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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獻給希莉·哈斯特維特

根據(jù)家里流傳的說法,弗格森的祖父揣著縫在衣服里子里的一百盧布,兩腳一邁,離開家鄉(xiāng)明斯克,往西經(jīng)華沙和柏林到達漢堡,然后訂了張“中國皇后”號的船票,在冬日的狂風(fēng)暴雨中橫跨大西洋,于二十世紀的第一天駛?cè)肓思~約港。在埃利斯島上等待接受移民官的審查時,他和一個俄國猶太人同胞攀談起來。那人跟他講:別再想著叫列茲尼科夫了。這名字在這兒對你沒好處。你需要起個美國名字來開始你在美國的新生活,要有正宗的美國味兒。對于1900年的艾薩克·列茲尼科夫來說,英語還是一門外語,所以他便請那位更年長、更有閱歷的同胞不吝賜教。跟他們說你姓洛克菲勒,那人回道。這么講一準沒錯。一個鐘頭過去了,接著是另一個鐘頭,等到十九歲的列茲尼科夫坐下來接受移民官的審查時,早把那人教給他的名字忘了個一干二凈。叫什么?移民官問。這位已經(jīng)疲憊不堪的移民惱火地捶了捶腦袋,脫口而出一句意第緒語,伊卡——哈博——法格森(我忘了)!就這樣,艾薩克·列茲尼科夫以伊卡博德·弗格森這個名字,開始了他在美國的新生活。

他的日子過得很辛苦,尤其是在剛開始的時候,不過即便過了開頭這一關(guān),他在這第二故鄉(xiāng)的生活也不盡如人意。確實,他設(shè)法在過完二十六歲生日之后娶了妻子,確實,這個嫁過來之前叫范妮·格羅斯曼的女人,給他生了三個強壯健康的兒子,但對于弗格森的祖父來說,美國生活的艱難困苦從他下船的那天便開始了,而且一直要到1923年3月7號晚上才會結(jié)束。那晚,四十二歲的他意外地英年早逝——芝加哥一間皮革倉庫遭到持槍搶劫,受雇當(dāng)夜班警衛(wèi)的他殞命在槍口之下。

他沒留下來什么照片,不過據(jù)說是個虎背熊腰的壯漢,長著一雙大手,沒受過教育,也沒什么本領(lǐng),是那種典型的一無所知的新移民。他到紐約的第一個下午,碰上一個街頭小販正在叫賣蘋果。那是他見過的最通紅、最圓潤、最完美的蘋果。沒經(jīng)住誘惑的他買了一個之后迫不及待地咬了下去。但和他期待的甜味不同,他吃到的味道又酸又怪。更糟糕的是這蘋果軟得讓人惡心,而且把皮兒咬破后,果實里面淡紅色的液體帶著一顆顆種子噴薄而出,濺得他滿衣服都是。就這樣,他第一次嘗到了新世界的味道,第一次嘗到了叫他永生難忘的澤西番茄。

他不是洛克菲勒家族的人。他是個肩膀?qū)捄竦碾s工,一個有著荒唐名字的希伯來巨人,靠著一雙閑不住的腳,在曼哈頓和布魯克林,在巴爾的摩和查爾斯頓,在德盧斯和芝加哥到處碰運氣,干過碼頭工,在五大湖的一艘油輪上當(dāng)過二等水手,在流動馬戲團做過馴獸師,在錫罐工廠擔(dān)任過流水線工人,還開過卡車,挖過溝渠,當(dāng)過夜班警衛(wèi)。不過,盡管他使出了百般的努力,掙到的錢總不過是分分毛毛,所以一貧如洗的艾克·弗格森最后留給老婆和三個兒子的東西,只有那些他跟他們講過的故事,那些有關(guān)自己年輕時四處漂泊的經(jīng)歷。雖然故事的價值往遠了說,可能并不比金錢差,但在眼下,它們的局限性卻是確鑿無疑的。

皮革公司給了范妮一小筆賠償金,算是彌補她的損失。之后,應(yīng)婆家親戚之邀,她帶著兒子們離開芝加哥,搬到了新澤西州的紐瓦克市。親戚的房子在中區(qū),他們把頂層的公寓給她騰了出來,每個月象征性地收點兒房租。她的三個兒子,當(dāng)時分別是十四歲、十二歲和九歲。老大叫盧易斯,不過很早以前就被省略成了盧。老二叫阿倫,在芝加哥時他因為這名字在操場上挨過不少揍,后來改叫自己阿諾德了。老三是九歲的斯坦利,大家都叫他小寶。為了維持生計,他們的母親在家里干些給人洗衣服、縫縫補補的活兒,沒多久兒子們也開始為補貼家用做貢獻,每個孩子都會在放學(xué)后打工,把掙的每一分錢上交給母親。時勢維艱,貧窮的威脅就像一場讓人難辨東西的濃霧,彌漫在公寓的每一間屋子里。這樣的恐懼讓人無所遁形,三個兒子耳濡目染,在人生目的這個問題上,漸漸沾上了母親那種陰暗的存在論調(diào)調(diào)。要么工作,要么挨餓。要么工作,要么無家可歸。要么工作,要么死掉。對于弗格森一家來說,“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這種優(yōu)柔寡斷的念頭,不可能有。在他們的小世界里,只有人人為人人——不然一無所有。

奶奶去世時,弗格森還不滿兩歲,對她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不過根據(jù)家里人的說法,范妮是個難以取悅且喜怒無常的女人,常常會突然大發(fā)雷霆,或者像瘋了一樣嚎啕不止,孩子們要是調(diào)皮搗蛋,她會拿起笤帚就打。因為老是撒潑耍橫,和人討價還價,她還被當(dāng)?shù)匾恍┑赇亾踉诹碎T外。沒人知道她出生在哪兒,據(jù)說她是孤兒,十四歲來到紐約,有好幾年在下東區(qū)一間連窗戶都沒有的閣樓里做帽子。弗格森的父親斯坦利很少跟兒子說起自己的父母,被問到時回答也總是語焉不詳,三兩句就打發(fā)了。小小的弗格森對祖父母一星半點的了解,幾乎全部來自他母親露絲,在弗格森家族的第二代人中,露絲多年來都是三位妯娌中最年輕的,她的消息基本上是從盧的老婆米莉那兒聽來的——米莉是個愛嚼舌根的女人,而她嫁的男人比起斯坦利或阿諾德要直白和健談得多。弗格森十八歲的時候,母親跟他講了一件從米莉那兒聽來的事,說起來頂多是個傳言,一則毫無根據(jù)的猜測,有可能是真的——但也可能不是。據(jù)米莉從盧那兒聽來的說法,或者更確切一些,是米莉說盧告訴她,弗格森家還有過第四個孩子,是個女兒,比斯坦利小三四歲。她出生時全家已經(jīng)搬到了德盧斯,艾克正試著在五大湖的船上謀個二級水手的差事,家里一連幾個月揭不開鍋。她說,因為范妮生孩子時艾克不在,也因為德盧斯在明尼蘇達,時節(jié)正值隆冬,本來就是個天寒地凍的地方,那一年又特別冷,還因為他們住的房子只有一個燒木頭的爐子取暖,更因為眼下根本沒有余錢,范妮和兒子們每天只能靠一頓飯果腹,所以一想到要再照顧一個孩子她便心里發(fā)怵,竟然把剛出生的女兒活活淹死在了浴缸里。

要說斯坦利很少跟兒子談起自己的父母,他也同樣很少聊起自己的過去。父親的童年、少年、青年時期是什么樣,或者他在過完三十歲生日的兩個月后娶露絲為妻之前是什么樣,弗格森很難拼湊出清晰的圖像。不過從那些漫不經(jīng)心偶爾吐露的只言片語,弗格森還是搜羅到了這些信息:斯坦利經(jīng)常會挨哥哥們的取笑或者踢打;他是三個孩子中的老小,跟父親相處的童年時光最短,所以尤其依戀范妮;他是個勤奮的學(xué)生,而且無疑是三兄弟中最出色的體育健將,為中區(qū)高中校橄欖球隊打過邊鋒,在校田徑隊跑過四分之一英里;因為在電子器件方面很有一手,1932年高中畢業(yè)后的暑假,他開過一家小小的收音機維修店(照他的說法,實際就是紐瓦克鬧市區(qū)學(xué)院路上一間偏僻難找的彈丸小店,還不如擦鞋攤兒大);他十一歲時,母親有一次在暴怒之下拿著笤帚打傷了他的右眼(導(dǎo)致他部分失明,也讓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征兵體檢中被列入了4-F類,沒能入伍);他恨死了小寶這個稱呼,中學(xué)畢業(yè)后便禁止別人再這么叫他;他喜歡跳舞和打網(wǎng)球;不管哥哥們?nèi)绾斡薮阑蜉p蔑地對待他,他從不說他們一句壞話;他小時候的課外工作是送報紙;他認真考慮過念法律專業(yè),因為沒錢只好斷了這個念頭;他二十出頭那會兒出了名地有女人緣,跟無數(shù)年輕的猶太女孩約會,但從沒想過要娶她們;三十年代時,他去古巴玩過好幾次,當(dāng)時哈瓦那還是西半球的罪惡之都;他人生的宏圖大志是成為百萬富翁,成為一個和洛克菲勒一樣富得流油的人。

盧和阿諾德二十幾歲就結(jié)婚了,兩個人都鐵了心要快點兒從范妮那癲狂的家里掙脫出來,躲開這個自從1923年父親去世便把持著弗格森一家的咆哮女王,哥哥們紛紛逃走時斯坦利才十幾歲,他別無選擇,只能繼續(xù)留在家里,畢竟那會兒他連高中都沒畢業(yè),可之后時光流轉(zhuǎn)十一年,他還是繼續(xù)住在家里,莫名其妙地和范妮在那座頂樓公寓的屋檐下度過了大蕭條時期和戰(zhàn)爭的前半段,他困在那兒或許是因為慣性或者懶散,或許是出于對母親的責(zé)任或負罪感,或許是所有這些加起來使然,讓他無法想象在別處生活。盧和阿諾德相繼成為人父,但斯坦利似乎滿足于繼續(xù)四處留情,以及把大部分精力花在將自己的小生意做成大生意上面,因為他似乎根本無意婚娶,即便在輕歌曼舞中送走二十多歲最后那幾年,漸漸逼近三十大關(guān)時,看起來他后半輩子也無疑將會是個單身漢。可就在1943年10月,美國第五集團軍從德國人手里奪回那不勒斯后不到一個星期,就在那段戰(zhàn)事終于轉(zhuǎn)而開始對同盟國有利,讓人有了指望的時間里,斯坦利經(jīng)人撮合,在紐約同二十一歲的露絲·阿德勒進行了第一次約會,一輩子單身所具有的那種誘人魅力,旋即徹底消失了。

弗格森的母親很漂亮,灰綠色的明眸和褐色的長發(fā)令人神魂顛倒,舉手投足落落大方又伶俐機敏,臉上總是掛著微笑,而這一切在上天賜予她的這具五英尺六英寸的身體中結(jié)合得如此天衣無縫,以至于二十九歲的斯坦利,那個通常冷淡疏遠的斯坦利,那個從未被愛情之火灼傷的斯坦利,在第一次握住露絲的手時,感到自己在她面前開始變得支離破碎,仿佛所有空氣都從肺里抽了出去,而他從此再也無法呼吸。

她也是移民的孩子。父親出生在波蘭的華沙,母親出生在烏克蘭的敖德薩,不過兩人來美國時都還不到三歲。比起弗格森一家,阿德勒家在這里顯然融入得更好些,露絲父母說話時沒有一絲外國口音,他們各自在底特律和紐約州的哈德遜長大成人,雙方的父母也早就操起一口流利地道的英語,不再講意第緒語、波蘭語或俄語。相比之下,斯坦利的父親直到臨死前還在掙扎著掌握這門外語,而他的母親,即便到現(xiàn)在,到了她在東歐的根基被連根拔起已經(jīng)過去近半個世紀的1943年,讀的仍然是《猶太前進日報》而不是美國的報紙,她表達自己的見解時操的是一種古怪、混搭的語言,被兒子們戲稱為“英第緒語”,從她嘴里吐出的每個句子幾乎都像令人費解的土話,混雜著意第緒語和英語。關(guān)于露絲和斯坦利的先人這是一個本質(zhì)的區(qū)別,但比起各自的父母有多適應(yīng)或不適應(yīng)美國的生活,更重要的差別是運氣。露絲的父母和祖父母,有幸躲開了從倒霉的弗格森一家身上殘忍碾過的命運之輪。他們的家族史中從來沒有因倉庫遭遇持槍搶劫而導(dǎo)致的兇殺,也從來沒有窮到食不果腹、萬念俱灰的地步,更沒有被淹死在浴缸里的新生兒。底特律的爺爺是個裁縫,紐約的外公是理發(fā)師,裁衣服和剪頭發(fā)雖然不是那種讓人走上財富與世俗成功之路的行當(dāng),但卻提供了足夠穩(wěn)定的收入,能讓桌子上有熱飯吃,讓孩子們有衣服穿。

露絲的父親叫本杰明,有時候會被簡稱為本或者本吉。1911年,在高中畢業(yè)后的第二天他便離開底特律,一頭奔向了紐約,那邊有個遠房親戚替他在市中心的一家成衣店謀了個店員的職位。年輕的阿德勒干了沒到兩周便走人了,心中篤信命運讓他到人世走上短短一遭,可不是叫他來賣男式內(nèi)衣和襪子的。三十二年之后,在干過家用清潔產(chǎn)品上門推銷員,唱片經(jīng)銷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當(dāng)過兵,賣過汽車,與人在布魯克林共同經(jīng)營一家二手車店之后,他如今在曼哈頓一家地產(chǎn)公司任職,是三位小股東合伙人之一,賺到的薪水足夠讓他有能力在1941年,也就是美國正式參戰(zhàn)六個月之后,將一家人從布魯克林的皇冠高地,搬進了西58街的一幢新樓里。

根據(jù)露絲聽來的說法,她的父母是在上紐約州舉辦的一次禮拜日野餐會上相遇的,地點離她母親在哈德遜的家不遠,而且半年之內(nèi)(1919年11月)二人便喜結(jié)連理了。正如露絲后來向兒子坦陳的那樣,這樁婚姻一直叫她百思不得其解,因為她父母是她見過最不般配的一對,這段婚姻竟然維持了四十年,足以躋身人類婚配史冊中的最大謎團。本吉·阿德勒是個花言巧語、自以為是、詭計多端的人,喜歡講笑話,滿腦子急功近利的想法,而且總愛招搖過市,可在上紐約州那場禮拜日下午的野餐會上,他卻愛上了艾瑪·布拉莫維茨這朵羞羞答答的壁花,一個珠圓玉潤、乳房豐滿、膚若凝脂、發(fā)如赤焰的二十三歲姑娘。她看起來是那樣天真爛漫,那樣未經(jīng)世事,舉手投足間流露著維多利亞時代的氣質(zhì),無論誰看到,都會斷定她的雙唇還從未讓男人的嘴碰過。他們要結(jié)婚簡直莫名其妙,每一條跡象都表明這倆人注定會爭吵、誤會一輩子,但他們還是結(jié)婚了,而且盡管在女兒出生后(米爾德里德生于1920年,露絲生于1922年),本吉經(jīng)常會對艾瑪做出不忠之事,但他心中卻始終裝著艾瑪,而一次又一次飽受委屈的她,也從不忍心與他反目。

露絲很喜歡姐姐,但反過來說卻不成立。身為長女的米爾德里德,很自然地接受了上帝賦予她的公主地位,對于后來登場的這個小對手,如有必要,就得一次又一次地教訓(xùn)她,叫她明白在富蘭克林大街的阿德勒府上只有一席寶座,上面只能坐一位公主,任何篡奪寶座的企圖都會招致宣戰(zhàn)。倒不是說米爾德里德會公開敵視露絲,但她的仁慈是一勺一勺往外施舍的,每分鐘、每小時或者每個月的仁慈就這么多,而且賞賜的時候總會帶著一點兒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否則不符合她的尊貴身份。米爾德里德冷淡又周全,露絲則熱心又馬虎。到姑娘們一個十二歲、一個十歲時,已經(jīng)顯而易見的是米爾德里德的腦子好使得不得了,但她學(xué)習(xí)好不只是埋頭苦讀的結(jié)果,更是因為超乎尋常的智力天賦,而露絲雖然足夠聰穎,學(xué)習(xí)成績也完全拿得出手,但和姐姐一比,她就只能算是“陪公主讀書”了。然而,在沒有理解姐姐的動機,在一次都沒有去主動思考這一點或者制定個計劃的情況下,露絲卻逐漸不再按照米爾德里德的意愿去和她競爭。她本能地意識到試圖效仿只能以失敗告終,如果她將來想擁有哪怕一丁點兒幸福的話,就必須要闖一條不同的路。她尋得的解決之道是工作,通過賺錢養(yǎng)活自己,竭力贏取一席之地。一到十四歲,年齡足夠申請未成年人雇傭證明后,她便找到了第一份工作,這之后很快又換了一系列其他工作,到十六歲時她已經(jīng)白天全職上班,晚上去讀夜校高中了。叫米爾德里德躲在她那個堆滿書的腦子里不出來吧,叫她飛到大學(xué)里讀遍過去兩千年里寫過的每一本書吧,露絲想要的,露絲屬于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真實世界,是紐約大街小巷中的熙攘和喧囂,是為自己爭口氣闖出個名堂的感覺。她每周會去看兩三場電影,同克勞黛·考爾白、芭芭拉·斯坦威克、金吉·羅杰斯、瓊·布朗德爾、羅莎琳德·拉塞爾和琪恩·亞瑟在不計其數(shù)的電影中飾演的那些無畏、機敏的女主角一樣,她也接過了年輕果斷的職業(yè)女性這個角色,并且全情投入其中,仿佛她就生活在自己的電影里:《露絲·阿德勒傳》,一部無限漫長又無限復(fù)雜的片子,雖然現(xiàn)在還在放第一盤膠片,但卻昭示了未來的歲月里,一幕幕好戲?qū)舆B上演。

1943年10月遇到斯坦利時,她已經(jīng)在一位名叫伊曼紐爾·施奈德曼的肖像攝影師手下工作了兩年。施奈德曼的照相館位于臨近第六大道的西27街。剛開始露絲做的是前臺兼秘書兼會計,但1942年6月施奈德曼的攝影助理參軍后,露絲頂了他的工作。已經(jīng)年逾花甲的老施奈德曼是德裔猶太人,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后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子來到紐約。他是個喜怒無常的人,時不時愛亂發(fā)脾氣、出口傷人,但卻漸漸對美麗的露絲勉強產(chǎn)生了一點兒鐘愛。他注意到她從第一天來照相館就一直悉心觀察他如何工作,便決定收她為學(xué)徒兼助理,把平生對相機、布光和沖洗膠片的了解,把他這行的全部工藝門道傳授給她。露絲在此之前對未來并無頭緒,她做過各種辦公室職員,但除了掙些工資外沒得到多少別的東西,換句話說,沒有任何內(nèi)心的滿足感。現(xiàn)在她突然撞上了自己的人生使命——不僅僅是又一份工作,而是以一種新的方式活在這世上:端詳他人的一張張臉,每天都有更多張臉,每個上午和下午都是不同的臉,每張臉都迥異于其他的臉。沒過多久露絲就明白了自己有多熱愛這份端詳他人的工作,明白了自己永遠不會也不可能對它心生厭倦。

斯坦利那時在和他那兩位免服兵役的兄長(原因分別是扁平足和視力不良)合伙做事。1932年開張的那間收音機維修小店,經(jīng)歷過幾次重整和擴張后,已經(jīng)發(fā)展成為春田大街上一家大型家具家電商場,并且一應(yīng)俱全地提供著現(xiàn)代美國零售業(yè)的種種誘餌和噱頭:長期的分期付款計劃、買二贈一的優(yōu)惠、半年度清倉大甩賣、新婚夫婦咨詢服務(wù)和“國旗日”特價活動。最先加盟的是阿諾德,這個笨手笨腳、腦子不太靈光的二哥,之前已經(jīng)弄丟了好幾份推銷員的工作,艱難得連老婆瓊和三個孩子都快養(yǎng)不起,幾年后盧也加入了,不過原因不是他對家具或者家電有什么興趣,而是斯坦利剛剛替他還上了賭債,這已經(jīng)是五年內(nèi)第二次了,斯坦利逼著他入伙以示誠意和悔悟,并且告訴他,要是有一丁點兒的不情愿,以后休想再從自己身上搜刮走一分錢。就這樣,一家名為“三兄弟家世界”的企業(yè)誕生了,不過實際上指揮方向的只有一個兄弟:范妮三個兒子中最年輕、最有野心的斯坦利。這個一意孤行而又執(zhí)迷不悟地堅信家庭忠誠高于所有其他人類屬性的斯坦利,心甘情愿地扛起了兩位無能兄長的重擔(dān),而他們對他表達感激的方式,是一次又一次上班遲到,口袋里沒錢時從收銀機里順走十塊二十塊的鈔票,或者在天氣暖和的月份里,午飯后翹班去打高爾夫球。如果說斯坦利對他們的行為有所不滿,但他從來沒有抱怨過,因為宇宙法則嚴禁一個人抱怨自己的兄弟,就算給盧和阿諾德發(fā)薪水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家世界的利潤,這家店的盈利依然相當(dāng)可觀,而且過一兩年仗打完了,前景還會更加光明,因為那時候電視機出現(xiàn)了,而這三兄弟將成為街區(qū)第一個售賣它們的人。是的,斯坦利現(xiàn)在還不是富翁,但一段時間以來他的收入都在穩(wěn)定增長,所以在1943年10月的那個晚上遇到露絲時,他很有把握地認為最好的日子還在后頭。

和斯坦利不同的是,露絲已經(jīng)被摯愛的火焰灼傷過。要不是戰(zhàn)爭從她身邊奪走了那份愛,她和斯坦利永遠不可能相遇,因為她肯定在那個10月的夜晚之前便早早結(jié)婚了,但是和她訂婚的那個年輕人,那個生于布魯克林、未來要當(dāng)醫(yī)生、在她十七歲時闖入她生活的戴維·拉斯金,在佐治亞州的本寧堡參加基本訓(xùn)練期間,不幸死于一場詭異的爆炸。消息傳來是1942年8月,這之后的好些個月里露絲一直在哀悼,輪番經(jīng)歷著麻木、憎恨、心被掏空、絕望、傷心到快要瘋掉,在夜里用枕頭捂著臉大聲尖叫,詛咒戰(zhàn)爭,無法接受戴維再也不會觸碰她的這個事實。那幾個月里唯一支撐她活下去的是施奈德曼的照相館,工作中帶來了一絲安慰、一點快樂、一個早晨從床上爬起來的理由,但她不再有任何社交的欲望,對認識其他男人失去了興趣,她把自己的生活降為簡單的三點一線,上班、回家以及和朋友南希·費恩去電影院。不過,一點一點地,尤其是過去的兩三個月,露絲漸漸又像她自己了。食物吃到嘴里時,原來是有味道的,大雨傾城時,雨并沒有只淋在她身上,每個男人、女人、孩子都要跳過同樣的水坑,就像她那樣。是的,她永遠不會從戴維的死中恢復(fù)過來,當(dāng)她跌跌撞撞地走向未來時,他將一直會是伴在她身旁的那個看不見的鬼魂,但她才二十一歲,這個年紀是不該背棄整個世界的,而且她很清楚,除非努力重新融入那個世界,她就會皺成一團然后死掉。

介紹她和斯坦利約會的是南希·費恩。南希言辭刻薄,愛說俏皮話,長了一口大牙和兩條細胳膊,不過從小時候在皇冠高地一起玩耍時,她就是露絲的閨中密友。南希認識斯坦利是在卡茨基爾山的布朗酒店舉辦的周末舞會上,這類人頭攢動的大型舞會——或者用南希的話來講,就是符合猶太教規(guī)的肉鋪——專門針對城里那些獨身且在積極尋覓伴侶的猶太年輕人,南希自己并不用積極尋覓伴侶(她當(dāng)時已經(jīng)和一位派駐到太平洋地區(qū)的士兵訂了婚,而且據(jù)目前所知他還活著),她是跟著一位朋友去找樂子的,結(jié)果和一個來自紐瓦克、名叫斯坦利的家伙跳了好幾支舞。他還想再見她,南希說,但她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把貞潔許給了別人,他聽完笑笑,利索又滑稽地微微一鞠躬后準備走開,這時她跟他講起了自己的朋友露絲,露絲·阿德勒,多瑙河這邊最漂亮的姑娘,全世界任何一邊最好的好人。這些都是南希對露絲真真切切的感受,當(dāng)斯坦利意識到她是發(fā)自內(nèi)心這么說時,便告訴她自己很愿意認識一下她這個朋友。南希跟露絲道歉說不該提她的名字,露絲知道她并無惡意,只是聳了聳肩問道:這樣,那他人怎么樣呢?南希說斯坦利·弗格森大概六英尺,長得挺帥,有點兒老,反正在她二十一歲的眼睛看來三十左右就算老,有他自己的生意,而且發(fā)展得顯然還很不錯,人挺有魅力,文質(zhì)彬彬,舞跳得特別棒。露絲聽完這些信息后猶豫了片刻,問自己是否準備好了去赴這種面都沒見過的約會,就在這么反復(fù)琢磨時,她突然意識到戴維已經(jīng)死了一年多了。不管愿不愿意,再次試水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她看了看南希,然后說:我覺得應(yīng)該去會會這個斯坦利·弗格森,你說呢?

多年以后,當(dāng)露絲跟她兒子談起那晚發(fā)生的事情,沒有提她和斯坦利一起吃晚餐那家餐廳的名字。不過,如果沒記錯的話,弗格森認為那家餐館應(yīng)該在曼哈頓中城的什么地方,東區(qū)還是西區(qū)不清楚,但里面環(huán)境優(yōu)雅,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還有系領(lǐng)結(jié)、穿黑色短上衣的侍應(yīng)生,這意味著斯坦利是有意要給她看,向她證明不管什么時候,只要自己愿意,他就負擔(dān)得起這類奢侈。是的,她覺得他的外表很吸引人,也驚訝于他的腳步竟會那樣輕盈,身體的動作那樣優(yōu)雅和流暢,還有他的雙手,那雙寬大、有力的手,這個她馬上就注意到了,還有他那雙溫和沉靜、毫無攻擊性、但一直沒從她身上移開過的眼睛,那雙眼睛是棕色的,不大不小,上面有兩道黑色的濃眉。不過,露絲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對這位驚呆了的晚餐伴侶造成了何等巨大的影響,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握手已經(jīng)讓斯坦利的內(nèi)心徹底分崩離析,斯坦利在剛開始吃飯時的少言寡語讓她感到困惑,進而認為他是個過于靦腆的人,而嚴格來講并不是這樣。因為她自己本來就很緊張,也因為斯坦利幾乎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兒,結(jié)果她一個把他們倆的話都講了,也就是說,她話太多了,時間每過去一分鐘,她對自己的喋喋不休便會多一分驚恐,覺得自己像個無腦的話癆,比如,不停地夸耀她姐姐,講米爾德里德是個多么棒的學(xué)生,去年6月以最優(yōu)等成績從亨特學(xué)院畢業(yè),現(xiàn)在又考上了哥倫比亞大學(xué)英語系的碩士,不但是系里唯一的女生,還是僅有的三個猶太人之一,想想全家人有多自豪啊。一提到全家,她立馬把話題又扯到叔叔阿奇身上,也就是她爸爸的弟弟阿奇·阿德勒,他是鬧市五人組的鍵盤手,目前正在52街上的莫之巢演出,家里能有這樣的音樂家,藝術(shù)家,這種不只想著賺錢、還有別的追求的異類,是多么激勵人心呀,是的,她特別愛她的阿奇叔叔,他絕對是她最喜歡的親戚。接著,她難免又聊起了她和施奈德曼的工作,歷數(shù)了他在過去一年半里教給她的所有東西。這個性情乖戾、罵罵咧咧的施奈德曼,每周日下午會帶她去鮑厄里街尋找無家可歸的老醉鬼和流浪漢,那些身心俱碎的可憐人有花白的胡子、花白的長發(fā)和無與倫比的頭部,看起來就像古代先知或國王的那種腦袋,施奈德曼會給這些人錢,叫他們到照相館來做模特,大多數(shù)時候要穿道具服,老頭們會裹著包頭巾、穿著長禮服或者披著天鵝絨袍子,就像倫勃朗會打扮十七世紀阿姆斯特丹街頭那些窮困潦倒之人那樣,他們用的光也是如此,倫勃朗的光,明與暗,深濃的陰影,全都是陰影,只打一點點的光,現(xiàn)在施奈德曼對她已經(jīng)有足夠的信心,允許她來布光,她自己也拍了幾十幅這種人像,她還用到了chiaroscuro這個詞,也就是“明暗技法”,雖然她意識到斯坦利根本不懂她在說什么,就算她是在講日語對他也沒什么差別,但他還是專注地看著她,聽她說,如癡如醉,一語不發(fā),目瞪口呆。

太丟人了,她覺得,簡直顏面掃地。幸運的是,主菜的到來打斷了她的獨白,給了她一點時間收拾思緒,所以到他們開始吃的時候(什么菜不知道),她已經(jīng)平靜了不少,意識到自己一反常態(tài)的瞎扯其實是一種掩護,不讓自己談起戴維,這個話題她不愿聊,也拒絕聊,為了避免暴露傷口,她只得如此大費周章又荒唐可笑地絮叨。這和斯坦利·弗格森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他看起來是個挺好的人,被軍隊拒絕又不是他的錯,穿著精心裁制的平民服裝坐在這家餐廳里,沒有在遠方某個泥濘的戰(zhàn)場上艱難跋涉,或者在參加基礎(chǔ)訓(xùn)練時被炸得血肉橫飛,也不是他的錯。他沒有什么錯,要是對他逃過了一劫而耿耿于懷,那她的心腸得多冷酷啊,可是她又怎能不去比較,不去想為什么這個男人就該活,而戴維就死了?

盡管如此,那頓晚飯吃得還算不錯。斯坦利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又能再次呼吸之后,證明了自己是個挺好相處的人,不像很多男人那樣自以為是,他體貼周到,彬彬有禮,可能談吐沒多風(fēng)趣,但卻是個懂幽默的人,就連她說到什么其實不太好笑的事兒,他也會笑,而當(dāng)他聊起自己的工作和對未來的規(guī)劃時,露絲明顯感覺到他身上踏實的味道,靠得住。他是個對倫勃朗或者攝影毫無興趣的商人這一點確實有點兒可惜,不過他至少支持富蘭克林·德蘭諾·羅斯福(這很重要),而且足夠誠實,會承認他對很多東西,比如十七世紀繪畫和拍照這門藝術(shù)都知之甚少或者一無所知。她挺喜歡他的,覺得跟他在一起挺開心,但她很清楚,即便他身上具備了所謂好丈夫的全部或大部分特質(zhì),自己也永遠不可能像南希期待的那樣愛上他。從餐廳出來后,他們沿中城的步行道轉(zhuǎn)了半個鐘頭,順路去莫之巢喝了點東西,和正在演奏鋼琴的阿奇叔叔揮手打了個招呼(他回了一個燦爛的微笑,并眨了眨眼)。這之后,斯坦利和她一起走回了她父母在西58街的公寓,又陪她坐電梯上了樓。但她沒有請他進去,而是伸出一只胳膊,用握手的方式道了晚安(熟練地擋掉了任何被強吻的可能),感謝了他安排的這個愉快夜晚,然后轉(zhuǎn)身,打開門,走進了公寓。她幾乎肯定地認為,自己再也不會和這個人見面。

當(dāng)然,斯坦利那邊就不一樣了,從這第一次約會的第一刻起他就不一樣了。鑒于他根本不曉得戴維·拉斯金和露絲那顆哀慟的心,他認為應(yīng)該趕快行動,畢竟像這樣的女孩不可能單身太久,肯定有一群男人圍著她團團轉(zhuǎn),她那么勾魂攝魄,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散發(fā)著優(yōu)雅、美麗與善良,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斯坦利決定去干一件不可能的事,打敗露絲周圍越聚越多的追求者,把她搶到手,因為他已經(jīng)決定非這個女人不娶,如果露絲成不了他的妻子,那就沒人能成了。

接下來的四個月里他經(jīng)常打電話給她,但沒有頻繁到惹人討厭,而是有規(guī)律、有韌性,帶著一股堅持不懈的專注和決心,用他自認為的狡詐策略從他假想的敵人身旁包抄而過。但事實是他根本沒有什么像樣的對手,自從10月認識斯坦利,露絲只見過兩三個南希介紹的人,但一個個都不夠好,便拒絕了他們進一步的約請,準備繼續(xù)觀望。雖然斯坦利到處都能幻視到敵人,他其實只是單槍匹馬在空曠戰(zhàn)場上沖殺的騎士。露絲對他的感覺沒什么變化,但比起獨守空房或者晚飯后陪父母一起聽廣播,她寧愿有斯坦利的陪伴,所以很少拒絕他約她晚上出去:滑冰、打保齡球、跳舞(他舞跳得特別好),在卡內(nèi)基音樂廳聽了一場貝多芬音樂會,還看了兩場百老匯音樂劇和幾部電影。她很快發(fā)現(xiàn),斯坦利對劇情片沒什么感覺(看《圣女之歌》和《戰(zhàn)地鐘聲》時睡著了),但看喜劇時卻目不轉(zhuǎn)睛,比如《房東小姐》就讓他們倆都笑得很開心,這是一部挺不錯的經(jīng)典老片,講的是二戰(zhàn)時期華盛頓的房屋緊缺,主演是喬爾·麥克雷(太帥了)和琪恩·亞瑟(露絲最喜歡的明星之一),不過給她印象最深的卻是另外一位演員查爾斯·科本講的一句臺詞,科本飾演一個上了年紀的美國胖子,有點兒像愛神丘比特,他在整部片子里一直重復(fù)一句話:一個高級、干凈的好小伙兒——仿佛是一句咒語,在贊美每個女人都應(yīng)該想要的那種丈夫所具備的美德。斯坦利·弗格森看著挺干凈,人也不錯,相對而言仍然是個小伙,而且如果高級的意思是正直、謙和、守法的話,他也全都符合。但露絲完全不知道她要尋找的是不是這些美德,畢竟她之前愛過的是熱情奔放又反復(fù)無常的戴維·拉斯金,這種愛有時候讓人筋疲力盡,但它是強烈的,總是在持續(xù)的變化中制造著各種意外,相比之下,斯坦利看起來是那么寡淡,老套,安全,她懷疑這種沉穩(wěn)的性情到底是種美德還是缺憾。

但另一方面,他沒有對她毛手毛腳,沒有在明知她不愿意的情況下向她索吻,雖然很顯然他已經(jīng)迷上了她,每次在一起他都得強忍著不去碰她、親她、攫住她。

但另一方面,當(dāng)她告訴他英格麗·褒曼美得不像話,他的回應(yīng)卻是不屑的一笑,然后看著她的眼睛,用平靜到不能再平靜的篤定口吻說,英格麗·褒曼怎么可能跟你相比。

但另一方面,11月底的某個大冷天里,他沒打招呼就出現(xiàn)在施奈德曼的照相館,要求給自己拍張肖像——不是讓施奈德曼拍,而是她。

但另一方面,她父母對他很滿意,施奈德曼對他很滿意,就連米爾德里德這位不可一世殿堂的公爵夫人,都說本以為露絲會找個比這差很多的,對于米爾德里德來說,這就算是贊許之詞了。

但另一方面,他確實也有靈感迸發(fā)的時刻,一陣陣莫名其妙的無法無天,好像心里什么東西暫時被釋放出來,他會突然間變成一個愛開玩笑的人,搞些鋌而走險的惡作劇。比如一天晚上,他在她父母公寓的廚房里拿著三個生雞蛋向她炫耀雜耍技藝,以驚人的速度和精準讓它們在半空中足足飛了兩分鐘,當(dāng)其中一個啪嗒摔到了地上,他干脆讓另外兩個也摔成稀巴爛,然后像個不說話的喜劇演員那樣聳聳肩,用一個詞宣告了他對這一團糟有多抱歉:哎呀。

在這四個月里,他們每周見一兩次面,盡管露絲無法像斯坦利那樣把心交給對方,但她感激他把自己從地上扶了起來,讓她再次站直了身子。假如不出什么意外,她會心滿意足地繼續(xù)這樣相處下去,但就在她開始覺得和他在一起還挺愜意,想繼續(xù)享受他們一起玩的這個游戲時,斯坦利突然改變了游戲的規(guī)則。

那是1944年1月末。在俄國,持續(xù)九百天的列寧格勒之圍剛剛結(jié)束;在意大利,同盟國正被德軍牽制在卡西諾山;在太平洋上,美軍正準備對馬歇爾群島發(fā)起進攻;而在大后方,紐約城的中央公園邊上,斯坦利正式向露絲求婚。明媚的冬日暖陽照在頭頂,晴朗無云的天空中閃爍著只在1月的某些日子才會將整個紐約城吞沒的那種水晶般通透的藍色,在距離那場沒完沒了的戰(zhàn)爭制造的流血和殺戮幾千里之外的那個陽光燦爛的周日下午,斯坦利跟她講,要么結(jié)婚,要么結(jié)束。他告訴她自己有多愛慕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有過這種感覺,他整個未來的模樣都取決于她,如果她拒絕了,那他再也不會和她見面,因為想見她的念頭將變得難以忍受,所以他會永遠從她的生活里消失。

她請他給自己一個星期。一切都太突然,她說,太出乎意料了,她需要點兒時間來考慮一下。當(dāng)然,斯坦利說,用一個星期好好想想,他下周日再打電話給她,一個星期后的今天。然后,在分別時,站在第59街的公園入口處,他們第一次接了吻,而自他們認識以來,露絲第一次看到了斯坦利眼中閃動的淚光。

結(jié)局當(dāng)然很久以前就寫好了。不但作為一個條目出現(xiàn)在了包羅萬象、授權(quán)出版的《凡人之書》(The Book of Terrestrial Life)中,還可以在曼哈頓檔案館里找到,上面的分類項告訴我們,露絲·阿德勒和斯坦利·弗格森于1944年4月6日結(jié)婚,恰好在同盟國進攻諾曼底兩個月之前。我們知道露絲的決定,但她是如何以及為什么做出這個決定卻有點兒復(fù)雜。眾多因素摻雜其中,相反相成,而她對每個因素都感到舉棋不定,所以對于弗格森未來的母親而言,那實在是難熬又糾結(jié)的一個星期。首先:她清楚斯坦利是個言出必行的男人,一想到再也不會見到他,她就有點兒畏縮。不管怎樣,現(xiàn)在除了南希,他是她最好的朋友。第二:她已經(jīng)二十一歲了,雖然還算年輕,但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時大多數(shù)新娘那么年輕了,因為女孩十八九歲就披上婚紗并不罕見,露絲可不希望自己一直單身。第三:是,她不愛斯坦利,但事實證明并非所有的戀愛婚姻都能發(fā)展為成功的婚姻,而且根據(jù)她從哪兒讀來的東西,那種許多外國傳統(tǒng)文化中盛行的包辦婚姻跟西方人的婚姻在幸福程度上其實大同小異。第四:是,她不愛斯坦利,但經(jīng)歷了對戴維的那種真愛后,她誰都愛不起來了,畢竟人一生中只能遇到一次真愛,如果她不想孤獨終老,就必須退而求其次。第五:斯坦利身上沒什么讓她煩惱或者惡心的地方。和他做愛的想法也沒有讓她感到厭惡。第六:他瘋狂地愛著她,對她很好,尊敬她。第七:兩個星期前和他假設(shè)性地討論婚姻問題時,他說女人應(yīng)該有追求自身興趣的自由,她們的人生不必局限在圍著丈夫轉(zhuǎn)。他指的是工作嗎?她問。是啊,工作,他回答——也包括其他。這意味著嫁給斯坦利的話她不用放棄施奈德曼照相館,她可以繼續(xù)工作,學(xué)習(xí)如何成為攝影師。第八:是,她不愛斯坦利。第九:他身上有很多東西是她敬佩的,他好的一面遠勝過差強人意的那一面,這是毫無疑問的,但他為什么老是在看電影時睡著呢?因為在店里長時間工作累了嗎?還是耷拉的眼皮暗示了與情感世界的某種脫節(jié)?第十:紐瓦克!有可能在那兒生活嗎?第十一:紐瓦克鐵定會是個問題。第十二:是時候離開父母了。她現(xiàn)在年紀大了,不適合繼續(xù)住在那所公寓,盡管她關(guān)心父母,但同時也鄙視他們的虛偽——她父親執(zhí)迷不悟地拈花惹草,母親則視而不見。就在前幾天,很偶然地,她去照相館附近的自動售貨機買午餐,看見她父親正和一個她從來沒見過的女人挽著胳膊走路,那女人比他要年輕十五二十歲,她覺得惡心又憤怒,差點兒就跑過去照臉給他一拳。第十三:如果她嫁給斯坦利,就意味著她總算可以在某件事上打敗米爾德里德,雖然米爾德里德是否對婚姻有興趣仍然是個謎,眼下她似乎完全滿足于從一段風(fēng)流跳到下一段韻事。米爾德里德喜歡這樣就隨她吧,但露絲沒興趣那樣過。第十四:斯坦利會賺錢,從目前的情況看來,以后還會賺更多的錢。這種想法頗讓人安心,但也有一絲隱憂。為了賺錢,你就得時刻想著錢。和一個只關(guān)心銀行賬戶的男人一起生活能受得了嗎?第十五:斯坦利覺得她是紐約最漂亮的女人。她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毫不懷疑斯坦利確實如此認為。第十六:眼下也沒有別人了。就算斯坦利不可能成為下一個戴維,但比起南希給她介紹的那堆唧唧歪歪的抱怨鬼,斯坦利的優(yōu)勢太明顯了。至少他有個成年人的樣子。至少他從來不抱怨。第十七:斯坦利和她是同一類猶太人,也就是說他們都是猶太社區(qū)的忠實成員,但對參加宗教活動或宣誓效忠上帝毫無興趣,這意味著他們的生活不會被宗教儀式和迷信拖累,頂多也就是光明節(jié)時送個禮物,每年春天在逾越節(jié)吃吃無酵薄餅、問問四個問題,如果生了男孩的話再舉辦場割禮,但是不會有祈禱,不用去教堂,不用假裝信仰她自己不相信、他們倆都不相信的東西。第十八:是,她不愛斯坦利,但斯坦利愛她。或許這就足夠兩個人開始了,走出第一步。接下來的事,誰敢說呢?

他們在阿迪朗達克山下的一處湖濱勝地度了蜜月,這場進入夫妻生活奧秘的啟蒙儀式為期一周,短暫而又無窮無盡,因為每個時刻都被他們經(jīng)歷的一切所具有的純粹新鮮感賦予了一個小時甚或一天的重量,這段日子里有緊張和提心吊膽的相互適應(yīng),也有小小的勝利與親密的啟迪,斯坦利還給露絲上了她的第一堂駕駛課,教給她網(wǎng)球的基礎(chǔ)知識。回到紐瓦克后,他們住進了位于維奎伊克地區(qū)范韋爾瑟大街的一所兩居室公寓,二人將在這里度過他們婚姻的早年歲月。施奈德曼送她的新婚禮物是一個月的帶薪假,在她復(fù)工前的三個星期里,露絲火急火燎地自學(xué)了怎么做飯,依靠的是母親在她生日時送的一本菜譜,這本結(jié)實又古老的美式廚藝指南名叫《殖民地烹飪大全》,副書名是“如何拴住男人的心”,厚達六百二十三頁,編纂者是西蒙·坎德夫人,包括了“來自密爾沃基公立學(xué)校廚房、女子職業(yè)技能高中、權(quán)威營養(yǎng)師和資深家庭主婦的可靠菜譜”。剛開始自然是災(zāi)難不斷,不過露絲學(xué)東西向來很快,無論何時決定做什么事,大體上都能取得相當(dāng)?shù)某晒Α5幢闼谧畛醴磸?fù)嘗試的日子里把肉燒得太老,菜燉得太爛,餡餅烤得太軟,土豆泥又太硬,斯坦利從來沒有一句負面評價。不管她端上來的食物多可怕,他都會鎮(zhèn)定自若地把每一口塞到嘴里,心滿意足地嚼來嚼去,然后,每天晚上,每天晚上都會無一例外地抬起頭,告訴她飯菜有多好吃。露絲有時候會懷疑斯坦利是不是在調(diào)侃她,或者他根本就心不在焉,沒注意到她給他吃的是什么,然而不光她煮的飯是如此,與他們的生活有關(guān)的一切也一樣,露絲開始留心之后,算了算兩人之前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所有潛在不睦,得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完全無法想象的結(jié)論:斯坦利從未批評過她。在他看來,她就是完美的存在、完美的女人、完美的妻子,因此,就像一個斷言上帝必然存在的神學(xué)命題那樣,她所做所說和所想的一切必然都是完美的,必然不得不完美。在她前半生的大部分時間里,室友都是米爾德里德,那個米爾德里德會把五斗櫥鎖上以防妹妹借自己的衣服穿,會因為她老去看電影便說她沒頭沒腦,但現(xiàn)在和她分享一間臥室的人卻認為她完美無缺,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個男人,在同一間臥室里,正迅速地學(xué)會如何以各種她最喜歡的方式來折騰她。

紐瓦克很沒勁,但他們的公寓比河對岸她父母的住所寬敞、明亮,而且家具都是新的(是三兄弟家世界里最好的,所以可能不算是最好的,不過就眼下來說夠用了)。她重新回到施奈德曼照相館工作之后,城里又成了她生活中最基礎(chǔ)的一部分,親切、骯臟、貪婪的紐約,人臉的大都會,平放的巴別塔。她每天的通勤路線是先乘坐慢悠悠的公交車去火車站,從紐瓦克的賓夕法尼亞站上車,坐十二分鐘到紐約的賓夕法尼亞站下車,然后是一小段步行距離,才能到達施奈德曼的照相館。但她并不介意路途的長短,每天都有那么多張臉可以觀察,而她尤其喜歡列車駛?cè)爰~約停下來的時刻,之后總會有一段短暫的停頓,仿佛世界正在凝神屏息期待著什么,接著車門忽然打開,所有人從中涌出,乘客從一節(jié)一節(jié)車廂里涌上霎時間人滿為患的站臺。她很喜歡那個一心一意迅速移動的人群,每個人都沖向同一個方向,她也是其中一個,身處人海之中,和所有人一樣正走在上班的路上。這讓她感到自己是獨立的,在屬于斯坦利的同時又屬于她自己,這是一種全新的感受,美好的感受。從臺階上來,她會加入車站外的另一群行人,往西27街走,邊走邊想象今天會有誰來照相館,抱著新生兒的父母,穿著棒球服的小男孩,肩并肩坐在一起慶祝四十或者五十周年紀念日的老夫婦,戴著方帽長袍、嘻嘻哈哈的女孩子,女士俱樂部的女人,男士俱樂部的男人,身著藍色制服的新手警察,當(dāng)然還有士兵,越來越多的士兵,有時候帶著妻子或女友或父母來,但多數(shù)時候都是孤身一人。這些形單影只的士兵有的正在紐約休假,有的剛從前線回來,有的準備起程去某個地方殺人或被人殺掉。她會為他們所有人祈禱,每天早上從賓州車站走到西27街時她都會祈禱,祈禱他們歸來時胳膊和腿仍然長在還在喘氣的身體上,祈禱這場戰(zhàn)爭早點結(jié)束。

接受斯坦利的求婚并沒有讓她追悔莫及或者想打退堂鼓,但不管怎樣,這段婚姻還是帶來了一定的弊端,雖然沒有一條可以直接怪到斯坦利頭上,即便如此,嫁給他就等于嫁給了他全家,每次被迫和那三個隨時可能挑事的瘋子待在一起,她都好奇斯坦利是如何挺過了他的童年,而沒有變得像他們那樣瘋狂。首先是他媽媽,那個仍然精力充沛的范妮·弗格森,已經(jīng)快六十了,站起來不過五英尺二英寸,可依舊一副怒氣沖沖、疑神疑鬼的樣子,家庭聚會時總是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自說自話,她一個人坐著因為沒人敢靠近她,尤其是五個孫輩,這些小到六歲、大到十一歲的孩子怕她怕得要命,因為無論他們什么時候越過界(如果放聲大笑、尖叫著上躥下跳、撞到家具上或者打嗝兒聲音太大可以視作越界的話),范妮會毫不猶豫地朝他們的頭一頓打,要是離得太遠沒打著,她就沖著他們大吼大叫,嗓門足以震動燈罩。露絲第一次見她時,范妮捏了捏她的臉(勁兒大得都捏疼了),宣布她是個挺好看的姑娘,之后便不再理會她。此后的每次來訪也都是這樣,除了你好、再見這種空洞的禮節(jié),二人之間再無其他互動,不過露絲并不覺得她是專門針對自己,因為范妮對另外兩個兒媳米莉和瓊同樣愛答不理。范妮關(guān)心的只有她的兒子,那些供養(yǎng)著她、每周五晚上會孝順地來她家里吃飯的兒子,至于兒子娶的女人在她眼里不過是些影子,大多數(shù)時候她甚至記不住她們的名字。這些都還不太讓露絲煩心,因為她和范妮往來很少,也沒什么規(guī)律,但斯坦利的哥哥們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們在他手下工作,他每天會見到他們。剛開始時,露絲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們是自己見過的最英俊的兩個男人,或者說男神,像極了埃羅爾·弗林(盧)和加里·格蘭特(阿諾德),可一旦對此習(xí)以為常,露絲便開始極端厭惡他們。這倆人既膚淺又不老實,她覺得,大哥盧并不蠢,但是被賭橄欖球和棒球賽的惡習(xí)纏身,老二阿諾德就是半個白癡,這個目光呆滯的色鬼總是酒氣熏天,而且從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碰碰她的胳膊和肩膀,捏一把,喊她妞兒、寶貝兒、美人兒,不斷加深她心里的反感。她痛恨斯坦利給了他們店里的工作,恨他們在背后甚至當(dāng)面取笑他,取笑正派的斯坦利,比他們男人一百倍的斯坦利,但斯坦利會假裝聽不見,從無一句抗議地忍受著他們的刻薄、懶散和嘲笑。他表現(xiàn)出的逆來順受叫露絲不得不好奇她是否一不留神嫁給了一位圣人,那種從不會對任何人懷有惡意的稀有物種,不過話說回來,她又猜測或許他是個軟骨頭,從沒學(xué)會站起來替自己爭氣。在哥哥們沒幫上多少或者完全沒幫忙的情況下,他把三兄弟家世界打理成了很賺錢的商行,一家燈火通明的百貨商場,專賣扶手椅和收音機,桌子和冰箱,臥室組合家具和瓦林牌攪拌機,商品琳瑯滿目、質(zhì)量尚佳,專門服務(wù)中低收入家庭,是一座光怪陸離的二十世紀的阿哥拉集市。在蜜月過后的幾個星期里去了幾次店里之后,露絲決定不再去了——不光是因為她又開始上班,更因為她在那里感到不悅和難堪,與斯坦利的哥哥們格格不入。

她對這家人的失望在一定程度上因為兩位妯娌和她們的孩子緩和了不少。這些弗格森家的人并不算是真正的弗格森,沒有經(jīng)歷過曾經(jīng)降臨到艾克、范妮及三個兒子身上的災(zāi)難,露絲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兩位新朋友,米莉和瓊。這兩個女人要比她大很多(一個三十四,一個三十二),但卻把她視作平等一員,在婚禮當(dāng)天便賦予她正式資格,接納她加入了她們的小圈子,而其中一個權(quán)利是分享妯娌間的各種秘密。露絲對快人快語、煙不離嘴的米莉尤其有好感,這個女人纖瘦到讓人以為她皮膚下面包著的不是骨頭而是鐵絲。米莉聰明伶俐有主見,很清楚自己嫁給的盧是什么貨色,盡管她忠于這位狡猾、放蕩的丈夫,但這并不妨礙她背地里常常說些機智、惡毒的俏皮話來挖苦他,露絲有時候不得不從房間里出去,擔(dān)心自己忍不住笑得太大聲。和米莉相比,瓊算是個頭腦簡單的女人,但是非常熱心和大度,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嫁給了一個白癡,但她是個好母親,那么溫柔、耐心、體貼,她的孩子也比米莉家的乖巧多了,而米莉的毒舌常常會讓她和孩子們吵起來。米莉有兩個孩子,十一歲的安德魯、九歲的愛麗絲;瓊有三個,十歲的杰克、八歲的弗蘭茜和六歲的魯思。他們每個都有叫露絲喜歡的一面,或許除了安德魯,這個孩子粗野好斗,經(jīng)常會因為欺負妹妹遭到米莉的斥責(zé)。不過露絲最喜歡的還是弗蘭茜,毫無疑問就是弗蘭茜,她怎么可能不喜歡她呢,小姑娘長得特別漂亮,出奇的活潑,她們初次見面時就像一見鐘情,身材修長、頭發(fā)紅棕的弗蘭茜撲到露絲懷里說,露絲嬸嬸,我的新嬸嬸露絲,你好漂亮,真是太漂亮了,以后我們永遠要做好朋友。她們就這樣認識了,之后一直保持著這種關(guān)系,彼此著迷得不得了,全家人聚在餐桌旁時,露絲覺得這世界上沒有幾件事能比弗蘭茜爬上她的大腿坐下來更美好的了,她們會聊學(xué)校里發(fā)生了什么,她最近讀了什么書,或者哪個朋友最近對她惡語相向,或者她母親準備在她生日時要買的那件連衣裙。這個小女孩會自在地躺在露絲軟和的身體上和她講話,讓露絲摸著她的頭、臉頰和后背,不一會兒,露絲覺得她們倆仿佛飄了起來,從房間里飛出去,飛離了房子和大街,一起從天空中飄過。這類家庭聚會確實折磨人,但也會有一些好處,各種在最不可能的時刻意外發(fā)生的小奇跡,因為諸神就是這樣不講道理,露絲想,他們只會在自己愿意的時間和地點把禮物賜給我們。

露絲也想當(dāng)母親,生個孩子,懷個孩子,讓身體內(nèi)有第二顆心臟在跳動。其他一切無法與之相提并論,就連在施奈德曼照相館的工作都不可以。她有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計劃,想象有一天出來單干,做個獨立攝影師,開間正門上掛著自己名字的照相館,但這樣的雄心壯志跟把一個新生命帶到世界上來這樣純粹的渴望相比也不值一提,生一個她自己的兒子或女兒,她自己的寶貝,一輩子做這個人的母親。在婚后的一年半里,斯坦利盡職盡責(zé),讓她三次受孕,但三次她都流產(chǎn)了,三次都是在懷孕第三個月的時候,所以1946年4月慶祝結(jié)婚兩周年時,他們依舊膝下無子。

醫(yī)生說她沒什么問題,身體很健康,將來肯定可以把孩子懷到足月,然而失去這幾個孩子對露絲打擊很大,一個接一個都沒生下來,一個接一個都失敗,她開始覺得自己的女性身份被剝奪了。每次不幸之后她會一哭好幾天,就連戴維死后的那些個月里她都沒這么哭過,然后,向來樂觀向上的露絲,向來百折不撓、頭腦清醒的露絲,會陷入一種病態(tài)的自怨自艾與痛不欲生的消極情緒。如果沒有斯坦利,說不定她還會陷多深,但他一直都是那么堅定、沉著,從不會被她的淚水?dāng)嚨眯臒┮鈦y,每次失去孩子,他會安慰她說這只是暫時遇到的坎坷,一切都會好起來。他這么說時,她會感到和他尤其親近,對他的善意充滿感激,被他愛得如此徹底。當(dāng)然,那些話她一個字都不信——所有證據(jù)都表明他是錯的,叫她怎么相信呢——不過聽到撫慰人心的謊言依然讓她平靜許多。唯一叫她有些狐疑的,是每次他都接受得那么平靜,似乎沒有為孩子被殘忍、血腥地從她身體里取出來而飽受煎熬。有沒有可能斯坦利并沒有像她那樣想要孩子?或許他根本就沒意識到自己是這么想的,但假如他暗地里希望生活一切照舊,繼續(xù)讓她只屬于他一個人呢?一個忠心不二的妻子,不會分一半的愛給孩子。她從不敢把這些想法說給斯坦利聽,也從沒想過用毫無根據(jù)的懷疑去冒犯他,但疑云依舊籠罩,她問自己,是不是斯坦利履行他作為兒子、弟弟、丈夫的職責(zé)做得太好,已經(jīng)沒有什么留給他做父親的余地了。

1945年5月5日,歐洲戰(zhàn)事結(jié)束的三天前,阿奇叔叔突發(fā)心臟病去世了。他才四十九歲,不管是誰,如此年輕便去世都很荒唐,但讓事情更荒唐的,是葬禮舉行的當(dāng)天正好是歐戰(zhàn)勝利慶祝日,也就是說,當(dāng)已經(jīng)麻木的阿德勒一家離開墓地,回到阿奇在布魯克林區(qū)弗萊布許大道上的公寓時,附近街區(qū)的人們正在大街上手舞足蹈,把汽車喇叭摁得震天響,歡呼雀躍著慶祝一半戰(zhàn)爭的結(jié)束。這樣的熱鬧持續(xù)了幾個小時,阿奇的妻子珀爾和他們兩個年僅十九歲的雙胞胎女兒貝蒂、夏洛特,還有露絲的父母和妹妹,露絲自己和斯坦利,鬧市五人組剩下的四位成員,以及十幾位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只能拉上窗簾,在死寂的公寓里或坐或立了幾個小時。這條所有人期待已久的好消息似乎在嘲諷阿奇去世的不幸,外面喜氣洋洋的歌唱聲讓人覺得像是一種殘忍的褻瀆,仿佛整個布魯克林區(qū)的人都在阿奇的墳頭載歌載舞。這個下午,露絲將會永生難忘。不是因為她自己的悲慟,雖然那已經(jīng)足夠刻骨銘心,而是因為米爾德里德越來越心煩意亂,喝了七杯威士忌后倒在沙發(fā)上不省人事,而是因為她第一次目睹了父親在情緒崩潰后嚎啕大哭。正是在那個下午,露絲告訴自己,如果她這輩子有幸生一個兒子,要給他起名為阿奇。

8月時,兩顆原子彈落在廣島和長崎,戰(zhàn)爭的另一半也結(jié)束了。1946年年中,也就是露絲結(jié)婚兩周年紀念日過后兩個月,施奈德曼告訴她自己打算退休,正在找人來買下他的生意。考慮到共事多年中露絲取得的進步,他說,既然她已經(jīng)讓自己成為一位技藝嫻熟、精明強干的攝影師,他想知道她是否有興趣接下他的生意。這是施奈德曼迄今給她的最高贊賞,露絲受寵若驚,但她也知道時機不對,因為過去一年里她和斯坦利一直在努力攢錢,想在郊區(qū)買幢房子,一棟適合全家人住,有后院、樹木和雙車庫的房子,他們無法既買房又買照相館。她告訴施奈德曼需要和丈夫商量一下,那天吃完晚飯后,她立即這么做了,滿以為斯坦利會告訴她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但他出乎意料地說選擇權(quán)在她手里,如果她愿意放棄買房的想法,只要照相館的價錢他們負擔(dān)得起,那她就買。露絲一時呆住了。她知道斯坦利一心想買那幢房子,可現(xiàn)在他突然告訴她公寓完全夠住了,他不介意繼續(xù)在這兒住幾年。這顯然不是真的,但因為他對她說出這番違心的話,因為愛她、想滿足她的一切愿望而哄騙她,露絲的心在那晚發(fā)生了變化,她意識到自己開始愛上了斯坦利,真正地愛他了,如果生活像現(xiàn)在這樣長久地繼續(xù)下去,她還有可能深深地愛上他,被原本難以企及的第二場大愛擊中。

我們先別草率,她說,我也一直在夢想那所房子,而且從助理變成老板是個大跨越,我不知道能不能搞定。我們再考慮一段時間吧?

斯坦利同意再考慮一段時間。第二天上班時見到施奈德曼后,他也同意讓她再考慮一段時間,但在她開始考慮后的第十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又懷孕了。

過去的幾個月里,她一直在一位新醫(yī)生那里看病。這位她很信任的醫(yī)生叫西摩爾·雅各布斯,人好、聰明,聽她講話時很認真,也不急著下結(jié)論,因為她有過三次自然流產(chǎn),雅各布斯叫她立即停止每天往返紐約,懷孕期間不再工作,待在家里盡可能臥床休息。他明白這些措施聽起來有些過激,也有點兒過時,但他很替她擔(dān)心,因為這有可能是她生孩子的最后一次良機了。我的最后一次機會,露絲一邊這樣告訴自己,一邊聽那位年屆四十二、長了一個大鼻子和兩只充滿同情心的棕眼睛的醫(yī)生跟她講如何成功當(dāng)上媽媽。戒煙戒酒,他補充道,嚴格的高蛋白飲食,每天補充維生素,例行的特殊鍛煉。他每隔一周會過去瞧一次,而且她只要感到陣痛,無論多么輕微,都要立即打電話給他。都記住了嗎?

嗯,記住了。就這樣,買房還是買照相館的兩難戛然而止,進而也終結(jié)了她與施奈德曼工作的日子,更不用說還中斷了她的攝影師之路,把她的人生攪了個天翻地覆。

露絲既興奮又惶惑,興奮的是知道了自己還有機會;惶惑的是她該怎么面對接下來相當(dāng)于七個月的軟禁。無數(shù)件事都需要進行調(diào)整,不光是她,斯坦利也一樣,因為以后他就得去買東西、做飯了,可憐的斯坦利工作很賣力,每天上班的時間已經(jīng)夠長了。此外還多出了雇阿姨每周一兩次打掃房間和洗衣服的開支,幾乎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改變了,從此以后,她睜著眼睛的時間將被一大堆禁忌和限制主宰,不能搬重物,不能亂挪家具,桑拿天也不能費勁去開卡住的窗戶,她必須時刻保持高度的警惕,留意成百上千她曾經(jīng)不過腦子就能辦到的大事小事,當(dāng)然,也不能打網(wǎng)球(她漸漸愛上了這項運動)、不能游泳了(從少女時代起就喜歡)。換句話說,那個原本精力旺盛、活潑好動、一刻閑不住的露絲,那個只有沉浸在高速度、高消耗的活動所帶來的快感中才感到最像自己的露絲,現(xiàn)在必須學(xué)著如何老實坐著了。

但是在所有人中,將露絲從終極無聊中解救出來的偏偏是米爾德里德,她插手進來,將那動彈不得的幾個月變成了露絲后來跟兒子講起來時所謂的一場大冒險。

你不能就這么整天坐在家里聽廣播,看電視上那些垃圾玩意兒,米爾德里德說,為什么不讓你的腦子動一動,趁機補一補呢?

補一補?露絲不太明白米爾德里德是什么意思。

你可能沒意識到,她姐姐說,但你的醫(yī)生送了你一件不尋常的禮物。他把你變成了一個犯人,而犯人有其他人沒有的一樣?xùn)|西,就是時間,沒完沒了的時間。讀點兒書吧,露絲,開始提升一下你自己。這是你的機會,如果你需要幫助,我很樂意效勞。

米爾德里德提供幫助的形式是列書單,隨后的幾個月里開出了一張又一張,于是,暫時沒法去電影院的露絲平生第一次用小說滿足了自己對故事的渴望,不是罪案小說或者她自己傾向讀的暢銷小說,而是米爾德里德推薦的那些書,真正優(yōu)秀的小說,當(dāng)然都是經(jīng)典作品,但選擇時都會考慮露絲,是米爾德里德覺得她會喜歡讀的書。這意味著《白鯨記》《尤利西斯》和《魔山》不會出現(xiàn)在任何單子上,因為這類書會讓修養(yǎng)欠缺的露絲望而生畏,但還是有很多別的書可以選擇,在隨后幾個月里,孩子在她的肚子里慢慢長大,露絲也整日浸泡在書頁中,盡管在讀過的幾十本書里有幾本挺讓她失望(比如《太陽照常升起》,她認為虛假又膚淺),但其他的幾乎都吸引她全神貫注地從頭讀到尾,這里面有《夜色溫柔》《傲慢與偏見》《歡樂之家》《摩爾·弗蘭德斯》《名利場》《呼嘯山莊》《包法利夫人》《巴馬修道院》《初戀》《都柏林人》《八月之光》《大衛(wèi)·科波菲爾》《米德爾馬契》《華盛頓廣場》《紅字》《大街》《簡愛》,等等,但在閉門不出這段時間里發(fā)現(xiàn)的所有作家中,最讓她心有靈犀的是托爾斯泰,大神托爾斯泰,她感到他洞悉全部的人生,對于人的心靈和頭腦需要了解的一切他都一清二楚,不論這心靈或者頭腦是男人的還是女人的,怎么可能呢,她忍不住想,一個男人怎么可能像托爾斯泰這樣了解女人,一個男人怎么可能同時化身為所有男人和所有女人,這毫無道理。于是,她啃完了托爾斯泰的大部分著作,除了《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復(fù)活》這類大部頭,還有短一點兒的作品,比如中短篇小說,其中給她沖擊最大的是僅有百頁的《家庭幸福》,講述了一個年輕的新娘以及她逐漸幻滅的希望,這部作品戳到了痛處,看得她淚流不止,晚上斯坦利回家后看到她的樣子一下慌了神,因為雖然下午三點她就讀完那個故事了,但到那會兒眼睛上還掛著淚珠。

嬰兒的預(yù)產(chǎn)期是1947年3月16號,但3月2號上午十點——斯坦利出門上班幾個小時后——仍然穿著睡衣的露絲把《雙城記》靠在大肚子的北坡上,準備躺著讀會兒書,突然感到一陣尿急。誤以為得去上廁所,露絲慢吞吞地掀開被單和毯子,挺著山大的肚子一寸一寸挪到床沿,雙腳踩到地上,站了起來。但她還沒邁出一步去,便感到一股暖流順著大腿內(nèi)側(cè)傾瀉而出。露絲一動沒動。她正面朝窗戶,當(dāng)她望向窗外時,看到一場微茫的小雪正從天上飄落下來。好像一切都靜止了,她心想,除了雪之外其他一切都凝固了。她重新坐到床上,撥通了三兄弟家世界的電話,但接電話的人告訴她斯坦利出去辦事了,吃完午飯才會回來。于是她又打電話給雅各布斯醫(yī)生,但他的秘書告訴她醫(yī)生剛剛離開去出診了。現(xiàn)在才有些慌了神的露絲讓秘書轉(zhuǎn)告醫(yī)生她正在去醫(yī)院的路上,然后她撥通了米莉的號碼,嘟嘟聲響了三下后她的大嫂接了起來,所以米莉成了趕來接她的人。在前往以色列之家醫(yī)院產(chǎn)科病房的簡短路程中,露絲告訴她,自己和斯坦利已經(jīng)給孩子取好名字。如果是女孩,他們準備叫她埃絲特·安·弗格森。如果是個男孩,他將會以阿奇博德·艾薩克·弗格森這個名字度過一生。

米莉從后視鏡里看著四仰八叉躺在后座上的露絲,端詳了一會兒。阿奇博德,她說,你確定要叫這個?

是啊,我們決定了,露絲回答,叫阿奇是因為我叔叔阿奇,艾薩克則是取自斯坦利的父親。

那我們就盼著他將來是個經(jīng)打的孩子吧。米莉還想接著說,但沒等她嘴里再吐出一個字,她們就到達醫(yī)院入口了。

米莉隨后召齊了全家人,所以當(dāng)露絲在第二天凌晨兩點零七分生下兒子時,每個人都在場:斯坦利和她父母,米爾德里德和瓊,連斯坦利的母親也在。就這樣,弗格森出生了,而且在他從母親身體里出來后的幾秒鐘內(nèi),他可是這世界上最年輕的那個人。

譯者:李鵬程
上架時間:2020-10-10 10:32:09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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