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小雪,分封各地的小王爺們啟程了。小王爺們離開牢籠般的皇宮大院,在旅途的終點迎接他們的,將是一座座名為王府的奢華牢籠。
帝都終究是帝都,云集天下財富,因幾個月前的奪位大戰變成戰場的帝都,如今又云集高官巨富,屋舍樓宇被重新整修一新,又是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全然看不出當初的慘烈。
小王爺們的馬車鑲金嵌銀、錦繡華麗,護送王爺們的親兵浩浩蕩蕩。一時間,觀看王爺們離京成了帝都里的一件盛事。然而只有端坐車中的王爺們才知道,華麗的馬車內部,是手臂粗的鋼籠。在到達王府之前,這些尊貴的華服囚徒們不允許離車半步。巽帝需要一個兄友弟恭的好名聲以服膺天下,與那些叛亂的兄長們劃清界限。誅殺兄弟的事情,他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
帝都郊外,馬車分道揚鑣,諸位皇子分赴南方鶯歌燕舞的封地,唯獨斟云轉往北方塞外沙漠、苦寒之地。出了承天郡,過了鳳花郡,就徹底離開了中土的一切繁華之地,西北各郡都是人煙稀少,加之這幾年來的諸皇子叛亂,昔日繁華的大城市被摧殘成破敗的小城,小城變破落的村鎮,而一些原本的小村鎮,則被抹平成百里無人煙的殘垣斷壁,流寇隨處可見。
在到達云砂郡前,巽帝安插在隊伍中的侍衛們原本有很多機會下毒手,可以順理成章地栽贓到山賊流寇頭上,說是他們殺害了小王爺。但是同行的除了這支護送隊伍,還有大量跟隨在后頭,試圖抱團求安全的商旅隊伍。那些商旅有些也聘請了押送貨物的鏢師,府兵頭領趙龍不知道這其中潛伏了多少偃師千乘的傭兵,他只知道偃師千乘不會坐視重要的人質在半途被人做掉。
商人分好幾類:坐在馬車里的幾個商人由鏢師前呼后擁,押送著價值不菲的貨物,多半是與塞外戎狄有生意往來的大商家旗下商人;跟在馬車后頭,推著雙輪木頭貨車,瘦骨嶙峋的幾個商人,多半是討些辛苦錢過日子的尋常行商。趙龍知道陛下不會讓他單獨執行這么重要的任務,在那些行商中間,必定還有朝廷的暗樁。他留意到有幾個鏢師太陽穴高高鼓起,顯然是內家高手,衣服嶄新,不像常年風餐露宿、行走商路的尋常鏢師。有一個微胖的商人手里不停搓著兩個鐵球,肉乎乎的手掌似乎指力很強。
他們是偃師千乘的秘密傭兵?還是陛下派出的細作?趙龍不清楚,也不好草率地和他們接頭,只能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最讓趙龍不安的是,柳夢零不知潛伏在何處,他只知道帝都的緹騎密探們說柳夢零已經出城北上,多半是喬裝打扮混在商旅中。
“趙頭領,你這東張西望的,是想找我?”柳夢零策馬前行,走到趙龍身邊,讓他打了個冷戰。柳夢零根本不屑于躲藏,也不屑于偽裝,只是用青紗蒙臉,遮擋一路的風塵。
趙龍訕訕地說道:“姑娘前些日子獨闖禁宮,武功好俊,只是不知道可否告知這師承來歷?”
柳夢零道:“沒什么師承。在另一個你們不知道的地方,各位叔叔伯伯見我是孤兒,同情我,一人教我幾招,胡亂學的。要吃零食嗎?”她零食從不離身,那透明的容器薄如蟬翼,又像水晶般剔透,縱使是見多識廣的趙龍也認不出這是什么東西。
趙龍搖頭,他知道偃師千乘的妖女掏出來的必然是不能掉以輕心的古怪玩意兒,也不敢去接。要除掉斟云只怕不是容易的事,僅僅是妖女這關,大概就不好過。
“吃嗎?”柳夢零掀開錦繡車簾,將一包零食隔著牢籠扔給斟云。這個小王爺可好伺候得很,什么干糧面餅窩窩頭都吃,既不挑剔也不鬧事,幾本讀書人不屑看的木工鐵匠的工具書就能讓他看得入神。看來到了云砂郡后,也將會是個不問世事的悶王爺,不會像別的紈绔王爺們那樣斗雞遛鳥、欺男霸女、驚擾百姓。
在這時局不靖的年代,出遠門是很危險的事。離開鳳花郡之后,趙龍看著周圍群山中偶爾可見的荒廢村落和農田,心里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突然間,山谷中傳來喊殺聲,狹窄的山道上,大群山賊從前后兩頭截住隊伍。隊伍中的商旅也算是常走商路,縱使害怕,也沒自亂陣腳,紛紛縮往隊伍中間。雇來的鏢師們則挺身而出,渾然不懼,他們吃的就是這碗刀頭舔血的飯。
“保護王爺!”趙龍大聲下令,府兵們迅速圍著馬車,手持刀劍一致對外。趙龍知道,雖說陛下的密旨是除掉斟云,但是眼下有柳夢零在場,賊人不可能得手,所以萬萬不可指望靠山賊來取斟云性命。要是此刻不全力保護王爺,露了餡,難免會遭柳夢零懷疑。
他們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瘦骨嶙峋,胸口肋骨根根凸起。這就是傳聞中的窮人嗎?斟云掀起馬車簾子一角,第一次看見他在深宮中從未見過的世界,貧窮破敗到比宮中荒院還破敗的世界,他從來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那么窮的人。
山賊圍了過來,趙龍取出鐵胎硬弓,搭上鑌鐵箭,麾下府兵也彎弓搭箭,只見一聲令下,箭矢紛紛射向山賊!這些府兵不愧是大內侍衛出身,訓練有素,箭無虛發,山賊紛紛倒地,每個都是一箭斃命!
府兵砍瓜切菜般殺光了山賊。“區區山賊也敢造次!”趙龍高喊,氣勢震懾全場。但是在他身后,沒有傳來他預想的歡呼聲,趙龍轉身,只看見大家都避開他的視線,似乎想和這些府兵們保持一段距離。
“梁六,你帶幾個人,到山里看看。”柳夢零對一名鏢師下令。很明顯,這名鏢師是偃師千乘的人。
他們草草安葬了山賊們,柳夢零用小刀削了木頭,刻了字,做成簡陋的墓碑插在土墳前。她的小刀非金非木,看得趙龍心中好奇。“柳姑娘,這刀,可否借在下一看?”趙龍忍不住開口討要,習武之人誰不愛刀?
柳夢零把刀遞給他,刀極鋒利,吹毛斷發,但是刀身極短,不足一指長。趙龍大感可惜:“如此鋒利的神兵利刃,可惜太短,連條狗都殺不死。”
“本來就只是把水果刀。”柳夢零小聲說道,站起身回到斟云的馬車邊,并不屑于理會趙龍。她手掌一道寒光閃過,馬車的鐵鎖應聲裂成兩半。府兵們立即包圍了柳夢零,他們接到的命令是到達王府之前絕不可放斟云出來。
隊伍分成了三派:一派是以趙龍為首的府兵;另一派是以柳夢零為首的偃師千乘傭兵,兩者劍拔弩張;還有一派是生怕殃及池魚的尋常商旅和他們的押貨保鏢們,離那兩派遠遠的。
趙龍長劍出鞘,他雖然武藝高強,但是當看到柳夢零從手上戒指中牽拉出細如毛發的絲線,擺開架勢橫在胸前時,他只覺得心底發毛。那絲線末端竟然是一個黃豆大小的千針吊墜。這丫頭兵器古怪,武功多半也極為古怪,還真不知該如何拆招。
“不可!萬萬不可!這荒郊野外山賊眾多,你們大伙兒要是內訌個兩敗俱傷,山賊來了我們就全完了!”老宦官曹公公大呼小叫地從中勸架。
“你這武器是‘天蛛絲’?偃師千乘的謫仙子是你什么人?”趙龍的聲音都在顫抖,小小年紀卻能一次調動三十五座飛樓,柳夢零必定與偃師千乘兩大首領之一的謫仙子有關。
柳夢零看了一眼雙腿打戰的曹公公,手一松,絲線縮回戒指,卻不理會趙龍的問話。
這煞星惹不得,無論柳夢零武功是高是低,萬一傷了她,只怕謫仙子會震怒。趙龍想起了在宮里時巽帝說的那句不要追,那是真惹不起。好在車門雖然打開,斟云卻不下車,也不算違反了巽帝的密旨。
斟云是個好王爺,他不想讓別人為難,只是坐在車里,面無表情地看著雙方劍拔弩張,好像整個事情都和他無關,正如當初諸位皇兄造反時那般事不關己。
梁六回來了,帶著一個瘦巴巴、怯生生的小丫頭,十二三歲,低著頭,沉默。趙龍問:“這丫頭哪來的?”
“山賊的女兒。”梁六話音未落,趙龍的劍便朝小丫頭刺去!突然一股強硬的力道從劍上傳來,只看見柳夢零的細絲纏住劍刃,那些細絲也不知道是什么煉成,竟然把鋒利的劍鋒勒崩了幾個小缺口,硬是讓他刺不進半分。
趙龍大聲問:“她是山賊的女兒!斬草除根你不懂?”
梁六抬起頭,直面趙龍:“你以為別人想當山賊?這諸皇子之亂,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多少村莊遭了殃,多少田園被毀,多少人家斷了活路?太平盛世時大家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你以為要是有活路,他們會放著小日子不過,去當喪盡天良的山賊?要不是他們餓急了,餓死人了,敢打劫這全副武裝的商旅?”
柳夢零問:“全村,就剩她一個?”
梁六點頭:“我去到的時候,那些老人孩子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剩下的知道打劫咱們的青壯年都被殺了,也跟著跳崖自盡。要不是我身手快,只怕連這小丫頭都救不回來。”
趙龍驀然想起,自始至終,柳夢零就沒對山賊出過手。柳夢零帶這丫頭到一旁坐下,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袋零食,小丫頭不哭不鬧也不作聲,瘦得像個空麻袋搭在骨架上,怯怯地不敢接。直到零食塞到她手里,才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然后是一陣咳嗽,聲音不大,卻很虛弱。
柳夢零也不過是十五六歲,卻是身材高挑、婀娜有致。她一身衣裳都是最好的北國雪狐皮絨,寸布寸金,就連皇室的公主們也未必有這么名貴的衣料,居然毫不珍惜地裁剪成尋常農夫家女兒那種便于勞作的短衣,款式難登大雅之堂,一路隨隊騎著高頭大馬,風吹日曬,衣服沾了塵土,傷了名貴的衣料也不以為意。無論多貴的衣服,臟了就直接扔了,端的是有錢任性。
相似的年齡,天壤之別的身份,區別只在于投胎這門技術活兒。趙龍慢慢放下劍,默許了柳夢零收留這山賊的女兒。
一路再無意外。越靠近云砂郡,群山就越荒涼,起初還能看見些生活在殘垣斷壁間的老弱病殘,到后來甚至連人煙都沒有了,盡是荒漠,荒涼得連山賊都活不下去,早逃荒去了。
在以前,云砂郡被劃分為云陽、飛砂兩郡,云陽郡為昔日云陽侯封地,飛砂郡由朝廷直管。云陽侯被誅殺后,兩郡合二為一,稱為云砂郡。
當商旅跨過荒漠盡頭的群山,踏進云砂郡后,又是另一番景象,帝國的衰落導致這偏遠的荒郡早已失守,官員棄城逃亡。鄉下的村落個個高墻圍屋,以連弩把守村口,防守嚴密,似乎是為了防山賊,但是又像山高皇帝遠的土皇帝架勢。一座座村落雖不如中土那般富裕,但是村莊中有許多特殊的提泵深井,井上豎了碩大的風車,以塞外的大風作為動力,提升井水,竟然也在干涸的荒原上開辟出一片片農田。
柳夢零吩咐手下打出偃師千乘的旗號,沿途土豪鄉紳倒屣相迎,讓趙龍很不是滋味。皇權在這里毫無用處,倒是偃師千乘這些妖人的名頭極響。
又過數日,行道上卻商旅密集起來,趙龍讓人一打聽,才知道這些商旅多半是前往云砂郡最大的城池——云陽城。云陽城是一座孤城,它是兵家重鎮,昔日云陽侯全家被誅殺后,仍有不少士卒拖家帶口扎根在這城里。雖說早沒了守將,但是那些百戰老兵父死子繼、同仇敵愾,一直守著這座城池,日子久了,卻也自成一體。朝廷號令難以到達這里,外敵戎夷也攻不破這座城,反倒是成了保得一方平安的棟梁巨柱,坐鎮交通要沖,各國商旅如織,算是塞外最繁華的城市。
這座云陽城,竟然還有朝廷的縣令。當趙龍看見縣令帶著縣衙官吏百工在城門前跪迎王爺大駕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朝廷的圣旨,縣令早已收到,并將王府整修一新,只待王爺入住。那是巽帝派出了二十名信使才送達的圣旨,其中十一名已經在路上遭遇山賊打劫喪命,又有六名信使被洗掠郡內的蠻夷野人殺害。
趙龍私下問了云陽城的馮縣令,才知道他在這里擔任縣令已經十二年了,遠超朝廷規定的任期,他無法離開被兵荒馬亂的周邊郡縣重重包裹的云砂郡,也沒有新的官員過來交接,所以他只能一直在這里做縣令。趙龍知道,朝廷在這十二年間,多次派出官員接替他,但是都在半路被賊人劫殺,鬧到最后,官員們一聽到要被派往云砂郡任職,寧可掛冠離去,也絕不上任。
王爺的到來,成了云陽城的一件大事,大街小巷都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這里地處邊遠,民風夷化頗多,不似中土嚴守禮節尊卑,百姓不知敬畏王權,不知跪拜回避,只知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讓趙龍極不習慣。
趙龍留意到,馮縣令對待朝廷一行和對待柳夢零的態度有所區別:對待朝廷,那是畢恭畢敬;對待柳夢零,則是敬如天上仙。馮縣令一路將車隊送到王府前,小聲說道:“仙子,一切都是按照您的意思辦的。”
柳夢零抬頭看著高高的王府牌匾,眼角泛著淚,對縣令說道:“你做你的朝廷命官,做好本分工作即可,不必兩頭討好左右為難。凡事我心中有數。”
衙門的縣丞私下提醒趙龍:“這位大人,這云砂王府就是昔日的云陽侯府。小的年輕時,曾經遠遠見過柳侯爺,真是人品俊朗的少年英雄啊!要是侯爺還在,這塞外諸郡,斷然不會落到這般境地。唉……”說罷搖頭嘆息。
勾結偃師千乘的妖人,那是誅九族的大罪。趙龍知道,要是追究起來,光是馮縣令對待柳夢零的恭敬就逃不了這條罪名。
柳夢零對趙龍說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勾結妖人嘛!真要按王法論罪,請從當今皇帝斟巽的九族誅起。”說罷抬腳進了王府。
馬車進入云砂王府,斟云下車,抬頭看著這四面高墻圍繞著的雕梁畫棟之地。一間又一間的豪舍美宅,迷宮般的回廊樓榭,塞外冬來早,薄薄的積雪壓在紅墻綠瓦上,落在院中虬結的松樹上,院里池塘卻不見積雪,兀自透著暖氣。
“這是……溫泉?”斟云不解地問。
柳夢零牽起斟云的手,不顧男女禮教大防,奔跑在曲曲折折的回廊里,穿過一道道門、一座座樓。溫暖的溪水在王府中蜿蜒穿過一座座庭院,為積雪點綴的庭院帶來暖氣,滋潤著四時花卉和怕冷的樹木。柳夢零帶斟云尋找溪水的源頭,最后他們到達了奇異鮮花爭相斗艷的后院。
后院盡頭有一棟房子,巖石砌成,不起眼。柳夢零按下一塊石頭,石門慢慢升起,里面是一座很大的水井,井口寬達十七八丈,水井里機樞轉動,熱氣騰騰的清水由著一級級的巨型提水泵提升到地面,成為王府水脈的源頭。
“這是?”斟云有些震驚,他跟著柳夢零順著井壁的石頭臺階走到井底,抬頭看著六七丈高的金鐵機樞,不敢想象天底下竟然有這么龐大的機械。
“不過是一個提水站。”柳夢零道,“云砂郡原本應該不缺水,這個郡降雨量充足,可惜土地都是容易滲水的砂巖,一場雨過后,水都滲到地下,匯入地下暗河了,所以大地表面變得干旱貧瘠。這座提水站把地下暗河的水提升到地表,在王府中形成人造河,這些河水流經整個王府,匯入云陽城的人工河道,最后流出城外,成為灌溉農田的用水。”
斟云問:“這是誰建造的?”
一名負責看守提水站的老人走進門,用蒼老的聲音說道:“十九年前,柳侯爺受封云陽侯,來到這貧瘠荒涼的云陽城,深感水源缺乏、地瘠民貧,卻又一籌莫展。侯爺御敵國門外,與偃師千乘交手大大小小數十仗,打出了亦敵亦友的交情。”
斟云靜靜地聽老人說著故事:那時,偃師千乘遠不如今日強大,威力無匹的飛樓還未誕生,在朝廷眼中也不過是煉制些鐵砂、火藥,玩弄些奇技淫巧的工匠村夫,為患還不如尋常山賊流寇。柳侯爺不過弱冠之齡,他的對手余魔尊還未成為偃師千乘的首領,另一名后來的首領謫仙子當時也只是豆蔻年華的女子,多次交手過后,雙方都摸清了對方的底線,驚覺對方都不愿傷及百姓,于是化敵為友。在這云陽城內的酒肆茶館、云陽城外的荒郊山嶺,不少地方都留下了他們結伴相游、把酒言歡的足跡。
老人道:“這些提水站就是當時謫仙子建造的,全城共有三十六座,滋潤了大地,養育了一方百姓。余魔尊殺戮無常,謫仙子造福蒼生,偃師千乘這兩位首領,性子是截然相反。”
“然而好景不長,短短的幾年之后,四海升平,帝尊下旨誅殺開國功臣,一切正如古話所言: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十三皇子親率三十萬大軍,征討云陽侯,余魔尊和謫仙子當時并不在云砂郡,待到謫仙子趕回云陽城時,全城被毀,百姓死傷無數,侯爺已經戰死。謫仙子怒不可遏,朝廷的三十萬大軍被殺得片甲不留。”
“但這還不算完,半年之后,太子斟長生征討璩國,璩國竟然以區區一座荒山作為價碼,請來偃師千乘。余魔尊親自出手,飛樓第一次出現在戰場上,太子陣亡。尸身運回帝都后,帝尊一夜白頭,收殮安葬時卻在尸身上發現一句用血寫成的警告:你殺我柳兄弟,我殺你太子。”
這些故事,斟云聽過了也就罷了,并不如眼前的蒸汽機關更讓他著迷。他怔怔地站著,睜大眼睛看著井邊滾燙的鍋爐,騰騰的蒸汽推動氣缸和曲軸,生出澎湃的力道,帶動提水車,將地下水源源不斷地提到地面。這些古怪的鍋爐中不見柴火熱源,卻大半截都浸泡在水里,利用水帶走多余的熱量,燒得井水沸騰,蘊含的能量實在驚人。
斟云問:“這提水站的動力是……”
“上古先民留下來的核鍋爐,利用放射性元素衰變散發的高熱作為動力。”柳夢零道,“這世上隱藏的秘密遠超你的想象,以后再慢慢帶你見識。”
“上古先民?”據說上古先民飛天遁地、移山填海無所不能。一直以來,斟云以為上古先民只是一個荒誕不經的古老傳說。
柳夢零點頭:“上古先民的科技遠超你們想象,可惜來到這世界后,缺乏重建高科技世界的條件,原本先進的科技代代失傳,到了這一代,已經所剩無幾。待到哪天大風起,沙塵暴帶走荒漠上的沙子,我再帶你去看看上古先民遺留在沙漠中的那些古代飛船。”
“我不許!”一個聲音從頭頂傳來,斟云抬頭,看見府兵首領趙龍。趙龍大聲說道:“機關妖術,禍國殃民!我不許你帶王爺碰觸那些妖術!”
柳夢零才不管趙龍怎么想,她帶著斟云,沿著巨井墻邊的螺旋階梯,一步步走上地面,直面趙龍,盯著他的眼睛。趙龍退了半步,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強大的十萬夫長。柳夢零攻破帝都時,趙龍只是普通侍衛,親眼見過柳夢零麾下飛樓和傭兵的厲害,知道自己絕不是她的對手。
趙龍讓開道路,柳夢零帶著斟云離開,走到門外,才知道趙龍派了六七十名府兵包圍了石屋。這些府兵全然不敢造次,因為他們身后,是梁六率領的一百多名偃師千乘傭兵,兩人盯一名府兵,正用勁弩指著他們的后腦勺。
皇家爭權從不顧念手足之情,斟云心底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既不問,也不害怕,當作什么都沒看見,跟著柳夢零離開后院。
氣氛劍拔弩張,離撕破臉只有一步之遙。當老宦官曹公公匆忙趕至時,趙龍謊稱是不放心王爺與偃師千乘的柳妖女獨處,生怕王爺出意外,才如此大張旗鼓派府兵包圍石屋。
曹公公嘆氣:“罷了,趙龍你能被派到云砂城伺候小王爺,也是一種福氣,多少侍衛一生都想著能外派到王府伺候王爺,成為小王爺身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頭領,也總強于在深宮中被呼來喝去,朝不保夕。”
趙龍問:“公公似乎話里有話?”
曹公公搖頭:“話里有話也罷,話盡于此也罷,總之王爺就是咱們的主子,要是王爺不在了,你我又要何去何從?”
趙龍陷入沉思。
曹公公并不是個招人喜歡的人,家丁稟報說有富商求見小王爺,他便轉身前去迎接。當曹公公離開后院,踏進前廳時,立刻從一個滿臉愁容的糟老頭子變成趾高氣揚的老太監。塞外商路的大商家們向來富裕,他們和氣生財,商路上的各方勢力都需要打點到位,云砂王好歹算個王爺,這打點自然是少不了的。
曹公公并不是那種得勢的太監,他只是宮中草芥般一文不名的老閹人,無依無靠,就連少得可憐的薪俸也常被克扣,否則當初也不會被派去陪著并不得寵的斟云。如今斟云已經是云砂王,年少不管世事,又未迎娶王妃,這偌大的王府,自然就是曹公公這掌事太監說了算,也算是混得個出人頭地了。
客廳里,幾個商賈見了曹公公,點頭哈腰地問好,奉上厚禮,慶祝王爺喬遷新居,而潛臺詞自然是希望王爺高抬貴手,莫要攔了大伙兒的財路,以后有財大家發。
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搪。曹公公不作聲,架子擺得高高的,一雙細小的老眼睛藐視這些商人。商人滿臉諂笑,從袖子里掏出一盒珠寶,雙手奉上,在曹公公耳邊小聲說道:“請公公笑納,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曹公公這才露出笑容,命人奉茶,商人們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送走商人,曹公公獨自坐在客廳里,品嘗著他大半輩子都沒嘗過的好茶,心里琢磨著這云砂城里的勢力生態。作為在宮中戰戰兢兢大半輩子的老宦官,分清楚誰是必須小心伺候的正主兒、誰是可以敷衍的空架子,是攸關性命的大事。
這云砂城里的頭號勢力,自然是手握重兵,甚至可以廢立皇帝的偃師千乘,柳姑娘身為偃師千乘的人,那是要小心伺候的;第二把交椅的勢力,那自然是守城的云陽老兵,至于這云陽老兵聽誰指揮,一時之間并不清楚,但是他們既然是昔日柳侯爺舊部,那多少會給柳姑娘一些面子;第三把交椅只怕要算云陽縣令馮大人,縣令雖是流官,但是他在位十二年之久,流官卻也變土皇帝,況且衙門里的典史、縣丞、主簿和衙役們都是地頭蛇,如果馮大人沒有一點兒手腕,只怕是鎮不住的。而趙龍,雖是陛下派來的府兵頭領,手下卻只有區區三百人,云砂城距離帝都千里萬里之遙,他趙龍又能動得了誰?
至于小王爺,那更是要小心保護著。各方勢力雖強,小王爺卻是他唯一的靠山。小王爺不死,他才有作威作福的本錢,要是小王爺沒了,就沒有人需要他這掌事太監,到時候無家可歸,只能餓死街頭。
想到這里,曹公公拿了禮物的清單,故意刪掉價值連城的夜明珠、美容養顏的蛟珠粉以及少量名貴綢緞,以便拿這些克扣下來的禮物賄賂討好柳夢零。他將清單重新摹寫一遍,帶著它前往后院,看見小王爺并不在場,于是決定私下向柳夢零稟報。
柳夢零正在后院擦拭她的長劍。那是一把烏黑的劍,卻泛著一層暗光,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打造,長達四尺,鋒利異常。院子里擺放著一個稻草做成的人形靶,已經被她砍得粉碎,顯然是把對趙龍的怒火發泄在這靶上了。
“胡商蔚赤行送來斛珠三十六顆、貂皮一百零六張,關內富商裴非錯送來錦緞十六匹、銀兩十封……”曹公公流水賬般地讀著清單,柳夢零連頭都不抬。她手中這把烏黑長劍顯然是價值連城的神兵利刃,世間能讓她感興趣的奇珍異寶大概也不多。
柳夢零收留的山賊女兒端著一碟糕點走進來,這些日子,曹公公已經得知她叫楊二丫,不識字的父母給女兒起名字的確很隨意。但是柳夢零給她起了名叫楊月綺,閑暇時甚至會教她讀書寫字。這天底下,就連尋常人家的男童也未必有機會讀書學字,多的是不識字的販夫走卒。達官貴人自恃身份,也不會紆尊降貴教下人識字,柳夢零對這丫頭的待遇很特殊,有時甚至一時高興,隨手送她幾顆價值不菲的珍珠瑪瑙做賞賜。
曹公公在心里暗暗記下柳夢零對這丫頭的好。有時候,稍微拍一下柳夢零的身邊丫頭的馬屁,比直接討好柳夢零更為奏效。
“云砂郡巨富金萬鈞送來歌姬十名……”曹公公讀到此處,柳夢零突然轉身,用劍指著他:“全部送走!一個不留!”
“不,全部留著。”斟云的聲音從后院里三層高的摘星樓傳來。這名尊貴的十四歲小王爺,披著一身雪白的絨袍,居然坐在薄雪覆蓋的屋脊上,手中拿著一卷工匠書籍,眼睛卻看著遠方。
摘星樓很高,高到可以讓他看到王府高墻外的世界。這個十四年來從未見過尋常百姓世界的小王爺,第一次看到了高墻外車水馬龍的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販夫走卒。那些穿著補丁衣服的平頭百姓,穿著草鞋、挑著貨擔,走街串巷吆喝著販賣各種小東西;那些貧寒的夫妻,在街邊經營著冒著騰騰熱氣的小吃;一些體格結實的壯漢,光著膀子在積雪未消的街邊吃著粗糙的湯餅;光著屁股的孩子披著父母的破舊衣裳滿街跑,身后是追著孩子喂飯的娘親……那是他從未享受過的家的溫暖。盡管王府有溫泉,比外頭的世界暖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