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欣攙著楊鳳至，離鄉(xiāng)背井，重新回到江南理工大學。

在學院門口，他跟門衛(wèi)打好招呼，讓鳳至坐在理發(fā)箱上休息。自己跑到建筑系主任辦公室，氣喘吁吁地對孫教授說：“老師，我回來了?！?

“哦，桂欣回來了。家里的事都處理好了嗎？”孫教授正在看教案，看見周桂欣滿頭大汗，用下巴指著旁邊的凳子說，“先坐下歇口氣，慢慢說?！?

“老師，我有急事找您，您跟我來。”

“噢？”孫教授放下教案，抬起頭，望著他。

周桂欣不由分說，上前拉著孫教授的手，直奔校門口，邊走邊說家里發(fā)生的事，但沒有提到寫字據(jù)的事。

孫教授聽得目瞪口呆，當他看見一個姑娘有氣無力地蹲在門口地上時，才相信周桂欣說的千真萬確。

“老師，求您幫幫我們。鳳至跟我走到這里，身體吃不消了?！敝芄鹦腊褩铠P至扶起來，茫然無助地望著教授，就差沒下跪了。

“這……”事情來得太突然，孫教授有些犯難。

楊鳳至見周桂欣帶人過來，掙扎著站起來，身子晃了晃，兩腿一軟，像爛泥一樣癱倒在桂欣懷里。

周桂欣打個趔趄，差點沒站穩(wěn)，急切地呼喚：“鳳至，鳳至你怎么啦？”

孫教授趕忙扶住周桂欣，躊躇一下，掏出一把鑰匙?！翱欤阆劝阉车轿壹依锶?，我去找你師娘，看她有什么辦法?！?

“謝謝，太謝謝您了！”

周桂欣背著一個大辮子姑娘進來，旁邊還有孫教授幫忙，門衛(wèi)把頭從窗戶伸出頭，露出詫異的眼神?！澳銈冞@是……”見沒人理他，無奈地搖搖頭，將又頭縮回去。

課間操時間到了。周桂欣精神萎靡不振，像被霜打過的茄子一樣，蔫了吧唧的。

孫教授把他叫到一邊，壓低嗓子，跟他商量。

“桂欣，鳳至現(xiàn)在身體情況很不好，不能耽擱太久。許老師打聽過了，學校沒有專門治這個病的醫(yī)生?！?

“那怎么辦？”周桂欣急得直搓手。

孫教授說：“我看這樣吧，我岳父在鎮(zhèn)上開草藥鋪，離這里有十多里地，家里還有兩間儲物間，原來是儲放藥材的?，F(xiàn)在看西醫(yī)的人多起來，抓草藥的人少了，鋪里生意清淡。儲物間只用了一間，另一間打掃一下，可以住人。我岳父母為人和善，小舅子在外地工作，也成了家，家里就老兩口守著草藥鋪。我跟你師娘商量，可以把楊鳳至送過去，讓老人照顧她，一邊治病，一邊調(diào)養(yǎng)?！?

“教授，是我辜負了您的栽培，給您和師娘添不少麻煩，真對不起……”

“這是什么話？誰沒有個犯難的時候？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求人要緊！”

“我知道，鳳至這病不治，只能等死。我想過了，書，我是念不下去了，想出去找些活干，掙錢給她看病。”

“你，你……你這孩子，怎么能說這話呢？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怎么就輕易放棄！”

孫教授有些生氣，看見周桂欣心灰意冷的樣子，鼓勵他振作起來，咬咬牙邁過這道坎。至于楊鳳至今后怎么安置，要等她治好病，養(yǎng)好身體，再作打算。

“你安心留在學校讀書，有空就去鎮(zhèn)上看看她，堅持一年時間，等大學畢業(yè)分配工作，日子會好起來的?！?

周桂欣百感交集，心里倒翻了五味瓶，在教授面前慚愧地低下頭，為自己剛才的魯蠻感到深深懊悔。

果不出所料，楊鳳至留在許家藥鋪，得到許家掌柜和許太太的悉心照顧。他們給她請來郎中把脈，按處方配藥，每日煎好送服。日常生活，用藥膳調(diào)理，少吃多餐，營養(yǎng)搭配。

一個月后，楊鳳至的身體漸漸康復，蠟黃的臉上漸漸泛紅，只是有些恍惚，時常流露出傷感厭世的神情。

這天，許太太和楊鳳至坐在后院石榴樹下曬太陽，拉家常。

許太太像待親閨女一樣，一邊給她梳頭發(fā)，一邊拉家常：“瞧，這一頭又青又長的頭發(fā)，多漂亮啊，這是用啥好東西養(yǎng)出來的呀？”

“用茶籽餅泡水洗頭?！?

“難怪，洗得烏黑發(fā)亮的，嘖嘖，真好，真好。”老太太慈愛地撫摸著楊鳳至的頭發(fā)，慢慢梳理。

“媽，我回來了！”許老師闖進來，打斷了她倆的話。

“怎么就你一個人？振德和俊俊呢？”許太太睜大眼睛，往門口張望。

“放心，他爺倆都好著呢。我到鎮(zhèn)上寄包裹，來家里看看，一會要走?！?

許老師看見楊鳳至坐在院里，散開一頭長發(fā)，跟她打了招呼，看她心情不錯，笑了笑。

許太太拉著女兒進了內(nèi)室，悄悄說：“鳳至這孩子心事重，你沒看出來？”

“哦，怎么個重法？”

“不愛說話，也不出門，像個悶葫蘆?！?

許老師又問：“周桂欣沒來看過嗎？”

“怎么沒來？來過兩次，話沒說幾句，也沒留下來過夜，當天就走了。鳳至真可憐啊?！?

許老師聽母親話里有話，心領(lǐng)神會：“媽，我知道了。別著急，會好的，我先走了?！?

“哎，你等一下。”許太太叫住女兒，走進廚房，把一個冒熱氣的藤簍交給許老師。“這是剛出鍋的肉包子，你帶回去。有空帶俊俊過來，好久不見，想他了?！?

“哎，我知道了?！?

傍晚，孫教授把周桂欣叫出來散步。周桂欣不停地咳嗽。孫教授關(guān)切地詢問：“你大概受了風寒，上課也聽見你咳得厲害。這樣吧，你到草藥鋪抓點藥吃，順便去看看鳳至姑娘？”

“咳，咳……不礙事，過兩天就好了……”

“唔，有病拖不得啊……對了，你看過司馬遷的《史記》嗎？”

孫教授怎么忽然對歷史產(chǎn)生了興趣？周桂欣滿心狐疑，回答：“看過幾篇章節(jié)，但沒有認真研讀?？龋取?

孫教授雙手背在后面，輕聲吟誦：“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吟到這里，他停下來，問周桂欣：“這段話，你怎么理解？”

周桂欣不假思索地回答：“就是說天下能做大事的人，一定能承受常人所不能承受的痛苦與折磨。”

“說得好！司馬遷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完成《史記》編撰，頂著宮刑痛苦，忍受了奇恥大辱，‘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你想想，這種痛苦，這種折騰，需要怎樣超常的意志力和超常的忍耐力，才能戰(zhàn)勝？如今吾輩又有幾人歟？”

周桂欣放慢腳步，仔細咀嚼孫教授的話。

“人生有了明確的奮斗目標，有些事該放下，有些事該隱忍，有些事該舍得，要掂得出輕重。你跟楊鳳至總不能照這樣下去吧？”

寥寥數(shù)語，字字句句，都落在周桂欣內(nèi)心最敏感的地方。

孫教授啊孫教授，您不用說下去了，后面的意思，我全懂了。這些日子，我滿心悲涼，似乎掉進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洞，痛苦地掙扎，想爬出來，卻看不見光亮，找不到出口。想大聲吶喊，心里又憋屈得慌。

在我最無助、最困難的時候，您想盡一切辦法幫助我，拯救我，開導我。您是我學術(shù)上的老師，也是我人生路上的導師。

今天，您跟我討論《史記》，贊的是司馬遷，鞭的是周桂欣?！叭獭弊诸^上一把刀，血往心里流，我怎能不開竅？怎會不悟透呢？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周桂欣這輩子都會銘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