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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梅子青,梅子黃

一個半月前。

正值梅子青青待黃時節(jié),楊柳堆煙,欲晴還雨。

天慶街的鄰巷有一處天慶觀,初建于晉朝,后續(xù)朝代相繼修葺擴建,以宋朝建造的主殿閣為中軸線,至清朝時已然形成一片巍峨壯觀的道觀建筑群。香火極盛時期,周邊幾城的佛教寺廟都不能及。

但遭遇太平軍戰(zhàn)火后,此觀漸趨衰落,觀內(nèi)最大的寶閣也失火焚毀于民國元年,至此,天慶觀香火不復如初,如今更有凄落之景。

是日,天朗氣清,上午九時許,錦笙至天慶觀燒香祈福。

在三清殿敬完香,錦笙閑逛了一會子,才由關(guān)帝殿繞行至后院香工家眷所居的房舍,程藕初及常在絲路茶館做買賣的六個絲綢商人已等候了半個鐘點。

此六人雖說是絲綢商人,但稱呼他們?yōu)椤按蠼z綢販子”更為準確。他們先是由絲織廠或綢緞莊批發(fā)絲綢,然后沿著私下分配好的販賣區(qū)域零售或批發(fā)。若批發(fā)給小城小鎮(zhèn)的綢緞莊、估衣鋪或者小絲綢販子,便賺取中間差價。若要零售到偏僻村子里,帶上幾樣時新絲綢料子,再捎帶一個城里的裁縫,到地主家里轉(zhuǎn)上一圈,專門伺候地主老爺、太太、姨太太、小姐、少爺們,由絲綢料子到成衣,價格至少能翻上兩番。倘或碰上人傻錢多的,口齒再伶俐些,利潤能翻上好幾倍。

利潤翻幾番的事并不常遇,絲綢販子的穩(wěn)定利潤來源主要還是靠劃分好的販賣區(qū)域。同樣的貨物,批發(fā)給小店、小販所得到的中間利潤都是相互約定好的,有一人的價高,那他的地盤便會被其他人的貨物沖擊。

故而,大絲綢販子得到貨源的批發(fā)價格于利潤而言極為重要。所以,當杜衡與蘇葉悄然找上此六人,說林五少請他們秘密到天慶觀有要事相商時,他們便積極地依照約定前來,即便等了林五少半個鐘點,也并無怨言。他們有商人的身份地位,更有自知之明,與林家相比,自己只是個小絲綢商人,靠的是多跑多干,忙活幾個辛苦錢。林家五少爺松松手指縫,就夠他們半年甚至于一年的營生了。

江北絲綢市場的大局一向都由林家把控著,南地的絲織廠老板雖氣憤卻也無奈。南地的絲綢同業(yè)會雖沒有明文規(guī)定,但入會者皆心照不宣、各盡其力地阻止秀林牌絲綢流入南地絲綢市場。

然而,林家與日本人絲綢比賽一事,江北內(nèi)閣盧總理默許辦在柳蘇城,京陵帥府的穆少帥是比賽公證人之一。《晨鐘報》的幾大主筆,更多次在報上宣揚此次比賽有關(guān)中國絲綢榮譽,引起國內(nèi)進步人士和熱血青年的熱切關(guān)注。

有兩大軍閥勢力和《晨鐘報》參與其中,南地絲綢同業(yè)會雖有心阻止這場比賽,卻無力也無膽干涉。

不似南地絲織廠老板的憂心忡忡,絲綢販子們倒是很希望這場比賽快點開始。耳聰目明者早已揣摩出林家與日本人的這場絲綢比賽,其實是林家絲綢與東洋絲綢的價格戰(zhàn)。自古對立商家打價格戰(zhàn),于自身都有損無益。這次林家和日本人打價格戰(zhàn),南地絲織廠老板也禍連其中。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除卻外國洋行的漁翁,中國的漁翁自然是他們這些絲綢販子,他們借由低價批發(fā)大量貨物,轉(zhuǎn)手再賣到小城小鎮(zhèn),利潤甚為可觀。

屋舍內(nèi),沾了污漬灰塵的黑色布窗簾半垂懸著,錦笙乍一進來,視線在黯淡中模糊了幾秒。寶閣失火后的斷壁殘垣又晃在眼前,卻也轉(zhuǎn)瞬即逝。

很狹小的一間屋子,方桌與床鋪僅隔兩三步。七人或坐或站,把屋內(nèi)占了大多半。見到錦笙,那三人也立起來,騰出方桌給錦笙獨坐。

錦笙對眾人彎唇一笑,走近,卻并不坐下,只單手背后立在壁櫥邊上。壁櫥里放置著上香的香品,香味濃郁沖鼻,她虛掩鼻息,笑著說:“大家不必拘禮,在神仙的地盤上與諸位見面,咱們就尊個眾生平等吧。”

有兩位年長、資歷老的人順著錦笙的手勢坐了下來,錦笙對程藕初點頭,示意由他講明此次秘密會面的用意,自己只管把各色香品觀摩個遍。

說是眾生平等,但待程藕初說完,六人都沒覺出平等在何處。

原來,錦笙是要借他們之手,待林家與東洋絲綢互斗價格降到極低時,由他們出面代買東洋絲綢。買得的東洋絲綢,再秘密運到錦笙指定的貨倉,運費由林家負責,他們只需出面買上一大批東洋絲綢即可,不用發(fā)愁如何售賣,轉(zhuǎn)手之際,便是一匹絲綢得一塊大洋的利潤差價。

毫不費力,一匹絲綢即得一塊大洋的利潤,已是不薄。南地絲織廠的工人,一月最多也不過是十五塊大洋的工資。

但六人是販子里的老油條,如何會只謹遵命令行事,而不去忖度錦笙此舉的用意。這場絲綢比賽是林家與日本人的舊恩怨引起的,如今林家表面上與日本人打價格戰(zhàn),私下里卻大量購進東洋絲綢,意欲何為?

林氏一族家大業(yè)大,背后深意遠非他們所能揣測,可他們知道,林五少既然要大量購進東洋絲綢,勢必會引逼日本商會把東洋絲綢價格降到最低。屆時,一匹絲綢的利潤,又豈止是一塊大洋?

六人兩兩相對看了一圈,又低聲議論一番,方由資歷最老者開了口:“林家既然要買東洋絲綢,又何須費這么大的周折,辦出一場國人矚目的絲綢比賽來?以林家在江北絲綢市場的地位,就算把價格壓到極低,日本人為了打開東洋絲綢在中國的市場,應(yīng)該也會欣然同意的。”

錦笙的眸光還在香品上,只眼梢循著聲音源頭瞥了一下,是一個穿黑綢衫的胖子,她慚愧一笑,回道:“我林家有家規(guī),林家子孫是不能和日本人有生意往來的。這批東洋絲綢,權(quán)當各位幫在下一個小忙,在下實在是私賬虧空過甚,不得不如此。”

這些富家少爺?shù)乃劫~向來是一塌糊涂,黑綢衫胖子了然一笑,眸光與眾人對視一番,互相交談聲斷斷續(xù)續(xù)地擴散開來。

眾人討論的主題無外乎是幫林家五少爺這么大的忙,一匹絲綢只得一塊大洋的利潤實在太少。

錦笙微垂眼皮,把麒麟戒指對向窗牖把玩,兩枚戒指上各有一顆大主鉆,窗牖縫隙里透進一束細光,折射了白金鉆石光輝,經(jīng)由錦笙轉(zhuǎn)動戒指,光芒在略暗的屋舍內(nèi)游移著。

六人交涉一番后,依舊由黑綢衫胖子開口:“既是林五少的私賬,我等不便過問詳情。但購進大批東洋絲綢的利潤遠不止這一塊大洋,我等為林五少效力,要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瞞住他們,實非易事。我等有心要放下其他營生,只專心為林五少效力,但又得顧慮到養(yǎng)家糊口。”

錦笙聽得出黑綢衫胖子在以向日本人泄露這個秘密為要挾,鉆石光芒在他的黑綢衫上停留了一會兒,她抬眼向他望去,眸中冷光乍現(xiàn)。黑綢衫胖子臉上的和善笑意也瞬間不見:“林五少零零散散地找些小絲綢商人購進東洋絲綢,人數(shù)一多,保不齊誰就泄密了。一旦日本人知道,林家的百年招牌受損不說,盧總理和穆少帥那里,林家也不好交代圓說。而且,經(jīng)此一事,林老太爺是絕不會再把耆德印傳給林五少的。林五少找上我六人,不外乎是因為我六人一直做的大宗批發(fā),人少,泄密的可能性就小。并且,日本人疑心最重,大宗訂單,肯定要調(diào)查客商來歷。林五少找人冒充絲綢客商,是瞞不過日本人的,反而會打草驚蛇。林五少是為財,我等也是為財,尊個眾生平等,林五少和我們才皆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尊個眾生平等?這是要與她均分利潤呢!言外之意,若他們撈不到滿意的利潤,就會令此事敗露,彼此間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錦笙眸光掃過六人,狡黠一笑:“你們考慮得很周全,替我考慮到了所有后果。可你們?yōu)楹尾幌胂耄饶銈兏笞诘目蜕桃灿校覟楹握疑夏銈儯俊彼灶D了頓,繼續(xù)說道,“因為我手上有你們私販煙土的證據(jù)!”

六人面色一怔,旋即又釋然,一著灰綢對襟短褂的壯年男子不屑地笑道:“私販煙土的證據(jù)?西南、西北不少軍閥都強制農(nóng)民種罌粟,滬海有數(shù)千個地下煙館,哪個達官顯貴的府上沒人抽大煙?杜江城販賣煙土都走了明路子,也沒見有人把他怎么著。”

黑綢衫胖子也點頭道:“對,我們私下運的都是‘雜膏’‘劣土’,根本算不上煙土,價格和煙卷差不多,轎夫、腳夫、人力車夫,甚至于乞丐都抽得起,實在算不上煙土!”

錦笙道:“你們在販賣絲綢的同時,在杜大哥的眼皮子底下私販‘劣土’,既搶了‘洋土’的生意,也逃過了關(guān)卡稅收。雖然你們只是小魚,但杜大哥和那些關(guān)卡背后的軍閥肯定都想由你們揪出更大的魚來。并且,‘洋土’‘西土’只不過是禍害有錢人,也是那些有錢人自找的。可你們的‘劣土’‘雜膏’連車夫、乞丐都不放過,想讓中國人人都變成大煙鬼,滬海禁煙局的官員雖不甚有所作為,但與你們較起真來,也夠你們進監(jiān)牢了。”

黑綢衫胖子剛要說話,灰綢對襟短褂男子冷冷一笑:“杜大哥?各位,聽出來沒有,林五少這是在暗示咱們,他找上咱們,還有一個原因,咱們的家眷可都在滬海呢。若咱們這一次不為林五少效力,林五少的杜大哥可不會輕易放過咱們!說不準,還會禍及咱們的父母妻兒!”

錦笙心中驚詫,自己的話語并無此意,更不會卑劣到以他們父母妻兒的性命作要挾。她面上不動聲色地望了那壯年男子一眼,這次仔細看了,瘦高個,三十歲左右,面容黝黑,益發(fā)襯得一雙眸子炯炯有神。壯年男子復又說了許多不為錦笙效力的后果,皆指向他們的軟肋,引得其余五人雖對錦笙不滿,卻顧忌種種后果,只得一一應(yīng)下此事。

錦笙隱約覺察出,灰綢短褂男子雖一直在激起其余五人的不滿,實際上卻是在幫她,以他對其余五人的了解,引著那五人同意此事。

待六人走后,錦笙有事交代程藕初出來得晚,候在外面的,除守門的蘇葉,還有那灰綢短褂男子,立在庭院內(nèi)遠遠等著。見錦笙出來,男子立即走上前,錦笙冷傲看向他,他微躬了躬身,說:“我有事想跟林五少單獨談。”

錦笙不言語,又退回到屋舍里,程藕初去準備比賽的事宜了,外面仍舊由蘇葉守門。灰綢短褂男子跟隨錦笙進來后,直報名諱:“我叫金鑫,名字加起來,一共有四個金。”錦笙神情冷傲,揶揄道:“看來私販煙土賺了不少錢啊,連名字都鑲了金。”

金鑫笑著回道:“我私販的煙土,只賣給日本人,從不禍害中國人。”錦笙不在意地點點頭:“你要跟本少爺談什么?”金鑫直言道:“林五少暗地里購進大量東洋絲綢,總要賣出去。既然是掩人耳目偷偷購進的,在中國售賣,終會紙包不住火。不如,走私到朝鮮?”

錦笙本是冷傲閑適模樣,聞金鑫最后一言,眸中驟顯驚愕。待斂盡眸中異樣,她才淡淡抬眼看向金鑫,嘴上說著:“哦?走私到朝鮮?”目光卻仔細打量著他,想推測出他是何來頭,又是何目的。

是的,錦笙的確要把大量購進的低價東洋絲綢走私到朝鮮。

朝鮮曾是中國絲綢重要的傳統(tǒng)出口市場之一。中國絲綢質(zhì)地上乘、經(jīng)久耐用,且花樣款式繁多,很受朝鮮人喜愛。

十九世紀末的幾年內(nèi),朝鮮平均每年從中國進口十三萬余匹的絲綢。在朝鮮每年的絲綢進口額里,東洋絲綢僅占百分之七左右。

然而,自日本在朝鮮設(shè)置朝鮮總督府對朝鮮實行殖民統(tǒng)治以來,為了霸占朝鮮的絲綢市場,在日本定的關(guān)稅法里,把中國絲綢的進口稅率由百分之七點五提高至百分之四十,遠遠超過了正規(guī)關(guān)稅法。錦笙聽聞,近期日本有意頒布實施《奢侈品等進口稅法》,要將中國絲綢的進口稅率提高至從價的百分之一百。

接連提高的關(guān)稅令中國絲綢商人獲利微薄,大多數(shù)中國絲綢商人早已放棄了朝鮮絲綢市場。

此次林家與東洋絲綢的價格戰(zhàn),日本商會為了贏得比賽,定然會跟著林家降價。彼時,他們在中國損失的利益,一定會在自己的殖民地找回來,朝鮮絲綢市場的價格一定會上升。錦笙把低價購進的東洋絲綢走私到朝鮮,再低價售賣出去,雖說沒有完全的把握能大幅度擾亂朝鮮絲綢市場,但一定能沖擊到一些日資絲織廠。首當其沖的,就是在中國的日資絲織廠和繅絲廠。

金鑫頷首:“對,走私到朝鮮。林五少應(yīng)該很清楚如今的朝鮮絲綢市場的狀況,在朝的日本政府對中國絲綢的管控很嚴,中國絲綢幾乎已退出朝鮮市場。五少既然只為補私賬虧空,那就無關(guān)乎賣到何處。既然都是要出手,為何不以東洋絲綢去沖擊東洋人所把控的朝鮮絲綢市場?”

錦笙問:“走私到朝鮮?這可不是普通的出口,需要找一家洋行負責,把該繳納的款項交付了方可。你既知道日本政府對于絲綢貿(mào)易的把控很嚴格,那你說說,該如何走私?”

金鑫道:“比賽館一開,待引逼日本人降價銷售,林五少私下購進的就是日本人威逼耆德堂林記綢緞莊賣的那一批貨。這批現(xiàn)貨數(shù)量太大,來來回回地折騰,日本人肯定會在私下里注意這批貨。我沒能力、沒人脈,更沒資本能悄無聲息地把它們運出滬海,但是林五少有林家的人脈和資本做后盾,可以悄無聲息地把它們運出滬海。林家曾在朝鮮設(shè)過綢緞外莊,定然結(jié)交了不少朝鮮商人,只要能讓這批貨過了日本政府所控制的朝鮮海關(guān),接下來的事由我負責。我一直在往朝鮮走私小宗貨物,結(jié)交了不少朝鮮的走私小販。小商小販不懂什么商人大義,只要能賺錢,這批貨他們就能賣遍整個朝鮮。自然,如此一來,曲折費事,林五少就會少賺很多錢。”

被殖民后,朝鮮已徹底淪為日本的資本輸出地、商品傾銷地、原料供應(yīng)地。日本根據(jù)其侵略與掠奪的需求,開展朝鮮與中國的貿(mào)易往來,其間以海上貿(mào)易為主,陸路貿(mào)易甚微。

日本統(tǒng)治朝鮮后,大量掠奪朝鮮農(nóng)產(chǎn)品,尤其是大米,運回國內(nèi)供本國人食用,致使可供朝鮮人食用的大米數(shù)量驟減。同時,日本又管控著朝鮮的貿(mào)易往來,從中國大量進口小米、高粱,供朝鮮人食用。

而中國從朝鮮進口的商品,主要是紅參,其次是海參、海帶、海菜之類,但進口量遠遠不及朝鮮進口小米、高粱等糧食的數(shù)額。

林家早先在朝鮮設(shè)過綢緞外莊,專門負責林家絲綢出口朝鮮事宜,與不少朝鮮商人結(jié)為了世交。近幾年,林記糧食鋪也經(jīng)常幫著朝鮮友人的貿(mào)易行收購大米、小米、高粱等農(nóng)產(chǎn)品。他們捎來紅參賣給林記藥材鋪,再運走大米、小米、高粱等糧食,若行情不錯,也會帶走一些絲綢或者其他貨物。有時,他們還會從中國轉(zhuǎn)出口一些歐美工業(yè)商品到朝鮮。

屆時,錦笙要走私的這批貨物,還是按照朝鮮貿(mào)易行友人的運貨線路,由滬海港口直達仁川港口。

滬海這邊,海關(guān)關(guān)員是林家相交多年的熟人,且租界有杜江城,護軍使亦是林肇聰?shù)睦舷嘧R。只要不出大意外,這批貨物裝在運糧食的船里悄無聲息地就能出滬海。

仁川港口那邊,亦有朝鮮友人相助。自被殖民以后,朝鮮就冒出了許多走私商人,他們私下里走私的種類很多,如鴉片、糧食、歐美工業(yè)品、槍支彈藥等,有他們協(xié)助,要過仁川海關(guān)不成問題。當初林肇聰與朝鮮友人商議此計劃時,朝鮮友人應(yīng)允后,卻不免自嘲:“以前,你們是宗主國,我們是藩屬國。在貿(mào)易上,雖然清國給予我國朝貢的回賜兩者價值相等,可這屬于納貢與回賜,算不得什么貿(mào)易。我父親與林老太爺還曾在言語上有過不快,現(xiàn)在我們倒是不對中國朝貢了,可在自己國做生意,得不到日本人的批準,惹急了他們,隨隨便便就能給你安個‘走私’的罪名。走私?呵!我在自己的國家正正經(jīng)經(jīng)做生意,竟然是走私,這算怎么回事啊!”

這批東洋絲綢,錦笙根本不在意能不能賺錢,只要朝鮮商人能把它們賣掉沖擊東洋絲綢在朝鮮的壟斷地位,就如她所愿了。當然,她的底線是不能倒貼錢。

她仔細思慮過,這次絲綢比賽,渡邊次郎等人決計不敢把損失附加給關(guān)東州鐵道株式會社、三井洋行、伊藤洋行、片倉集團。那么,倒霉的只是那些中小型絲織廠。

這些中小型絲織廠,若背后有資金支撐倒還好,挺過這一關(guān),還能慢慢回春。若沒有資金支撐,它們就是在中國絲綢市場吃了虧,貨物在朝鮮也失掉了市場。流動資金變?yōu)樨浳铮浳锒逊e,就把活錢壓成了死錢。對工廠而言,有活錢才能養(yǎng)活工廠,沒了活錢,危機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根本挺不過這一關(guān),只能宣布破產(chǎn)倒閉。

錦笙不知日本工廠的勞作、賞罰方式是如何的,但日本人在中國建的繅絲廠和絲織廠,強令中國工人由上午五點勞作到下午七點半,中間只休息一次,勞作時間長達十三個半小時。工資由管車間的人扣扣減減,到工人手里的數(shù)額只夠他們勉強糊口。而且,他們對工人動輒打罵,工人挨完打依舊得去勞作。

林家?guī)孜粻斠约吧贍攺男∈艿慕逃闶遣荒芸链龉さ娜耍式钥床粦T苛待工人的廠子。

走私東洋絲綢到朝鮮一事,是整個絲綢比賽的第二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一旦此事敗露或不成,林家大房將要損失兩百多萬大洋。并且,日本商會定會借機給林家潑一盆臟水,說林家表面上是為中國絲綢榮譽而比賽,其實是以詐騙手段謀求巨額金錢利益。

金鑫雖然是中國人,但是錦笙不知他的底細,誰知是不是日本人突然想到這一招,特意派奸細來試探她呢?只要進出海關(guān)做得隱秘,她并不擔憂被日本人知曉她私下購進東洋絲綢一事,只不過被日本人知道了會添許多麻煩而已。

她不敢在金鑫眼皮子底下表露出任何異樣,仔細忖度半分鐘,皺眉對金鑫搖搖頭:“走私到朝鮮,費錢又費事,我是為了填補私賬虧空,自然哪種法子賺得多,就按哪種法子來。”

霎時,金鑫面上顯出怒氣,又竭力壓下去:“前清嘉慶年間,耆德碩老德高望重,曾得朝廷數(shù)次嘉獎,有耆德印傳承于林家子孫后世。列強聯(lián)軍攻入燕平時,燒殺搶掠,林家多處店鋪遭難,賬簿亦焚于大火之中。但林老太爺不愧是耆德碩老,張貼告示,尋覓債主,把林家未結(jié)的款項一一登記,并悉數(shù)結(jié)清。而燕平人所欠林家債務(wù),一概不予登記,一筆銷去,留下資金給欠債人修復生息。那些想要恢復買賣,而家財毀于列強聯(lián)軍之手的,林記錢莊更是免息借錢,是借錢而非施舍,保留他人尊嚴且助以恢復生息。有不少商鋪正因林老太爺此舉,才沒有舉家餓死。林家諸如此類德望之舉數(shù)不勝數(shù),想必林五少比我更清楚。其他大義商人經(jīng)商最看重‘誠信’二字,而林家人經(jīng)商最看重‘耆德’二字。耆德碩老有《耆德堂鑒》傳世,盡顯儒商精神風范,重于大義,重于誠信。‘耆德’二字更是林家生意的招牌,為諸多大義商人所欽佩。擁有如此家世,林五少還能只為賺錢,而不顧其他嗎?”

待他義憤說完,錦笙方慢悠悠問道:“你既如此了解我林家,怎還可大言不慚地勸我走私?走私這種事,是不入流之舉,壞我林家名聲。你覺得,本少爺會做嗎?”

金鑫臉色驟變,隨即反駁道:“林五少私下購進東洋絲綢,也是不入流之舉,就不怕壞林家名聲嗎?沖擊朝鮮絲綢市場,給日本人點顏色瞧瞧,兩者相抵,不算壞林家名聲。”錦笙笑著調(diào)侃道:“真是強詞奪理!你如此恨日本人,你跟日本人有殺父之仇啊?”金鑫老實答道:“我父親和兩個叔叔皆死于甲午年那場海戰(zhàn)。”錦笙臉上調(diào)侃笑意立即收去,咳嗽一聲,嚴肅了面容:“事關(guān)重大,你容本少爺想一想,待本少爺吩咐你們收東洋絲綢的時候,你們先收著,盡量多收。至于怎么處理,以后再說吧。”金鑫心中拿定了主意,到時,林五少若不運往朝鮮,他便把這件事捅出去,讓林五少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遂,他也不再多言其他。

金鑫先出去,錦笙因忖度利害關(guān)系,晚了一會子才出。出門之前,她決定冒險信任金鑫一次,他不失為一個得力助手,只還不到時候,待貨物準備著朝仁川港口運時再告知他。

正在晌午頭,烈日當空,日光碎金子般傾瀉而下。小庭院游廊外種著一棵青梅樹,枝葉茵茵,盧柏凌一襲白色西服閑倚在樹干上。衣披翠影,眸如點漆,唇角彎起,笑得花枝亂顫。

對視瞬間,錦笙臉頰浮起深深酒窩,疾步走向他,與他有兩步距離,連忙止住腳步,扭頭對身后的蘇葉說:“蘇葉,你先回去吧,幫杜衡把舞獅子的隊伍弄好。鼓挑大的給我搬,什么碰鈴、大鈸、炮仗,都給我挑響的預備!記住,怎么熱鬧怎么來!”

蘇葉點頭說“是”,極別扭地看了盧柏凌一眼才穿過游廊,打小門出去。但盧柏凌的眼里只有錦笙,并未注意到蘇葉的眼神。

待蘇葉走后,盧柏凌把錦笙拉到綠蔭下避日,跟她提議說:“明日還有很多西洋人過來,有報人、公使館職員、洋行職員、商人等等此類人物,其中有不少身份顯赫的,要不要再請一班西洋樂隊?”錦笙回道:“雖然西洋樂隊奏樂跳舞還行,但我又不是給他們辦舞會。再說了,明日大家都各懷心思地過來,誰有心思聽音樂啊。舞獅子和炮仗響動大,又熱鬧喜慶,十里以外的人說不準都能引來。”

錦笙說話時,伸手摘了一顆青梅,嫌果子太小又拋掉了。盧柏凌抬胳膊扯壓下一根高枝,二人都瞅見最大的那一顆,他出手略慢,抓住了錦笙的手。錦笙回眸看他,日光被茂密枝葉篩了一遍,化為數(shù)點零星,細碎地浮在盧柏凌臉龐上。她忽然覺得昨夜星辰恰似他,于天地而言,是那般渺小幽微,于她而言,卻是璀璨星光。

盧柏凌也靜望著錦笙,她的兩只眼睛映入他眸底,化為兩顆耀眼明星,讓他再也看不進其他。他的眼中唯有她,她璀璨了他的整個人生。

觀外春草萋萋,桑葉冉冉,觀內(nèi)青梅綠枝正低時,恰逢意中人。錦笙的手被盧柏凌愈握愈緊,手中青梅亦慢慢被濡濕,她眼睫微顫,遲了好一會子才回神,手一動,摘下青梅。盧柏凌掏出手帕遞給她,她擦擦青梅,咬一小口,極酸極苦,知道盧柏凌不愛吃酸,強忍著吞咽下去,把剩余的遞向他,說:“甜的。”盧柏凌接過,整個吃進嘴巴里,只眉頭微皺,就把酸苦的青梅果子吃完了。錦笙詫異:“不酸苦嗎?”盧柏凌笑著說:“甜的。”

情傷處,燈火黃昏。天慶觀依舊不復昔年香火,隔絕在十里花河之外,幽靜冷凄。夜里的青梅樹依舊是綠的,只綠到深處,涌出墨來,濃濃墨綠透不進幽微燈火。

錦笙嘴里的青梅一如上次酸澀,她望向青梅樹干,仿若盧柏凌還閑倚在那里,于是對他酸澀呢聲道:“不酸苦,是甜的。”

斜月里,兩三星火。穆峻潭遠遠立在游廊上,把一根廊柱踢踏來踢踏去。陪自己心愛的女人思念其他男人,如此憋屈氣怒的事,五分鐘已耗盡他所有耐心。偏偏他還不能發(fā)火,恐惹她生氣加重病情。他處在半暗半明中,臉上怒氣也顯得變幻莫測。

盛吉祥立在一旁,撓了好幾次腦袋,眼瞧著道觀里給廊柱新刷的朱漆被穆峻潭踢踏個亂七八糟。忽聽得少帥低聲吩咐:“等她走了,你帶人過來,把這棵青梅樹給我砍了!砍到與地面平齊!”

盛吉祥連忙立正答一聲“是”,穆峻潭已大步朝樹下人走去,惡聲惡氣地說:“擔心比賽館的事,著急回來的是你,現(xiàn)下回來跑到天慶觀摘青梅的還是你。你知不知道什么是以大局為重,一心只顧兒女情長!你不務(wù)正業(yè)也就罷了,我還有軍務(wù)要回軍營處理。快走!”

這話像極了父親的口吻,錦笙心中生出厭煩,很生氣地問:“若我現(xiàn)在心中想的是你,你還會假惺惺地說什么只顧兒女情長嗎?”穆峻潭回道:“若真如你所說,情有可原,自然另當別論!”錦笙氣得瞥他一眼,把他推搡開,快步朝游廊走去。

她本想著走出天慶觀,自己喊輛黃包車回美新飯店,以后能不理就不理穆峻潭,踏上游廊,她卻忽又想起,藏在貨倉里的貨物馬上要由滬海運往仁川港口。

一般情況下的貨物出口,各海關(guān)稅務(wù)司及所屬相關(guān)人員只是負責驗貨,開出稅單,然后由商人持單向?qū)儆诤jP(guān)監(jiān)督的銀行繳納稅款即可。自清朝晚期始,中國海關(guān)的管理權(quán)多半都把控于洋人之手。林家與海關(guān)外籍稅務(wù)司的交集由赫德時期過渡到安格烈時期,爭爭吵吵、磕磕絆絆,也生出了不淺的交情。林肇聰早已私下運作,關(guān)員驗貨這項程序出不了差池,唯一能橫生枝節(jié)的,只剩下護軍府的護軍使。

本來護軍府不在枝節(jié)之內(nèi),但十天前,不知為著什么緣由,穆大帥突然把滬海的護軍使給換了。錦笙并不關(guān)心安系內(nèi)部的爾虞我詐,也無心忖度穆大帥此舉的背后用意。只俗語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滬海又歷來是軍閥撈油水的好地方。錦笙唯恐新任護軍使無緣由地干涉貨物出口,但凡生出一絲亂子來,她的計劃極有可能會前功盡棄。

為防萬一,錦笙驟然停下腳步對身后的穆峻潭說:“競天,三天后,我有批貨物必須安安全全地出滬海港口。你能不能跟新護軍使先打好招呼,我怕他一時興起,在那天派人去碼頭找碴生事。”穆峻潭立住,質(zhì)問:“這么怕被稽查?你在干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錦笙不愿告知實情,又很生氣他的質(zhì)問,沒好氣道:“販賣人口到其他國家當苦力!夠見不得人吧?”穆峻潭厲聲道:“你要是敢把中國人當貨物一樣賣來賣去,我就挑斷你的手腳筋!”錦笙道:“那你還不如一槍崩了我!倒還痛快些!”穆峻潭道:“殺你?我自然是舍不得的!我寧可廢了你,抱你扛你一輩子,也不讓你往大奸大惡的道路上蹦跶!”錦笙冷笑反駁:“說得大義凜然,你們這些軍閥頭子每每打仗,死的衛(wèi)兵不都是中國人!”她只顧嘴上痛快,全然不顧穆峻潭神色里浮現(xiàn)的羞愧和痛意。穆峻潭扭過頭,默然片刻才認真說:“戰(zhàn)爭有傷亡是再正常不過了。但是,會有中國人不和中國人打仗那一天的,相信我!”

是痛嗎?錦笙仔細看向穆峻潭的臉龐,他的鬢角青發(fā)影里有三四許星光。青年少帥,氣度自是威赫凜然,那層微薄痛色瞬間逝去,令人捕捉不到。記起盧柏凌曾評議穆峻潭,說他雖居廟堂之高,看似顯赫,卻被重重枷鎖拘著,且高處不勝寒;說他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候,與在軍校時的理想背道而馳,漸行漸遠。

走神片刻,錦笙兩側(cè)臉頰都被穆峻潭揉捏住,他低頭看她,眼底因她臉龐變形顯出柔情笑意,面容卻十分冷漠嚴肅:“說,你又在搞什么鬼?你要是不跟我說實話,我就派人到碼頭嚴查!凡是跟你們林家有關(guān)的貨物,一艘貨船、一個貨箱都不放過!”

這還當著盛吉祥的面呢,我堂堂林家五少爺?shù)念伱婧未妫垮\笙扯不開穆峻潭的手,氣得對他拳打腳踢,結(jié)果被他半扛半抱著給運上了汽車。果不其然,穆峻潭的血肉心肝肺,甚至連腸子都是冷的。這樣的人,不懼刀傷槍傷,肉不會痛,心又怎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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