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此為何地？”少年聲音微顫，裹緊了單薄的衣衫，目光掃過四周。越往深山行去，寒氣越是蝕骨。周遭古木虬結(jié)盤踞，猙獰如鬼爪，濃密枝葉交織成一片不見天日的穹頂，將人囫圇吞噬，仿佛置身妖魔巨口，連呼吸都帶著森然鬼氣。

恰在此時(shí)，數(shù)聲鴉啼破空，嘶啞凄厲，自頭頂沉沉壓下。

少年渾身一僵，汗毛倒豎，不自覺將聲音壓得更低，幾近耳語：“徒兒憂心……此地恐是妖魔盤踞之所。”

走在前方的女子聞聲回首，饒有興味地打量著身后這位白衣勝雪的少年公子。月華映襯下，他面如冠玉，風(fēng)姿清雅，倒真如話本子里走出的翩翩佳公子。

她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低語輕喃：“倒是塊做‘小白臉’的上好胚子，如此……也不算辱沒了。”

少年瞬間面頰漲紅，眼中隱有怒意翻涌：“你……你說誰？！”

女子眸光微動(dòng)，心下了然。想是自家?guī)熼T規(guī)矩森嚴(yán)，這少年郎平素端著架子慣了，被人一語戳破心底那點(diǎn)不足為外人道的傲氣，羞惱交加罷了。

“公子膚白勝雪，風(fēng)儀出眾，自然當(dāng)?shù)么俗u(yù)，何須赧然！”她笑吟吟地補(bǔ)了一句，卻見少年臉色愈發(fā)紅透，眼中羞憤幾乎要溢出來。女子心中頓悟：是了，定是師門嚴(yán)苛，自幼拘束，今日被我這般直白點(diǎn)破并夸贊心頭所好，一時(shí)感激涕零，難以自持。

一念及此，她看向少年的眼神便多了幾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憐憫，微微頷首，傳遞著“我懂你”的深意。

少年像是被這眼神徹底點(diǎn)燃，激動(dòng)之下竟欲上前擁抱。

女子正思忖著“男女大防”與“呵護(hù)脆弱心靈”孰輕孰重，一道玄色身影已橫插進(jìn)來，手臂如鐵，穩(wěn)穩(wěn)攔住少年。

“青玄，慎行。”

那喚作青玄的少年深深剜了她一眼，終是默然退至一位老者身后。

“唉，你……”女子欲言，卻被一道清冷女聲截?cái)唷?

“雪月，回來！”

她回首望了眼姑姑，又瞥向那玄衣男子，終是壓下心緒，低嘆一聲：“罷了。”

此時(shí)，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望著周遭荒蕪，發(fā)出悠長喟嘆：“百年光陰……此地也曾是冠蓋京華的繁華盛地啊！不想竟凋零至此，當(dāng)真是……造化弄人！”

眾人好奇心陡起，目光灼灼望向老者。如此荒僻鬼域，也曾繁華？

“前輩，您莫非知曉些舊事？”一位宗門弟子忍不住問道。

老者目光投向蜿蜒山徑旁，那些被歲月侵蝕、只余殘骸的古道基石，緩緩開口，聲音蒼涼：“數(shù)百年前，天下板蕩，群雄逐鹿。傳聞滄瀾深處有‘雪月閣’，承上古之力，掌造化之機(jī)——可使萬物成焦土，亦可令荒蕪化生機(jī)！得雪月閣者，可主天下沉浮！”

眾人屏息凝神，仿佛被卷入那段湮滅的秘史。

雪月閣……雪月在心中默念。她此行本就存了探尋身世之謎的心思，姑姑諱莫如深，或許……答案就在這斷壁殘?jiān)校?

“前輩，既是如此煊赫，何以竟至……這般境地？”她忍不住追問。

老者又是一聲長嘆，目光穿透彌漫山嵐，似看到當(dāng)年血火交織的慘烈：“盛名之下，必有傾覆之危。初時(shí)各方雄主，無不競相拉攏。然雪月閣世代祖訓(xùn)：繼任閣主，必立重誓——若非天命所歸，絕不可卷入紅塵紛爭！奈何……末代閣主終是涉足其中，更欲逆天改命，終遭天道反噬，舉族……盡歿！”

唏噓之聲四起。

“可惜，可嘆……”

“天命昭昭，豈可輕逆啊！”

天命反噬？雪月心底冷笑。何為天命？不過是勝者書寫的冠冕之詞罷了。雪月閣傾覆之秘，豈是這輕飄飄四字所能蔽之？世人愚昧！

“快看！前方有座破廟！今夜不必露宿荒野了！”前方探路之人興奮高呼。

眾人循聲望去，天色已墨，山雨欲來，那破敗廟宇的輪廓宛如救星。隊(duì)伍立時(shí)加速，紛紛涌入廟中避雨。

雪月百無聊賴地環(huán)視席地休憩的眾人。此行本是因蘭陵江氏尋得“噬魂玉”卻無力掌控，遍邀各大宗門世家共商處置之法，師尊才允她隨姑姑下山。臨行前，師尊曾言：“汝心中所惑，此行必有解答。”

目光掠過閉目養(yǎng)神的姑姑，雪月心念一動(dòng)：時(shí)機(jī)正好！何不趁此探訪那與她同名的雪月閣遺跡？一念及此，心潮暗涌。

她悄然離廟，循著蜿蜒坡道向山深處潛行。不多時(shí)，一片被瘋長荒草幾乎吞沒的樓臺(tái)廢墟呈現(xiàn)眼前。歲月無情，繁華盡掩于蔓草之下。

再往深處，一點(diǎn)微弱燈火，竟孤懸于一片殘破之中——竟有座完好屋宇！

此地怎會(huì)有人？

她心下一凜，正欲上前，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扣住她腕間！寒意刺骨，瞬間激起一身雞皮疙瘩——莫非真撞上了邪祟？她前番與赤魔惡斗損耗的真元尚未盡復(fù)！

雪月反應(yīng)極快，旋身一腳蹬開鉗制，長劍已然出鞘，寒光直劈而下！

“剛救了你，轉(zhuǎn)身便恩將仇報(bào)？”一個(gè)微冷的熟悉聲音響起。

她定睛一看，竟是白日那玄衣男子！

“夜半更深，葉公子尾隨我做甚？”她收劍，語氣不善。

“噤聲！”他目光銳利，緊盯她身后。

“什……”話音未落，葉長澤長劍已如驚鴻出鞘！身后傳來一聲凄厲嘶嚎，腥風(fēng)撲面，一條水桶粗細(xì)的斑斕巨蟒轟然倒地，蛇頭滾落她腳邊。

雪月自幼隨師兄們斬妖除魔，膽氣頗壯，唯獨(dú)對(duì)這滑膩冰冷的蛇蟲之物，懼入骨髓。猶記當(dāng)年收服后山蛇妖，對(duì)方顯出原形，嚇得她當(dāng)場棄劍，死死抱住師兄不撒手，此事被那討厭的九月足足嘲笑了兩年。

此刻，那猙獰蛇頭近在咫尺，幽冷蛇瞳似在瞪視。雪月腦中嗡的一聲，身體快過思緒，猛地一躍，死死攀住了身側(cè)唯一的熱源——葉長澤。

頭頂傳來一聲極輕的、帶著點(diǎn)無奈氣音的詢問：“姑娘……打算抱到幾時(shí)？”

雪月僵住，慢吞吞松開手，強(qiáng)作鎮(zhèn)定：“公子誤會(huì)了，此乃權(quán)宜之計(jì)，絕非有意輕薄。”她心中默念大師兄教誨：青冥燕氏風(fēng)骨，縱是丟臉，也須丟得理直氣壯！

葉長澤抬眸，那眼神分明寫著“看你怎么圓”。

雪月清咳一聲，面不改色：“此乃雪月閣故地，昔年何等神異？縱使覆滅，余威猶存，自有靈性生靈守護(hù)。公子方才辣手屠戮，恐褻瀆先靈，小女子情急之下，意在阻攔，實(shí)屬無奈之舉！”這理由，她自己聽著都覺圓滿。

葉長澤未置可否，轉(zhuǎn)身便走。

雪月瞥了眼那滲人的蛇頭，心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暫且忍了，快步跟上。

“葉公子……”

“葉長澤。”他頭也不回。

“啊？”

“我的名字。”他頓步，回望她一眼。

這人，果然孤冷。雪月自詡熱心腸，不同他計(jì)較便是。

“長澤君意欲何往？”

“尋出路。”

“你我并未陷入陣中，何須尋路？”雪月不解。山中雖有薄瘴，但來時(shí)路徑分明可見。

葉長澤順著她所指方向望去，眸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旋即隱沒。

“你……還能看見什么？”

雪月瞬間明悟其中關(guān)竅：“你……看不見？”

葉長澤沉默，神情已是答案。

“我身后……可是燈火通明，樓閣儼然？”她聲音微緊。

他凝望她所指之處，目光穿透沉沉夜霧與虬枝亂影，緩緩搖頭：“不能。”

雪月心頭劇震！恐懼與一種隱秘的、近乎戰(zhàn)栗的激動(dòng)交織翻涌。此行拜會(huì)江氏是表，探尋身世之謎才是里！這雪月閣……與她必有斬不斷的牽連！

她回望那片唯有她能見的燈火，決然轉(zhuǎn)身，對(duì)葉長澤鄭重一揖：“沿長澤君身后方向，直行三里，瘴氣自消。雪月尚有未竟之事，就此……別過。”言罷，她毅然朝那虛幻燈火邁步。

山間寒氣砭骨。越靠近燈火，步履越是沉重，無形的阻力與刺骨寒意層層裹挾而來，如陷泥沼。

肩頭忽被輕拍。

雪月悚然一驚，反手便是一掌擊出！

葉長澤被掌風(fēng)逼退兩步，穩(wěn)住身形，唇邊竟?fàn)科鹨唤z極淡的弧度：“姑娘既慷慨指路，葉某豈有獨(dú)善其身之理？”夜色中，他眸色深湛，笑意清淺。

雪月微怔，暗忖這人笑起來倒是……惑人心魄。

“公子不必掛懷！”

他未接話，只看著她略顯滯澀的腳步，問道：“可是步履維艱？”

雪月點(diǎn)頭，隨即反應(yīng)過來：“你……不受影響？”

“方才觀姑娘行止滯重，氣息沉濁，故有此猜。”他神色坦蕩，“若姑娘不介意，葉某愿背負(fù)一程。出山之后，今日之事，絕口不提，必不損姑娘清譽(yù)。”

于是，兩道身影，一高一低，在幽暗詭譎的山林間悄然穿行。男子步履沉穩(wěn)，女子伏于其背，只聞衣袂與枝葉摩擦的窸窣聲。

“長澤君，”雪月的聲音自他頸側(cè)傳來，“小女子有一問。”

“講。”

“君去而復(fù)返，固是報(bào)我指路之恩，然此情此義，斷不至以身犯險(xiǎn)之地步。此刻回頭，猶未晚矣。”她語帶試探。

葉長澤不答反問，聲音低沉：“你夤夜至此，是為探訪雪月閣？”

她早已習(xí)慣他這反問的脾性，坦然道：“莫非公子亦是？”

“祖上與雪月閣淵源頗深，葉某心中……亦有大惑未解。”他坦言。

雪月頷首，不再追問。

“我以為你會(huì)問，所惑為何？”他語氣似有探究。

“是么？我竟不知……”雪月話音未落，一道凌厲劍光破空斬來，快逾閃電！

葉長澤反應(yīng)如電，攬住她腰身疾旋數(shù)丈，堪堪避開那致命鋒芒。

“何人在此？竟敢擅闖雪月閣禁地！”清冷女聲自虛無中響起，帶著穿透百年的肅殺。

雪月自他背上滑下，凝眸望去。只見一素衣女子手持青鋒古劍，身影虛實(shí)不定，立于瘴氣之中。

“你……可看得見她？”雪月急問葉長澤。

葉長澤凝神感知，除了方才那驚鴻一現(xiàn)的劍光與彌漫的陰寒殺氣，眼中唯有無盡瘴霧。他搖頭。

雪月心念電轉(zhuǎn)，毫不猶豫地伸手，緊緊握住他微涼的手掌：“抓緊我！無論發(fā)生何事，萬勿松手！”

他掌心微動(dòng)，回握，無聲頷首。

雪月深吸一口氣，牽著葉長澤，一步步走向那持劍女子，神色端凝，執(zhí)禮甚恭：“晚輩青冥山燕雪月，途經(jīng)滄瀾，敬聞此乃雪月閣故址，特來拜謁。見前方樓閣猶存，燈火未熄，故冒昧前來，拜會(huì)前輩。”

那女子目光如電，在她與葉長澤身上來回掃視，最終定格在雪月臉上，眼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連握劍的手都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你……能看見前方樓閣？”

“正是。”雪月坦然承認(rèn)。

女子沉默片刻，周身凜冽之氣稍斂，聲音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我……已在此等候二位……百年之久。”

百年？！雪月心頭劇震。

“前輩可能……解晚輩心中之惑？”她聲音微顫。十八載身世迷云，師尊諱莫如深，答案近在咫尺！

“由此而入，汝心中所惑，自有解答。”女子抬手，指向那燈火深處。

就在此時(shí)，雪月感到緊握的手猛地一緊！身側(cè)的葉長澤眼神驟然迷離渙散，仿佛陷入某種幻境，眸底霧氣彌漫，復(fù)雜難辨。

“小心，站我身后。”他低語傳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將她的手握得更牢，目光卻穿透她，死死鎖住那一片唯有她能見的燈火樓臺(tái)，如臨大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