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平人最講究禮尚往來,錦笙既已知曉是穆峻潭生辰,且又吃了人家兩碗長壽面,便不好裝作不知。
思來想去,自己拿下那批東洋絲綢后手頭緊巴巴的,也沒多余的錢給他買貴重物件,尋常物件,估計他連眼皮都懶得翻動。忽想起那些留洋派少爺過生辰,總要弄個蛋糕,估摸著穆峻潭從八歲起就不過生辰,怕是已很久沒吃過自己的生辰蛋糕。這樣一想,錦笙遂讓飯店的糕點師傅做了個生辰蛋糕算是給穆峻潭的回禮,隨他愛吃不吃。最后,還學著洋派作風寫張卡片,讓盛安康一塊都送到軍營去。
軍營辦公室里,穆峻潭把卡片看了好幾遍。其實,攏共就九個字:“競天,生辰快樂,林錦笙。”
穆奶奶那一代人,大都覺得照相機會攝人魂魄,所以從不敢照相。穆奶奶過世時,穆峻潭才八歲,十八年過去了,他早已記不清奶奶的樣貌。父親也曾勸他,奶奶逝去多年,不必再忌諱她忌辰。他長大后把生死看得很淡,并不忌諱那些,只是獨自在異國生活那么多年,早已不習慣別人給他過生辰。昨夜里有些微醉,忽覺得,或許一起吃過長壽面,他和錦笙就能走得更長久些。他并不曾告知錦笙生辰一事,估計是少塵一時無意提及的。
穆峻潭讓衛兵把逮著機會就對他冷嘲熱諷的王子儀找來,一手舉卡片,一手托蛋糕給王子儀看,向來少年老成的他竟挑眉露出些許孩子氣,像得了珍寶似的炫耀。
王子儀驚奇的不是錦笙送穆峻潭生辰蛋糕,而是穆峻潭竟然能接受別人給他過生辰。三年前,方桑宜費了好些心思布置了一個舞會給他過生辰,還特意提前兩日,不敢與穆奶奶忌辰撞在一日。然而,依舊是貼了穆峻潭的冷臉。小爺一字不說,轉身就走了。
蛋糕是赤芍吩咐做的,大師傅自然地認為是錦笙要吃,就依她的口味著意增加了奶油和果醬比例。蛋糕很小,穆峻潭強撐著吃掉半個,甜膩噎喉,陣陣惡心,捏著插在蛋糕上的勺子,再也下不去口。被叫來在一旁干看著的王子儀嘲諷道:“甜著了吧?膩著了吧?還不讓幫忙吃。不就是飯店大師傅做的嗎?有什么可稀罕的?有本事讓那位少爺為你洗手做羹湯!”穆峻潭臉色極不好地瞥他一眼:“我穆家有的是丫鬟跟廚子,不用她勞累!”
王子儀待要反擊,方少塵敲門走進來,坐下時,瞥見幾案上的卡片,又望了望殘缺的蛋糕,笑道:“我是越發看不懂你和錦笙的關系了。不過,那小家伙脾氣雖大,相處久了卻招人喜歡呢。”王子儀說:“山伯兄,你若是能看懂他倆的關系,也不會至今還未娶妻。”方少塵笑道:“山伯兄?莫非你是我的英臺弟?那我還是這輩子都不娶得好,您這副尊榮,山伯可觀賞不來。”王子儀摸著自己下巴才蓄的胡楂,瞪方少塵一眼,對穆峻潭道:“尊貴的少帥,您若是沒其他吩咐,在下要請假進城——去美新飯店吃蛋糕。”穆峻潭甜膩到惡心難抑,眼皮也懶得抬給他,冷聲道:“滾!”
方少塵幫穆峻潭沖了一壺釅茶,三盞苦味才沖淡蛋糕的甜膩,方少塵笑他:“你不愛吃甜膩,干嗎非要吃?那小家伙整蠱人的手段總令人防不勝防,許是整你也未可知呢。”穆峻潭不答,反問:“絲綢的事忙完了?你什么時候可以回軍中?”方少塵旋著茶盞,猶豫一會子才說:“競天,我想辭掉軍中的職務。”
穆峻潭揉胸口的手頓住,冷看他一眼:“別胡鬧!錦笙是從小掌管絲綢生意,才覺得絲綢業大于天。她年小不懂事,你怎么也跟著糊涂!僅憑絲綢業能撐起中國的天嗎?你若忙完,趕快回軍中,我正是用人之際。等咱們穩定好安系,也就不怕北上時后院失火,南廣乘虛而入。你以前愛看的報紙上,不經常有打倒軍閥的激烈言論嗎?等咱們打倒其他軍閥,再整飭掉安系內部的軍閥風氣,組建一個真正為國為民做事的內閣。這才是咱們應該做的,而不是年輕力壯地坐在大花樓織機上織錦。”
方少塵勉強一笑,雖依舊燦若日月,卻如上弦月,“競天,到了那一日,你覺得安系真的會為國為民重組內閣嗎?”穆峻潭雙眸冷光乍現,冷聲問:“方少塵,你覺得我穆峻潭想要倒行逆施做君主?”方少塵道:“我知道你的家國抱負,可大帥和老戴最擅長的就是帝王權術。打到燕平后,以他二人的手段,即使不倒行逆施,那時的內閣也只是你穆家的內閣,而不是國家的內閣。你攔不住大帥,以你我的心思手腕也玩不過老戴。你心里比我更清楚,只要內閣為一方勢力獨斷把控,干戈便不會平息。你是無往而不勝,但是安系只有一個穆峻潭,你打得了南,就顧不了北。況且,你也不能事事都靠武力去解決啊。”
穆峻潭冷笑:“你這是何意?讓我拋下對安系、對穆軍的責任,跟你去織錦?然后由唐義哲掌控五省,設下重重關卡加重賦稅,強逼著五省百姓種大煙,領著五省百姓當洋奴,由著他把這五省攪個天翻地覆?”方少塵道:“你有對安系、對穆軍、對這五省的責任,可我沒有,我肩上有的是對方家、對霓裳錦織造坊的責任!”穆峻潭冷笑道:“連家國志向都拋掉了,錦笙沒少勸你吧?方少塵你也是二十好幾的人了,就耐不住她的伶牙俐齒?”方少塵瞥一眼幾案上的蛋糕,悶聲說:“你這個二十好幾的人倒是耐得住他的手段,向來不喜吃甜,竟然吃奶油果醬蛋糕。好吃嗎?”
一抬眸,見穆峻潭怒到啞言,忙又說:“不是我耐不住他的伶牙俐齒,這場絲綢比賽從最初到現在,中國絲綢業的現狀、洋絲綢的發展勢頭、日本人對中國絲綢打壓的野心和手段,我都一路看過來了。比賽最開始,方家給林家供了一批絲綢到香港,可在香港驗貨的時候,說是不小心沾了水,發現染色牢度差,有掉色和沾色問題。不小心沾了水就會掉色和沾色,這種問題方家絕不會出。錦笙一連發了好幾封電報,托了很多關系,賠了三倍錢,才把那批絲綢又轉運回來。結果,那些根本就不是方家的絲綢。佐藤織物會社的織物都擺到柳蘇城來了,一件又一件地賣出去,我爺爺雖不言語,卻氣得整宿整宿睡不好覺。競天,你想擔負起你的責任,我也想擔負起我的責任。當初和大爺爺分家時,我爺爺舍棄了其他家財,只單單要了霓裳錦織造坊和桑蠶園,我不能不保住它們……”
“無須再多言,你走吧!”
穆峻潭語聲寒,面容更寒,寒如湖水結冰,看不見湖下光景。
方少塵心緒復雜難辨,凝看穆峻潭兩分鐘,站起身對他行了自己此生最后一個軍禮。走至門口時,穆峻潭冷幽幽的話語沉甸甸地由后面傳來:“想回來就回來,只要我穆峻潭活著,安系穆軍中就有你的位子!”
方少塵眼眶微濕,雙眉蹙起,不回頭也知穆峻潭面容冷若冰霜。他走出軍營辦公樓,梅雨潤,抬眼望便是水幕青山。水幕上,依稀能看到八年前的畫面,穆峻潭立在大花樓織機下,沉聲說:“少塵,跟我走!你正值年輕力壯,應當挎槍上戰場保家衛國。國家內憂外患不息,更需要的是軍事人才,不是織錦匠人!”
他跳下大花樓織機是第一次違逆爺爺,不承想,開了先河,便再也止不住。若非當初去日本念軍事學校,他大抵早已繼承霓裳錦織造坊,早已娶云笙為妻。
命運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他那般決絕地離開霓裳錦織造坊,兜兜轉轉八年,又回到了最初。
喃喃腹語,隨著離開軍營的步子,一字一句地敲擊在方少塵的腦海、心間。
“競天,你我理想不同,我雖不能再陪你行軍打仗,卻會謹記我們的志向抱負。你曾說,在危機四伏的當下,唯有把自己鑄造成利器才能劈開黑暗混沌,尋到一條日月榮燦的道路。競天,軍政界、教育界、工農商界都需要無數把利器,眾心凝聚一處,方能將整個中國的黑暗混沌劈開,走向光明日月,國家亦能恢復完整如初,且強大到不再遭人侵犯欺辱。競天,望珍重,望銘記最初志向抱負,你我各自成器吧!”
雨織簾幕,他一身玉色長衫行走其間,雨絲柔軟披拂宛如上等綢料,他似載著徐徐東風,唇邊笑意攏住皎皎日月。方少塵徹底告別了青黛色戎裝,殺伐硝煙亦一縷縷地由骨血靈魂里抽離,心靈漸次靠近匠人的純凈無瑕。他依舊是那個有著謝庭蘭玉姿態的江南少爺,動輒潑墨丹青,在心間織出一匹江山美如畫的霓裳錦。
兩扇木窗推開,玉色身影在雨幕中穿行,漸漸遠離穆峻潭的清冷瞳眸。他雖氣怒少塵的離開,但兄弟間最重要的是理解和尊重。他了解少塵在此時做出離開軍中的決定,定然也經過一番痛苦掙扎。
兄弟情依舊會如常,日后二人也還會見面,心境卻不會相同了。兄弟間因理想不同的生離,原來也這般撼動情緒。
“少塵,望珍重,望銘記最初志向抱負,把自己鑄造成絲綢業的一把利器!”
穆峻潭腹語完,卻無奈一笑,他以前并不覺得絲綢業與他有什么相關,因著身份和地位,歷來對五省的工商各行平等看待。如今,兄弟、戀人都一心撲到絲綢業,那一絲一縷竟把他纏纏繞繞。
瀟瀟梅雨斷人行,錦笙身邊只帶著盛安康,在柳蘇日租界里一路走走停停看看。
日租界第一家繅絲廠門口,佐藤英武走出就望見錦笙,笑道:“林五少說來看機器,竟當真敢來。”錦笙笑道:“英法兩國本少爺都敢去,中國的土地上更沒本少爺不敢去的。走吧,讓我開開眼,瞧瞧你們的新機器。”說著請了一下,佐藤英武把道路讓開來,她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先走進去。
廠子里的道路皆鋪著青石板,雨滴敲打在上面,竟也十分悅耳。錦笙與佐藤英武一人撐一把油紙傘,并肩而行,雨滴落在絢麗傘面上,應和著青石板的敲擊聲。
錦笙邊走邊笑著問佐藤英武:“小鸚鵡,方家絲綢是你們給掉換的吧?”佐藤英武笑問:“當初日本商會要讓林家賣的那一大批現貨,不說全部,大部分都是林五少的人買走了吧?”錦笙笑問:“永亨、廣昌在暗中給我林家供貨,給他們供絲的是大華、裕豐繅絲廠,你們應該知道吧?大華、裕豐買的蠶繭里,摻了不少爛繭、薄皮繭、穿頭繭,是你們干的吧?我派人到其他廠子里幫永亨、廣昌買絲,一直有人哄抬價格,也是你們派去的吧?說實話,你們玩陰招可真厲害,總讓我防不勝防。這還只是大麻煩,快兩個月了,我什么事都沒干成,整日凈處理你們給添的亂子。”佐藤英武笑問:“陳慶恒先生表面上對我們的織物很感興趣,應是林家特意請來做戲的。不知是設了什么圈套給我們日本商會鉆?”錦笙笑道:“這種蠢問題也問,若是提前告訴你們,我還怎么套你們。”
此時,兩人已走到廠房門口,佐藤英武請錦笙進去,錦笙停住收了傘,笑道:“不進去了,你們廠子里的這款機器,我跟我們的程經理連零件都研究過了。電力織機的絲以勻為主要要求,或粗或細,必須始終如一。這款繅絲車呢,繅出來的絲很勻,也不白瞎繭子。”佐藤英武笑道:“林五少年紀雖輕,倒是很好學。”錦笙笑著回:“沒辦法,你們日本人都逼到我們家門口了,再不好學些,就保不住我們老祖宗的手藝了。”佐藤英武問:“那林五少此次是為什么而來?”
錦笙從西服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上面寫著“挑戰書”,她遞給佐藤英武,佐藤英武笑著打開,里面是兩張滿是字跡的紙。
錦笙說:“雖然你們中國話說得溜,但還是怕你們不太認識中國字,特意讓程經理給你們寫成了日本國的字。你拿回去給佐藤老先生看看,你們若是應戰,按上面的方式準備樣品,流程也在上面。屆時,咱們在滬海永新百貨公司僅憑絲綢工藝一較高下!”佐藤英武看后問:“咱們設的比賽館不就是在一較高下嗎?何須再折騰到滬海。”
至于為何折騰到滬海,錦笙也很詫異,向來溫潤的方少塵為何強硬地把地點定在滬海。她猜測,方少塵是安系軍中的人,大概安系有大事要發生。但凡軍中大事,無不是槍炮聲驚天、硝煙彌漫的,定然要有一場混亂。
面上,錦笙神色如常道:“咱們那個比賽館烏煙瘴氣到了何種地步,你比我更清楚。你們這機器繅絲廠一半的錢不都來自比賽館嗎?沒少害你們日本的商人吧?你和佐藤老先生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東洋絲綢,想成為日本絲綢商人的領路人,但你們的真實面目,不過是懷揣私欲的投機者。為了給你們的人一個交代也好,還是為了你們自己也好,你們都會費盡手段贏,也不在乎贏得光不光彩。但我不能不給支持我林家的人一個堂堂正正的交代,他們可以承受失敗,卻不會接受我林錦笙不擇手段贏得的勝利。”
佐藤英武心中詫異錦笙對他們這方面的內情如此清楚,思慮著內奸到底是何人,嘴上卻立即回道:“中國的那些激進人士和學生或許沒有林五少想的那般看重氣節,有些人只是道貌岸然斂虛名而已。林五少無須顧慮他們,在下倒是很想見識見識林家的不擇手段究竟是什么樣的。”
錦笙笑道:“佐藤先生不必非議他們,我是中國人,自然比你更了解他們。我瞧著,你是日本商會里對絲綢最有感情的一個。當初你們的織物不降價,斂財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應是想給東洋絲綢留一片凈土。中國是絲綢故鄉,絲綢又是日本的功勛產業,咱們鑼鼓喧天地辦場絲綢比賽,總不能陰招來陰招去,與絲綢工藝無半點相關。在滬海永新百貨公司,拋開咱們的個人恩怨,以絲綢工藝一較高下,給兩國絲綢業一份尊重!挑戰書我是送到了,就看你們敢不敢應了。”
佐藤英武笑道:“林五少一向詭計多端又伶牙俐齒,現在一切都在我們的掌控內,就沒有必要再去滬海陪林五少作一場戲了。”
“林安和,方爺爺也想看看你這個徒弟有沒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呢。”錦笙說著撐開傘朝廠子大門走去,其間回頭望一眼,佐藤英武還悵然失神在廠房門外。
其實,她心中又何嘗不是百感交集。
日本商會為贏比賽、為攬客商,已將絲綢價格降到了極致。日本人心里也清楚,南地這些商人在憋著一口氣等比賽館兩敗俱傷。待比賽結束后,為恢復生息,日本商人肯定要漲價,南地絲綢商人定然也要薄利搶回市場,日本商會在比賽館相交的客商,百分之七十是留不住的。他們唯有贏了林家,才能真正打開東洋絲綢在江北的市場。唯有一步步掌控了林家,才能奪走林家客商,進而瓜分林家產業。
日本商會的陰招怕是還要翻新,她為贏得勝利守好林家產業,也必須陰招相迎。在滬海永新百貨公司的那場絲綢工藝較量,或輸或贏,都是對同胞們的一份清白交代,也能對得起方家匠人為中國絲綢榮譽的嘔心瀝血。
未來時,她猶豫萬分,只方少塵那笨瓜竟還催促她快來下戰書,還讓她發揮自己的伶牙俐齒說服日本人一定要應戰。殊不知,戰書一下,方家接手的訂單一多,就算是徹底掉進她最初織的奪錦大網里了。
方少塵已辭掉軍中職務,正式成為霓裳錦織造坊的東家,昔日簽的供貨賠償契約也更具威信力。蘇武把契約偷走了,奪錦大網的網口已掌控在父親手里,具體事情也安排給了秦達竑。何時要收這張大網,已半分都由不得她。
然而,她推脫不掉半點責任。
謀劃奪錦的是她,罪魁禍首是她,一步步算計方少塵直令他繼承霓裳錦織造坊、重振昔日輝煌榮耀的也是她。于霓裳錦織造坊而言,她有功亦有過,只這功過是無法相抵的。
回美新飯店時,錦笙坐在汽車里心緒混亂,卻無意瞥見有三個穿蓑衣戴笠帽的小男孩在一同對天跪拜,猜想他們是在學桃園三結義。繼而她眸光倏地一亮,有了法子解決她和穆峻潭之間的感情枝節。
她可以和穆峻潭結為異姓兄弟呀,在關二爺跟前交換金蘭譜、歃血為盟后,她就是穆峻潭的二弟了,穆峻潭總不能再強硬地說她是他的戀人了吧?她吩咐完汽車夫朝城外軍營開,卻又思忖著,穆峻潭那人最不信牛鬼蛇神,關二爺壓得住他嗎?
然而,她白跑一趟,穆峻潭領著士兵進山實戰演練去了。
回城時,錦笙對盛安康說:“你家少帥是我見過的軍閥頭子中,最喜歡待在軍營里的。他這樣哪行啊,唐督軍整日籠絡你們安系的督軍跟師長,你們少帥卻整天跟士兵混在一處。愚蠢,擒賊先擒王的道理都不懂。”孰料,盛安康怒著回瞪她:“不許你污蔑少帥,我們少帥是有大智慧的人!少帥跟兵混在一處怎么了?少帥把我們這些兵崽子當寶,你憑什么瞧不起我們這些兵!”
錦笙被洪亮的回嗆聲給震懾住,旋即才意識到他誤會自己的話意了,正準備發火,但顧忌到盛安康與杜衡是一路的脾氣性格,只得氣惱地作罷。大人有大量,她林五少才不與一個十八歲的小兵崽子計較呢。
京陵帥府后花園的客舍里,林老太爺正戴著花鏡看衛兵送來的報紙,上面的頭版新聞是林家要與日本商會共同舉辦一場以“絲綢之美”為主題的酒會,展覽中日絲綢工藝。附帶的,還有一篇介紹詳情的文章。
看畢,林老太爺把報紙和花鏡都摘下置于案幾上,對吳松笑著說:“咱們的五少爺也還行,沒讓咱們在帥府一直住到比賽結束。咱們不去柳蘇了,收拾收拾,直接去滬海。”
林老太爺最先去了泰濰,觀察幾日林清菽,又令林清菽對外隱瞞著,自己領著吳松等幾個仆役到了京陵帥府。
林清菽雖不知林老太爺的真實用意,卻樂得林老太爺隱匿行程,好給大房一個措手不及。由他對外造出假象,林肇聰與錦笙倒是都沒懷疑林老太爺究竟在不在泰濰。
原來,林肇聰在與都先生商定走私到朝鮮時,聲稱是替陳慶恒作中間人,但都先生深思熟慮一番后覺得此事大有蹊蹺。林家正在和日本商會比賽,貨物怎會是陳慶恒的?且,此事若是其他朋友所托,他冒著風險能幫這個忙也就幫了,但此事牽扯到林家,自己與林家生意往來數十年,林家家風與做生意的原則他是知道的。思慮再三,都先生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告知了林老太爺,由林老太爺去判斷此事與林家有無相關。林老太爺聽完,當即便知林肇聰在拿陳慶恒作盾牌呢,萬一出事,就由陳慶恒出面頂著,好欺瞞他這個父親與同宗。
林肇聰這許多年的變化,林老太爺亦是看在眼里的,但他心懷愧疚,也就裝作不見,總想著以前那般仁孝睿智的孩子,又幾十歲的人了,還能變化到哪里去呢?沒想到,兒子竟變化到觍著一張幾十歲的臉與朝鮮友人商議走私,這著實令林老太爺大吃一驚。無論法子是兒子想的還是孫子想的,兒子都有罪責,兒子沒有教導好孫子,父子倆一起朝歪路上亂蹦跶,他還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嗎!
林老太爺年輕時闖禍也是一把好手,脾氣計謀一上來,連幾個打小一塊長大的王爺和貝勒都懼。倏忽間,年少的得意躍上白眉,他捋著白胡須冷冷一笑:兒子,孫子,等好吧!真以為爹、爺爺是老糊涂了,我這把老骨頭非給你倆緊緊散骨頭不可!
吳松吩咐完下人,過來伺候林老太爺喝茶,佯裝無意閑話道:“老太爺,看報紙上的酒會就辦一晚,如此推算,穆少帥當初給十天時間綽綽有余。您為何還同意讓五少跟日本人折騰三個月呢?折騰來折騰去,我心里算著大爺房里的私財都快折騰個底兒掉了。”
林老太爺道:“你以為那幾個日本人是滿心為了絲綢工藝才跟林家較量的?他們是為著中國絲綢市場和林家產業來的,他們是為著更好地禍禍中國絲綢業來的。不管時間是長還是短,日本商會為了贏,肯定會下暗手出陰招。若以十天為期,僅日本人惡意降價傾銷這一招,別說五猴兒,連我都擋不住。日本商會這次能同意僅僅較量絲綢工藝,也是勝券在握了,想贏得體面些。”
吳松道:“喲,日本人都勝券在握了,那咱林家可怎么辦啊?”林老太爺端起的茶盞復又放下,緩聲分析道:“五猴兒走私的目的一多半是沖擊朝鮮市場,想要借此削弱在中國的日資繅絲廠、絲織廠的實力。周掌柜在電報上說,除了走私,五猴兒也沒做其他出格的事情,日本商會雖然搞了那么多陰招,最后要贏,也就一招,虛報成本。既然如此的話,錦笙應當是對得到日本商會的真實成本價文件很有把握。錦笙的行事習慣隨老大年輕的時候,應當還有一重保證。只我對日本商會那邊的情況不甚了解,猜不到那一重保證是什么。日本商會也是魚龍混雜,不乏懷揣私欲的投機者。”
一盞茶香,煙氣霏霏,林老太爺眉須被茶霧濕潤著,他心中清明如鏡,只因在帥府恐隔墻有耳不好言說。國不寧,軍閥割據四方,在很多軍政要員眼中,絲綢業又算得了什么,比不得銀行、鐵路和煤礦。五猴兒此時能挺直脊梁骨不懼輸贏與東洋絲綢較量一番,很令他欣慰。若那孩子還活著,憑其柔弱性格怕是做不到五猴兒這般。
安系即將要大變天,五猴兒把地點定在滬海,背后應有安系軍中要人指點,這要人極有可能是穆峻潭。五猴兒能把滬海英商總會大樓借來做活動場地,應也是穆峻潭在背后幫了忙。若當真皆是穆峻潭,那五猴兒與他的關系,已不是不打不相識那般簡單。
林老太爺思忖著,一盞茶水見了底,茶葉碧筋分明,帥府的茶到底是好茶,摻了軍政界的爾虞我詐卻是不好喝的。林老太爺心里便又期望著,五猴兒不要與穆峻潭有其他牽扯才好。
金陵城督軍府,最受寵的八姨太過生辰,比起前幾位姨太的生辰,實在過于喧鬧非凡。一重重的院落走進,連廊迂回,戲音渺渺。步入戲樓,金鼓鳴,胡琴奏,戲臺上唱得福壽雙全,戲臺下品出趨炎附勢。
督軍府上沒有大夫人,自是誰得寵,誰就夠資格與督軍并坐。八姨太余光瞥了瞥后座失寵的七姨太,脂粉厚重也遮不住眼睛紅腫,舊人是哭了,新人也未笑。八姨太心知自己是督軍一氣之下納的,督軍本要續弦娶燕平林家六小姐做大夫人,然而林家大爺同意,林家老太爺卻不同意,此事也只得作罷。
八姨太眸光回轉,督軍座位已空。唐義哲托故唱的不是武戲,且醉酒頭暈回房歇息了,說是唱到武戲,再派人去請他。貴客的席位是由雕花屏風圍攏與常人隔開的。即便望不見,八姨太也知幾位遠道而來的督軍、師長,座位早已空。
粉墨場是寫戲人粉飾過的,不沾半點血腥,殺人的刀槍也都是假的,遠不及現實里的戲精彩。
今日,壓根就不是她的生辰。
未夜黑云昏,無風浪自起,終歸是暗流涌動太厲害,連空氣里都帶點子腥味。曹謙自唐督軍府上出來時,身側依舊只有自己的護衛。南北權勢顯赫的老軍閥里,長相憨厚的曹謙亦算得上奇人一個,此人的發跡甚為與眾不同。
他待人寬厚,喜怒不形于色,且對有能力的部下言聽計從。年輕初從軍時,在軍中的好處都讓給了別人,自己則吃苦耐勞,常年如一日,面上從無怨色。與他同時期的人物都權傾一方了,他才磨磨蹭蹭地升到督軍。
他行事說話處處冒著一股傻勁兒,卻是唯一一個能同時游刃南北且又腳踩穆唐兩只船的督軍,是南北公認的老好人。
在這個有兵有槍就能割據一方的時代,過于聰明、自作聰明的人總令上級、下級擔憂,唯其這種有自知之明的傻子才讓人放心。
蟄伏也好,韜光養晦也罷,曹謙傻氣了二十多年,也預備著有生之年都傻氣下去。亂世之中,他要的很簡單,有吃有喝有錢、有名有地位,不被人罵祖宗不被人挖祖墳即可,他并不在乎有沒有實權。這世間真正有才能的人太多,總要給他們施展的機會。
在下榻的房間里見到戴希閔時,曹謙傻氣一笑。戴希閔悄然來訪,定然知曉他是由唐督軍府邸回來的。表面上是八姨太過生辰,明眼人一看便知,不過是個會晤緣由。南北人才濟濟且各方眼線密布,避人耳目是避不過的,只不想落輿論口實罷了。
曹謙并不因在金陵城與戴希閔會面而拘謹尷尬,依然心懷坦蕩。
戴希閔把三份要發電到江北內閣的公文呈遞給曹謙,只見第一張公文上面寫著:
“督軍李冠霖,第八師師長張國祥,第十四師師長孫耀,第二十四旅旅長章霖……呈請辭職。督軍李冠霖,第八師師長張國祥,第十四師師長孫耀,第二十四旅旅長章霖……準免本職。此令。”
第二張公文,是穆炯明的呈請辭職。
第三張公文,是穆炯明對曹謙的舉薦。
其中兩張,只待送到內閣由大總統簽發通電,走個形式即可。
唐義哲許諾給曹謙兩省及滬海,相比之下,這筆賬一眼就能算出。南北軍閥中,有認為他是大智若愚的,有認為他在韜光養晦的,也有認為他是傻人有傻福的。此刻看來,最了解他的人是戴希閔。
穆峻潭年方二十六,曾在德國特種部隊的訓練里以優異成績畢業,軍事才能如何,眾軍閥將領皆心知肚明。然南北有實權的軍閥都是由前清一路打過來的,穆峻潭于年齡資歷上實在有所欠缺。他年輕無法服眾,便會給皞系、郴系以機會編派安系的是非,不安分者也會借機滋生禍亂。且子承父業,很容易令人疑心穆家父子是否會倒行逆施做君主。
由曹謙接替穆炯明,年齡資歷名義都兼具不言,況且他的一省地盤又卡在樟西和京陵之間,左可攻穆炯明,右可攻唐義哲,若他不借道,二人也沒法子由他的地盤過。
得到自己想要的,曹謙自然也要投桃報李,待任職后,軍權給穆峻潭,政權給戴希閔,他依舊是南北軍閥口中所叫的那個“曹傻子”。
柳蘇城,趙公館后庭院,暗風吹雨,電燈無焰,依舊光影幢幢。徐之卿一身淺灰長衫,對二十余換了學生服的打手吩咐任務,炯炯有神的眸子里閃爍著狠戾。
趙立銘雖喜躲事,然上躥下跳的小徐已隱秘行程蹦跶到柳蘇城來了,他躲也躲不過去。誠如小徐所言,先前二公子在,無論計劃如何周密,總要在二公子這里出意外。黃雀在后不成,反引火燒身。最初若不是二公子牽線搭橋,弄成和平協議,小徐也不至于費勁地隱秘行程跑上這一趟。
小徐嘴上不說,心里埋怨得緊呢。經二公子一搗亂,已很難在南地掀起大風浪來。想掀小風浪,趙立銘卻怕事俄延不定,氣得他親自跑來柳蘇城。
趙立銘站在門邊朝里望著商議計劃的一干人,雨夜里帶風,雨絲經風一吹,似許多條纖細小蛇掉落在他脖頸里,游滑出滿身陰冷。他總有一種不祥預感,佛珠也幾乎要捏碎掉。
東南五省,一瞬間太多蛇舒展開盤縮的身體。因為醞釀、投喂了一個多月,肥滋滋地快長成大蟒了,在黑暗中上下四周游爬著。尖利的牙齒,血紅的信子,自己也不知道會咬到誰。有人要臨時倒戈,有人想黃雀在后,有人想趁亂摸魚,有人想不勞而獲,蟒蛇給指揮得凌亂了,連主人也已經認不得。
穆峻潭回到軍營,已是夜半。聽聞錦笙來過,隨扈她的衛兵也并未有不好的消息傳來,她安危無恙,他也就安下心待明日再問她有何事。
辦公桌案上放著安系內部將要被密捕革職的軍官名單,有舊唐黨及這兩個月內被唐義哲籠絡住的人。他無奈一笑,自己當初只想到兵變,老戴卻憑空捏造出一批數量巨大的軍火。說是安系內部的許多軍官并未受過多少思想教育,亦沒有思想準則,能同時抵得住軍火誘惑和旁人慫恿,縱然不是十分忠心,也不會成為近憂。鏟除唐義哲這一個龐大的異己須費些工夫,防患那些表面追隨卻暗藏異心的人則更費工夫。
老戴用一批莫須有的軍火吊著唐義哲,唐義哲用莫須有的軍火引誘著不安分者。旅長、師長、督軍,平時看著與唐義哲水火不相容的人也上了名單,著實令穆峻潭有些驚詫。
老戴把這批人分為三等,一等是要暗中殺掉斬草除根的,二等只需革職,三等是還可再用的。畢竟不能大換血,否則極容易激起另一場兵變。除唐義哲外,還有一個師長要斬草除根。這二人有一定的威望,留得青山在,說不準何時就會燒出一片熊熊大火。
縱然知道,穆峻潭也無法接受老戴的良苦用心。事實上,也由不得他接受與否,父親已經秘密下達了指令。他早已覺出,父親很后悔送他去學這么多年的軍事。
穆峻潭放文件時瞥見錦笙寫的卡片,順手拿起,后靠細看著。淡青色箋紙,洇墨的九個字,只有“林錦笙”書得行云流水。猜想錦笙與他一樣,是耐不住性子練字的,所有字里,唯有自己名字書得最瀟灑。
驀地,一件不合時宜的事情兜上心頭。安系的事、林家的事都快要有個結果了,緊連著的大麻煩,是他和錦笙的親事。
霓裳錦織造坊里,草草吃過晚飯,匠人們立即坐上了織機。轉瞬之間,織機聲連連,木織機和手拉機一同作業。從起初的不愿納新改動,到現在,每一點進步,每一次改良成功,都令他們心潮澎湃。
今日下午,要與東洋絲綢較量的絲織品種已全部剪裁成七尺見方的樣品送去了滬海永新百貨公司。由虞景廉與日方理事長親自監督著把中國絲綢和東洋絲綢全部打亂混在一起,沒有字牌,沒有任何標識,僅編列號次以區分。
方鶴對錦笙的警戒心減弱,錦笙與匠人們一同吃過晚飯,趁機跟著方少塵見識了好多霓裳錦祖本、樣本,直到夜半,還沉浸在一幅幅祖本的瑰麗中不舍離去。
伙計把新染好的胭脂紅花影紗捧了五匹到驗錦廳,又請方少塵去過目。錦笙跟著到驗錦廳,滿眼繁花似錦,尚不及夸贊,方少塵瞧出些問題,匆匆去了染作房。
錦笙坐在幾案上,把一匹花影紗打開舉起細看,燈光透過細密沙孔照進她眸子里,花簇鮮活亮麗起來。方少塵說是月季,她瞧著倒有點像西洋玫瑰。胭脂紅玫瑰,一小朵一小朵地盛開在眼前,像極了盧柏凌在一水間設計布置的兩個玫瑰花床。花種有些水土不服,從花骨朵時就很像月季。錦笙最喜的是梨花,可庭院里不允許種梨樹。當時,她頗有些瞧不上盧柏凌種的法國玫瑰,嘲笑他被法國朋友欺騙了。
現在她認為是玫瑰了,卻沒法子告知盧柏凌。
花影紗拂在她面上,她心不在焉地手一抖,那一匹紗由木芯子墜帶著,水泄般蜿蜒開,把她纏箍在月季花影里。心如明鏡,明鏡里模糊出一幕幕淡白的戲。
錦笙曾參加過一些新派人士的婚禮,不似老禮,望來望去一片紅海,耀眼刺目。但燕平人慣愛守舊禮,規矩大過天,輕易不肯改。陸哲峰的新娘子大膽穿了白色西洋婚服,怕老祖母要責難說穿喪服跪拜跟拜祖母靈堂似的,新娘子頭戴的紗改成了紅色的。露面喜紗由發髻垂至腰際,新派新娘子并不害羞忸怩,也不懼人看,離家的悲痛,新婚的喜悅,令新娘子臉上暈著溫煦的悲哀笑意。
其實,二人孩子都已半歲,對外宣稱在法國時舉行了西式婚禮,今日只是補禮。浩浩蕩蕩的儀仗隊伍,終究也逃不過人言可畏。“未婚生子”似一張淡色符咒,緊緊貼在新娘子帶點悲哀笑意的面容上。
倏然,錦笙記憶里的新娘子換成了張琳瑯的面容,一身筆挺西服的陸哲峰也換成了盧柏凌。新房里,林清嘉、童逸勤、薛明喻、宋泱澄鬧得最兇,逼問新婚夫婦的戀愛經過。
四人的正妻都是家里給選的,族里的老親,家世枝枝連連,講究個門戶相當。四人結婚時也談不上喜歡或厭惡,更像是給家里長輩娶回來,給家族交差完事。自己成完家也算是大人了,瀟灑起來更不受拘束。
婚床是新款式的四柱鐵床,帷幔鉤束在床柱上,四根鐵柱上各自用金鏈條吊著一只琺瑯金絲小花籃,里面裝著玫瑰花。
幾個男賓鬧完新郎鬧新娘,新娘子到底還是害羞了,映著玫瑰花色,臉頰緋紅。新郎官把新娘子護在身后,以看孩子為由扯開話題。奶媽把半歲大的男嬰抱來,大紅軟綢包裹著一個小人兒。新郎官接過來,俊美面容綻開花枝亂顫的笑意,把新房渲染到花團錦簇,恰似春風得意正當時。
錦笙的心室被恐懼悲痛浸泡到膨脹起來,擠壓得她喘不過氣,整個身子都似給人深深箍住,動彈不得。
方少塵緩步走進驗錦廳,柔軟的胭脂紅花影紗遮掩著,燈光下,花影繞身,錦笙清麗高貴且迷幻,忽令他有些辨不清男女。
走近細觀,花影紗下,錦笙靈玉通透的側面帶著悲哀無助,仿佛給悲痛定住了。方少塵心頭一軟,驟然想起王子儀說的梁山伯祝英臺,鬼使神差地喚了一聲“云笙”。
錦笙一驚,旋即由自己幻化的戲里走出,把腦袋上的胭脂紅花影紗胡亂扯下來,左右環顧一圈,問:“我六妹來柳蘇城了?”方少塵臉色一窘,連忙搖頭:“沒有,沒有。”
錦笙收斂著自己不安分的想法,也有些惱方少塵:“方少塵,你織絲綢織魔怔了!對你說了多少好話都不跟我六妹重修婚約,這時候又神神道道地喊我六妹。我警告你,你若對我六妹無意,就別去招惹我六妹!”說著就氣鼓鼓地走出驗錦廳,離開了霓裳錦織造坊。
方少塵把那匹胭脂紅花影紗重新卷著,無奈一笑:“我可不是魔怔了!怎會有那種想法。”
翌日,出梅乍晴,日光亮得有些驚人。白云蒸騰,濃綠的樹頂透出模糊圓日。錦笙雙眼微腫,那點女子心思充盈在眼皮上,給晴日照得無處可藏。
赤芍收拾床鋪時摸到溫濕的枕頭,心中升起一陣兒疼惜。她在枕頭里填充了野菊花葉子,為著五少眼目清涼。拿起枕頭時,往日的沙沙響聲帶些沉悶,也不知沾了多少淚水。回頭望,五少已戴著小圓墨鏡坐在沙發上,舉止間仍是她最熟悉的那個貴少爺,正拿起報紙要看呢。她默然低嘆幾聲,把絲帕包裹的相片收起,換了床單枕頭后,又重新放回枕頭下面壓好。
自盧柏凌走后,錦笙的餐飯都是叫到房間里吃,今晨她沒有食欲,只把重要的幾份報紙一一拿起來看。
幾份重要的報紙上皆有朱二少爺的尋妹啟事,報文內容卻并非尋妹,而是把朱瀟瀟現下被囚禁的洋房地址詳細到哪條大街、多少門牌號都給登了出來,這是直接管穆峻潭要人呢。最善阿諛奉承的朱老二,敢底氣這么足地惹穆峻潭,顯然背后有人撐腰。
報文已連登三天,今日還附帶著幾篇對穆峻潭的評議,長篇累牘,全是貶低譏諷話語。
穆峻潭的風流債,錦笙本不會關心。但第一天登出來時,葉執信苦著臉找到霓裳錦織造坊,跟錦笙解釋:“林小姐,您千萬別多想,千萬別生氣。少帥只單單為了朱五小姐的安危著想,過段時日就會放了朱五小姐。少帥人在柳蘇,要是真對朱五小姐還有舊情,也沒必要把朱五小姐關在滬海不是?”
韓國富、何樹德聽說方家新出了塔夫綢、巴黎緞,親自過來一探究竟,錦笙想要順便與二人商榷和日本商會較量絲綢工藝一事,省得再跑一趟滬海了。
話還沒說幾句,就被葉執信神秘兮兮地叫出驗錦廳,又聽了這番莫名其妙的低聲話,錦笙很生氣。避著旁人時,葉執信跟盛吉祥總是叫她“林小姐”,她可是林家五少爺,不是什么林小姐!
她一心要和韓國富、何樹德斗法,故也沒工夫細想葉執信為何莫名其妙地說那番話。知道韓國富、何樹德雖站在門后離得遠,耳朵卻伸得長在偷聽呢,她靈機一動,葉執信聲音低,二人定然猜不透葉執信為何對她低眉順眼,于是拍著葉執信肩膀高聲道:“葉隊長,在下不過湊巧救了少帥一命。少帥高義薄云天,在下著實欽佩。若有需要找少帥幫忙之處,我林錦笙一定會開口的。”絲綢同業會公所外的事,一傳十,十傳百,早傳走了樣。事情的本來面目復雜混亂,連三十余當事人都講不清楚。除卻方少泉是穆峻潭半個大舅子,外界也有傳聞說林錦笙與穆峻潭交情過深。
過命的交情,夠深吧?
聽了錦笙的答復,葉執信有點兒蒙。錦笙遞了兩次眼色催促他快走,他猶豫著,又聽錦笙低聲說:“你快走,我不生氣。不就個朱五小姐,本少爺壓根沒把她放在眼里!”其實,她還沒顧得上看報紙,根本不知發生了何事。
第三次看到朱二少爺的尋妹啟事,又正逢心情不佳,錦笙很惆悵。同時,又很費解,穆峻潭這個在風月場里游走的新派人物,怎么比她這個舊派少爺還不了解自由戀愛。新派人的自由戀愛不是講個兩相情愿嗎?怎么到穆峻潭這里,就變成了她可以自由地選擇何時愛上他?
穆峻潭進了城直接朝比賽館而來,比賽館近段時日熙熙攘攘,來往人員雜亂,他恐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特地穿了長衫。長衫衣料是從比賽館買的,手藝也和錦笙新添的長衫出自同一個裁縫。
比賽館樓上樓下擠了許多人,他好不容易擠進方家絲綢那間屋子,要走近錦笙尚有些困難。隔著幾個人望去,錦笙戴著小圓墨鏡,正把一匹綢子裹在身上比給兩個女子看。
穆峻潭聽力很好,依稀聽見她說:“妹妹你膚色白凈,穿這個芽綠色,就像是夏日里荷葉托出來的白蓮花一般。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誰也比不上你白凈可人。”說完把芽綠綢搭在左胳膊上,拿起另一匹墨綠綢半裹在身上,又對另一個女子說:“妹妹你膚色雖算不得白,可你瞧那些外國的電影明星,膚色也不白。你這樣的膚色在外洋很時興呢,這不馬上也要時興到咱們這里了。這墨綠色不挑皮膚,也襯膚色。日光、月光、電燈光一照,綠汪汪的翡翠一般。何須賽西施賽貂蟬,你自己就是個珍寶美人。”而后看向二人,說:“這料子有一種略硬的,秋冬里夾一層棉,做斗篷、做外衣皆可。也有一種軟綢,做旗袍最好,軟軟地貼在身上,方家的蠶絲和染料都滋養肌膚,穿久了,肌膚也跟綢料一般光滑細膩。”
兩個女子由錦笙陪著,面頰帶笑地選了八匹現有的絲綢料子,因家住柳蘇城,于是由伙計專門送到府上去。二人從穆峻潭身旁走過時,穆峻潭還特意看了一眼,呃,樣貌氣質有些差強人意,無法賽西施賽貂蟬,更算不得珍寶美人。瞧著比錦笙都年長幾歲,卻被錦笙那聲“妹妹”及夸贊給哄得眉眼漾笑。他這才驚覺,錦笙不僅伶牙俐齒,還舌燦蓮花。
湊巧了,穆峻潭選的長衫與錦笙所穿的長衫都是蟹殼青。方家的蟹殼青,在光亮照耀下,總覆著一層淡淡的碧玉色彩,光彩中又透著古雅。錦笙在外面搭了一件香雪紗馬褂,愈加幻影空靈。
錦笙沒有看見穆峻潭,親自示范后,轉身教新招來的兩個小伙計要如何伺候主顧。她簡略說完,心中又不免一笑,瞧著老周雖是古板迂腐,但是伺候起客人來,燕平四九城里沒一個掌柜能比得上他。她說甜話的功夫,還是從老周那里學來的呢。
兩個穿著干凈整齊、長相白凈的小伙計立馬現學現用,一開口自然不敢叫“妹妹”,欠身哈腰地叫著“小姐”“太太”。
錦笙再轉身,穆峻潭已行至她跟前,黑色盆式帽半遮臉龐也掩不去他的獨特氣質。與穆峻潭牽扯不清這幾個月,由厭惡到躲避,錦笙對他倒是愈來愈熟悉了。同樣的蟹殼青薄綢長衫,穿在他身上襯得氣宇軒昂,穿在她身上卻顯得小巧別致。一室的璀璨擁擠,穆峻潭眼中也只看得進錦笙,抬了抬胳膊,把由滬海買來的點心拎給她看。衛兵坐最早一班火車送來的,里面有西餐廳大師傅新做的果子面包和奶油卷酥,還有幾樣滬海的特色糕點和一盒朱古力。
錦笙沒有吃早飯,方才一直忙著不覺,這時候聞見面包糕點的甜香,便覺著很餓。穆峻潭捕捉到她抿唇咽口水的小動作,帽檐遮蓋的眉眼徐徐漾開笑意。她在他心里就是如此精靈古怪,世故圓滑是真的,天真稚氣也是真的,兩樣湊在她身上,偏偏起不了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