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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煙花之地,遇故人

農歷十月初五,是王府諸色人等領取工錢的日子。別人的工錢由王府管賬先生發放,但是趙龍身為府兵首領,卻排在最后,由掌事太監曹公公親自發放。曹公公將兩貫銅錢、一錠碎銀交到他手里,漫不經心地提起:“十五王爺死了,遇刺,聽說是背后中刀,一刀斃命。十五王爺與世無爭,也不知道是誰下的毒手。府兵頭領蔣豹護衛不力,被處死,誅三族。”

趙龍心中一震:這是殺人滅口!巽帝經歷過諸皇子之亂,留不得能與他競爭皇位的兄弟。蔣豹與他自幼相識,感情近乎兄弟,想必他也接受了陛下暗中除掉王爺的命令。卻未曾想到,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最終送了性命,還牽連全家。

府兵頭領的俸祿比宮中侍衛還要高一截。趙龍記得在宮里當差時,每月俸祿不過三錢銀子,若是在鄉下地方,也算是尋常百姓小半年的收入了,但是放在物價奇高的帝都,卻只能湊合著過日子。如今王府給他的俸祿實是不薄。

送走趙龍,曹公公在心里直嘆氣,這些日子,他試圖討好柳夢零,精心挑了幾顆拇指大的夜明珠送到她居住的柳院,進了門才知道自己是乞丐和龍王比寶。柳夢零閨房墻壁上鑲嵌的是幾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照得房間亮堂堂的,尋常的珠寶她全然不感興趣,全身上下竟然一件珠寶首飾都沒有,還總是嫌珠寶礙眼,全都賞賜給了下人。

斟云這些日子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鉆研機關妖術上,他對飛樓感興趣,柳夢零竟然直接就調動一座飛樓停在院子里,任由斟云拆卸,弄得一身油污。那個待遇特殊的丫鬟楊月綺陪伴在斟云身邊,不時為他擦拭油污和汗漬,給他講述王府外的見聞。趙龍則守在斟云身邊,寸步不離。

柳夢零十六歲,在斟云眼里已經屬于大姐姐;趙龍十九歲,母親早逝,父兄都是戰死于諸皇子之亂的大內侍衛,算是孑然一身無牽無掛;論年齡,自然是十三歲的小丫頭楊月綺與十四歲的斟云最接近。她那些窮苦人家的生活閱歷是斟云沒接觸過的,斟云很好奇,很愛聽。

曹公公知道,斟云的十五歲生日快到了,皇家成親早,按照皇家規矩,十五歲的小王爺應由陛下指婚成親。這事情,將來只怕會引起軒然大波,畢竟沒有任何王妃能忍受府內有柳夢零這樣超然物外、凌駕于一切之上的女子存在。

“外面新開了幾家商鋪、茶樓,聽說是中土富商在塞外開的分號,糕點很精致呢,還有歌女賣唱,王爺要去看看嗎?”十三歲的楊月綺不懂王府規矩,竟然開口叫王爺隨意離開王府逛街。畢竟她很得柳夢零寵愛,誰都不敢多事教她嚴守上下尊卑的規矩。

趙龍沒好氣地說道:“城里還新開了一家妓院,叫什么萬春樓,你要不要也帶王爺去逛逛?”

楊月綺脖子一縮,不敢再說話。

暗殺王爺的事情,趙龍如今心中忐忑。雖說侍衛世家自幼接受的教育就是忠君服從,但是帝尊遜位,巽帝得位不正,讓他產生了動搖——巽帝的刻薄寡恩是他未曾想到的,忠于太上皇帝尊的侍衛個個都被處死;忠于巽帝的,被委以暗殺王爺的重任,事成之后卻被殺人滅口、誅殺三族。不如先全力保護王爺,將來再做打算,他暗自思忖。

“妓院?”斟云從拆了大半的飛樓上爬下來,不解地問趙龍。這個詞對他來說是很陌生的。

“呃……就是……喝茶聊天的地方。”趙龍大為尷尬,只好含糊搪塞。

斟云看著王府的高墻,對高墻外的世界充滿好奇,同時也帶著幾分畏懼。曹公公撲通一聲跪下,大呼:“王爺!萬萬不可!您堂堂一名王爺,去那種地方,要是傳出去了,有辱皇家風范啊!”

有辱皇家風范?這事讓斟云起了興趣,他說道:“聽說我十五皇兄死了,他是怎樣的人,你給我說說。”

十五王爺的善名,不用曹公公開口,不少人都聽說過。他不喜奢華、生活簡樸,樂善好施、救窮濟貧。每逢災年,他都會開倉放糧、接濟百姓,尤其是在諸皇子之亂的連年戰火中,十五王爺更是變賣家財,想方設法購置糧食以救助疾苦流民,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

趙龍小心道:“聽說十五王爺死后,陛下很是傷心,罷朝三日,下旨風光大葬。”

“走,咱們去妓院逛逛。”斟云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但是從趙龍尷尬、楊月綺臉紅、曹公公呼天搶地的反應來看,也知道不是什么正經地方。

柳夢零今日并不在王府。趙龍火速叫來梁六,私下吩咐幾句,他也顧不上梁六是偃師千乘的人,讓他立即通知馮縣令。反正他打算暫時擱置刺殺王爺的事情,但是讓他不安的是,不知道巽帝到底派了多少密探暗中潛伏在云陽城里想要斟云的命。

王爺出府了!王府附近一個賣湯餅的小販向角落里的乞丐丟了一個銅板,乞丐連聲道謝,捧著破碗一瘸一拐地離開了,等他離開王府門前的大街,腿突然就不瘸了,脫下千補百衲的破衣裳,進了一棟倉庫的后門。與此同時,兩名伙計推著獨輪車,從倉庫前門出發,前往云陽城最大的街。乞丐說了,王爺的車隊是往大街方向走的。

云陽城天寒地凍,王爺萬金之軀,要是受了風寒可了不得,所以馬車拉得很慢,錦緞窗戶密不透風。

妓院那頭,雞飛狗跳,衙門突然來抓嫖了!老鴇龜奴們只覺得事情不同尋常,王爺那頭、縣令那頭,該打點的全都打點到位了,怎么會突然砸場子?妓院的后臺老板,云陽郡巨富金萬鈞匆忙趕到,只看見馮縣令愁眉苦臉,縣令夫人擰著一名少年的耳朵往外拖,一名少婦又哭又鬧。衙役如狼似虎,周圍一個敢看熱鬧的普通百姓都沒有,全城百姓都知道馮家大少爺是個終日狎妓喝酒的紈绔子弟,偏偏娘親和媳婦都是遠近聞名的母老虎,誰又敢圍觀縣太爺家的丑事?

金萬鈞面如土色,他記得這兩頭母老虎自己也沒少費心思打點,雖說馮家衙內被母老虎修理也是常事了,但這樣大張旗鼓來抓人還是頭一遭。他向馮縣令小心打聽了,才知道事情比他想的還要壞:小王爺要過來了!

馮縣令小聲交代:“今日就不要營業了,小王爺年紀小,還不知道你這里是什么營生。要是讓小王爺知道了還不打緊,萬一他要是迷上了這里,柳姑娘那頭,你可怎么應付?”

提到偃師千乘的柳仙子,金萬鈞只覺得脖子都發涼,那才是根本沒法打點的人!什么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在她眼里一文不名,軟硬不吃,又極度厭惡風月場所。上次送了十個歌姬過去,都惹得她極不高興,萬一這次把她惹毛了,只怕腦袋要搬家啊!

縣令家的兩頭母老虎鬧過了,金萬鈞讓人收拾殘局,匆忙對老鴇交代:“叫姑娘們今日賣藝不賣身,除了小王爺一行,別的客人都不接!”話音剛落,他看見偃師千乘的百夫長梁六帶著一伙人走了進來,里面有城里向來愛好美色的中年富豪陳大戶,有中土來的行商頭領,身體微胖、手里搓著兩個鐵蛋的田富商,有城里專營鐵油、火砂的葉老板,還有幾個滿臉橫肉、一身工匠打扮的男人。

毫無疑問,這伙人,要么是偃師千乘的人,要么和偃師千乘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是最讓人詫異的是當中還有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一身尋常工匠學徒打扮,身材稍矮的那個怯生生的少年,閱人無數的金萬鈞一眼就看出她是女扮男裝的少女,想必是王爺的貼身丫鬟;而另一個少年,面如冠玉,俊美更勝尋常女子幾分。這個小少年,必定是云砂王!

這伙人俗雅不一,卻偏偏湊到一塊兒。幾位商賈富戶是俗人,一進門,眼珠子就往姑娘身上瞄,金萬鈞向老鴇使了眼色:待會兒找幾個漂亮的姑娘帶他們到房里好好伺候著。但在商賈當中,田富商又是個例外,人過中年的他對美女已經是有心無力,只愛養生,只怕要徐娘半老的老鴇親自出山伺候,以暢談養生為主,其他為輔。

但是那個女扮男裝的小哥怎么辦?還有那幾個滿臉橫肉的保鏢,擺明了就算王爺要出恭也要一起跟進去盯著的架勢。金萬鈞心念一轉,找了個理由離開,直奔后院,他如今也只能去求那個向來不輕易祭出的撒手锏——花魁雀憐影。

萬春樓的后院,幽靜、雅致。雀憐影地位向來超然,獨住于后院一隅。早在兩三年前,雀憐影就已經成了風月之地小有名氣的花魁。她原本在帝都的教坊營生,后來諸皇子之亂,烽火四起,隨著教坊老板逃往塞外避難,被金萬鈞重金買下。

一開始,雀憐影的確是給他賺了不少錢,她知書達理、能歌善舞,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著實讓人好奇到底是怎樣的過去,才培養出她這樣的人兒來,但是她對自己的過去永遠是絕口不提,就連真名也無人知曉。

但是就在去年,金萬鈞將生意拓展到云砂郡毗鄰的天嶺郡天塹關時,不巧偃師千乘的勢力也拓展到那一帶。那些傭兵、頭領都還好伺候,畢竟男人哪個不好色?就連那些地位崇高的妖匠們也不例外,甚至偃師千乘的首領、陰晴難測的余魔尊也是此道中人。然而壞就壞在,余魔尊狎妓,打翻了另一個首領謫仙子的醋壇子。她不愿踏足煙花之地,于是砸場子的是主動請纓的柳仙子柳夢零。

那個時候,柳夢零打上門來,黑劍已經架在金萬鈞的脖子上,他以為必死無疑,在那打手、龜奴、老鴇都慌成一團,煙花女子奪路而逃的時刻,偏偏是雀憐影站出來,抓住了柳夢零的袖子。

雀憐影一介弱女子,手無縛雞之力,不像柳夢零那樣一身武功,但是柳夢零轉頭看到她時,卻震驚得無法動彈。柳夢零怔怔地看了很久,眼淚慢慢滑落,卻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從此以后再也沒來找過麻煩。

王爺的車隊此刻還堵在路上,畢竟城里商戶多年未被清理,堵道經營的情況很嚴重,但是王爺早已拋下車隊,喬裝打扮過來了。金萬鈞站在雀憐影門前,說明來意,卻不敢硬闖。他不知道雀憐影的過去,只知道她和柳夢零必有淵源。若是她要走,無人敢阻攔;但是她不走,也不敢不收留。

金萬鈞站了整整一刻鐘,房門才緩緩打開,讓他松了一口氣。雀憐影花了一刻鐘梳妝打扮,戴上金釵玉飾,走去接客,依然是一貫的冷若冰霜。身后跟著捧著古箏胡琴、筆墨紙硯的侍女們。

在萬春樓最好的雅座里,斟云見到了雀憐影,雙方都沒有多余的話,一曲古箏、一具胡琴以饗賓客,清茶待王爺,又一局圍棋與小王爺對弈,雀憐影卻不點破身份。

一場對弈,從白天到晚上,始終不分勝負,兩人下子都極為遲緩,思索良久才下一子,倒是看得斟云身后的兩名文盲保鏢大打呵欠。而王爺的馬車,始終都沒有到。

馬車已經無法到達了,馬夫橫死街頭,鮮血被地上積雪所凝,府兵和刺客還在搏斗。起先只有兩名喬裝成推著獨輪車伙計的刺客,后來見一擊不能得手,周圍潛伏的刺客紛紛撕下偽裝支援,府兵戰死六人,刺客斃命九人。偃師千乘傭兵聞聲趕至,又有三名刺客斃命,刺客拼死沖破防線,斬落馬車錦簾,卻發現空無一人!

中計了!其余刺客落荒而逃,偃師千乘窮追不舍,衙役也聞訊趕到,城門關閉,全城緝拿刺客,亂成一團。

追?還是不追?趙龍心頭忐忑。他知道那必定是巽帝派來的刺客。

華燈初上,小王爺流連青樓始終不歸,縣令馮大人一時無計,只得換上平民衣服,進入萬春樓稟報。他看見小王爺正與名妓雀憐影對弈,兩名保鏢站在身后,方知這孩子心頭純真,不是他想象的那般齷齪。

“歹人襲擊車隊,趙龍、梁六正在捉拿歹人。”馮縣令向斟云稟報。

“你手下的衙役也派出了吧?知道刺客是誰派來的也罷,不知道也好,或者你知道了卻假裝不知道也行,本王都不在意。”斟云的架勢有時候不像個十四歲的少年,倒像個城府深沉莫測的老王爺,真不知道他在深宮中受到的是何種歷練。

馮縣令道:“王爺,下官已經派了親信,換了平民衣服,駕了馬車,等候在后門,請王爺趁夜離開吧,要是時間久了,風聲傳了出去,這皇家的顏面可如何是好。”

斟云問:“馮大人,你可知道我十六皇兄的風評如何?”

馮縣令一愣。俗話說龍生九子各不相同,帝尊各子,既有太子那樣能征善戰者,也有十五王爺那樣樂善好施者。十六王爺卻是諸位王爺中扶不上墻的爛泥,終日斗雞遛鳥,盡管妻妾成群,卻仍不滿足,常和一群狐朋狗友混跡青樓,常常喝到爛醉如泥,有時也帶著一群家丁惡仆橫行過市,封地的百姓對他是敢怒不敢言。御史那頭,對他的訴狀堆積如山,皇家的顏面都被他丟盡了。

斟云道:“大人早點兒回去歇息吧,流連青樓這種事,十六皇兄做得,我就做不得?閣下是外官,莫管皇家事。”

馮大人無奈離去,換個角度而言,十六王爺那種糜爛放蕩的生活也是一種自保之道。王爺醉生夢死,自然是窩囊到無力造反;百姓怨聲載道,王爺也就失去了一呼百應、眾望所歸的可能。巽帝需要厚待兄弟的美名,來抵消世人懷疑他逼父奪位、得位不正的疑慮。十六王爺這種紈绔子弟,只怕讓巽帝放心得很。

馮大人遇上趙龍歸來,兩人原本應該寒暄幾句,但是地點不對,也不好多言,匆匆錯身而過。趙龍站在門外,看著斟云下棋。這些天,他覺得斟云越來越像巽帝,巽帝登基前也是和過去的斟云般低調沉默,毫無存在感;而斟云來到云陽城后,也是慢慢顯露出城府深沉的一面。也許這種直覺是對的,畢竟斟巽、斟云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

“本王要歇息了,想繼續站著的人,就繼續站著,想回去休息的人,就回去吧。今日殉職的馬夫、府兵,記得厚恤。”斟云下完命令,就起身上床。雀憐影低眉垂目,站在一旁。身后的保鏢站也不是,留也不是。

斟云對雀憐影說道:“給我講個故事,上古先民和巨大天船的故事。”這時,他好像又變成了要聽故事才會睡覺的小孩子。

這是一個流傳很廣的神話故事。相傳在天地初開之際,來自天外的巨船遇上船難,傾覆在大地上,船上載有數不清的動物和植物種子。從那以后,荒涼的世界才有了花草樹木和飛禽走獸。

這個故事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版本。有些人說,上古先民剛來到這個世界時,世間滿是剛剛退去的大洪水;也有人說,那時不是大洪水,而是一片荒漠。但是有一點是相同的,世間本無生靈,上古先民的大船傾覆在這里才有了各種生物。

雀憐影輕聲講著這個古老的神話故事,故事中的祖先移山填海無所不能,唯獨做不到的事是重返天空,回到那片已經逝去的天上仙境。斟云慢慢睡著了,雀憐影告退,眼角含著淚,留下兩名保鏢守著熟睡的斟云。

這一夜的云陽城,很多人徹夜未眠。巽帝的暗哨在這次行動中損失大半,剩下的人飛鴿傳書,將情況稟報巽帝,當然不忘稟報斟云流連青樓的事。這次飛鴿傳書,一次放飛大量信鴿,也暴露了好幾個暗哨,偃師千乘以火銃射殺不少信鴿,仍有很多逃脫。云陽孤軍放飛訓練的鷂鷹也捕捉了不少信鴿,他們在朝廷和偃師千乘之間站在哪一方,如今已是昭然若揭。

畢竟他們是柳侯爺的舊部,柳侯爺又與余魔尊交好。侯爺不在之后,若不是偃師千乘從中照拂,只怕孤軍早已覆滅,云陽城早已被周邊蠻夷洗掠為白地。

縱使如此,還是有極少數信鴿逃脫,撲打著染血的翅膀,飛向帝都。

斟云夜半夢醒,睜著眼睛看著蚊帳頂部,聽著外頭衙役連夜抓人時隱隱約約傳來的呼喊聲、哭鬧聲。

他知道萬春樓是什么地方了。他想起了一些很久遠的往事,眼淚慢慢從眼角滑落。

而此時,柳夢零對城里發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正操縱飛樓,星夜趕往云砂郡外千里之遙的沙漠無人區。

無人區中,此時星火點點,五十余座飛樓結陣,抵御著野獸的侵襲,柳夢零的飛樓踩踏著饑餓的狼群腦袋,飛身越過高樓的防線,落在陣內。高樓圍繞著的是世人口中已成神話的、人人皆知卻無人相信的上古先民的天外巨船。

巨船只露出一截頭部,宛若小山,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埋藏地下又有多深。柳夢零見到了謫仙子,說道:“妘媽,又挖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不許叫媽!”謫仙子雙手掐住柳夢零的腦袋,警告她。

“哎呀好痛!妘媽快放手!妘姨!妘姐姐!總不能叫妘妹妹吧?”謫仙子這才松手。

謫仙子舒小妘,美得不沾凡塵,但是她最大的本事是“不老”。無論多少年過去了,她都是豆蔻年華,若是只看外表,倒顯得與柳夢零年紀相仿。

柳夢零問:“余伊大叔沒跟你一起過來?”

謫仙子道:“在家帶孩子呢,弓姐姐家的兩個小娃兒過來玩了會兒,把家都弄個天翻地覆了。”

柳夢零抬頭看著巨大的古代飛船,感嘆道:“這飛船好大啊!不過還是沒有妘媽你的‘渺云千仞雪號’那么大。”

古代先民的飛天巨船是偃師千乘的精神寄托。謫仙子撫摸著飛船外殼上柳夢零看不懂的古代字母文字:“這是從火星基地發射的Br-7663型移民飛船,裝載了地球生物的種子,鐫刻著人類文明的資料,在第七次機器人叛亂時逃離太陽系故鄉,墜毀在這里七千年了。我想找到艙門,進去看一看,也許飛船里那些和我同一個時代的人都死了。”

沙漠中心搖曳的篝火映著天上的星光,這寸草不生的無人區,就連駱駝都能渴死,除了偃師千乘的飛樓,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到達這里。縱使如此,也必須先在飛樓中裝滿水和食物。他們這次帶的食物很豐盛,烤肉、壓縮餅干、罐頭、啤酒、飲料、巧克力……不少都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食物。柳夢零問:“妘媽……不,妘姐,你這是剛從天上回來?”

偃師千乘是一個數百萬人的龐大組織,但是去過“天上”的人寥寥無幾。在他們自古相傳的用詞里,“天上”可以泛指頭頂這片星海中的任何地方,包括其他外星世界和其他地球人的后裔文明。七千年前,地球聯邦滅亡后,散落在宇宙中的成百上千顆地球人后裔殖民星就成了沒娘的孩子,很多星球并不具備支撐高科技的客觀條件,迅速衰落;但是也有極少數地球人后裔自強不息,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

“夢零,你都準備考大學的人了,別整天打打殺殺的。”謫仙子勸歸勸,但是柳夢零倔強起來時,她倒也不會阻止。

柳夢零道:“我這算什么?你當年在云陽城外一人單挑三十萬大軍,那才叫打打殺殺。”

謫仙子喟然道:“我和你余伊叔經歷過的事,不是你們這些小娃娃能想象的。”

柳夢零有時候會想,如果上古先民的飛船不是墜毀在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這世界的人是不是就沒那么容易遺忘祖先們的高科技?她拿出手機,繞著古代飛船慢慢拍攝全景照片,說道:“我想給斟云看看這飛船,讓他看看機關術……不,科技,能高到怎樣匪夷所思的地步。”他們這些人,只要是能拿在手上打電話的,不管集成了多少功能,不管多先進,都按老習慣叫手機。

謫仙子道:“別忘記你小時候玩手電筒的教訓。”

那是一段血的教訓。柳夢零五歲那年,拿了謫仙子的手電筒在街邊玩,被一個路人以為是奇珍異寶,搶了去。聞所未聞的發光秘寶現世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江湖,各路江湖豪強為奪寶紛紛大打出手。短短半年,數十名江湖好手為此殞命,最終奪得秘寶的武林高手也為此身受重傷,知道自己必定守不住這秘寶,于是心一橫,把它獻給朝廷,心想秘寶不在自己身上,至少保得性命在。但是沒想到,手電筒剛到帝尊手里沒幾天,電池沒電了,于是這名進獻寶物的高手就被帝尊當成江湖騙子,推出去砍了。

數日之后,帝都。

深宮清冷,紅墻上的黃瓦覆了積雪,巽帝病了,但仍然強支病體上朝,處理千頭萬緒的政務。每年冬天,他總會生病,以前當弱勢皇子時,只能熬到痊愈;如今他傳喚了太醫,吃了半個月的藥,卻始終不見病情好轉,還不如以前干熬著好得快。

巽帝并沒有被作為帝國的繼承人培養過。諸皇子之亂雖然已經平息,但是被戰亂破壞的村莊和城鎮紛紛起了饑荒,流民千里,落草為寇,局勢仍是動蕩不安。朝臣們大概可以分成兩撥,一撥要求輕徭薄賦,讓百姓休養生息;另一撥則說內亂未息、邊關不靖,大軍要平亂,要戍邊,軍餉軍糧都奇缺,實在是無法減免稅賦。他聽著朝臣們的爭執,一籌莫展。

不知多少次,巽帝總在尋思,歿太子斟長生要是還活著就好了,如果他還在,諸皇子之亂是亂不起來的。若是今日皇帝是他,自己做個逍遙王爺,卻也自在。

早朝議事無果,只能退朝。巽帝走在冷清的宮中,隨意散心,卻不知不覺走到舊巷中荒蕪的破院前,心中不由得自嘲。這是過去弟弟斟云的住處,自小走熟了這條路,今日卻又不知不覺走到這里。

緹騎都尉燕追快步趕來稟報:“陛下,是云陽城的飛鴿傳書。”

巽帝知道必定是與弟弟有關的消息,道:“斟云的事,回書房再說吧。”

他們走在回書房的路上,斟云的事不便在大庭廣眾下說,于是燕追提起另一件事:“如今這帝都的百姓,對陛下有點不雅的議論。”

“直說無妨。”燕追是巽帝的心腹,巽帝并不是心胸狹窄的人,天下百姓悠悠之口,他堵不住,聽聽也無妨。

燕追道:“前些日子,城里大臣和世家子弟都試圖把女兒送入宮中為妃,您全數拒絕,這偌大的宮中竟無一個后妃,消息傳到民間,難免被人非議,說您……”

“說朕有斷袖之癖?還是有難言之隱?”巽帝笑道,并不以為意。他是正常的男人,但是這帝王家的婚事向來是政治婚姻,雖是皇帝,卻也不得不考慮與哪一家勢力結親,又與哪一家勢力為仇;更多的時候,要同時平衡幾家,根據關系親疏、勢力大小等因素,將娶進的女子依次位列皇后、貴妃等不同級別,并不能全然由著自己性子。

但是諸皇子之亂,摧毀的世家勛臣為數不少,暫時也沒有需要拉攏的世家大族。巽帝還沒想好要拉攏誰、對付誰,一時也不急著婚配,倒是這些空出來的位置可以暫時作為吊著大臣們的餌。

巽帝推開書房的門,這書房并非皇帝專用的御書房,而是在他當皇子時的小書房,經過簡單擴建,只有燕追之類的親信才可以踏足。燕追看到了桌上的仕女畫。

斟巽、斟云兄弟倆原本都不是做皇帝的料,卻都有一雙巧手,斟云喜歡木匠活,斟巽喜歡水墨丹青。畫上的女子很美,一雙眼睛極具靈性。

燕追奇道:“這畫像是……偃師千乘的柳仙子?”他原以為巽帝不會有心儀的女子。

巽帝嘆氣道:“得不到的,不要費心思了,朕最多也只能看看畫像。給朕說說斟云的事吧。”

燕追臉色變了變,說道:“云陽城內的暗樁試圖在斟云前往青樓狎妓的途中伏擊,卻走漏了消息,刺殺失敗,死傷過半……不,從回來的信鴿只有寥寥兩三只推斷,只怕死傷遠遠過半。”

這事倒也在預料之中。巽帝道:“罷了,這次太莽撞,要是真得手,只怕反倒是個壞事。朕還不知道要是偃師千乘惱羞成怒,會做出什么事來。當年父皇誅殺云陽侯時,可未曾料到余魔尊會刺殺太子作為報復,這才埋下了諸皇子之亂的禍根。下次做得隱蔽點兒,讓他們抓不到把柄。”

書桌上堆滿各地送來的奏折,巽帝轉身,意味著閑談到此為止,燕追正要告退,巽帝卻道:“且慢。剛才你說,斟云去狎妓?”

燕追道:“飛鴿傳書中的確是這樣寫。”

巽帝大笑,他很久沒笑得這么開心了:“朕就怕他是個滴水不漏的本分王爺!你看朕這些日子都忙得忘了,這弟弟也快十五歲,是該對女人動心的年紀了。”

笑罷,巽帝正色道:“朕,會替他安排一樁婚事,容不得他拒絕。”

心中有了主意,巽帝覺得自己的病也快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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