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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血玉扣,最關情

自中國對外通商以后,生絲和絲綢的出口貿易完全為外國洋行所壟斷,中國商人不僅不能將蠶絲和絲綢直接運往國外,而且市場價格和產品規格、質量等方面,也完全聽命于洋行。中國商人依賴洋行出口,在交易時也只有任憑洋行操縱。

絲綢是成品,洋行控制度小,尤其是蠶絲,因絲織品品種不一,市場上也向來沒有所謂的標準絲,洋行便按照自己的經驗和意愿隨時設定某種標準,中國商人為了自己的產品能夠合格,不得不受洋行的指導。故而,蠶絲、絲綢市場的供求狀況和價格變動趨勢,中國商人都只能從洋行處得知。如此,洋行就能控制蠶絲檢驗權,壟斷蠶絲出口權,操控絲廠價格變動,強行壓低蠶絲等級,降低收購的蠶絲價格,再從中牟取暴利。

在眾多外國洋行之中,日本洋行對中國打壓最甚。日本洋行經常惡意搶購蠶繭,攪亂繭市、刺激繭價上漲。如此一來,一方面令中國商人的絲廠成本加大,繼而絲織廠的成本也會跟著加大,即可同時削弱中國蠶絲和絲綢在國際市場的競爭力;另一方面也會把低價收購的蠶繭運回日本國內,降低日本蠶絲和絲綢的成本,令日本蠶絲和絲綢在國際市場的價格低于中國,也可削弱中國蠶絲和絲綢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力。

這些,還只是能為人所知的手段。

最近幾年來,日本洋行在中國絲綢市場上的拙劣手段層出不窮,中國絲綢商人多數都吃過日本人的暗虧。

一大早,錦笙依照請柬上的晨會時間來絲綢同業會公所喝五毒茶。與會的同行皆是廠資雄厚,在商界有一定地位的,他們輪番講個喋喋不休。這些人皆自認為是從業長者,比錦笙見多識廣,端著長輩姿態講些錦笙爛熟于心的事情。其實他們說的不外乎是要由當前中國絲綢市場的局勢過渡到這次絲綢比賽上,逼迫錦笙把比賽館的價格提上去。

前輩們訓起話來,并不給錦笙插話的機會。她慵懶斜靠在椅子上打了好幾個哈欠,端茶時,冰涼血玉平安扣貼在肌膚上,冰得她一陣激靈,瞬間清醒。

昨夜到了美新飯店,她要下車時,穆峻潭從口袋里掏出一條血玉平安扣項鏈。月光下,玉上血似要流溢出來,把錦笙猛駭一跳。饒是她出身富貴之家,覽閱珍寶無數,如此鮮艷欲滴的血玉還是首次見。血玉本就是玉中極其罕見的珍品,這枚血玉平安扣算得上血玉中的珍品。美中不足的是,這血玉應裂過,方用金箔金絲重新嵌固在一起。

稀薄月光下,穆峻潭垂著眼皮,聲音里辨不出情緒:“它對我而言,意義非凡。而且,它曾救過我的命,而你等同于我的命。我想把它交給你……”至于為何要交給錦笙,他自己都講不清楚。在日本那段日子,他煎熬、迷惘、瘋魔,心神整日都處在被撕裂的痛苦中。有時候,他都不認得那樣的自己,而這血玉的冰涼,是他對于國、對于家的唯一寄托。那段日子已不復存在,他并不期望錦笙能懂他的心境。他只希望她能懂得,她于他亦是意義非凡的。志在家國,情在錦笙,他的志與情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顆心。

撼動他心神的錦笙望著他,等他繼續說下去,明明她慣愛說謊耍心思,偏偏生得精靈稚氣,雙眸澄凈地凝望著他。

不由自主地,穆峻潭把錦笙牢牢擁在懷里,鐵一般的臂膀令錦笙動彈不得,又附在她耳畔沉聲說:“戴上它,什么都不要問。”錦笙掙脫不開,卻覺得穆峻潭像是一個繳械俘虜。他控制著她,禁錮著她。

若穆峻潭以強硬姿態給她系上血玉平安扣,她定然不會順從。然而當下穆峻潭像一個脫去軍服放下武器的將軍,身上的殺伐戾氣皆不見。

錦笙從未見過如此的穆峻潭,一瞬心軟,待回到房間冷靜下來,已是追悔莫及。不想戴在明面上,又怕穆峻潭責難她,于是她讓赤芍把鏈子弄短,貼著肌膚戴在了衣裳內。

曾聽聞,血玉是貼近女子肌膚,陪葬在陵墓中幾百年才養成的。那般強盛的陰氣,又混著穆峻潭的殺伐戾氣,這血玉倒成了消暑靈器,任熱汗潤浸,一直冰涼如初。

錦笙心中忖度著穆峻潭的奇異之舉,話語奇怪,神情奇怪,昨夜欲細問血玉意義為何,他卻恢復冷傲姿態,關上汽車門揚長而去。

驀地一瞥,會議桌上的人都在望著自己,錦笙立即斂回心神,坐正身體。至于他們廢話到了何處,竟半句都未入耳。隱約記得,會場上話語最刺耳的是方少泉,他與日本人合資建了興亞絲織廠。興亞絲織廠一直在給日本商會供貨,他也挨了不少罵。最后拿出興亞絲織廠是比賽籌碼作盾牌,罵聲才少了些。今日他能參加絲綢同業會的晨會,錦笙猜想,眾人應是為著穆峻潭。雖方桑宜的少帥夫人有實無名,方少泉總算得上穆峻潭的半個大舅子,必要時候,興許能在穆峻潭那里派上用場。

面對一群同業前輩,又是在南地,打起架來都要被群毆,說不生怯是假的。于是錦笙挑了最年輕的一個下口:“方大少今日怎有閑情逸致來柳蘇城喝茶?興亞絲織廠不忙嗎?昨兒剛由比賽館簽下一筆大訂單,不得加急趕出來嗎?”眼尾瞥過與會的十余人,對方少泉的神色各有千秋。

被罵那么多次,方少泉應對此事早已得心應手:“忙是忙了些,不過一想到等林五少贏了比賽,林五少就有八成的股份,我這心里還是希望少忙些。和日本人合資開廠,倒真不如和你們林家一塊干。日本人忙日本人的,我到柳蘇城躲個閑。昨晚去看競天的路上,正巧碰上秦會長,說是今早同仁有晨會,讓我一塊來聽聽,我就來了。”

錦笙猜想方少泉是特意拿穆峻潭出來顯擺,也跟著笑道:“說起競天啊,他實在太能喝了。昨晚上競天因朱五小姐鬧不愉快呢,我與朱二少爺陪他喝了一場酒,早起喝好幾碗醒酒湯都不頂用,到現在腦袋還疼呢。咦?昨晚怎么沒見到方大少?”方少泉冷笑著說:“競天最近有些胡鬧,穆夫人來柳蘇城看他。昨晚,競天在別院挨了半晚上的訓,瞧著并未喝酒。林五少這酒是同誰喝的?”

錦笙端起茶盞,輕揮著茶蓋笑道:“喝得人都傻了,我原是記錯,錯把下午當晚上了。”慢飲茶水時,眼梢瞥見與會人對自己的神情各有千秋。瞬間,覺得靠人不如靠己,就算搬出穆峻潭,到時候穆峻潭偏向誰還不一定呢。她放下茶盞,環顧眾人說:“晚侄知道,有幾位叔伯的廠子不在柳蘇城,今兒在柳蘇城開這場會是沖晚侄來的。各位叔叔伯伯有話請直說,晚侄年紀小,肚子里油水少,聽不懂叔伯們打的啞謎。”

秦會長略皺了皺眉,說:“錦笙賢侄,你是燕平人,你們林家的生意又都在江北,對我們南地的情況不熟知。光是我們絲綢同業會的會員就有幾百個家庭作坊,全家人一年到頭的吃食僅靠著十幾匹、幾十匹的絲綢生意。你們林家與日本人有私仇,弄了比賽在我們南地。按理說都是同行,業界同仁應當同仇敵愾。但你不該跟日本人比著降價,你可算過,有些東洋絲綢折合下來,都是三四毛一尺了,連上等花布價格都比不上。你們比賽館一天簽的單子,能斷了我們絲綢同業會好幾家會員的活路。你林家根本不是為了中國絲綢榮譽,而是為虎作倀,幫著日本人一塊欺負中國絲綢商人!這一個多月,我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為了不泄你們林家的士氣,也一直沒找你。同樣地,你林家五少爺到了南地,也沒把我們看在眼里,不曾登門打過招呼。”

錦笙笑道:“我林家的周掌柜腿都跑細了,也沒得著好臉色,明知我林錦笙高攀不得各位前輩,何苦上門討人嫌。這一個多月,怕是幾家大廠的叔伯也沒閑著吧?不也在等著我林家降價,好暗中大量購進秀林牌絲綢去沖擊江北市場嗎?好在我爺爺久經風雨,這等手段年輕時遭遇過呢。”

鄭副會長說:“比賽館的訂單都是走了明路的,外行人瞧不出端倪,但林家賠多少大洋,我們心里跟林五少一樣清楚呢。林老太爺到底是年老了,這點子賬都算不過來。即使我們不沖擊你們林家的市場,照你林五少這敗家速度,你們林家也挺不了多久。何苦呢?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就算最后你們林家贏了,元氣也不知幾時才能恢復。林五少是含著金湯匙出世的,我等奉勸林五少一句,家業積攢不容易,林家人多,你別一個人任性妄為地給敗完了。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錦笙眸光乍現冷厲:“何苦呢?前年春繭未開市時,三井洋行明知道國際絲綢市場是穩定的,卻故意將每包生絲價格提高了幾十塊大洋,還只訂購少量生絲。當時很多南地商人不知底細,卻以為得了什么了不起的風聲,也紛紛跟著提價訂購,把價格一路哄抬。結果,桑市、繭市、絲市、綢緞市等的價格全跟著亂了。有些絲商自作聰明,想囤絲等好行情,可前年的秋繭,去年的春繭、秋繭質優量多,出口走不了那么大的量,內銷也銷不完。洋行那里,更是按著他們自己的檢測標準降低生絲質量,壓低生絲出口價格。南地有多少人因為前年春季囤絲家破人亡,你們比晚侄清楚。”

在座多數人臉色為之一變,錦笙換了笑面孔,又說道:“說起洋行,在座的各位叔叔伯伯哪個沒吃過洋行的暗虧?生絲和絲織品出口,不說全部,大多數都依賴洋行吧?航運、保險權、國際匯兌,全都掌控在別人手里。誰提起洋行不恨得牙癢癢,可是自己的上牙咬咬下牙也就算了,還得接著忍。何苦呢?反正咬咬牙也就忍過去了,我林家賣不賣東洋絲綢,是我林家一家的事,礙著你們南地什么事了?南地人咬牙忍慣了,給人欺負慣了,鄭伯伯是這意思嗎?”

錦笙臉上帶著精靈討喜的笑容看向鄭副會長,鄭副會長待要同她生氣,又覺得到底是個十八歲的后生,真要發起火來,反而會顯得自己比她氣量小。他氣得臉都變了色,只得飲茶不語。

一旁瞧好戲的方少泉冷笑道:“我早說過這個江北小赤佬牙尖嘴利,各位還不信。別說咱們十五個人,就是三十五個人加一塊,也說不過小赤佬一張嘴。前輩們講規矩,非要跟個小赤佬白話,小赤佬卻沒有把各位前輩放在眼里。何須與小赤佬廢話!”

聽見此話,錦笙徹底清醒過來。

這絲綢同業會公所原是一家繭行,進門是大廳,左右兩間房,重新修葺過后充作了公所。其實這些商會會員并不常來柳蘇城開會,一般都在滬海。公所門臨大街,方才一路走來,錦笙瞥見街上閑立著許多壯漢。當時她還想,早市未開就有那般多閑人,絕非善類。

只那時未及細想,此刻細細想來,應是這些有頭臉的商人不好做野蠻事,又怕威嚇不住她,才叫了那些家庭作坊的家主來此,怕是早已被灌輸很多于她不利的言論,積了一肚子憤恨之火,只待這邊下個什么暗號,那閑在大街上的十余人便即刻涌上來圍困她。

聽了方少泉的話,與會十余人三三兩兩地竊竊私語,想來又要發起一輪攻勢,令她率先提價,引著日本商會也把價格提上去。這些有頭臉的人物顧忌身份,倒不足為懼,反而是外面那些家主,不知情急下會做出什么糊涂事。雖蘇葉和杜衡都等在外面,卻也架不住他們人多勢眾。昨夜,錦笙為以防萬一給趙立銘打過招呼,但是趙立銘最不愿惹事上身,諳熟明哲保身之道。如今盧柏凌不在,趙立銘對她的態度也轉了彎,嘴上應得利索,怕只是打了官腔。

錦笙大而圓的雙眸滴溜轉動在他們臉上,肌膚感到血玉的冰冷,連她臉上笑意亦給冰住。她冷笑道:“我不光牙尖嘴利,還心狠手辣呢。欺我者,不管中國人還是洋人,陰招、陽招我都會使。誰若是敢陰到我頭上,就別怪我林錦笙不留情面十倍奉還!”

這話是看著方少泉說的,旋即看向秦會長和鄭副會長,臉上笑意轉為精靈討喜,話風亦轉,恭謹道:“趙省長和穆少帥是比賽館的公證人,《晨鐘報》的主編也一直很關注比賽館的情況,晚侄肩負重擔,就不陪各位叔伯在這里喝茶了。晚侄口無遮攔,方才言語上多有得罪,今日僅以茶代酒,先敬叔伯們一杯。待比賽館有結果后,晚侄親自登門奉酒賠罪!”寡不敵眾,錦笙只得腳底抹油快快跑路。待回去給趙立銘施壓,借了警察壯威,再與這些人歪纏。

方少泉從范岳那里聽說是錦笙想的招,把與日本人合資建廠的中國人發表在報紙上。他被夾槍帶棒地罵那么多次,早已對錦笙非常惱怒。他銀錢來源并不全靠絲綢,因此對絲綢行業的動蕩歷來不予關心,今兒來參加晨會的目的也與旁人不同,只是想找機會在南地有頭臉的絲綢商人跟前羞辱林家五少爺。此番抓住錦笙話語,在錦笙飲茶時,慢悠悠陰笑道:“陰陽人教養出來的兒子,自然陰招陽招都會使。”

錦笙口含茶水微怔,強壓下怒氣,厲色看向方少泉:“我不與漢奸一般見識!各位叔伯,晚侄先行一步。”說完也不理秦會長的挽留之詞,起身就走。

方少泉沖著錦笙的背影高聲道:“漢奸比太監全乎,什么時候想回頭,又是鐵骨錚錚的漢子一條。就算是半個太監,那玩意壞了也回不了頭當漢子!”錦笙停住腳步,回頭喝道:“方少泉,就事論事!別陰陽怪氣地罵來罵去!”方少泉道:“我陰陽怪氣?你林五少在燕平捧楊靈均,楊靈均半點好臉色都不給你,你還巴巴地往上湊,咱們倆誰更陰陽怪氣?你們爺倆是不是都沒那玩意兒?男不男女不女的陰陽怪物……”他痛快話還沒說完,錦笙操起近手的茶盞狠狠擲了過來,水沒幾滴,茶葉子撲他一臉,眼角也給茶蓋砸裂個口子,隨著瓷器的碎裂聲汩汩流血。

方少泉捂著傷口,益發惱羞成怒:“林錦笙,你爹娶妻那么多年都不生養,找了妓女就生龍鳳胎,我看是借種吧!被土匪綁票就不能生養了,自己缺玩意兒還他娘的賴土匪!你們爺倆算什么東西,還敢找人在報紙上罵老子!老子再是漢奸,也他娘的比太監強!”

錦笙扔完茶盞就要沖上去打方少泉,被就近座位的絲織廠老板拉住胳膊,多聽這幾句渾話,氣得眼睛通紅。秦會長一面讓人拉牢錦笙,一面低聲勸方少泉,這是在商議正事,就事論事,不可說些辱人父母的話。

然而,方少泉惱羞成怒,又見錦笙被人拉住不得近身,言語上更腌臜了許多。錦笙瞧得出,這些南地人表面上是在寬慰自己,哪個心里不是與方少泉一樣的想法。父親的名聲,母親的清白,令她已顧不得全身而退,近不得方少泉跟前,便沖門外高喊:“蘇葉、杜衡!”她晨起吊過嗓子,這一聲喊混著氣怒咳嗽,支離破碎地飄散到了屋舍外。

蘇葉、杜衡本就擔憂南地人欺負自家五少,模模糊糊地聽到一嗓子,立即踢門而入,錦笙吩咐道:“打方少泉!往死里打!”蘇葉顧忌對方人多勢眾,怕鬧大了吃虧,遲疑片刻,杜衡卻撩著袖子,推搡開擋路人,跳到方少泉跟前左勾拳、右勾拳地一頓捶,外加腳踢。

方少泉帶的兩個隨從又豈是省油燈,無故都要欺壓人,聽到方少泉喊叫,即刻沖進來與杜衡蘇葉混打在一處。只聽不斷的嘩啦啦聲,會議室內桌椅翻倒,杯碎茶流。

秦會長等人拉誰都拉不住,面面相覷著懊悔,悔不該讓方少泉參與其中,正事未談妥,反讓事情鬧到無法收場。

大街上的織戶家主聽見里面打起,也不明就里地沖進來,因是秦會長喊來的,以為有秦會長撐腰,便尋著那三個江北小赤佬打。遂愈打愈亂,秦會長等人的喝止勸架聲也淹沒在此起彼伏的打罵聲里。

蘇葉護著錦笙跑到大街上時,錦笙的一只胳膊已不知何時被何人扯脫臼,身上有好幾處疼,臉上也見了血。杜衡殿后也攔不住十余壯漢,方少泉從門外拎根粗棍子在手,一棍子追著錦笙揮下去,蘇葉護住錦笙挨下那一棍子,卻把錦笙撲倒在街道上。

憑空里三聲槍響,追出來的人霎時呆立住,惶惶然四顧。昏厥的蘇葉壓在錦笙身上,錦笙脫臼的胳膊使不上力,一時間推不開蘇葉起不了身。疼痛里,模糊望見汽車軍車行來,汽車未停妥就有人下來,其后的軍車也跳下好些持槍衛兵。

錦笙盯著那雙疾跑來的軍靴,軍靴揚起微微細塵,穆峻潭在一片細塵里扶起她。她灰頭土臉地望著穆峻潭,因不知他為何而來,眸光神情滿是倔強戒備。不管方少泉是誰的大舅子,她打就打了,絕不會對任何人低頭服軟!

方少泉見穆峻潭領兵而來,雖已鼻青臉腫,氣焰卻囂張了數倍。拎著棍子擦著血要湊到錦笙和穆峻潭跟前,被葉執信伸臂攔住。

方才一陣混亂,現在眾人還保持著奇異陣列,心懷忐忑、不明就里地望著近身的持槍衛兵。

穆峻潭神情漠然,雙眸卻充斥著怒氣,幫錦笙托胳膊時見她痛到眸泛水光,瞬間怒氣更甚了。錦笙不明他何意,與之四目相對,仍舊滿是敵意戒備。

鼻青臉腫的杜衡半扛著昏厥的蘇葉立在錦笙一旁,也是滿臉戒備地望著穆軍。

穆峻潭凝看著錦笙,那靈玉一般的臉龐上有灰土,有血痕,有對他的戒備與敵意。他心疼情動,手不由自主地抬至她臉頰旁,方顧忌到在場有數十人,于是背手轉身,把她護在身后。

“秦先生,你在咱們南地商界也是舉足輕重的人物,縱著這些人打林五少,傳至北地,豈不要說咱們南地商人仗著人多勢眾欺負江北人?況且,打的還是個十八歲的少年郎,倚老欺小,更要令南地商人蒙羞!”

穆峻潭雖勾了唇角,秦會長卻由他眼神里感到徹骨惡寒,更因“倚老欺小”四字臉上也有些掛不住,極力穩住神色笑著回道:“穆少帥誤會了,絲綢同業會的宗旨之一是要整頓市價、矯正弊害、謀工商互利、維持公義,我等把林五少請過來,是想商榷一下各絲織品的價格。近日,南地的絲綢市場紊亂,只有控制好價格起伏才能穩定市場。不然,我絲綢同業會的幾百家家庭作坊都有可能家破人亡。剛開始談得好好的,少泉和林五少年輕氣盛,言語上起了沖突,小廝們不明是非混打在一處,就鬧成了這種局面。”

錦笙揣摩穆峻潭的話風,他莫不是為她來的?遂手指鉤了鉤穆峻潭的軍腰帶,小聲問他:“穆峻潭,你是來幫我的?”穆峻潭被她氣到在心中發笑,側頭,眼梢橫她半寸卻并不理她,轉而對秦會長說:“絲綢業商友的商會實在太多,峻潭辨認不清。請秦先生代為一一轉告,林家和日本商會在柳蘇城設比賽館一事,公證人是峻潭和趙省長。以后,諸位商友如有需要與林五少商榷的事宜,煩請知會峻潭一聲。今日兩方糾紛斗毆,其中緣由,峻潭自會調查清楚,逐一追究責任!”

方少泉咂摸出話味,不滿道:“競天,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你可知道東南五省,有成千上萬的家庭作坊和小織戶,你是他們的少帥,如此偏心江北小赤佬,讓他們怎么活?”穆峻潭冷聲問:“你與日本人合資建廠的時候,可有考慮過他們怎么活?”方少泉齜牙咧嘴捂著臉:“你不了解絲綢業的事,你別摻和了,把這小赤佬交給我,我今兒非把他收拾服了!敢再給老子牙尖嘴利,老子就拔光他的牙,扒他一層皮,給他掛城門上!”他話音未落,穆峻潭手抬槍聲起,子彈蹭著他耳朵飛過。

他身子一哆嗦,丟了木棍,驚駭地望向穆峻潭。穆峻潭收起槍,冷厲地說:“你敢再碰林錦笙一下,我絕不再顧及少塵和桑宜的面子,先讓你嘗嘗被拔牙剝皮的滋味!明的,暗的,誰若膽敢再動林錦笙絲毫,那就是找死!”語畢,又看向秦會長,“秦先生,打架斗毆解決不了問題。絲綢業的市場穩定及家庭織戶問題,待峻潭與趙省長商榷過后,會給絲綢業商友一個說法!諸位商友不必再找林五少!”

秦會長豈會瞧不出方才一槍還有殺雞儆猴的意思,那后一句話也是對所有人言明的,于是頷首道:“那就勞煩少帥了,我等靜候少帥佳音!”

蘇葉、杜衡上了軍車,由盛吉祥陪著去醫院。待坐上汽車,錦笙心有余悸地對穆峻潭說:“競天,謝謝你來幫我解圍。你時間趕得真好,再晚個幾分鐘,我、蘇葉、杜衡非得被方少泉他們打死不可。”穆峻潭因錦笙態度轉變之快,心中隱約好笑,方才是誰一臉戒備來著。然而,他心中更多的是愧疚,遂抬手幫她擦著臉上灰塵,低聲說:“我來遲了。”

錦笙搖頭躲開他的手:“不遲。乍一見是你,我以為你是來幫方少泉的,心里還有些害怕呢。”穆峻潭不悅道:“若來的是盧柏凌呢?”錦笙道:“你與他自然不同。”穆峻潭問:“有何不同?”

錦笙見他眉宇間似散未散的怒氣又重新聚起,忖度著說:“首先,我倆都是燕平人,他自然不會幫著外地人。其次,他也不是五省少帥,對南地絲綢商人沒有責任。然后……”穆峻潭打斷她:“無須費心找借口!不管我說什么做什么,你認定我是喜新厭舊的脾性,把我對你的感情當作兒戲,滿不在乎,也對我不存信任。你不是相信燕平人嗎?下次再遇到這等事,你還盡管只告訴趙立銘。”他眸光掃過錦笙脖頸,未見血玉平安扣,冷冷一笑,再不與錦笙對看。錦笙能想到,肯定是趙立銘那個躲事鬼自己不愿來,又怕林家會記仇,于是推給穆峻潭。若她吃了南地人的虧,趙立銘也只管推在穆峻潭頭上。

到了美新飯店,赤芍要伺候錦笙換衣物、清理傷處,穆峻潭避開,閑走到了盧柏凌住過的房間。明知盧柏凌再不會回來住,錦笙仍租賃著這間房。窗外鳳尾深深,一陣風過,纖細的葉子零零落落顫動著。好風如水,帶來絲絲涼意,涼風吹進穆峻潭眸子里,加重了眸底寒冽。

葉執信把事情經過了解一番,回來稟告完,語氣還頗有不滿:“聽絲綢同業會的人說,林小姐本準備要腳底抹油溜掉,但方大少說了些腌臜話,侮辱林小姐父母。父母受辱,擱誰都忍不了,況且林小姐還是那脾氣。”穆峻潭問:“絲綢同業會的人為何現在才找她?”

葉執信道:“這次晨會雖是秦會長組織的,卻是方大少慫恿的。方大少早就對林小姐怨恨不已,但盧柏凌在時,美新飯店及周圍總守著許多便衣警察。方大少不知從何處得知盧柏凌已離開,且比賽館外以及美新飯店的便衣警察也都已撤掉,于是慫恿著秦會長開了這次晨會。絲綢同業會的人先前也是顧忌盧柏凌,都知道盧林兩家關系好,且誰不知盧二公子和林五少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趙立銘就算再喜歡躲事,也得看盧柏凌面子……”

“盧柏凌,盧柏凌,盧柏凌!為什么你們所有人都把她和盧柏凌牽扯到一塊!盧柏凌算她什么人!我才是她的戀人!我穆峻潭無權,還是無兵?就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嗎!”

葉執信猛地被吼一通,連忙吞掉唇邊話語,又化為另一番腹語:“每次在林小姐跟前憋氣忍火,背過臉只會拿我們撒氣。您現在的確是林小姐的戀人,可敢不經林小姐同意就對外人說嗎?還不是要偷偷摸摸、躲躲藏藏、避人耳目……”這廂未腹語完,少帥已氣沖沖地走出房間,葉執信連忙小跑跟上,恐少帥一氣之下把與林小姐的關系鬧僵,后悔莫及之后還得拿他和盛吉祥開大火。誰知,幾步之內,少帥戲法變臉似的,溫和地敲著對面的門。葉執信整理軍帽之際,沖天翻翻眼皮,少帥這輩子算是栽林小姐手心里了。

赤芍出來時,葉執信忙又整理一番軍裝,拘謹地看著赤芍,赤芍對他莞爾一笑:“葉隊長,我去廚房盯著他們給五少做些飯食,五少早起到現在還沒用飯呢。待會兒,杜衡回來了,你應付不了他,讓他去廚房找我。”葉執信有些暈乎,也沒太聽清赤芍的話,只連連點頭。待反應過來口袋里有要送給赤芍的紅寶石耳墜時,赤芍已迎面撞上了杜衡。

杜衡左胳膊吊著,滿臉傷痕也未處理,氣沒喘勻就著急問赤芍:“五少的傷嚴不嚴重?我眼瞅著方少泉那王八蛋狠拽完五少胳膊,又在五少腿上踢一腳,也沒能及時擠過去。”杜衡的臉已紅腫到變形,赤芍心疼地看著他:“五少只有幾處擦傷和瘀青,不太嚴重。你既然已到醫院,怎不把臉上的傷口處理一下?”杜衡瞥一眼葉執信,小聲說:“醫生給蘇葉縫好腦袋,武爺正好過去,我擔心五少,就趕緊回來了。我跟你講,方少泉是穆峻潭的大舅子,也不知穆峻潭為何幫咱五少,指不定有什么陰謀呢。”赤芍笑著說:“有什么陰謀等你覺察出來也變陽謀了。走吧,我先給你處理一下傷口,再去盯著廚房給五少做飯食。”

葉執信眼瞧著赤芍把杜衡拉走,手帕里包裹的紅寶石耳墜在他掌心微扎著,扎到心室,他落寞一笑,赤芍對杜衡的低眸淺笑印在腦子里,久久不散。

房間內,錦笙已后退到沙發角落里,倒被穆峻潭的臂膀給圈禁起來。錦笙不大敢看他,方才在路上,他生了氣,一句話都不跟她說。

到底是被穆峻潭所救,錦笙不好再惹他生氣。當時亂到那步田地,若非穆峻潭,她還真不知要如何收拾殘局呢。對方少泉低頭,是萬萬做不到的。若不低頭,方少泉定然不會輕易罷休,還會慫恿著絲綢同業會與她為難。

穆峻潭的習性與尋常貴公子有所不同,不喜用香水,也不喜給衣物熏香,一年四季多數時間與衛兵武器待在一處,身上總籠著硝煙味,或淡或濃。錦笙聞著他身上的硝煙味,于亂世之中,莫名地很有安全感,仿佛他身上的硝煙味可凝聚起金鐘罩,把她罩護于內。她又想起在公所外,他高大的身軀立于她前面,替她擋住一切麻煩。

穆峻潭與錦笙愈貼愈近,錦笙后背抵住沙發又被他臂膀圈禁,無處可逃,只好深深低頭。他探頭看她,神情冷冷,貓捉弄老鼠似的,捕捉她眼神,與之四目相對。肢體也較勁似的,比著誰扭得更厲害。

錦笙已低出雙下巴,穆峻潭腦袋也快要貼在她身上,她難堪一笑,訕訕開口:“競天,你打槍時還挺英氣的。”穆峻潭掏槍的動作很迅速,同時躺在她腿上,槍口抵住她脖頸冷聲道:“我殺人更英氣!”錦笙有些錯愕地看他,他問:“我給你的平安扣呢?”錦笙一副我早料到你會問的神氣,拍拍衣裳:“我摸著它很冰涼,可消暑,就戴在里面了。”穆峻潭收了槍,神色有異,從前他也是貼著肌膚戴的,現下不免有些胡思亂想。忽想起撞破她女兒身那日的畫面,腰肢纖細到不堪一握,肌膚白皙通透,觸之柔滑。他胡想著把槍順手放在茶幾上,卻不起身。

錦笙推他,反被他單手攬住腰肢,局促氣惱到雙手半舉著,無處可安放:“穆峻潭,你給我起來!這成什么樣子呀!”穆峻潭卻不顧,拉住她曾脫臼的胳膊問:“還疼嗎?可記得是誰弄的?”

穆峻潭雖已背過她三次,但那是不得已,又在外間,天地廣闊,清清爽爽。現在一室之內,二人獨處,又悶熱窒息,穆峻潭親昵地躺在她身上,攬她腰肢,她以前也經常如此躺靠在蝴蝶身上,風流親昵。穆峻潭對她如此,她只覺渾身汗津津,腿腳也僵硬不已。

穆峻潭拉住她的小手,很稀罕的神情仔細瞧著——指甲修剪得短且整齊,手指細長,指縫沒有隙,一看就是個能守好家業的主。未幾,眸光停在她未戴麒麟戒指的食指上,又拉住她另一只手,眸底漾起的柔情瞬間不見,與之十指交握,指腹壓在堅硬鉆石上。錦笙如何都推不開他,這姿勢像是環抱著他似的,著急地說:“你快起來,我腿上有傷。”

穆峻潭立即起來問:“怎么傷的?嚴重嗎?你老實告訴我,他們都傷了你哪里?”錦笙趁機掙脫跑開,腿撞上茶幾也不顧,穆峻潭覺出上當,眼看錦笙跑出房間也未追她。在她的手掙脫之際,麒麟戒指掉落。穆峻潭把戒指收在口袋里,知道錦笙會為這個找他,拿走也是為了讓她主動找他,心里卻微有窒痛。

錦笙跑出去,到餐廳隨便用了些點心就預備去醫院看蘇葉。穆峻潭已經離開美新飯店,盛吉祥領來十個穿便服的衛兵,一一介紹給錦笙認識,也是要讓衛兵認清錦笙,好時刻警惕護衛著。

錦笙不太愿意與穆峻潭過多牽扯,卻沒法子拒絕。美新飯店倒是同住著幾個林家伙計,也都是好打手。然而,方家人脈勢力在南地根深蒂固,方少泉又是方桑宜的親大哥;且方少泉此人最喜記仇,難保不會因今日之事對她怨恨更深。除了待定的奪錦一事,錦笙無意與其他南地人結私仇,卻不得不防范著。

其中有一個衛兵叫盛安康,是盛吉祥的弟弟,錦笙知道后,哈哈大笑,對盛吉祥說:“打我聽說你叫吉祥后,心里就想著你應當有個兄弟姊妹叫安康。”盛安康雖是個新兵蛋子,身手卻一等一的好,跟錦笙同歲,與杜衡同脾氣,身上有一股虎勁。

打醫院回來,已近黃昏,錦笙在門口恰遇見陳慶恒,他是坐日本人汽車由日租界回來的。汽車里除了渡邊次郎,還坐著一個上年紀的日本人,瞧著與父親年歲相仿。但父親因病態顯老,看著比實際年歲大。

錦笙今日剛經一場惡戰,對著日本人作不出戲來,只冷哼著看了下車恭送陳慶恒的渡邊次郎一眼,與陳慶恒恭謹點頭算作招呼,轉而走進飯店大門。佐藤信長在汽車里窺見錦笙樣態,更覺商人重利,對手又是一個沉不住氣、未經過風浪的少年郎,陳慶恒此人,他是可以籠絡住的,遂命令佐藤英武也住到美新飯店,好與陳慶恒進一步接觸交流。

錦笙到房間后,與赤芍一起翻來翻去地找麒麟戒指,赤芍清楚記得給五少換衣裳時見過戒指。

錦笙來回坐的汽車上也沒有,遂想著莫不是和穆峻潭糾纏時掉了?于是在沙發縫里和沙發周圍的地毯上仔細尋了一遍,還是沒找見,頓時心覺不妙,氣呼呼地給穆峻潭搖電話,搖到別院才聽到穆峻潭的聲音,他聽完質問,不緊不慢地說:“好像是在我這里,你要不要親自來看看?”

這是一定在他手上呢!

如何敢大晚上去見一個登徒子,且還是個有槍有兵的軍閥頭子。她自認為拆穿了他的陰謀,說:“林某身有疾患,夜深露重,不易外出,明日可以嗎?”暑氣凝聚,何來露重?穆峻潭知她顧慮什么,氣得砰一聲把電話掛了。

因與方少塵約定了上午去霓裳錦織造坊看新樣品,錦笙怕從霓裳錦織造坊回來,還得出城去軍營找穆峻潭。于是,她一早起來,就匆匆忙忙地往他的別院趕。

晨曦有卿云,若煙非煙,若云非云,郁郁紛紛,蕭索凄離。錦笙立于別院門口,記起上次來此,又跟著穆峻潭去了丹鼎山,才惹得盧柏凌生氣。衛兵通傳后,盛吉祥軍步快而不亂地跑出來。錦笙立即壓制好凌亂的心神,跟著盛吉祥進到了客廳,盛吉祥說:“您在這里稍坐一會兒,我上去喊少帥。昨夜里臨時有公事,少帥四點鐘才忙完。”

錦笙連忙問:“他還睡著呢?”盛吉祥點頭:“睡之前吩咐過,您來了就喊醒他。”錦笙連忙擺手:“他這般辛苦,不用喊醒他,你把我領到他臥房吧。”盛吉祥一副很了解的模樣笑著點點頭,她心虛著回以尷尬一笑。

穆夫人晨起吩咐廚子給穆峻潭熬滋補湯,親自看完湯色,由客廳路過時,見盛吉祥領著一男子上樓,知曉是要去穆峻潭臥室,以為又有公事擾他,也并未過多注意。想著這一擾,他也該起床正式辦公事了,于是又吩咐廚子把早飯做起。一來二去,穆夫人覺得穆峻潭身邊沒個主母,連個丫鬟也沒有,光靠幾個仆役跟副官如何能照顧好他,不免又開始心急他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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