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親名叫露絲,等他大到可以自己系鞋帶和不再尿床,他就會和她結婚。弗格森知道露絲已經和他父親結婚了,但父親是個老頭子,所以不久之后就會死掉,他一死,弗格森就可以娶他母親,而她丈夫的名字也將變成阿奇,不再是斯坦利。他父親死掉時他會難過,但不會太難過,不會難過到掉眼淚。小孩子才會哭,他可不是小孩子。當然,他時不時還是會掉眼淚,但那僅限于摔倒或者弄疼自己的時候,弄疼自己的時候哭是不算數的。
世界上最好的東西是香草冰激凌和在父母的床上跳來蹦去。最壞的事情是肚子疼和發高燒。
他現在還知道了酸味糖球也很危險。不管他多喜歡吃,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把它們塞到嘴里了。這種糖滑不溜秋的,會不小心咽下去,但它們又太大,下不去,會卡在氣管里叫他喘不上氣。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天噎住時有多難受,幸好他母親沖進房間,把他抱起來,頭朝下掉了個個兒,一只手抓著他的雙腳,另一只手不停在他的背上捶,一直捶到酸味糖從他嘴里蹦出來,吧嗒一聲掉到了地上。他母親說:以后不許再吃酸味糖了,阿奇,太危險了。說完,她叫他一起把裝滿酸味糖的碗端到廚房,然后兩人輪流把紅色、黃色和綠色的糖果一個個扔進了垃圾桶。扔完后他母親說:拜拜了,酸味糖。真是個有趣兒的詞:拜拜。
這件事發生在很久以前的紐瓦克,當時他們還住在三樓的那間公寓里。現在他們住的房子在一個叫蒙特克萊爾的地方,這所房子比公寓大很多。實際上,除了那些酸味糖,除了他房間里那架在窗戶打開時會咔咔作響的百葉窗簾,除了有一天母親收起他的嬰兒床,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睡在沒有欄桿的床上,對于那間公寓他已經沒多少印象了。
他父親每天很早就會出門,那時候弗格森通常還在睡夢當中。有時候他父親會回家吃晚飯,有時候直到弗格森已經被安頓上床了才到家。他父親要上班。男人長大后都要上班。他們每天離開家,然后去上班,因為他們工作才能賺錢,賺錢才能給老婆孩子買東西。一天早晨,他望著父親的藍色轎車從家里開出去后,母親就是這么跟他解釋的。這似乎是個不錯的安排,弗格森想,但錢的部分讓人有點兒迷惑。錢又小又臟,這一張張又小又臟的紙片怎么能給你換來汽車或者房子這種大東西?
他父母有兩輛車,父親的是藍色的德索托,母親的是綠色的雪佛蘭,但弗格森自己卻有三十六輛車,陰雨天外面到處是水,沒法出去玩的時候,他會把他的車從盒子里拿出來,在客廳地板上擺出一列迷你車隊。他的車里有雙門車和四門車,有敞篷車和自卸車,有警車和救護車,有出租車和公交車,有救火車和水泥攪拌車,有貨運車和旅行車,有福特和克萊斯勒,有旁蒂克和斯蒂龐克,有別克和納什漫步者,每一輛都與眾不同,沒有兩輛有一點兒的相像之處。弗格森在地板上推著一輛跑時,總會彎下腰去看空蕩蕩的駕駛座。每輛車都需要司機才會走,他就幻想自己是坐在方向盤后面的那個人,一個小人,一個小到都沒有他拇指第一個關節那么高的人。
他母親抽煙,但父親不抽,甚至連煙絲或者雪茄都不。古金牌香煙。弗格森覺得這名字真好聽,而且每當母親給他吐煙圈的時候,他都笑得可開心了。有時候他父親會對母親說,露絲,你煙抽得太多了,他母親會點點頭,表示贊同,但仍然抽得和以前一樣多。他和母親每次開著綠車出去辦事的時候,都會在一家名叫阿爾餐館的小飯店吃午飯,而且他一喝完他的巧克力牛奶,吃完烤奶酪三明治,母親就會給他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幣,派他去香煙販賣機那兒買一盒古金。接過那枚硬幣后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大人,這可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感受,他會大步繞到餐館后面,去找立在兩間盥洗室中間那堵墻前面的販賣機。他會踮著腳尖把硬幣放入投幣口,摁一下摞成小柱子似的古金香煙下面的按鈕,然后聽那盒煙從笨重的機器里滾下來,落在按鈕下面銀色取貨口的聲音。那年頭一盒香煙的價錢不是二十五分,而是二十三分,所以跟著每盒煙掉下來的,還有塞在玻璃包裝紙里面的兩枚嶄新的一分銅幣。弗格森的母親總會讓他留著這兩分錢,在她抽飯后煙、喝咖啡時,他會把硬幣放在手掌上,研究兩枚硬幣上面那個男人的側面浮雕像。亞伯拉罕·林肯。或者用他母親有時候的叫法就是:正直的亞伯。
除了他和父母的小家外,弗格森知道他還有兩個別的家,他父親的家和他母親的家,新澤西州的弗格森家和紐約州的阿德勒家,大點兒的那個家里有兩個伯母、兩個伯父、五個堂兄堂姐,小點兒的那個家里有外婆、外公、姨媽米爾德里德,有時候還會包括叔祖母珀爾和她兩個長大成人的雙胞胎,貝蒂和夏洛特姨媽。大伯盧留著小胡子,戴一副金絲眼鏡,二伯阿諾德抽駱駝牌香煙,留著一頭紅發,二伯母瓊又矮又圓,大伯母米莉高一點,但非常瘦。堂兄和堂姐基本上不理會他,因為他年紀比他們小太多,只有弗蘭茜除外,他父母去看電影或者到別人家參加聚會的話,有時候會叫弗蘭茜來照看他。弗蘭茜是他在新澤西這邊的家里最最喜歡的人。她會給他畫漂亮又復雜的城堡和騎在馬上的騎士,允許他想吃多少冰激凌就吃多少,會講好玩的笑話,而且長得特別好看,披肩的長發看起來既是棕色又是紅色。米爾德里德姨媽也很好看,但她的頭發是金色的,和他母親的深棕色又不一樣,盡管他母親一直跟他說米爾德里德是她姐姐,但他有時候會忘記這點,因為她們倆看起來一點都不像。他稱呼他的外公為阿公、外婆為阿婆。阿公抽的是切斯特菲爾德牌香煙,而且頭發差不多掉光了。阿婆有點兒胖,笑起來特別有意思,就好像有鳥兒躲在她的喉嚨里。弗格森喜歡去紐約阿德勒家的公寓,不太喜歡去聯合縣和楓林鎮交界處弗格森家的大房子,原因主要是他特別喜歡坐車穿越荷蘭隧道,喜歡行進在貼著幾百萬塊一模一樣的正方形鋪磚的水下隧道里那種奇妙的感覺,在每次的水下之旅中,他都會嘖嘖贊嘆那些鋪磚可以嵌得那么整齊,猜測要耗費多少人力才能完成如此龐大的工程。阿德勒家的紐約公寓要比弗格森家的新澤西房子小很多,但在高度上更勝一籌,位于大樓的第六層,弗格森總是不厭其煩地趴在客廳的窗戶上,觀察繞著哥倫布轉盤廣場行進的車流,而更好的是在感恩節,他可以站在窗戶前觀看一年一度的大游行,巨大的米老鼠氣球都快要撞到他臉上了。去紐約的另一個好處是總會有禮物等著他,外婆送的盒裝糖果,米爾德里德姨媽送的書和唱片,還有外公給他的各種特殊禮物:輕木飛機模型、一種叫“巴棋戲”的游戲(又是個好詞兒)、撲克牌、魔術玩具、紅色牛仔帽,以及兩把有真皮槍套的六發式玩具手槍。新澤西的家里可不會有這些禮物,所以弗格森認定紐約是個好地方。他問母親為什么他們不能一直住在那兒,她大笑著說:去問你父親。但他問父親時,父親卻說:去問你母親。很顯然,有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他想有個兄弟,最好是哥哥,但鑒于這已經不可能,要個弟弟也行,如果沒有兄弟,姐姐甚至是妹妹也能湊合。沒人一起玩兒或者說話常常讓他覺得孤獨,而經驗告訴他每個孩子都有一個哥哥或姐姐,或者好幾個兄弟姐妹,反正就他所知,他是全世界唯一不符合這條規定的例外。弗蘭茜有杰克和魯思,安德魯和愛麗絲有對方,和他住一條街的朋友波比有一個哥哥和兩個姐姐,就連他自己的父母童年時也有其他孩子陪伴,父親有兩個哥哥,母親有一個姐姐,他覺得很不公平,憑什么世界上的幾十億人里只有他一輩子要孤苦伶仃地過。他不是很清楚嬰兒是怎么被制造出來的,但差不多知道他們要先在母親的肚子里長大,所以母親在這項行動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這意味著他必須得跟母親聊聊,將他的地位從獨生子提升到哥哥。第二天早上他便直截了當地提出了這個話題,問她能否趕緊忙碌起來,給他造一個新寶寶。他母親站在那兒沉默了幾秒鐘,然后蹲下來望著他的眼睛,開始撫摸他的頭。好奇怪,他心想,這反應完全不是他預料的,有一會兒他母親看起來很傷感,讓弗格森立即后悔問了這個問題。哎,阿奇,她說,你當然會想要個弟弟或者妹妹了,我也很想給你生一個,但現在看來我再也生不了孩子了。醫生告訴我時,我很是為你難過,但轉念一想,或許說到底這并不是件壞事。你知道為什么嗎?(弗格森搖搖頭。)因為我太愛我的小阿奇了,如果我心中所有的愛都只會給你,那我怎么還能去愛另一個孩子呢?
這問題不是暫時的,他現在意識到,這是永久性的。永遠不會有弟弟妹妹了,這個局面讓弗格森覺得難以忍受,他只好想別的辦法來繞開這條思路:為自己假想了一個兄弟。這或許是走投無路之舉,但有東西總比什么都沒有好,就算他看不見、摸不著、聞不到那東西,他還有別的選擇嗎?他給新生的兄弟取名為約翰。既然現實的法則不再適用,所以這個約翰比他大,大四歲,這意味著約翰比弗格森更魁梧、更強壯、更聰明,而且他和住在同一條街上的波比·喬治完全不一樣。那個又胖又壯的波比呼吸只能用嘴,因為他鼻子里總是流著稀糊糊的綠鼻涕,可約翰會讀書寫字,還是棒球和橄欖球員。周圍有人的時候弗格森都很小心,從不會大聲和他講話,因為約翰是他的秘密,他不想別人知道他的存在,就連他父母也不行。他只有一次說漏了嘴,不過沒什么嚴重后果,因為他碰巧是和弗蘭茜在一起。那晚她過來照看他,在后院聽到他正在跟約翰講自己下次過生日時想要的那匹馬,她問他在跟誰說話。弗格森特別喜歡弗蘭茜,就告訴了她真相。他以為她會嘲笑他,但弗蘭茜只是點點頭,似乎是在表達她對假想兄弟這個概念的贊同,于是弗格森便允許她也和約翰說話。在之后的幾個月里,每次見到弗蘭茜,她都會先用正常的聲音和他打招呼,然后彎下腰,把嘴巴湊到他耳旁,悄悄說:你好啊,約翰。弗格森那時不到五歲,但他已經明白了世界由兩個領域組成,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而且他看不見的東西常常倒比他能看見的那些更真實。
兩個最好玩的去處是他外公在紐約的辦公室和他父親在紐瓦克的商店。外公的辦公室在西57街上,離家只有一個街區之遙,這個地方之所以好,首先是它在大樓的十一層,比外婆外公的公寓還高,從那兒的窗戶往外看比在西58街好玩多了,他可以看到周圍更遠的地方,將更多建筑盡收眼底,更別說還有大半個中央公園,而且樓下的汽車和出租車看起來那么小,簡直和他的玩具車差不多。辦公室第二好的是那些擺滿打字機和計算器的大桌子。打字機的聲音有時候讓他想到音樂,尤其是打完一行后響起的鈴聲,也會讓他想到大雨落在蒙特克萊爾家里屋頂上和朝玻璃窗扔石子兒時發出的聲響。外公的秘書是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名叫多麗絲,胳膊上長著黑黑的毛,口氣永遠是一股薄荷糖的味道,但他很喜歡她會稱呼他為弗格森少爺,還會讓他用她那臺被她稱作“安德伍德爵爺”的打字機。他開始學習字母表后又多了一重滿足,可以把手指放在那臺笨重設備的按鍵上打出一整行的a和y,或者在多麗絲不太忙的時候,請她幫他寫他的名字。紐瓦克的商店要比紐約的辦公室大很多,里面的東西也更多,后面的房間里不光有一臺打印機和三臺計算器,還有一排又一排小家電和大家電,二樓還有一整塊區域專門放床、桌子、椅子,數不清的床、桌子和椅子。弗格森本不應該去碰這些東西,但父親和伯父們不在或者背對他的時候,他偶爾也會偷偷打開冰箱門,聞聞里面奇怪的味道,或者爬到某張床上試試床墊的彈性,不過,就算他干這些時被抓了個正著,似乎沒有人會特別生氣,只有二伯阿諾德會厲聲咆哮著訓他兩句:把手從商品上拿開,小子。他不喜歡別人這么跟他講話,更不喜歡某個周六的下午二伯狠狠在他后腦勺打了一巴掌,打得太疼,他都哭了,可后來無意中聽到母親對父親說二伯阿諾德是個蠢貨之后,弗格森便不怎么在乎了。床和冰箱本來也無法長久吸引他的注意力,他更愿意去看電視,那些新出廠的飛歌牌和艾默生牌電視讓其他陳列商品相形見絀:十二或十五臺電視并排著立在大門口左手邊的墻前面,每一臺都在靜音播放,弗格森最喜歡把電視調成不同的頻道,讓七個不同的節目同時播放。這制造出一種讓人眼花繚亂的狀態,第一臺電視在演動畫片,第二臺在演西部片,第三臺是肥皂劇,第四臺是教堂禮拜,第五臺是廣告,第六臺是有人在播新聞,第七臺是橄欖球比賽。弗格森會來來回回從一臺跑到另一臺,然后開始轉圈,一直轉到幾乎頭暈目眩,一邊轉一邊還遠離屏幕,所以當他停下來時就能同時看到所有七個節目了。看到那么多不同的事情同時發生總會讓他哈哈大笑。好玩,太好玩了,而父親也允許他這么做,因為父親也覺得這很好玩。
大多數時候他父親并不怎么好玩。每周工作六天,每天的工作時間都很長,最長的是星期三和星期五,因為那兩天商店到九點才關門,而星期天他又會睡到十點或十點半才起床,然后去打一下午的網球。弗格森最喜歡的一句命令是:聽你母親的話。他最喜歡的一個問題是:你今天是不是乖孩子?他盡力想做個乖孩子,聽母親的話,但偶爾也會完不成任務,忘了乖一點兒或者聽話,但幸運的是父親似乎從來沒有注意到他的這類失敗。可能他太忙了吧,但弗格森對此很感激。而且,即便他忘了要聽話或者乖一點兒,母親幾乎不怎么懲罰他,父親也從來沒有像大伯母米莉那樣沖她的孩子們大吼大叫,或者像二伯阿諾德那樣會揍堂兄杰克,所以弗格森得出結論,他們家盡管很小,卻是整個弗格森大家庭里最棒的一支。此外,他父親有時候還會把他逗得哈哈大笑,這種時刻很久才會有一次,所以弗格森笑起來時,會比它們如果經常發生的話笑得更賣力。最好玩的一件事是被扔到半空里,因為他父親非常強壯,渾身都是硬邦邦、鼓囊囊的肌肉,所以在屋里時弗格森幾乎可以飛到天花板上,在后院還能飛得更高。但父親可能接不住他的那種想法,一次都沒在他腦海中閃現過,他感到足夠安全,可以安心地把嘴巴張到最大,讓空氣中充滿他發自肺腑的大笑聲。還有一件好玩的事是看他父親在廚房里拋接橘子,第三好玩的是聽他放屁,不光是放屁本來就好玩,還因為父親每次在他面前放屁時都會說一句:哎呀,蹦蹦跑了——指的是電視里的那個牛仔蹦阿郎·卡西迪,弗格森特別喜歡他。為什么放完屁后父親會說這么一句,是世界幾大謎團之一,但弗格森還是喜歡,父親說這句話時他總會哈哈大笑。真是個古怪又有趣的想法:把一個屁變成了一個名叫蹦阿郎·卡西迪的牛仔。
弗格森五歲生日后不久,米爾德里德姨媽嫁給了亨利·羅斯,一個頭發稀疏、個子很高的大學教授——米爾德里德也是大學教授,四年前從文學系畢業,目前正在瓦薩學院教書。弗格森的新姨夫抽的是蓓爾美爾牌香煙(太好抽了——味道很淡),他看起來總是有點緊張,一下午抽的煙比他母親一天抽的還多,不過米爾德里德的丈夫最讓弗格森感興趣的地方,是他說話特別快,用的還都是又長又復雜的詞語,所以除了只言片語,根本沒法聽懂他在說什么。盡管如此,弗格森仍然覺得他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有著低沉歡快的笑聲和炯炯有神的目光,而且很顯然,他母親也對米爾德里德的選擇很滿意,因為她提起亨利姨夫時,總是用到才華橫溢這個詞,反復說他讓她想起一個叫雷克斯·哈里森的人。弗格森希望他的姨媽和姨夫能在生孩子方面加把勁兒,趕緊給他生個小表弟。說到底,假想出來的兄弟能為你做的就那么多,或許阿德勒家的表弟能變成半個親弟弟,或者實在不行的話,表妹也能湊合。有好幾個月他都在等消息,每天早晨都盼著他母親來到他房間,告訴他米爾德里德姨媽懷孕了,但后來發生的一件事,一場始料未及的災難,卻把弗格森精心制定的計劃攪了個底朝天。他的姨媽和姨夫要搬到加利福尼亞州的伯克利去了,他們要去那里教書、生活,再也不會回來,這就意味著就算他們真的給他生了個小表弟,那個表弟也永遠無法成為半個親弟弟了,因為親兄弟和半親的兄弟必須要住得近才行,最好是住在其中一個的家里。當他母親拿出一張美國地圖指著加利福尼亞給他看時,他變得十分沮喪,還狠狠用手捶了俄亥俄、堪薩斯、猶他以及所有其他位于新澤西和太平洋之間的州。三千英里,遙不可及的距離,遠得都能算另一個國家、另一個世界了。
所以,他童年記憶里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米爾德里德姨媽去加利福尼亞那天他和母親坐在綠色雪佛蘭里送她去機場。亨利姨夫已經在兩周前飛過去了,所以在8月中旬那個悶熱、潮濕的上午,和他們在一起的只有米爾德里德姨媽。弗格森坐在后座上,雖然穿著短褲,仍然滿頭大汗,雙腿也老是粘在人造革座位上。那是他第一次到機場,第一次那么近距離地看到飛機,被這些機器的龐大與壯美所折服,但他忘不了那個上午,卻是因為兩個女人。他母親和母親的姐姐,一個深色頭發、一個金色頭發,一個長頭發、一個短頭發,她們兩人是如此不同,你得好好研究一會兒她們的臉才會意識到她們其實來自同一對父母。他母親是那么親切、溫暖,總會碰碰你、抱抱你,米爾德里德是那么戒備、拘謹,很少會去碰別人。然而當她們站在泛美航空飛往舊金山航班的登機口前,當大喇叭里宣布了航班號,告別的時刻到來時,突然間,就像聽到了什么約定好的秘密信號一樣,她們倆同時哭了起來,淚水從眼里奔涌而出,落到了地板上,然后她們伸出胳膊,緊緊抱住對方,一邊擁抱著一邊繼續哭。他母親從來沒有在他面前哭過,而在親眼見到以前,他甚至不知道米爾德里德還會哭。但那天,她們就那樣站在他面前,哭哭啼啼地互相道別,心里明白下次再見面可能要到幾個月或者幾年之后了。五歲的弗格森把這一切看在了眼里,他站在她們身旁,仰頭望著他的母親和姨媽,被她們噴涌而出的情緒驚得目瞪口呆。這個畫面烙在了他內心的最深處,讓他再沒能忘掉。
第二年的11月,也就是弗格森升入一年級兩個月之后,他母親在蒙特克萊爾的鬧市區開了一家照相館,前門上方的牌子上寫著“玫瑰園照相館”,而弗格森一家的生活也在突然間換上了一種嶄新的快節奏,每天早上他父母其中一個要先匆匆忙忙地把他送去學校,他們兩個再各自開車去上班。他母親現在每周有五天不在家(星期二到星期六),就雇了一個叫凱希的女人來做家務,打掃衛生、整理床鋪和購買食物,如果他父母要加班她還會給弗格森做晚飯。他現在見到母親的時間少了許多,但事實是他對母親的需要也少了許多。畢竟他可以自己系鞋帶了,而每當他想到自己要娶的那個人,也只會在兩個潛在的候選人之間躊躇:一個是凱西·戈德,她個子不高,一雙藍眼睛,梳著長長的金色馬尾辮;另一個是麥吉·菲茨帕崔克,她人高馬大,一頭火紅的頭發,又強壯又無畏,能一下子把兩個男孩從地上舉起來。
在玫瑰園照相館拍肖像照的第一人,自然是店主的兒子。從弗格森記事起,母親就一直在拿相機對著他拍照,但以前那些照片都是抓拍,用的是輕便的小相機,而照相館里的相機就大多了,而且必須放在一個三條腿的架子上,也就是三腳架,tripod。他很喜歡這個詞,這讓他想到了自己最喜歡吃的蔬菜——豌豆,有句俗話叫一個豆莢里的兩顆豌豆,豆莢在英文里就叫pod。他還很佩服母親在拍照前調試燈光的認真樣子,這表明了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處于完全的掌控之中,看到她工作時熟練又自信的樣子,讓弗格森對母親好感倍增,突然間她不僅僅是他母親了,而是一個在大千世界中干大事的人。拍照時她會讓他穿好看的衣服,這意味著他可以穿上他的粗花呢西裝、沒有領扣的寬領白襯衫,弗格森覺得坐在那兒聽母親告訴他怎么把姿勢擺好特別有意思,所以當她叫他微笑時,他毫不費力就可以笑出來。那天,他母親那位來自布魯克林的朋友南希·所羅門也和他們在一起。這個以前叫南希·費恩的女人住在西奧蘭治,人很好玩,長著齙牙,有兩個小兒子,還是他母親的紅顏知己,弗格森從小就認識。母親解釋說,照片沖洗出來之后,其中一張會被放到很大的尺寸,然后印在畫布上,讓南希在上面畫畫,把照片變成一幅彩色的油畫像。這是玫瑰園照相館打算為顧客提供的服務之一:不僅有黑白肖像照,還有油畫。弗格森無法想象這要怎么實現,但是他猜測,有本事做到如此高難度的轉化,南希肯定是個了不起的畫家。兩周后的星期六早上八點,他和母親從家里出發,開車去蒙特克萊爾鎮中心。街上幾乎空無一人,這意味著玫瑰園照相館前面直接就有免費的車位,但在還有二三十碼遠才停車的時候,母親告訴弗格森閉上眼睛。他想問她為什么,正準備張嘴說話時,他母親說:不許問問題,阿奇。于是他只好閉上眼睛。在照相館前停好車后,她扶著他從車上下來,拉著手把他領到了她想讓他站的地方。好了,她說,現在可以睜開眼了。弗格森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站在母親新店面的陳列窗前往里看,他看到的是兩幅自己的大肖像,每幅大約二十四英寸寬、三十六英寸高,第一幅是張黑白照,第二幅是第一幅的精確復制品,但卻是彩色的,畫中的他有著淺黃色的頭發、灰綠色的眼睛,穿著綴紅點的褐色西裝,看起來和現實里一模一樣。南希的畫法極其精準,完成得十分完美,讓他分不清到底是照片還是油畫。幾個星期后,隨著那兩張畫像變成了永久展示,陌生人開始認出他來了,會在街上攔住他,問他是不是玫瑰園照相館陳列窗里那個小家伙。他成了蒙特克萊爾最出名的六歲孩子,成了他母親照相館的代言人,風靡一時。
1954年9月29日,弗格森待在家里沒去上學。他前一晚高燒至三十八度六,嘔吐不止,母親還在床邊的地板上給他放了一個鋁制燉鍋,叫他吐在里面。早晨出門上班前,她告訴他繼續穿著睡衣,想睡多久就多久。如果睡不著,可以在床上看他的漫畫書,要是想去洗手間,要記得穿上拖鞋。不過,到一點鐘的時候燒已經退到三十七度二,他感覺好了很多,便走到樓下問凱希能不能給他弄點兒吃的。她做了炒雞蛋和素烤面包片,他吃下去后肚子也沒有不舒服,于是沒再上樓躺回床上,而是拖著腳步走到廚房旁邊時而被父母稱為休息室、時而又被稱為小客廳的小房間,打開了電視機。凱希跟著他進去,在他旁邊的沙發上坐下后,宣布世界大賽的第一場比賽再過幾分鐘就要開始了。世界大賽。他知道這是什么,但從來沒看過其中任何一場,就連普通的常規賽他也只看過一兩次,倒不是因為他不喜歡棒球,事實上他非常喜歡打,只是因為有比賽的那天他總是在外面和朋友們玩耍,而到晚上比賽開始時,他已經被安排上床睡覺了。他認得好些重要球員的名字——威廉姆斯、穆夏爾、費勒、羅賓森、貝拉——但他沒有追什么球隊,沒看過《紐瓦克明星紀事報》或者《紐瓦克新聞晚報》的體育版,完全不清楚球迷意味著什么。相比之下,三十八歲的凱希·伯頓則是布魯克林道奇隊的狂熱球迷,主要原因是杰基·羅賓森在為該隊效力,四十二號,這個總被她喚作我家杰基的二壘手,是第一位穿上美國職棒大聯盟球衣的黑人球員。這一點弗格森聽他母親和凱希都說起過,不過凱希在這個話題上更有發言權,因為她自己也是個黑人,這個人生的前十八年在佐治亞州度過的女人南方口音很重,弗格森覺得這種口音既古怪又奇妙,有一種無精打采的悅耳感,他從來不會厭倦聽凱希說話。道奇隊今年沒打進來,她告訴他,被巨人隊打出局了,但巨人隊也是本地球隊,所以她也力挺他們贏得大賽。他們有些出色的有色球員,她說(她用的詞就是這個,有色,雖然母親叮囑他在談論黑皮膚或棕皮膚的人時,要說黑人,Negro,好奇怪,他心想,黑人卻不會說黑人,而是叫有色人,這也——再次——證明了世界到底能讓人多么困惑不解),不過盡管巨人隊的陣容中有威利·梅斯、漢克·湯普森和蒙特·厄文,但沒人認為他們有機會打敗克利夫蘭印第安人隊,因為印第安人隊創造了美國棒球聯盟球隊中勝場數最多的紀錄。不過凱希仍然不愿意向莊家讓步,而是說,咱們走著瞧,之后她和弗格森舒舒服服地觀看了來自馬球球場的實況,比賽開始時乏善可陳,克利夫蘭在第一局上半局得了兩分,可巨人隊在第三局下半局便把分數扳了回來,之后比賽才逐漸變成那種緊張刺激、難解難分的酣戰(馬利埃對萊蒙),可基本上沒人能得分,而一次上場擊球就有可能定勝負。隨著比賽不斷進行,每一次投球也顯得愈加重要,充滿了戲劇性。連續四局,兩隊都無人能離開本壘,但接下來,突然間在第八局上半局,印第安人隊有兩名隊員上壘,然后維克·沃茨走了上去,這位擊球力量驚人的左撇子擊球手,對著巨人隊替補投手唐·利德爾投出的快速球來了一記猛擊,將球深深打到了中外野,深到弗格森以為這鐵定是個本壘打,但他那會兒還是個菜鳥,并不知道馬球球場是一座造得有些古怪的棒球場,它的中外野是所有棒球場中縱深最長的,本壘板到圍墻的距離有四百八十三英尺,這就意味著沃茨那個無與倫比的高飛球,如果在別的地方一定會是本壘打,但在這里卻飛不到觀眾看臺處。即便如此,這仍然會是個強有力的安打,完全有可能飛過巨人隊中外野手的頭頂,一路彈到墻上,足夠來個三壘打,甚至有可能是個場內本壘打,而這會給印第安人隊帶來更多的跑壘跑回本壘的機會,不是三分也至少有兩分,但這時弗格森目睹了一件挑戰了一切可能性的事情,一項他在自己短暫人生中目睹的讓其他所有人類成就相形見絀的球技壯舉:年輕的威利·梅斯正背對內野追著球跑,弗格森還從沒見有人這么跑過,球剛從沃茨的球棒飛出去,威利·梅斯便拔腳狂奔,仿佛球和木頭相撞的聲音已經告訴他球將具體落在哪里,所以他向球飛奔時都沒抬頭或回頭看,但即使沒看他也知道球處在整個飛行軌跡中的哪個位置,就好像他后腦勺也長著眼睛,當球到達飛行弧的頂峰,開始向距離本壘板大約四百四十英尺的地點下落時,威利·梅斯已經伸出胳膊站到了那里,球從他左肩上劃過后,穩穩落在了棒球手套的開口里。梅斯一接住球,凱希就從沙發上蹦起來開始尖叫,天吶!天吶!天吶!但是比賽遠不止把球接住那么簡單,因為已經在壘的球員看到球從沃茨的球棒飛出去后,他們必須也要開始跑,而且要抱著能得分的堅定信念狂跑,他們必須要得分,因為沒有哪個中外野手有可能接住這種球。梅斯接住球后立即轉過身,把球扔向了內野,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大力遠投,投球的力量大到他把自己的球帽甩丟了,大到球一離手他就摔倒在地上,不但沃茨出了局,就連前位跑壘員也無法靠這個高飛球得分。比分依然是平局。巨人隊看起來似乎一定會在第八或第九局的下半局獲勝,但他們沒有。比賽進入延長局。巨人隊新上場的替補投球手馬爾夫·格里塞姆在第十局上半局依然阻止了印第安人隊得分,之后巨人隊在下半局又有兩人上壘,球隊教練里奧·迪羅謝派達斯蒂·路茲上場擔任替補擊球手。多好聽的名字啊,弗格森對自己說,達斯蒂·路茲[1],幾乎就好像叫某個人威特·賽德沃克斯或者斯諾伊·斯特利茨一樣。但凱希看到這位長著濃眉的阿拉巴馬人開始揮著球棒熱身時卻說:快看那個滿臉胡茬的白人佬。他那樣兒要是沒喝醉,阿奇,那我就是英國女王。醉沒醉不要緊,路茲那天的眼神依舊很好,胳膊已經沒什么勁兒的鮑勃·萊蒙向本壘板中央拋出一個不太快的快速球后,路茲便立即鎖定目標,將它打到了右外野的圍墻上。比賽結束。巨人隊五分,印第安人隊兩分。凱希歡呼起來。弗格森歡呼起來。他們抱在一起,他們站在原地跳,他們在屋子里繞著跳,從那天開始,棒球也成了弗格森的運動。
這之后,巨人隊狂掃印第安人隊,連續贏得第二、三、四場比賽,不可思議地爆出冷門,讓七歲的弗格森大喜過望,不過,對于1954年世界大賽的結果,沒有人能比大伯盧更高興了。他父親這位大哥的賭運在過去時好時壞,輸得永遠比贏得多,不過贏得卻又剛剛好,讓他不至于被賭債淹死,現在行家的賭注都壓在克利夫蘭隊上,照理說他應該隨大流,但他是巨人隊的球迷,從二十年代起便無論賽季成績是好是壞一直支持他們,這一次他破天荒地決定不理會賠率,不用腦子,而是用心去賭。他不僅把錢都壓在了這支不被看好的球隊上,還賭他們將連贏四場。他的這個直覺荒唐狂妄到了無以復加,以至于莊家給他的賠率達到了三百比一,也就是說,投入了區區二百元賭注后,衣著時髦的盧·弗格森抱走了一桶金——六萬美元,這在那年頭是天文數字,巨額財富。這筆天降橫財太驚人,有可能帶來的影響太不可思議,大伯盧和大伯母米莉干脆在家里開了個派對,把所有人請來吃喝玩樂一起慶祝,不但有香檳、大龍蝦和大塊的上等腰肉牛排,米莉還展示了她的新貂皮大衣,大家坐著盧新買的白色凱迪拉克繞著街區兜了一圈。弗格森那天有點兒不高興(弗蘭茜沒來,他的肚子還很難受,其他堂兄堂姐也懶得和他說話),但他覺得其他人應該玩得挺開心。然而慶祝活動結束后,在和父母開著藍車回家的路上,他卻詫異地聽到母親在向父親抱怨大伯盧。他沒聽明白她說的每句話,但她聲音里的怒氣卻比以往更盛,而且這段言語尖酸的長篇大論似乎和大伯欠他父親錢有關,還沒還他父親錢呢,盧怎么就有臉把錢揮霍在凱迪拉克和貂皮大衣上。他父親一開始聲音還挺平靜,接著便提高了嗓門——這種情況幾乎從未出現過——然后突然之間,他開始對著弗格森的母親大吼大叫,叫她閉嘴,說盧什么都不欠他的,那錢是他大哥的,人他媽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弗格森知道他父母有時會吵架(隔著他們臥室的墻能聽到),但這是他們第一次當著他的面吵,而且因為是第一次,他不由得感到世界上有什么根本性的東西已經發生改變了。
第二年感恩節之后沒多久,他父親的倉庫在夜里被盜了。那座倉庫是煤渣磚砌成的一棟單層建筑,就在三兄弟家世界后面,弗格森去過好幾次。倉庫內部空間很大,總有一股潮氣,擺滿了一排又一排紙板箱,里面裝著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以及所有在他們店里出售的商品。賣場里展示的那些東西只是供消費者查看,如果有人想要買什么,東西要由一個名叫艾德的人從倉庫里出貨,那是個虎背熊腰的家伙,右前臂文了一條美人魚,二戰中曾在一艘航空母艦上服役。諸如烤面包機、臺燈或咖啡壺這種小物件,艾德會親手交給顧客,讓他們自己開車帶回家,但如果是洗衣機或者冰箱這種大件商品,艾德會和另一個同樣是老兵的肌肉壯漢菲爾把東西抬到貨運車的車廂里,送到顧客家。這就是三兄弟家世界的經營方式,弗格森很熟悉這個系統,他已經大到能明白庫房是整爿生意的核心所在,所以在感恩節過后的那個星期天早晨,當母親叫醒他,告訴他倉庫被盜了,他立即明白了這項罪行可怕的嚴重性。空倉庫就意味著沒生意,沒生意就意味著沒錢,沒錢就意味著麻煩:救濟院!忍饑挨餓!死了!他母親指出情況還沒有那么絕望,因為所有被盜商品都投保了,不過確實,這是個沉重的打擊,尤其是圣誕購物季馬上要開始了,而保險公司可能幾周或幾個月后才會賠付,所以如果不向銀行緊急貸款的話,商店不可能撐下去。現在他父親正在紐瓦克同警方交涉,她說,因為每件商品都有編號,所以雖然幾率很小,但或許盜賊有可能被抓到,并繩之以法。
一天天過去了,盜賊仍沒被抓到,不過他父親設法從銀行貸來了款,弗格森和家人免去了被迫住進救濟院的恥辱。之后生活繼續向前,差不多就像過去那幾年一樣,但弗格森慢慢察覺到家里氣氛不對了,一種陰森、慍怒、神秘的東西縈繞在他周圍的空氣里。要搞清楚這種氣壓變化的源頭,還得再過一段時間,但通過觀察他的父母——無論是只有其中一個在場,還是兩個都在場——他最終認定母親基本上沒什么變化,仍舊有很多與照相館工作有關的故事可講,日常派發的微笑和大笑的份額也沒有減少,她仍舊會在講話時直視他的眼睛,會在做過保溫墻的后門廊里狂熱地打乒乓球,在他有問題求助時專注地聽他說話。發生了變化的是他父親,他本就是個寡言少語的人,現在坐在餐桌邊吃早飯時幾乎一言不發,似乎總在走神,仿佛心思全都集中在了什么黑暗、痛苦的事情上,不想和別人分享。時間從1955年變成了1956年,新年過后的某一天,弗格森鼓起勇氣找到母親問她到底發生了什么,為什么父親看起來那么難過而且拒人千里。因為盜竊的事,她說,盜竊正在活活把他吞掉,他越琢磨這件事,就越沒法琢磨別的了。弗格森不太理解。倉庫被盜是六七個星期前的事了,保險公司會理賠所有丟失的東西,銀行也批準了貸款,商店并沒有倒閉。既然沒什么好擔心的,他父親為什么還在擔心?他看到母親猶豫了一下,似乎在糾結要不要對他說實話,似乎不太拿得準他是否已經大到能分辨事實真相。疑問的目光只在她眼中一閃而過,但是確鑿無疑。她摸了摸他的頭,端詳了一會兒那張未滿九歲的臉,毅然決定實話實說,她前所未有地告訴了他一切,那個讓父親痛苦萬分的秘密。警察和保險公司仍然在調查案子,她說,他們得出的結論都是監守自盜,意思就是,東西不是被陌生人偷的,而是在商店工作的某個人。三兄弟家世界的每個員工,無論是倉庫保管員艾德和菲爾、會計員阿黛爾·羅森,還是修理工查理·塞克斯或者保潔工鮑勃·道金斯,弗格森都認識。聽到母親這么說,他感到胃里的肌肉突然擰成了一只小小的痛苦的拳頭。不可能的,無論是誰。這些好人不可能對他父親做這種壞事,他們沒有一個人會背信棄義,警察和保險公司肯定搞錯了。不,阿奇,他母親說,我認為他們沒搞錯,只不過偷東西的并不是你剛才提到的某個人。
這是什么意思?弗格森心想。唯一和商店有關系的人就剩大伯盧和二伯阿諾德了,他父親的兩位哥哥。但是兄弟之間不會偷東西,對吧?這種事根本就不會發生。
你父親有一個艱難的決定要做,他母親說,要么撤案、撤保,要么送阿諾德去蹲監獄。你覺得他會怎么選?
他撤掉了案子,沒送阿諾德去監獄。
當然沒有。這種事他連想都不會去想。你現在明白他為什么那么心煩了。
弗格森和母親這次談話之后過了一周,她告訴他二伯阿諾德和二伯母瓊要搬到洛杉磯去了。她會想念瓊,母親說,但這樣可能最好不過,畢竟造成的傷害已經無法彌補。兩個月后,阿諾德和瓊去了加利福尼亞,而大伯盧開著凱迪拉克在花園州[2]高速公路上發生了車禍,送去醫院的路上死在了救護車里。就這樣,大家還沒來得及搞明白諸神在閑到無聊時辦事能有多利落,弗格森家族便被炸得四分五裂了。
注釋:
[1] 英文為Dusty Rhodes,其中Dusty有“落滿灰塵”之意,而Roades又與roads(道路)同音,因此合起來可理解為“落滿灰塵的道路”。后面的威特·賽德沃克斯(Wet Sidewalks)和斯諾伊·斯特利茨(Snowy Streets),則分別意為“濕濕的人行道”和“積雪的大街”。
[2] 指新澤西州,該州氣候、土壤條件好,常常鮮花盛開,故有“花園州”的美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