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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弗格森六歲時,母親跟他講了曾經差點兒失去他的事。不是指不知道他去哪兒了那種失去,而是說死掉了,無形的靈魂離開這個世界、飛向天堂的那種失去。那時他還不到一歲半,她說,一天晚上他開始發低燒,但迅速變成了高燒,已經過四十一度,對于小孩來說這樣的體溫十分兇險,所以她和他父親把他嚴嚴實實裹好,開車送去了醫院。在醫院他開始抽搐不止,差點兒把命抽沒了,因為就連那晚給他切除扁桃體的醫生都說他命懸一線,意思是他不確定弗格森是否能活下來,現在只能聽天由命。她嚇得魂飛魄散,她告訴他,生怕會失去她的小寶貝,差點兒就精神錯亂了。

那次是最糟糕的,她說,只有那次讓她覺得真的要天塌了,雖然后來也有其他磕磕絆絆,一系列未能預料到的驚慌失措和小災小難。接著她一一列舉了他小時候發生的各種意外,其中好幾次差點兒讓他送了命或者落下殘疾,比如吃牛排時沒嚼碎被噎住,腳底板被碎玻璃割破縫了十四針,絆倒磕到石頭上撞破左臉縫了十一針,眼睛被蜜蜂蜇了腫到睜不開,還有去年夏天學游泳的時候,被堂哥安德魯摁到水下險些淹死。他母親每描述完一次,就會停下來問弗格森是否還記得,事實是他還真記得,幾乎每一件事都歷歷在目,仿佛它們昨天才剛發生一樣。

他們的這次對話發生在6月中旬的某天,三天前,弗格森剛從后院的橡樹上掉下來,摔斷了左腿。他母親歷數這一系列的小災禍,是想試圖證明無論他過去受過什么傷,后來都好起來了,他的身體可能會疼一段時間,但后來就不疼了,所以他的腿也一定會好。打石膏是挺倒霉,但石膏繃帶最終會被拆掉,他又會完好如初。弗格森想知道要多久才能拆,母親說一個月左右,這回答太模糊了,無法令人滿意,一個月都夠月亮圓缺一次了,要是天氣不太熱還能忍受,但左右意味著有可能比一個月長,是不確定的、因而難以忍受的一段時長。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就這樣的不公激憤一下,母親就問了他一個問題,一個奇怪的問題,一個或許是他被問過的最最奇怪的問題。

你是在生自己的氣呢,還是在生樹的氣,阿奇?

對于一個還沒上完幼兒園的男孩,這是一個復雜費解的問題。生氣?為什么他一定要生什么的氣呢?難道他不能只是覺得難過?

他母親笑了笑。她很高興他沒有對樹耿耿于懷,她說,因為她很喜歡那棵樹,她和他父親都很喜歡那棵樹,他們在西奧蘭治買這棟房子,很大原因就是因為這個大大的后院,而后院里最稱心、最美好的東西就是那棵矗立在庭院中央的參天橡樹了。三年半之前,當他們決定搬離紐瓦克的公寓,到市郊買一棟房子時,曾經造訪了好幾個鎮子,蒙特克萊爾、楓林、米爾本和南奧蘭治,但沒有一個地方有稱他們心意的房子??戳四敲炊嗖缓线m的房子之后,他們又疲憊又泄氣,但當他們看了這棟房子,立即明白它正是他們想要的。她很高興他沒有生樹的氣,她說,因為如果那樣她就只能把樹砍倒了。為什么要砍倒?弗格森問道,并且大笑起來,想象著他母親砍這么大一棵樹的樣子,想象著他漂亮的母親穿著工裝,掄起一把閃著寒光的巨大斧頭砍橡樹的樣子。因為我是站在你這邊的,阿奇,她說,你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

第二天,他父親從三兄弟家世界搬回一臺空調,裝到了弗格森的臥室。外面越來越熱了,他父親說,意思是希望兒子即便打著石膏在床上煎熬,至少也能舒舒服服的,而且這有助于緩解他的花粉熱,父親繼續說,可以防止花粉進入房間,因為弗格森的鼻子對于青草、粉塵和花朵飄散到空氣中的刺激物極度敏感,他在康復期間越少打噴嚏,骨折的地方就越不容易疼,畢竟噴嚏的威力是很強大的,一個大噴嚏能讓你渾身亂顫,從你扭傷的頭一直顫到腳尖。六歲的弗格森看著父親把空調安裝到靠桌子右手邊的窗戶上,這項工程比他想象的復雜多了,不但要卸下紗窗,還需要一個卷尺、一根鉛筆、一臺電鉆、一把填縫槍、兩塊沒上漆的木板、一把螺絲刀以及好幾個螺絲釘。父親工作時的迅速和仔細讓弗格森很是佩服,仿佛他的雙手不用腦子指揮就知道該干什么,獨立自主的雙手,可以這么說,被賦予了它們獨有的特殊知識。接下來就是把那個巨大的金屬方塊從地上抬起來裝到窗戶上了,要抬這么重的東西啊,弗格森心想,但是他父親毫不費力就做到了,而且他一邊用螺絲刀和填縫槍給工程收尾,一邊還哼哼著他在房前屋后修理東西時老是哼唱的那首歌,艾爾·喬森的《寶貝男孩》——你根本不會知道/我也無法言表/寶貝,你對我有多重要。他父親彎下腰去撿掉在地上的一顆多余的螺絲釘,可當他再次直起身子時,突然用右手抓住了后腰。哎呦喂,他說,我覺得我把肌肉拉傷了。治肌肉拉傷的方法是仰面平躺幾分鐘,父親告訴他,最好是躺在堅硬的表面上,而房間里最堅硬的表面就是地板了,所以他立即在弗格森床邊的地板上躺了下來。這個視角真不尋常啊,可以俯視他父親四仰八叉地平躺在下面的地板上,弗格森探著身子扒在床沿上,研究了一下父親扭曲的面孔后決定問一個問題,一個他在過去幾個月里想過很多次但一直沒找到合適時機去問的問題:父親在成為三兄弟家世界的老板之前是干什么的?他看到父親的眼睛盯著天花板掃來掃去,仿佛在尋找問題的答案,接著,他注意到父親嘴邊的肌肉往下一拉,這是個他很熟悉的動作,表明父親正在竭力忍住不笑,而這又相應地意味著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了。我以前是名巨獸獵人,父親鎮定自若又斬釘截鐵地說道,絲毫沒有流露出接下來會前所未有地對兒子大肆胡說一通的跡象。在接下來的二三十分鐘里,他追憶了獅子、老虎和大象,追憶了非洲讓人熱到發昏的高溫,追憶了他一路披荊斬棘地穿過茂密叢林,徒步穿越撒哈拉沙漠,攀登乞力馬扎羅山,追憶了他有一次差點兒被一條巨蟒生吞下去,還有一次給食人族抓住后就要被扔到一鍋沸水,但最后一刻,他設法掙脫了捆綁他手腕和腳踝的藤條,逃過了那些兇殘捕獵者的魔爪,消失在了密林深處,他準備在完成自己的最后一次游獵后便回家迎娶弗格森的母親,卻在非洲這座黑暗大陸上最黑暗的心腹地帶迷路了,并且誤打誤撞地闖入了一片廣闊無垠的大草原,看到一群正在吃草的恐龍,地球上的最后一批恐龍。弗格森那會兒已經大到能明白恐龍早就滅絕億萬年了,但其他故事聽起來似乎是可信的,或許不一定是真的,但有可能是真的,因此值得去相信——或許吧。這時他母親走進了房間,看到弗格森的父親躺在地板上,問他是不是腰又不好了。沒有,沒有,他說,我只是想歇會兒,說完他便站了起來,仿佛他的背確實沒事兒似的,然后他走到窗前打開了空調。

是的,空調給房間降了溫,減少了打噴嚏的頻率,而且因為涼快,他那條裹著石膏繃帶的腿也不那么癢了,但是住在這種經過冷卻的房間里還是有很多弊端,最首要的比如噪音,既古怪又叫人困惑的噪音,有時候他能聽到,有時候又聽不到,而當他真真聽到時會覺得它既單調又討厭。當然更糟糕的還是窗戶的問題,因為要讓冷氣留在里面,窗戶就得一直關著,但它們一直關著、電動機又一直開著的話,他根本沒法聽到外面的鳥叫,而一條腿上打著石膏被圈在屋子里的好處,也就剩聽聽窗外樹上的鳥叫了,在弗格森聽來,鳥兒們的鳴囀啁啾是這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如此說來,空調有優點也有缺點,有益處也有困擾,就如同世界在此后的人生中施予他的其他東西一樣,空調,用他母親的口頭禪來說,福禍兼有。

從樹上摔下來這件事最讓他煩心的地方,是它本不該發生。如果有必要的話,弗格森是可以接受疼痛和痛苦的,比如惡心的時候嘔吐或者讓加斯頓醫生在胳膊上打一針青霉素,但是不必要的痛苦違反了一切合理的原則,所以既愚蠢又無法忍受。他多少有點兒想把這樁意外扯到查奇·布勞爾身上,但最終意識到這只是個站不住腳的借口罷了。就算是查奇挑唆他去爬樹的又有什么區別?是弗格森自己接受了挑唆,是他自己想去爬樹,是他自己選擇了爬樹,那么后來發生的事只能由他自己承擔責任。且不論查奇是不是發誓如果弗格森先爬的話他會跟在后面,但隨后又打退堂鼓說他不敢了,說樹枝隔得太遠,他不夠高夠不著,事實上,查奇沒跟著他爬上去這件事根本無關緊要,因為就算那樣又怎么能阻止弗格森摔下去呢?所以弗格森摔了下去,在抓一根頂多再差四分之一英寸就可以牢牢抓住的樹枝時失了手,失了手并摔了下去,導致他現在只能躺在床上,左腿被囚禁在石膏繃帶里,而且這石膏還得在他的身體上留一個月左右,也就是說至少一個月以上。這場不幸怪不到別人頭上,只能怪他自己。

他承認自己難辭其咎,也懂現在的遭遇完全是他自己的過錯,但這和認為意外無法避免是兩碼事。愚蠢,這才是問題所在,明知夠不到旁邊的樹枝還繼續愚蠢地往上爬,但如果那根樹枝離他再近一點點,一切就不愚蠢了。如果查奇那天早晨沒來按響他家的門鈴,叫他去外面玩的話,一切就不愚蠢了。如果他父母之前尋找合意的房子時搬到了別的鎮上,他甚至都不認識查奇·布勞爾,甚至都不知道查奇·布勞爾這個人存在,一切就不愚蠢了,因為他家的后院兒里根本不會有那棵讓他去爬的樹。這想法真有意思,弗格森自言自語道:想象同一個他可能會遇上不同的事情。同一個男孩,住在不同的房子里,有一棵不同的樹。同一個男孩,有不同的父母。同一個男孩,有相同的父母,但父母做的事和他們現在做的不一樣。比如,如果他父親仍舊是個巨獸獵人,他們全家都住在非洲呢?如果他母親是個著名的電影演員,他們全家都住在好萊塢呢?如果他有個哥哥或姐姐呢?如果叔祖父阿奇沒去世,他自己的名字不是阿奇呢?如果他從同一棵樹上摔下來,但不是摔斷一條腿,而是兩條呢?如果兩條胳膊和兩條腿都摔斷了呢?如果他摔死了呢?是的,一切都有可能,事情是這種結果并不意味著它們不可能有另一種結果。一切都可能不一樣。世界可以是同一個世界,但如果他沒從樹上摔下來的話,對他來說那個世界就不同了,或者如果他從樹上摔下來,不是摔斷了腿,而是把自己摔死了,那么對他來說世界就不光是不同,而是根本沒有讓他活在其中的世界了。他母親和父親該有多難過,抬著他去墓地,把他的身體埋到地下,他們會難過得哭上四十天四十夜,哭上四十個月,哭上四百四十年。

好在距離學期結束、暑假開始還有一周半,這意味著他不會錯過太多的時間,因為缺課過多而在幼兒園留級。總歸還是值得慶幸的,他母親說,她說得當然對,但在意外發生后的頭幾天弗格森根本沒心情感到慶幸,首先是連個可以說話的朋友都沒有,只有傍晚的時候查奇·布勞爾會和弟弟過來看看他的石膏繃帶,其次是他父親因為要上班,從早到晚都不在,而他母親每天要開車出去轉悠好幾個小時,給準備秋天開張的照相館尋找店面,家政工旺達多數時候在忙著擦擦洗洗,只有中午時會把吃的給弗格森端上來,同時,為了省掉去衛生間的麻煩,她會拿著牛奶瓶子讓他把尿撒在里面,就因為從樹上摔下來這個愚蠢的錯誤,他還得忍受如此的奇恥大辱。更為挫敗的是他還沒學會讀書認字,不然那會是個打發時間的好方法,而電視機在樓下的客廳里,暫時處于他的活動范圍之外,所以弗格森整日里只能沉思宇宙中那些無法參透的問題,畫飛機和牛仔,或者照著母親給他做的一張字母表抄寫,練習如何寫字。

之后情況逐漸有了好轉。堂姐弗蘭茜結束了高中三年級的學習,還有好幾天才會去伯克希爾山的一個夏令營當輔導員,每天都會過來陪他一會兒。有時候只待一小時,有時候會待三四個小時,和她在一起的時光總是弗格森一天里最開心的時候,很可能也是他唯一覺得開心的時候,因為弗蘭茜是他最喜歡的堂姐,對她的喜歡程度勝過了他那兩個大家庭里的任何人。她現在真像個大人,弗格森心想,有著和他母親一樣的胸部、曲線和身體,而且同他母親一樣,她也知道怎么和他說話能讓他感到平靜和舒服,就好像和她在一起永遠不會出什么亂子。和弗蘭茜在一起,有時候比和他母親在一起還要棒,因為無論他做了什么或者說了什么,她都不會沖他發火,就連他控制不住自己,開始調皮搗蛋的時候也不會。想出裝飾他的石膏繃帶這個主意的人就是聰明的弗蘭茜,這項工程花了三個半小時,她小心翼翼地一筆一筆涂畫,在白色的石膏上鋪滿一系列明艷的藍色、紅色和黃色,構成了一種抽象的螺旋圖案,讓他想起了坐在飛快的旋轉木馬上,她一邊用丙烯顏料在他這個全新又討厭的身體部位涂涂抹抹,一邊跟他講起了她的男朋友加里,大個兒加里在高中橄欖球隊打進攻后衛,但現在已經上大學了,伯克希爾山的威廉姆斯學院,離他倆夏天準備去工作的夏令營不太遠,她特別期待,她說,然后又宣布道,她被別住了。弗格森還不熟悉這個詞,弗蘭茜解釋說加里把他的兄弟會徽章送給了她,但兄弟會也超出了弗格森的理解范圍,所以弗蘭茜又解釋了一下,接著臉上涌起一個大大的微笑說道,沒關系,重要的是被別住是訂婚的第一步,她和加里打算秋天宣布訂婚消息,然后第二年夏天,她年滿十八歲、高中畢業了就和加里結婚。她之所以告訴他這些,她說,是有一項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他,想知道他愿不愿意做。做什么?弗格森問。在婚禮上當拿戒指的花童,她說。弗格森這下又不知道她在講什么了,弗蘭茜便又解釋了一下。當他聽到她說,戒指會放在一個藍色天鵝絨墊上,他要端著它從走道走向圣壇,然后加里會從他手里接過戒指,戴在她左手的第四根手指上,最終完成結婚儀式時,弗格森覺得這確實是一項重要的任務,可能是他迄今為止接受過的最重要的任務。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答應說他愿意。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過教堂的走道很可能會讓他緊張,這是當然的,而且他的雙手也很可能會顫抖,把戒指掉到地上,但這事兒他必須得做,因為是弗蘭茜要他做的,因為弗蘭茜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永遠都不能辜負的那個人。

弗蘭茜第二天下午過來時,弗格森當即發現她剛剛哭過。鼻子紅紅的,左右眼虹膜的周圍布滿了模糊的粉紅色血絲,拳頭里的手帕也被攥成了球——在這樣的證據面前,六歲的孩子都能看出真相。弗格森猜測是不是弗蘭茜和加里吵架了,是不是突然間發生了意外,她不再被別住了,那就意味著婚禮已經被取消,而他也不會被邀請用天鵝絨墊端戒指了。他問她為什么難過,但她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說出加里這個名字,而是說起了一對名叫羅森堡的夫婦,這倆人昨天被處死了,在電椅上烤焦了,她說道,而且說出這幾個字時,她的口氣聽起來既害怕又惡心,太不公平了,不公平,不公平,她繼續說,因為他們很可能是無辜的,他們一直說自己是無辜的,不然他們為什么會讓自己落到被處死的境地?畢竟只要承認有罪就能保住性命。兩個兒子,弗蘭茜說,兩個小男孩,如果真的有罪,哪個父母會拒絕承認罪行,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孩子變成孤兒,所以說他們一定是無辜的,白白丟了性命。弗格森以前從沒聽到弗蘭茜的聲音如此憤慨過,從沒見過誰對陌生人遭遇的不公而如此心煩意亂,因為弗蘭茜顯然根本不認識羅森堡夫婦,所以她說的這件事一定非常嚴重,嚴重到這些人會因此被烤焦,這么一想真是太可怕了,像被浸在一口滾燙油鍋里的雞肉那樣被烤焦。他問堂姐羅森堡夫婦被認為干了什么,竟然遭到這種懲罰,弗蘭茜解釋說他們被指控向俄國人傳遞情報,有關制造原子彈的關鍵情報,俄國人是共產黨,也就是我們的死對頭,所以羅森堡夫婦被判了叛國罪,這項罪名非??膳拢馑际悄惚撑蚜藝?,必須要被處死,但在這個案子里犯罪的是美國,美國政府屠殺了兩個無辜之人,然后,弗蘭茜用她的男友和未來丈夫的話說道:加里認為,美國已經瘋了。

這番對話就像在弗格森的肚子上來了一拳,他感到既迷茫又害怕,就像手指從樹枝上滑落,他從樹上摔下來那樣,一種悚然的無助感,四周和下面除了空氣什么都沒有,沒有母親或者父親,沒有上帝,除了徹徹底底的一無所有之外什么都沒有,他的身體往下掉,除了摔到地上會發生什么的恐懼之外腦海里一片空白。他父母從沒和他談論過羅森堡夫婦被處決這類事,他們沒有讓他知道原子彈、死對頭、錯誤的判決、孤兒和烤焦的大人,所以聽弗蘭茜情緒激昂、義憤填膺地把這些一股腦地告訴他令弗格森大為驚駭,但準確地說還不是肚子上挨了一拳那樣,不算是,這更像是他在電視上看到的某部動畫片里的情節:一個鑄鐵保險柜從十樓的窗戶掉下來砸在他腦袋上。稀巴爛。和堂姐弗蘭茜說了五分鐘的話,一切就都啪嗒一聲稀巴爛了。外面還有一個大大的世界,一個有炸彈、戰爭和電椅的世界,而他對其知之甚少或者一無所知。他太蠢了,簡直到了愚昧無知、不可救藥的程度,他覺得做自己簡直是一件丟人的事情,一個白癡小孩,一個在場但卻無足輕重的人,就像椅子或者床要占用空間那樣,一具白占地方的軀體,一個無知的零。如果想要改變現狀,他必須馬上開始行動。倫德奎斯特小姐曾對他所在的幼兒班講過,他們到了一年級會學習讀書寫字,現在急著學沒有必要,下一年他們在心智上全都準備好就可以開始了??筛ジ裆炔坏较乱荒?,他現在就得開始,不然就只能捱過又一個渾渾噩噩的暑假。他認定讀書寫字是第一步,是他這個無足輕重的人現在唯一能邁的一步,盡管他已經開始懷疑這世界是否還有公正,但如果有的話,那么一定會出現一個人來向他施以援手的。

到了那個周末,援手以外婆的模樣出現了。星期天外婆開著車和外公來到西奧蘭治做客,住進了他臥室旁邊的房間,他們會一直待到7月份。她來的前一天,弗格森得到了一副拐杖,現在他可以在二樓自由走動,免除了要用牛奶瓶的恥辱,但他仍然沒辦法自己去樓下,要完成那段行程實在過于危險了,他只能被人背下去,又是一番讓他內心充滿怨憤但只能默默承受的屈辱。而且因為外婆身體太虛弱,旺達身形又太小,背他下樓的任務只能由父親或者母親來完成,這意味著他一大清早就得下樓,因為父親七點剛過就會出門上班,而母親還在到處尋找合適開照相館的地方。不過無所謂了,反正他也不喜歡睡懶覺,而且早晚都在有門有窗的前廊里待著總比在二樓那個陰冷的墓穴里煎熬要強,雖然外面的天氣經常又熱又潮,但現在鳥兒們又回來了,它們遠遠抵消了任何的不適。正是在門廊里,他終于征服了字母、單詞和標點符號的謎團,經由外婆的輔導,他掙扎著掌握了where和wear、whether和weather、rough和stuff、ocean和motion這類音近義不同的怪詞,以及to、too和two這種讓人氣餒的難題。在這之前,他從沒覺得自己與這位被命運選派來當他外祖母的女人有多親,他對這位來自曼哈頓中城的外婆只有朦朧的印象,一個和善親切的人,他猜是如此,但又特別安靜,少言寡語,很難同她建立起親密的關系。他和外祖父母在一起的時候,喜歡鬧騰取樂、有趣至極的外公似乎占據了所有空間,而外婆被留在陰影里,幾乎徹底被抹除了。身形矮胖、兩腿粗壯的外婆,穿著土氣又老派的衣服和樣式古板的平底或矮跟鞋,總讓弗格森覺得她是屬于另一個世界的人,是另一個時代、另一個地方的居民,所以她在這個世界總是覺得不自在,只能以某種游客的身份活在這里,仿佛她只是路過,渴望著回到她屬于的那個地方。盡管如此,她卻懂得一切與讀書寫字有關的東西,當弗格森問她愿不愿意幫助他時,她拍拍他的肩膀說當然愿意了,非常榮幸。艾瑪·阿德勒,這位本吉的妻子、米爾德里德和露絲的母親,雖然有些枯燥乏味,但卻是個有耐心的老師,對外孫的指導系統而全面,第一天她測試了弗格森的知識水平,因為在制定相應的教學計劃之前,需要了解清楚弗格森目前為止學了多少東西。讓她欣慰的是弗格森已經能認字母表,所有二十六個都認識——大部分小寫字母和全部的大寫字母——既然他已經這么超前了,她說,這會讓她的工作比預想的輕松不少。她把接下來給他上的課分成了三部分,上午是九十分鐘的拼寫,接著是午飯休息時間,下午是九十分鐘的閱讀,休息一會兒(喝點兒檸檬水,吃點兒李子和餅干),之后是四十五分鐘的朗讀時間。他們會一起坐在門廊的沙發上,由她一邊大聲給他念,一邊指出可能不容易理解的單詞,遇到intrigue、melancholy和thorough這種拼寫復雜的單詞,她會用右手那根肉乎乎的食指在單詞下面戳戳點點,弗格森坐在外祖母身旁,呼吸著她的護手霜和玫瑰香水散發的氣味,幻想著將來有一天他也能不假思索地做到所有這一切,那時候他的讀寫能力會和世上任何一個活著的人一樣好。弗格森不是個靈巧敏捷的孩子,且不說小時候一直尾隨他的那些跌跌撞撞了,光是從橡樹上摔下來就可以證明,所以拼寫部分比閱讀給他制造了更多麻煩。這時他外婆就會說,看著我怎么寫,阿奇,并且一筆一劃地把一個字母連著寫六七遍,比如大寫的B或者小寫的f,弗格森再試著臨摹。有時候他第一遍就成功了,也有時候怎么都寫不對,如果試了五六次都沒寫對,外婆會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上,把她的手指貼在他的手指上,兩只手一起導引著鉛筆在紙上寫出正確的字母。這種親密接觸的教學方式加快了他的進步,因為它讓練習走出了抽象形式的領域,成了某種可以觸摸的實體感受,仿佛他正在訓練手上的肌肉,好讓它們去執行每個字母的線條所需要的特定任務。就這樣翻來覆去地每天復習已經學會的字母,再練四五個新字母,弗格森最終控制住局面,不再犯錯了。閱讀方面的課程則進行得相當順利,因為這里不涉及鉛筆,他可以飛速前進,短短兩個星期里,從三四個單詞的短句到可以讀十個十五個單詞的長句,基本沒遇到什么障礙。他就是這么有決心,要在外婆走之前變成一名羽翼豐滿的讀者,就好像他是在用意念逼著自己去理解,逼著他的腦子去接受,那么某個新知識一旦學會就留在那里,再也不會被忘掉。外婆會用印刷體把這些句子給他寫出來,他再一句句念給她聽,先從我的名字是阿奇開始,接著是看泰德跑得多快,再接下來就成了今天早上真的好熱,成了你的石膏繃帶什么時候拆,成了我覺得明天有可能會下雨,成了多有意思啊,小鳥兒們唱歌比大鳥兒們動聽,成了我是個老太太了,都忘了以前是怎么學的閱讀,但我很懷疑我學得有你這么快。然后他第一次自己讀完了一本書,《兩只壞老鼠的故事》,講的是兩只名叫湯姆大拇和亨卡忙卡的家鼠摧毀了小姑娘的玩具屋,因為它們發現里面的食物不是真的而是石膏。這毀滅性的怒火,在極度失望、無法滿足的饑餓帶來的震驚之后的大肆破壞,弗格森看得多么有滋有味啊。他給外婆大聲朗讀時,只有幾個詞讀得磕磕巴巴,都是些他不太知道意思的復雜單詞,比如perambulator、oilcloth、hearth-rug和cheesemonger。好故事,讀完后他對外婆說,也很好玩兒。是啊,她贊許地答道,這個故事太有意思了,然后她親了一下他的頭頂,補充說:我不可能讀得比你更好了。

第二天,他在外婆的幫助下給幾乎已經一年未見的米爾德里德姨媽寫了一封信。她現在生活在芝加哥,是一名大學教授,教像加里那樣的大學生,不過加里念的是馬薩諸塞州的威廉姆斯學院,不是她執教的那所學校,她的學校好像是叫什么什么大學。想起加里后他自然想到了弗蘭茜,并且意識到一件怪事,他的堂姐才十七歲就已經談婚論嫁,可是比他母親大兩歲、所以比弗蘭茜大很多的米爾德里德姨媽,卻依舊沒有和任何人結婚。他問外婆為什么米爾德里德姨媽沒有丈夫,但很顯然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因為外婆搖了搖頭,承認她也不知道,只是猜測說可能米爾德里德工作太忙,或者就是沒找到合適的人而已。然后外婆給了他一根鉛筆和一小疊橫格紙,解釋說這種紙最適合寫信了,不過在開始之前他得仔細想想要跟姨媽說些什么,而且要記著把句子寫短一點兒,不是因為他現在還不會讀長句子,而是寫作本來就不一樣,用印刷體字母寫東西會很慢,她不希望他還沒寫完,就先泄了氣不寫了。

親愛的米爾德里德姨媽,弗格森一邊寫,一邊聽外婆拖著長長的聲音,抑揚頓挫地高聲給他拼出每個單詞,仿佛每個字母都是一首短小的歌曲,隨著他的手一點點從紙上爬過,旋律也在升降起伏。我從樹上掉下來,摔壞了腿。外婆來了,她正在教我讀書寫字。弗蘭茜在我的石膏上涂了藍色、紅色和黃色。那些在椅子上烤焦的人讓她很生氣。鳥兒在院子里唱歌。今天我數到了十一種鳥。黃雀是我最喜歡的。我讀了《兩只壞老鼠的故事》和《馬戲團的狗小不點兒》。你更喜歡哪種冰激凌,香草味的還是巧克力味的?我希望你能快點兒來看我。愛你的阿奇。

烤焦這個詞制造了一些分歧,他外婆覺得用這個詞來描述一場悲劇太粗俗了,但弗格森認為沒有別的選擇,這個詞不能改,因為弗蘭茜就是這么跟他描述的,而且他覺得正因為這個詞既生動又惡心,所以才非常好。而且說到底,這是他的信,對吧,他可以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外婆再次搖了搖頭。你永遠不會讓步,對不對,阿奇?她外孫的回答是:既然我是對的,我為什么要讓步呢?

他們把信封好沒過多久,弗格森的母親突然回家了,開著那輛紅色的旁蒂克雙門車,那輛全家三年前搬到西奧蘭治后她就一直在開的車,那輛被弗格森和他的父母稱為澤西番茄的車,一路從街上突突突地開進了車庫。把車停好后,她大步穿過草坪朝門廊的方向走來,速度比平時要快,是一種介于走路和慢跑之間的速度,等她走近到可以分辨出臉上的表情時,弗格森看到她正在微笑,一個大大的微笑,一個不同尋常的燦爛微笑,然后她舉起胳膊沖母親和兒子揮了揮手,一個溫暖的招呼,一種她心情非常好的跡象。還沒等她走上臺階和他們在門廊上會合,弗格森就已經知道了她要說什么,很顯然,從她回來這么早和臉上的輕快表情就能看出,她漫長的尋找終于結束了,她的照相館找到了合適的選址。

地點在蒙特克萊爾,她告訴他們,離西奧蘭治沒多遠,不僅地方足夠大,能容納所有她需要的東西,還正好位于主街上。當然了,肯定得收拾一下,但租約要到9月1號才生效,給了她充足的時間來制訂計劃,一租下來就能開工改造了。真是讓人松了口氣,她說,終于等來了好消息,不過還有個問題,她得給照相館起個名字,目前為止還沒想到什么特別喜歡的。弗格森照相館不太好,因為弗格森和照相館在英文里的第一個音都是f。露絲照相館也不好,因為兩個單詞里都有o的音。城郊肖像讓她聯想到社會學課本?,F代攝影倒是不錯,但會讓人想起攝影雜志,而不是一家有血有肉的照相館。弗格森人像。相機中樞。F光圈照相館。暗房村。燈塔廣場。倫勃朗照相館。維米爾照相館。魯本斯照相館。埃塞克斯照相館。不好,她說,都很糟,她的腦子已經僵了。

弗格森插了個問題進來。他父親帶她去跳舞的那個地方叫什么,他問,名字里好像有玫瑰[1]這個詞,就是他們結婚前去的那個地方。他記得這個,是因為她有一次跟他講過,他們在那兒玩得很開心,差點兒把腦袋跳得掉下來。

玫瑰園,他母親說。

然后,弗格森的母親轉身問她自己的母親,問她覺得玫瑰園照相館怎么樣。

這個我喜歡,她母親說。

你呢,阿奇?他母親問。你覺得呢?

我也喜歡,他說。

我也是,他母親說??赡芩悴簧鲜怯惺芬詠碜詈玫拿?,但念起來很好聽,先留作備選吧。如果明天早上我們還覺得好,或許問題就解決了。

那天晚上,就在弗格森和他父母以及外婆在家中二樓的床上熟睡時,三兄弟家世界被一場大火夷為了平地。電話鈴聲響起時才凌晨五點一刻,幾分鐘后弗格森的父親便開著他那輛深綠色的普利茅斯,前往紐瓦克檢查損失去了。由于弗格森房間里的空調開到了最大,他根本沒被電話鈴聲吵醒,也沒聽到父親慌慌張張在黎明前出門時制造的騷動,直到早上七點醒過來后他才了解到發生了什么。他母親看起來坐立不安,弗格森從沒見過她像現在這樣驚慌失措,她不再像他以前認為的那樣是個沉著、智慧的堅強后盾,而是成了像他一樣的人,一個容易被悲傷、淚水和絕望俘虜的脆弱之人,所以當她抱住他的時候,他心里很害怕,不僅僅因為父親的商店被燒毀意味著他們失去了生活的經濟來源,他們只能搬到救濟院,在以后的日子里靠稀粥和又干又硬的面包活下去,是,那樣是挺糟糕,但真正可怕的是他意識到母親并不比他堅強多少,就像他受到的傷害那樣,人世間的飛來橫禍也會傷到她,除了年紀大一些,她和他其實毫無差別。

你父親真是太可憐了,他母親說,一輩子都用來發展那家店了,工作、工作再工作,到頭來一切都沒了。有人劃根火柴,墻里有根電線短路,二十年的辛苦便瞬間化為一堆灰燼。上帝太殘忍了,阿奇。他本來應該保護這世界上的好人,可他沒有。他讓他們受的痛苦并不比那些壞人少。他害死了戴維·拉斯金,他燒掉了你父親的商店,他讓無辜的人慘死在集中營里,可人們還說他是個善良又仁慈的上帝。開什么玩笑。

這時,他母親不再說話,弗格森注意到她眼中聚起了晶瑩的淚珠,她咬著下嘴唇,仿佛在竭力克制不讓更多話從嘴里跑出來,仿佛她也意識到自己有些過分了,明白她無權在一個六歲的孩子面前表達如此的怨憤。

別擔心,她說,我只是有點兒心煩,沒事了。你父親投了火災保險,我們不會怎樣的。就是運氣不好而已,而且也是暫時的,我們以后還會好起來。你明白吧,阿奇,明白嗎?

弗格森點了點頭,但這只是因為他不想讓母親的心情更差罷了。是啊,或許他們會好起來,他心想,但如果上帝真像她說的那樣殘忍,那他們也有可能好不起來。一切都說不定了,自從他在兩千三百二十五天前來到這個世界,一切都破天荒地沒了定數。

不僅如此——戴維·拉斯金究竟是誰?

注釋:

[1] 露絲和玫瑰在英文中都是r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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