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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君去,塵不斷,離愁又引千絲亂》:家國志,兒女情

這場戲終了,她亦退臺。不是錦笙,不是云笙,不知自己醒來會在何處,亦不知自己是誰。

海天相接,迷霧亦蒙蒙籠著云日,人眼辨不清前路,錦笙掌心緊握一枚小小的船票朝滬海碼頭入閘口疾行。霧甚是濃厚,根本看不見入閘口,可她遵循心中的指引,堅定地朝某個方向走著。前方閃爍的淺淡光芒,是她熟悉的圖樣輪廓,是麒麟,是懸掛于盧柏凌心室外的麒麟戒指。麒麟戒指指引著她,盧柏凌的心也在指引著她,那是她的未來,讓她心神撼動,殷切向往的未來。

倏忽之間,那麒麟的淺淡光芒似乎被人遮住藏起,煙霧也瘋狂地益發濃厚,一層堆疊一層,一縷糾纏一縷,相互間拉扯著,變得無比綿長,似乎要學蠶,把天地都結在繭里包裹起來。郵輪的汽笛聲突然響起,尖銳地刺破岑寂幽靜的空間,錦笙身子隨之一哆嗦,環顧四周,煙霧迷離,她原是孑然一人。她攤開手掌,那枚小小的船票黏黏地橫躺在手心,她的未來仿若就攥在那里,又仿若濕漉漉地要與濃霧融為一體。

郵輪在海面劈開急浪的聲響愈來愈弱,盧柏凌的心亦與她漸離漸遠,她迷路了,掌心攥著自己的未來迷路了。

她不甘心,自己撇下父母尊長握起這一枚船票,如何能迷失在濃霧里尋不到盧柏凌的身影。她要撥開云霧見天日,在奮力睜開雙眸的一瞬,眼前沒有了遮天蔽日的濃霧,只一撇月影跌進眸子里來。

雕花幽窗橫斜著樹影,彎月掛在枝頭,月輝凄迷,錦笙益發不知身在何處。她側頭望去,穆峻潭正闔目坐于床畔椅子上,雖只穿著軍襯衣,但脊背昂然直挺,將軍氣勢亦凜然。冷月光映著他冷峻輪廓,他仿若睡著了,又仿若是闔目小憩。錦笙雙唇動了動,喉嚨一陣干痛,未能發出任何聲音,欲抬手,才發現手被穆峻潭輕攥在手心。

他手掌很大,攥著她的手,仿若她攥著船票一般。

錦笙要抽回手,剛一動,穆峻潭就睜開了雙眼,急切俯身看向她。他與錦笙四目相對,深邃略泛紅的眼眸浮上一層掩不住的欣喜。但隨即察覺到她眸帶厭惡,他唇角牽動幾下,卻什么話都沒說出,眼中欣喜亦隱去。

錦笙無心細看穆峻潭,抽回手,背對他側臥。她還未分清現實與夢境,僅意識到一點,無論現實或夢境,她都不想看見穆峻潭。

穆峻潭的掌心空了,微怔片刻方緊握成拳,冷月光折進他眸子里,混著紅血絲,把雙眸襯得陰晴莫測。

凄風苦雨的碼頭上,錦笙吐血昏厥,把他心神理智悉數打亂,帶著她急急沖進醫院。正逢王子儀來看沈惠莉,他才恢復少許理智,想到若貿然暴露錦笙身份于外人跟前,大抵救活她,她也會再把自己燒成灰。一想到她性子里那股狠勁兒,他橫抱著她不由加了些力道,牢牢把她圈護在懷抱里,驅逐迎面圍靠過來的醫生護士,僅由王子儀夫婦為她診治,又由護軍府調了衛兵,把一條長廊清空且嚴守。

他并不心細,握著錦笙發燙的手,絞盡腦汁,把能替她想到的都做了。唯獨沒去思忖,她醒來后第一眼想看見的是誰。自然,錦笙第一眼想看到的不會是他,可她想看到的人已經撇下她漂洋過海離去,當下她也只能看到他。

不轉身,錦笙亦知穆峻潭仍是那副坐姿,她理智漸次恢復,由空氣里的味道猜想是在醫院。心中一蓬一蓬地浮起太多疑問,可她卻不想同穆峻潭言語,寧愿自己猜測。她不知威士忌送服安眠藥是不是真的會致命,但郵輪上定然有醫生隨行,且郵輪又是日本公司的,盧夫人和范師長自然比她有能力救治盧柏凌。

若威士忌配安眠藥是砒霜那般的毒性,酒入腹中,救治也得送到醫院開膛破肚吧?待郵輪到達長崎,當真回天乏術。

抬眸迎上月輝,她分不清自己是真的不愿同穆峻潭言語,還是不敢詢問詳情。

倘若世上沒了盧柏凌,數十載凄風苦雨的黯淡生活,她不知要如何度過。倒情愿他與張琳瑯夫妻恩愛、子女承歡膝下,那般,她也有個盼頭,盼著有一天會與他再相見。

活著,她是哥哥的替身,需要替哥哥承擔林家長房嫡孫的責任,無法聽憑內心所求與盧柏凌私奔,卻可以選擇與盧柏凌同死;死了,她便什么都不是,更何談替身的責任。她攥緊掌心,仿若還攥著夢里的船票,暗暗發著同死的誓言。

然而,等理智全然恢復,她亦記起曾親眼見過三哥用紅酒送服安眠藥,次日醒來,身體并無甚異樣,遂開始懷疑穆峻潭在碼頭所言。但為今的狀況,只能等待消息。若盧柏凌死于她手,不必旁人告知,盧家就絕不會輕饒她。

既然穆峻潭把她送來醫院,勿管診治醫生是誰,都應知曉她的真實身份了。她并無先前那般惶恐不安,反而松了一口氣。身份秘密是圍困她的枷鎖,若這個枷鎖被穆峻潭拆除,盧柏凌又安然無恙,她便可以去找盧柏凌。

千思百轉,錦笙無比矛盾,既要盡心盡力守牢這個枷鎖,同時心里還暗藏著一絲不安分,期望這個枷鎖可以被拿去。

胡思亂想間,推門關門聲微響,旋即有人走近,跟穆峻潭說話:“燒可完全退了?”并未聽到穆峻潭聲音,男子復又低笑道:“這邊的燒是退了,帥府那邊的大火才剛燒起。桑宜今天下午給惠莉打了三次電話,問到底是怎樣的女子能讓你撇下柳蘇城,在這里守三天兩夜?!蹦戮独溲裕骸盎堇蛳騺聿幌查e話擾人,桑宜又在京陵,如何能這么快得知滬海的事情,這把火是你點的吧?”男子反擊道:“我跟卓婭小姐也就跳個舞喝杯酒,你還不是夸大其詞地告訴了惠莉?!蹦戮独湫Φ溃骸案粋€白俄女人跑去飯店房間跳舞喝酒……”男子打斷穆峻潭:“近墨者黑,你現在是越發說不出好話來了。等著吧,日后有你說不出話的時候!方家這邊還好解決,你二人并無婚約。我倒要看你來日跟林家提親,要娶人府上麒麟五少爺的時候,該怎么跟林老太爺開口。”穆峻潭篤定回復三字:“照實說!”

聽了這話,錦笙從病床上一躍坐起。王子儀被她猛駭一跳,伸手捻開了燈。

瞬息,燈光充盈室內,錦笙這才把穆峻潭看仔細,只見他雙眼帶著紅血絲,不知是著急上火還是熬夜疲倦,胡楂泛青,稍顯凌亂。她的心一片貧瘠蒼涼,他的面容一片肅穆滄桑;她雙眸氣怒昭然,他雙眸氣定漠然。

四目相對片刻,錦笙恨恨咬牙:“穆峻潭,你不要欺人太甚!”她昏睡許久未開嗓,喉嚨處又有炎癥,突然一發聲,音色異常粗啞,連她自己都覺陌生。穆峻潭勾唇回以冷笑:“看你方才那副模樣,還以為你這輩子都不愿跟我說話了。幸好,還能聽到你喊我名字。”

他利落起身離開,錦笙氣有余、力不足,心知追他不及。王子儀瞧著苗頭不對,朝錦笙聳肩一笑,也趕緊躲出了病房。

錦笙這一場病,如同她的性子一般,來得急且倔,風寒內郁,連著兩日兩夜高燒不退,有感冒轉肺炎的征兆。幸得她身體底子壯實,燒漸退,病也漸消,但風寒易消,內郁難除。

昏睡冗長一覺,仿佛過了一年半載那般久,她不知柳蘇城比賽館是何種情況,亦不知失蹤這幾日要如何跟父親解釋。錦笙攥著門把手,腦袋探出病房門,環顧左右,男醫生和穆峻潭都已不見蹤影。燈光昏昏,長廊幽靜,門外衛兵卻是五步一崗地在嚴守,挎槍刺刀割裂燈光,泛出冷寒,在深夜的醫院長廊聚起一束束肅殺之氣。門一側是盛吉祥,見到錦笙從門縫里探出腦袋轉向他時,便“啪”一聲叩響靴跟,敬了個軍禮。

錦笙掩住脖頸,冷抬眸望向盛吉祥。盛吉祥端著十分的恭敬與她對看,卻不開口稱呼她“林五少”。她念及曾在林宅議事廳誤會爺爺話語,對盛吉祥的態度也不好下定論。此刻錦笙有些后悔,方才不應與穆峻潭冷臉相峙,好歹得問明白這幾日的情況再跟他翻臉。

她怒氣難消,胸中也異常疼痛,一咳嗽就像是有一大把尖針在刺,縱然強撐著思忖事情,但她精力不濟,只能躺回病床上,在疼痛中又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她仿佛聽到推門關門聲,又仿佛是在夢中,病痛引著她,拋下夢魂顧及不暇。

早在錦笙病倒那日下午,葉執信奉穆峻潭之命回到柳蘇城,跟赤芍說明錦笙在滬海的情況,赤芍當即明了。她一直伺候在錦笙身旁,對比賽館和錦笙的情況知之甚詳,遂隱瞞程藕初等人實情,只道五少與二公子去了滬??礄C器,臨時有事要耽擱幾日。她心中擔憂五少,卻不得不聽從穆峻潭之令,留在柳蘇城應對突發狀況。她心知,比起性命,五少更在意身份秘密,故懇求葉執信,定要照顧好五少,她會留在柳蘇城應付好其他人。

赤芍的話,騙得了程藕初等人,卻騙不了蘇武和林肇聰。因不得實情,林肇聰做了最壞的猜測——錦笙是與盧柏凌私奔了。他想到這兒,一陣陣惡寒直沖腦門,黑發也給寒霜撲白了不少。勃然大怒之余,他立即安排好身邊事,隱瞞行程,坐火車南下至柳蘇城。

錦笙再次醒來,已是次日上午,日光柔澈,她的心境也隨之明亮少許。昨夜未辨認仔細,那窗欞原不是中國樣式的雕花,而是西洋式鏤空的許多個圖案連綴在一起,拼拼湊湊成花紋,把日光一朵朵地切開。

床尾不遠處有兩張沙發、一張茶幾,穆峻潭側躺在長沙發上,長沙發不及他一半長,一雙長腿簡直無處安放。

錦笙放輕腳步行至他身側,見他胡楂沒了,顯然是洗漱一番又新換了衣物在補覺。他安靜睡著,日光灑下,俊朗面目略帶溫和,倒不怎么招她厭煩了。錦笙有事急著要詢問他,又忽而記起男醫生說他守了她三天兩夜的話,心中不免有些動容,猶豫著要不要喊醒他。他雖不是好相處的脾性,待她卻是不錯的。現在她有些相信他對自己的喜歡,只是這份喜歡,她不想接受,也不知該如何處理。

半分鐘后,穆峻潭在睡眠中覺出異樣,迎著錦笙的眸光睜開眼。錦笙靈玉般的面容即刻跌進他眼底,因病態濃濃,面色益發白皙憐人。一場病像是洗去了紅塵覆著在她身上的塵囂,她本就自帶天然靈氣,現下連素日里的冷傲貴氣都摒去了。不由自主地,他的眸底漾起濃摯柔情。

錦笙的神情沒了昨日的厭惡,穆峻潭在完全清醒后,神色也出奇的柔和。若非是在醫院,若非錦笙在病中,此番睡醒即可看見她的情形,實在令他心向往之。他起身讓開位置,錦笙卻坐于另一張沙發上,他盡量柔和下嗓音,說:“王軍醫說你現下需要忌口,飲食要尤為清淡。昨夜讓他們預備了粥和小菜來,你已睡下。可有什么想吃的清淡小菜?我令人去預備。”

病中被打了營養針,此刻又內郁堆積,錦笙感覺不到饑餓,輕搖頭,啞著嗓子說:“競天,滬海至日本長崎之間有海纜,郵輪通信艙室是可以收發電報的。你有很多日本朋友,你們安系又與美國人來往密切,你能不能想法子幫我打聽一下盧柏凌的情況,我不相信那瓶酒能要了他的命?!?

原來,她壓住心中對他的厭惡,展現片刻柔和,只為打聽盧柏凌的消息。塵囂又籠回她身上,她仍舊是那個“林五少”,表面精靈稚氣,實則聰明機智,行事說話慣愛耍心思、使手段。

穆峻潭有心與錦笙爭個清楚、說個明白,在今日此時,立即把二人的戀愛關系確定下來。他從沒愛過,但既然愛了,便不想連吃醋生氣都名不正言不順。穆峻潭瞬間情緒沖動,旋即又冷靜下來,怕辯說起來,二人言語上起沖突,她脾氣壞,連帶著把他的壞脾氣也激起來就不好了。她大病初醒,肺炎病患又不易動氣。

掙扎思忖片刻,穆峻潭面目冷若冰霜,仿若沒聽到錦笙的話,起身出門,吩咐盛吉祥去預備清淡飯食。因他昨夜里已從王子儀那里聽說肺炎病患吃什么最適宜,此刻就細細吩咐盛吉祥記牢,且要盯著醫院的廚子,以防他們隨性慣了,做得不干不凈。

錦笙不知穆峻潭不理會自己且又出門是何意,在他出門后也輕輕走到門口,湊巧把他的吩咐偷聽了個大概,心下益發不好受起來,不知該如何處理他附加在自己身上的情感。

忽聽得一聲嬌滴滴的“哎喲”,隨即是女子高跟鞋聲響,很有節奏地響著,想來來人身段定是纖柔裊裊的。那人說話聲音也清晰起來:“清湯寡水的,我可不愛吃這些?!?

從門縫里朦朦朧朧望出去,一個身姿豐腴穿旗袍的女子立在穆峻潭身側,那旗袍的腰身極小,小到一點點空閑都沒有,寬肩窄腰,胸前又高高聳起,把芽綠色薄月緞的秀美精致完好地展現了出來。薄月緞是方家的素緞產品之一,因其又亮又薄而取名“薄月”。若是在電燈照耀下,緞面上隱隱約約會現出一層霧白色,仿若月光籠罩。這樣的顯色技藝,非化學染料所能及,唯方家自配的植物染料才能調出來。

朱瀟瀟見穆峻潭吩咐完盛吉祥仍不理會自己,便雙手拉住穆峻潭的一只手搖著。穆峻潭也不甩開她,冷漠地說:“你若平時多吃素,腸胃就不會害病了。”又看向盛吉祥,“你愣著干什么,趕快去?!?

門后面,錦笙由薄月緞的納罕里回神,窺得人家妾有情郎有意,無力閉了閉眼。枉她方才心里有愧疚感,差點忘記穆少帥是何等的風流作風。

朱瀟瀟一歪頭靠在穆峻潭的胳膊上,側目打量著被衛兵嚴守的病房門,嬌聲嘖嘖道:“為防著方小姐找麻煩,就把老相好逼著住院給新相好作掩護。我倒真好奇是什么樣的美人兒,竟勾得穆少帥如此費心費力保護她。”這話絆住了錦笙要回病床上的腳步,門縫外是芽綠青青的一團,她只得側耳細聽。

穆峻潭朝前跨幾步,遠離朱瀟瀟:“你不是跟醫生護士打聽了嗎?還有什么可好奇的。”朱瀟瀟身子沒了依靠,腰肢似弱柳迎風,右手托左肘,左手繞著右耳上的耳墜子,身姿扭出魅人曲線,眸光在穆峻潭與病房門之間曲曲折折游走著:“見過她的醫生跟護士都問我是不是病糊涂了,穆少帥那日不是抱著我來醫院的嗎?競天,當真是這樣嗎?”穆峻潭雙手抄在軍褲口袋里,眸底冷厲,唇角卻勾著似有似無的笑意,反問:“不是這樣嗎?”

朱瀟瀟雪白雙臂驀然垂下,腰肢輕扭,耳墜子上的鉆石粒明晃晃地逼近穆峻潭,她拔高聲音說:“競天,朱家雖家道中落,但我跟你的時候,到底也是個清清白白的官家小姐。你厭了、散了,我從未糾纏于你。你明知我忘不掉你,現在又何苦來招我?”

如何不知朱瀟瀟是故意說給病房里的人聽,穆峻潭顧念自己在錦笙心中所剩無幾的好名聲好作風,很是不耐煩:“你又何苦為了個老男人,與我的部下廝混糾纏?我當時給你的錢,除了做嫁妝,另外安置一份家業也好,出國念書也罷,都綽綽有余了?!敝鞛t瀟騰地紅了臉頰,旋即眸含柔情:“競天,你吃醋了?你還在意我,對不對?”穆峻潭面無表情,聲音更是冷漠:“身子是你自己的,你愛如何便如何。你自己都不在意,旁人又豈會在意。”

朱瀟瀟怔住片刻,眸中柔情化為兩串淚水落下,她冷冷一笑:“旁人?原來,在你心中,你于我而言,早已成了旁人。競天,我就知道你會看輕我。終有一日,你會對我刮目相看的。你聽著,若你淪為階下囚,我絕不會對你心慈手軟!”穆峻潭滿不在乎地點點頭:“那就提前恭喜你了,唐總司令夫人?!闭f著打了個響指,兩個挎槍衛兵上前,聽他吩咐道:“送朱小姐回病房,她身體虛弱,別讓她再出房門一步?!?

門后的錦笙雖只聽見這些話,也大致猜出朱瀟瀟是個什么情況。她頂著林五少的身份,自是游走過許多交際場子,各式各樣的女子雖未見全,也差不多聽全了。像朱瀟瀟這樣的官家小姐,北地亦有之。自民國以來,家道中落的官家小姐,父親在新政府擔著小差事的小姐,比比皆是。若是行為作風保守規矩些,倒也不拘窮富,都能上得學堂,當一個清純女學生,過得閑適富足。

一旦卷入交際旋渦里,又都爭強好勝想做交際場的名媛明星,各種排場講究下來,已是一筆不小的費用。汽車費、首飾衣裳費,進出跳舞場,聚在一處打打小牌、包廂聽聽戲、咖啡館里坐坐,今日受邀去宴席,明日做東還宴席,你來我往,銀錢花得似流水。家底殷實的倒還受得住,這月零用錢不夠,鬧了虧空,下月少出去幾次也就能補上來。四姐未出嫁時,她還幫四姐補過兩次大虧空。

像朱氏姐妹這樣家道中落的,怕是每月的零用錢連首飾衣裳費都不夠,在交際場應酬的銀錢也絕不會出自家中。女子若自甘輕賤,私下自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籌錢方式。外表端得高貴靚麗,私下里,什么“老舉”“咸水妹”的名聲早在交際場里不絕于耳了。

清清白白的朱瀟瀟無名無分地跟了穆峻潭,他皮囊英武俊朗是一說,富貴身家又是另一說。如今朱瀟瀟跟著唐義哲,更是無關乎情愛。

因穆峻潭對朱瀟瀟是此等態度,錦笙有些擔憂白蝴蝶。那是交際場里最耀眼的明星,江北第一美人,燕平名妓,有這些名聲在外,穆峻潭到底會不會懂得蝴蝶的清高和潔身自愛?蝴蝶從根本上就與朱瀟瀟不同,蝴蝶是被生父賣進了妓院,而朱瀟瀟本可以做一個本本分分的新學堂女學生,知書達理、潔身自好,嫁一新式青年,自此恩愛兩不疑。偏偏她自己朝墮落路子走,跟了穆峻潭這個風流名聲在外的少帥。

錦笙愈想愈氣,氣自己當初不該貿然莽撞地把蝴蝶送進京陵帥府。一生大氣,胸腔內異常疼痛,忍了許久的咳嗽,一窩針似的扎起,她拽著門把手蹲地咳嗽,疼得面紅耳赤,心神恍惚。門被人推開,她受力倒地之時,又被來人一把抱起,掙脫不開,疼痛里覷了穆峻潭一眼,啞著嗓子咒罵道:“浪蕩子!登徒子!始亂終棄,拈花惹草,喜新厭舊,朝三暮四!”她胸腔內又悶又疼,咳嗽也一聲緊趕著一聲,要罵他已連不成話語,只把緊要的幾個詞罵了出來。

穆峻潭知曉她在門后偷聽,一推門把她推倒在地,心里本就愧疚,此刻被她連罵一串,他不僅不惱,反而喜上眉梢。自古風流不全是花心,還因沒遇到真心愛的。他知之甚詳的是男歡女愛、暖帳春宵,對兩情相悅的真愛卻是朦朦朧朧的,偶爾還會有少不更事的偏執。

從少年起,穆峻潭看上的女人就沒有不愛上他、順服于他的。對錦笙,除了天生的強勢霸道脾性,他還像沒經過男歡女愛的少年般,有盲目的憧憬和自信。他以為錦笙只是與盧柏凌青梅竹馬般長大,她身份又特殊,沒有被其他男子追求過,沒得選擇才在情竇初開的年紀喜歡了盧柏凌。現下盧柏凌撇她而去,不假時日,她就會忘記盧柏凌。而且,她如此罵他,顯然是吃了朱瀟瀟的醋,表明她心里是有些喜歡他的。

如此一想,穆峻潭就不生錦笙的氣了,低頭耐心地跟她說:“風寒加重轉輕微肺炎,你不知幾時才能好,不要再生氣了。我向你保證,以前沒有你,有你后就不會再有其他女人!不要吃這些沒影子的醋,我把朱瀟瀟困在這里,既為掩護你,也不想她跟唐義哲接觸,壞我的事。”

錦笙咳嗽時,已分不清哪里疼,只覺胸腔內一陣亂疼,她攀住穆峻潭,靠在他肩膀上,直咳得眼淚橫流,手亦在他襯衣上抓出許多道褶。

她咳完,身子虛弱微顫,耳邊又聽得穆峻潭說:“威士忌加少量安眠藥要不了盧柏凌的命。他是行伍出身,身體底子強,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讓他昏睡的時間久些,醒來頭暈頭昏一陣子,無礙健康。”她心神一喜,霎時又狠咳了幾聲,沒氣力抬頭對穆峻潭言謝,反而在他肩膀上靠得更緊了。

她疼著,心神俱亂,耳邊轟鳴,右手抓緊穆峻潭左肩,仿若這是病痛深淵里唯一的依附,稍微抓不牢穩,就會墜落深淵。

穆峻潭望著她的半邊臉頰,白皙泛紅,逐漸紅透了,忽令他想起年少要東赴日本時,母親親手佩戴在他脖頸上的血玉平安扣。

赴東洋的前一夜,父親只對他說了一句話:

“吾兒當忍辱負重,融敵夷之群,師敵夷之精深技能,以圖大業?!?

他謹遵父命,活得愈來愈像個日本少年,心卻愈來愈冷硬。

學校、軍營、坂西公館內,他與日本人一起輕蔑中國人,一起熱血激昂地籌劃要如何殖民吞并中國;他辱罵過在日的中國留學生,亦說過忠于天皇陛下的話。

但那枚血玉平安扣一直垂在穆峻潭心室之外,那是來自國、來自家的平安扣。平安扣終年冰冷,他的心也終年冷硬無比。在日本的幾年里,他沒有暖熱過平安扣,日本的水土也沒有暖熱過他的心。

他表明中國人的身份后,田中周明曾追到德國勸說他:“中國國弱民愚,被他國瓜分吞噬只在朝夕之間。渡部君日后以忠于中國之心回中國,志向與才能皆無處施展,若以忠于大日本帝國之心回中國,天皇陛下……”穆峻潭不待他說完,就冷厲地看向他,用中國話一字一句堅定地說:“在下穆峻潭,字競天,生于中國,長于中國,志向只在家國!”田中周明怒聲質問:“渡部君是老師最得意的學生,曾受老師傾囊相授,赴德國之前,又與我妹妹訂婚。敢問,渡部君志在家國,情又在何處?”穆峻潭回道:“軍人的天職是保家衛國,心中只需有家國!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我向來是過口不留心的。”

早在去德國的第一年,穆峻潭在電報里讓戴希閔給他郵寄了兩件長衫。歸國時,他是由柏林坐火車到巴黎,再由巴黎轉馬賽,而后才由馬賽坐郵輪到滬海。兩件長衫交替換洗,絲綢嬌貴,根本不堪四十余天的歸程。郵輪駛近滬海碼頭時,他的長衫早已破洞,卻壯志滿酬。

立于郵輪甲板,穆峻潭凝神而望,前方海面浪濤峻急,益發激起他要乘長風破巨浪,以雪國恥的家國志向。

然而,歸國后經歷過的戰爭,除卻剿匪是造福了一方民眾,其余軍閥間的戰爭,把偌大的中國愈打愈散,與他在學校所想的保家衛國,根本就是兩種性質的戰爭。

錦笙用飯的時候,穆峻潭立在長廊一角抽煙,煙霧把他熏得有些迷惘。自他接替父親對穆軍上下負責,諸多事身不由己,也不敢細想深究。煙蒂在他腳下聚了一圈,他方回神,站在通風窗戶口,散著周身煙味。煙霧如愁,輕易不肯散去,他遂換了一件襯衫才去錦笙病房。

錦笙雖已不擔憂盧柏凌安危,食欲卻仍然不佳。一茶幾的清淡食物和羹湯,她只選了一碗燉梨吃。梨已被削掉皮,掏去核,放入了川貝粉,隔水而燉。川貝的苦,摻雜著梨的甜,燉出一股子怪味。她素來討厭吃中藥,也討厭苦味,卻怕自己會風寒轉肺炎,肺炎轉癆病,便逼著自己吃下半只,能壓一壓咳嗽也好。

穆峻潭進來時,手上拿著一套長衫馬褂。錦笙憂心比賽館,不愿再住在滬海的醫院里。他問過王子儀,王子儀說,回柳蘇靜養,有紅花綠樹小橋流水,自然要比醫院的白墻病房消毒水好。

接過衣衫,錦笙才意識到自己穿的是醫院病人服,猛地攥住了領口,望向穆峻潭。沈惠莉雖與穆峻潭也是朋友,但與方桑宜的關系更為親密。她知曉錦笙身份秘密事關重大,又被穆峻潭和王子儀都要求著保密,思慮一番,便答應了要替錦笙保密身份。錦笙發燒昏迷時,是沈惠莉替她換了濕透的衣物。并且,相比擅長槍傷的王子儀,沈惠莉更有醫治感冒、肺炎的經驗。但錦笙醒來以后,為了減少背叛友情的愧疚感,沈惠莉不愿再進到錦笙的病房里。所以錦笙并不知醫治自己的是沈惠莉。

衣衫離手,穆峻潭本要轉身離開,見錦笙握著衣領子怒看自己,籠在心上的煙愁漸散,卻依舊嚴肅著面孔說:“你是我要娶的女人,我能讓王子儀給你換衣服嗎?放心,我會負責的!”隨即,也不待錦笙惱羞成怒,轉身走出了病房。鎖門聲在耳后響起,他眉目間漾起濃濃笑意。

志在家國,情在何處?

志在家國,情在錦笙。

為了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此次由滬海到柳蘇城,穆峻潭與錦笙是坐汽車回的。他們沒有讓隨扈衛兵的軍車跟隨,而是讓一輛普通汽車跟隨,所載是衛兵里挑出的精銳,且一律便衣。其余的衛兵仍嚴守在醫院,繼續著未演完的戲碼。

這邊戲未了,錦笙的戲卻要再次登臺了。四日前的下午才離開柳蘇城,因心被剜去一大塊,她在身心病痛里,恍若經冬復春,又至夏日,中間已隔了許多年。

一路上,車內只有王子儀偶爾與充當司機的盛吉祥談笑兩句。穆峻潭沉默不語,錦笙滿腹心事又介懷氣惱被穆峻潭換衣裳一事,氣悶地闔目后倚,佯裝小憩,卻蒙蒙朧朧睡去。汽車道路雖是修建過的,卻時有顛簸,穆峻潭見她腦袋慢慢倒向車窗,動作極輕極快地把她攬在了懷里。

進到柳蘇城后,已是黃昏漸濃,燈光幽微?;ê由嫌挟嬼承羞^,舫上琵琶調琤琤,曲聲亦繚繞。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青梅小。畫堂人靜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裊。密約沉沉,離情杳杳……”

錦笙在唱詞聲里淺睡著,汽車在行,畫舫也在行,后面的曲詞已聽不清,唯記住了“青梅”二字。忽地,盧柏凌閑倚青梅樹,把手與她共摘青梅果子的畫面浮現在錦笙腦海。她未睜眸,卻以為自己已經完全醒了,笑對盧柏凌說:“盧柏凌,天慶觀的青梅應該不苦澀了吧?這時候摘下來釀酒,酸甜正適宜。不如咱們去摘青梅?”

她的軟麗音色還帶著嘶啞,在靜悄悄的汽車內驟然響起。虛虛實實,實實虛虛,她的歡愉輕快終歸只在夢里。她人還靠在穆峻潭懷抱里,貼得如此近,穆峻潭卻窺不見她夢境。在王子儀帶著調侃的一望中,穆峻潭手指骨節僵硬,寒霜亦凝結臉龐。

品牌:鳳凰聯動
上架時間:2020-06-18 16:14:35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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