺得傭兵仍有不少潛伏在帝都。他只能不斷加強身邊的侍衛數量,確保自身的安全。
“有刺客!”深夜的皇宮,侍衛們的聲音劃破夜空,書房頭頂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斟巽在侍衛們的保護下,臉色慘白。
侍衛們描述了刺客的模樣,巽帝反而松了一口氣,擺擺手:“別追了。”根據侍衛的描述,刺客是一名武功極高的女子,尤其是輕功之高,可以毫不憑借外物,像飛鳥般翩躚空中,簡直匪夷所思。巽帝知道,那是他請來的偃師千乘的十萬夫長,昔日云陽侯府柳家唯一的遺孤——柳夢零。
請神容易送神難,柳夢零,是皇帝都奈何不得的人。
皇家哪來的親情?荒涼的院落里,柳夢零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屋梁上,看著搖曳的蠟燭下趴在舊桌子上睡熟的十四歲小皇子斟云。柳夢零曾經把復仇視為這一生的追求,養母對她永遠都是有求必應,哪怕是斟巽向偃師千乘借兵,養母明知道她想要復仇,卻也縱容著她的任性,由她帶走了三十五座飛樓和數千傭兵。
那日,在帝都郊外的荒廟里見到喬裝打扮出宮的斟巽時,她就提起過:“你就不怕這是與虎謀皮?帝尊殺我全家,我也要殺他全家!你不怕我連你一起殺掉?”
那時斟巽只是很有修養地微笑,說她下不了手。當時她不信,直到攻破宮墻,見到大殿上的帝尊之后,她才發現自己真的下不了手。昔日稱霸天下不可一世的帝尊,如今只是一個坐困愁城的糟老頭兒,像頭困獸般咆哮著,卻無人再聽他號令。最終她能狠下心腸擊斃的,也就只有十年前手持圣旨到云砂郡,下令誅殺柳氏全族的十三皇子罷了。
帝王家哪有親情在?柳夢零潛伏在書房屋頂,聽到的只有新登基的巽帝如何處心積慮地在親弟弟斟云身邊布下明崗暗哨,盤算著等斟云到了云砂郡,就痛下殺手,除掉這一母所生的弟弟。
柳夢零無聲無息地落在室內,輕輕撫起斟云額前的長發,這二十一皇子,長得真秀氣,比尋常女子還要柔美幾分,只怕傳說中的宋玉、衛玠也不過如此。真要殺他,那倒是可惜了。
柳夢零脫下外衣,披在斟云身上,像憐惜弟弟的姐姐。外衣之下的她,手臂佩戴著斬鐵銀絲箭,腰間纏著烏金軟劍,一身數不清的暗器。其中最為顯眼的,是大腿外側的匕首,那是熔鑄了柳家的免死金牌打造而成的匕首。免死金牌只怕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它更像催命符,被授予免死金牌的開國名將,往往離功高震主已經不遠了,最終都被帝尊誅殺全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