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沉沉，一片黯淡的熏黃映照著蒼茫大地。宛若漫卷黃沙般的，是蕭瑟在風中的落葉，太素書院內的掃地仆人便在這落葉雨中，有條不紊地將那些紛飛輕輕拈下。

“今日便是白露了呀，也不知道石頭他們學完‘樂’課了沒，要是敢不等我，我就不帶他們去盤絲洞了。”學堂內，末尾靠門一側的小孩眼巴巴的瞅著屋外心想。跟學堂內所有學生一樣，他也席地而坐，口中吟誦著《洞靈真經》，不過順著他的眼神便能知曉他的心思早已神游了。

“哼”，端坐在正中首位的先生不滿地悶哼了一聲，掐了個手訣，戒尺飛到小孩腦門上敲了一下。

“呀”小孩的怪叫打斷了學堂內其他學生的吟誦，更惹得學堂內為首的幾個頑皮孩子哄堂大笑。

“不準胡鬧。”先生理了理道袍，緩緩站起。這位授課的先生是齊云山內太素宗的第十六代弟子，原名嚴律己，道號玉律子，跟他的師兄弟一樣，是太素宗第十六代的玉字輩。只不過因為他教學太過執拗，因此私下又被學生稱作玉驢子。

玉律子雖然年齡并不大僅是剛過半百，但長期以來在太素學院授“禮”所立的威嚴，使他的話音未落，學堂內就已是一片寂靜。

“小豆丁，你說說，方才是念到哪啦？”玉律子負手站在小豆丁面前，戒尺憑空懸在小豆丁攤開雙手的正上方。這可是用齊云山墨鐵石做成的戒尺，端在手上都得花上成年人大半力氣。剛才也只是玉律子手下留情，但眼下打手掌心，怕是不好說了。

“念……，念到了用道篇的‘道德盛，則鬼神助，信義敦，則君子合，禮義備，則小人懷’。”小豆丁看著玉律子背后對他擠眉弄眼的陳大眼，心領神會地回答道。

“噢？看來你方才并沒有走神咯？”玉律子挑了挑眉，沉聲說道。

小豆丁趕緊回應：“是呀先生，方才我心無旁騖，正要默背下用道篇了呢，這一下反給停頓下來了。”

“這么說來，反而是我的不是了？”

“不敢不敢，是學生愚笨，先生打的這一下正是讓學生開了竅，通了百會穴，從今往后必然事半功倍。”小豆丁討好地恭維。

“頑皮。”玉律子使戒尺敲打了他手掌后，轉身說道：“既然你有此心，那等下便留下，將《洞靈真經》抄寫二十遍給我吧。”說罷揮了揮手手，示意學生們下課。學生們依次起來下課，看得小豆丁又羨又嫉。

“噗。”看著小豆丁抓耳撓腮的焦急模樣，他的同桌喬玥忍俊不禁的笑出聲。

小豆丁看到喬玥，眼前一亮。悄悄挪了兩步，湊到她身邊小聲說道：“喬喬，不然你找先生求求情唄，我今晚還要和木頭他們去盤絲洞哩。要是沒去，豈不失了我‘大將軍’的名頭。”

喬家是江南第二的修真世家，便是放到中原，也是赫赫有名的名門大族。喬玥的姐姐，正是玉虛門中最為炙手可熱的喬安仙子。而玉虛門，亦是太素宗的主派，太素宗附屬于玉虛門，是玉虛門多處下轄道觀中的一處。所謂“二門三宗十八派”，就能知道這玉虛門的地位有多高了。

“哼，我為什么要幫你？還有你走開啦，站那么近干嘛。”喬玥的玉臉因小豆丁都快跟她貼在一起而瞬間染紅。雖然年方九歲，恰是髫年，發束尚未結起而垂于肩，但精致的嬌容已然從胚子中慢慢綻放。

自古窈窕淑女，就算學堂內的都還是小孩子。懵懂的青澀也開始讓他們不斷靠近那些美麗而可愛的事物。小豆丁靠他的胡攪蠻纏硬是從那幾個望族‘情敵’中搶到了更多跟喬玥說話的機會。所以現在的這副場景，讓這幾位情敵很是不爽。

周瑜就是此刻怒發沖冠的典型。十一歲的他是太素學院中成績最好的天才。無論是五藝的‘禮、樂、射、御、書’還是最為簡單的修真道法，他都是學生中的桂冠。而周家又與三宗中的‘兵家’魁首‘御宇宗’關系密切，周瑜作為家中長子，萬千寵愛于一身，自是看不慣泥里打滾的小豆丁了。

“劉洛，先生叫你抄寫，你卻在那做什么呢！”周瑜指著小豆丁喝道，稚嫩的童音已開始帶上了威嚴。

“切，白臉兒，你沒看到我在寫呢。”劉洛對著周瑜叫著外號，齜牙咧嘴。

周瑜不信的沖上前來，繞到小豆丁背后一瞧，果然桌案上的狼毫正凌空快速抄錄。

“你！你竟然用法術。先生說了，‘禮’課需靜心研讀，不可用道法走捷徑。我要報告先生。”說罷直接朝著玉律子那跑去。

“嘁，大喇叭，成天背后吐碎沫子。”劉洛手捏一訣，毛筆‘嗖’的一聲飛入袖口，桌上剛抄寫的文字竟也漸漸隱去。

喬玥摸了摸小豆丁的腦袋，嫣然道：“平日上課未瞧見你用心，原來都把心思花到這些事上啦。等等先生肯定要打你掌心了，我就先走啦。明天‘御’課再見咯。”

“喬喬，幫幫忙嘛。”劉洛試圖抓住喬玥的衣袂。

卻見喬玥輕輕的一翻一揮，美麗的華服乘風起舞，陪伴著這位精靈消失在秋色中。

“喬喬的百花舞越來越熟練了呢。”劉洛心想。舉手之間花謝花開，作為喬家‘樂’中的舞技，相傳此舞是從天上百花仙子那里傳下來的，醉人而致命。

“先生，劉洛方才用的驅物術抄錄《洞靈真經》。”周瑜引著玉律子來到劉洛面前。

“你瞧，就是這張，咦？”周瑜搶先一步從劉洛背后拿過帛紙，卻沒想上面空無一字。

“先生，明明是剛才周瑜與我爭執不下，才想要惡意污蔑我的。”

“你瞎說！你用驅物術驅筆寫字，我和喬喬都看到了，你這是信口雌黃！”

“你才信口雌黃哩，再說喬喬可從未讓你叫她喬喬的，你怎么私下叫的如此親昵？”

“你，你，你！我們周家和喬家世代姻親，我本來就可以叫她喬喬的，你才是從中橫插一足無理取鬧。”周瑜氣極，面紅耳赤得不斷叫著。

“嘖嘖，自作多情不成還要搬出家里人來，怪不得喬喬看不上你嘞。”

“你！嗚嗚。”周瑜被氣得眼淚一下子崩了出來：“你個泥里長出來的，你等著，我要回去告訴我爹爹。”哽咽著說完話的周瑜，一邊飆著淚一邊奪門而出。

“先生。”劉洛轉過身子低著頭不再像剛才那樣耀武揚威。玉律子負手站在一旁靜靜佇立。

等他們爭執結束，他才朝著劉洛的帛紙上輕吐一口唾沫，掩去的字跡一點點的浮現。

玉律子摸了摸胡須，踱了兩步說道：“小豆丁，你可知道，為何我不讓你們在課上施用道法？”

劉洛頭更低下地慢慢回答道：“先生是要我們修煉需先秉原守一，靜心悟道。”

“不錯，道之一途，難誒。體術道法，只是外相，道所修煉的，是心。外丹是路，內丹是途。路有千萬，而終歸于途。你們現在需要的，便是立途。心不定，途不正。‘禮’課就是讓你們定心的。”玉律子感嘆地說道：“我十二歲習道，二十歲才定下了道心，至今還沒找到我自己的道途。我知你天生悟性不群，所以道心對你來說更為重要。”

“是的先生，我會認真抄錄不會再作弊了。”小豆丁雖然并不是太懂先生所說，但還是乖乖低頭坐了下來，一筆一劃的開始握筆默寫。

那一天的黃昏，讓小豆丁第一次模糊地聽到了‘道’的門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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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晚霞已經逝去了不止一個時辰。學院外的道路上，劉洛踩著月光，朝著縹緲的燭火之地走去。太素學院坐落在齊云山下的齊云郡內，而劉洛的居所是位于齊云郡東南方約六公里的雨落村。

齊云郡中的繁華夜市慢慢消逝在身后，北風的呼嘯讓劉洛的老舊麻衣颯颯作響。鄉間的田埂上，偶然還會響起一兩聲蛙鳴，想來也是孤獨的青蛙在這冷秋之中無家可歸吧。

劉洛是個孤兒，這是學堂中的孩子們都知曉的事情。也難怪大家叫他小豆丁和泥里長出來的。天生營養不良的他瘦瘦巴巴，身高也是學堂中的末流。當時他被雨落村劉奶奶抱回家的時候，天上正下著大雨，他就是在一把紙傘下裹著襁褓與泥水為伴的。時至今日，劉奶奶成了雨落村中最為年長的老者，腿腳不靈，難以視物，這便讓劉洛成為了家中的頂梁柱。

翻過村外的一塊破舊的墻垛，劉洛拍打著身上的泥塵，輕輕推開了雨落村中唯一沒有盞燈的茅草屋。

“娃啊，回來了？”劉奶奶的聲音略帶嘶啞，儼然是聲帶也開始出現了問題。

“是的奶奶，我回來了。今天先生留我下來多學一些，所以有些遲了。”劉洛走到屋中右側僅有的大物件，一座破靠背竹椅上，搭了把手，將劉奶奶扶起。

“嚴先生是好人啊，當年我上山砍柴火，他還幫過我背哩，那時候他才十來歲，又壯實又好心。后來我還給了他兩黍餅，他吃的可香了……”老人家回憶叨嘮起來總是難以停歇。

劉洛也沒出言打岔，只是扶著奶奶在屋中四方餐桌上坐好后，拿起被破碗扣著的半塊黍米餅子就著野菜根，一點點的吃著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