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世界·譯文版(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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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開刃(下)(1)
作者/[英]K.J.帕克 翻譯/胡紓
插畫/Czech.XIE
驛站是白色的方形建筑,屋頂是平的,就坐落在路邊,在兩面峭壁之間那一英里寬的平地上。房子周圍沒有任何附屬的場壩、院子、花園,所以活像是被人無意中扔在那里的,類似貨車上落下的木頭箱子。遠遠看去它不過是間小茅屋,但越是靠近它就越大。伊瑟姿說:“簡直跟新年神殿差不多呢。”季若特想了想,然后說它多半還更大些。
奧多說:“作為中轉站,它確實顯得相當宏偉了。”
茲米瑟斯打個哈欠。“原先是大教堂來著,”他說,“建在一座城市的中央廣場上。”他坐直些,伸手指向窗外,“看見遠處那條線了嗎?好幾百年前那是一條河。這片平原曾是佩爾米亞的糧倉。但是河改了道,城市就被遺棄了,現在連它的名字都沒人曉得,就只剩下了那東西。帝國拿它作關棧。佩爾米亞人接手以后本來想把它拆掉,可它太大了,他們也就放棄了。大戰期間這附近還打過一場仗。”
“瑟蒙,”奧多說,“也就是說這里肯定是……”
“非常正確,”茲米瑟斯贊許道,“這是旦澤的瑟蒙。不是你父親打的仗。”
奧多問:“我們打敗了,對吧?”
“這名字有點耳熟,”蘇伊達斯說,“不過我從沒加入過第三軍。”
馬車停下,蘇伊達斯打著哈欠伸展身體,茲米瑟斯越過他伸手開門,“上回聽說這里駐扎著一個小隊的帝國軍。沒準我能說服他們帶我們去美特,比阿蘭姆·查塔特強。我盡力,不過我說,別抱太大希望。”
驛站大門少說有十二英尺高、六英尺寬,綠色的青銅上裝飾著浮雕飾帶——人頭、有翼的獅子和鳥頭的人類。就在門的正中央,有人用樹膠粘了一塊木板在門上。木板上寫著用另一扇。茲米瑟斯徑直走到門前,用指尖輕輕一推。門開了,非常順滑,一點聲音也沒有。“在這兒等著,”他對把自己夾在中間的兩個阿蘭姆·查塔特說。奇怪的是那兩人竟顯得很緊張。說完他就走進門里。
“你們發現了嗎,”奧多輕聲說,“車夫換了。”
季若特往后看。車廂頂上坐著一個老頭,外套比他的個頭大了兩個號。但他不是在馬房接上他們的那個老頭,而且他身邊也沒有十四歲的孫子。
“好吧,”片刻的沉默過后蘇伊達斯說,“另外那個車夫不肯繼續走,于是他們就換了一個。”
“什么時候換的?”奧多問。“阿蘭姆·查塔特的巡邏隊總不會帶著后備的車夫以防萬一吧。”
“中途我們確實兩次停下打水,”富蘭特澤士溫和地說,“也許是那時候換的。”
伊瑟姿指出:“兩次都是在荒地里。”
富蘭特澤士嘆氣:“你想暗示什么?”
“我沒暗示任何事,”奧多說,“我只是想提一提,萬一有關系呢。”
季若特意識到阿蘭姆·查塔特聚集在一起,正好把他們和馬車隔開,心里不由有些不安。那些人在用一種輕柔的高音彼此交談。蘇伊達斯說:“我感覺他們似乎不大樂意進那房子里去。”
伊瑟姿悄悄說:“他們什么時候走了我才是要開心壞了。”
“你會開心的。啊,他回來了,”蘇伊達斯說。門開了,茲米瑟斯走出來,“如何?”
“這里駐扎著一隊帝國軍,”茲米瑟斯疲憊地說,“之所以這里由帝國軍駐守,是因為阿蘭姆·查塔特不肯留在這兒。霉運什么的。我覺得他們好像不喜歡這兒的繪畫藝術。總之,帝國軍不可能把阿蘭姆·查塔特留在這兒駐守、自己送我們去美特。不過呢,”他吸口氣繼續說,“阿蘭姆·查塔特也不會帶我們去美特,因為這是他們轄區的盡頭了。帝國軍的那位軍官說,他會派人去路上的下一站,從那里借五個人,再派五個他自己的人給我們,他們兩邊最多也只能勻出這么多人了。這支聯合小隊會帶我們去美特。幸運的話四十八小時后就能出發。在那之前我們只能困在這兒。抱歉,但我盡力了。”
富蘭特澤士扮個哀傷的表情,但季若特和伊瑟姿都咧開了嘴。“兩天時間休息,”伊瑟姿說,“我一點也不介意。”
“我們預定要在美特比賽呢,”富蘭特澤士說,“如果在這兒耽擱兩天,那就趕不上了。”
“你聽到的那個微弱的聲音是我的心碎了一地。”伊瑟姿開心道,“那,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想洗澡,大概一點指望也沒有吧?”
恰恰相反。浴室是方形的,內部貼著大理石,天花板高到不可思議,上面描繪著海戰主題的濕壁畫,中帝國古晚期風格。總共九個浴缸并排擺放,全都是用整塊玄武巖挖成的。四根雕刻出凹槽的大理石柱子支撐起斑巖建造的大水箱,柱子上仍能看出曾經鍍金的淡淡痕跡;一列鉛水管從水箱往浴缸里注水。浴室里冷得像冰,還隱約有一絲臭雞蛋味兒。
驛站的指揮官是個極精致的年輕帝國上尉,名叫波迪拉。他迎接他們時穿的衣服實在很像僧袍,只不過兜帽邊緣鑲了一圈老虎皮。他腳踏紅色靴子,腳背上并排著九列鷹頭形狀的銀鉤。這人本來長相極美,只可惜他的鼻子幾乎被連根削掉了。
(“也就是說他卷進了帝國的政治內斗,”茲米瑟斯解釋道,“參與陰謀和密謀的貴族,被逮住了就要被削掉鼻子。意思是他們依然可以做現役軍人,但永遠得不到晉升,也不能競選重要的公職。行話叫作‘皇帝陛下神圣的慈悲’。盡量別盯著看。”他好心地添上最后一句。)
晚餐是在郵件收發室吃的,那是個帶穹頂的房間,天花板比家鄉的“勝利塔”還高。波迪拉坐在一張長餐桌的首位——“過去我們用它來給郵件分類的”——客人擠在他那頭的周圍,二十個左右的帝國士兵在桌子末端安靜地用餐。他們吃的是迷迭香烤羊羔肉,外加白面烤餅,稍微不大新鮮。
“就我聽說的情況看,你們能全身而退實在幸運,”波迪拉含著滿嘴食物說,“聽說阿蘭姆·查塔特發了點兒瘋,把一群當地人砍了。他們不大高興。我還沒聽說別的地方有什么麻煩,不過事態如果不擴散到其他大型礦鎮,那就要算是小小的奇跡了。當然,你們不必擔心。你們的下一站是美特對吧?在那兒不會有事,完全是另外一類地方。”他停下來,羞答答地瞟了奧多一眼,“似乎我有幸與卡努斐克斯將軍的兒子共進晚餐。”他說。
奧多抬起眼睛,悶悶不樂地點點頭。“奧都勒森圖魯斯·卡努斐克斯,”他說,“幸會。”
“念軍校時我研究過你父親的戰役,”波迪拉說,“我哥哥還在鉤河之戰跟他打過。”他那口氣就好像兩人是一起念書的交情,“過去我哥哥總說他很有戰術頭腦,高明之極。”
大家注意到他用的是過去式,但誰也沒說什么。“他對你們的人評價很高,”奧多顯得有些尷尬,“有一次他告訴我說,他這輩子只怕過兩樣東西,其中之一就是帝國的重騎兵。”
波迪拉似乎很高興。“另一樣呢?”
“我母親,”奧多回答道。波迪拉覺得這笑話棒極了。他想跟奧多討論維爾讓三角洲戰役那些比較精妙的細節,但奧多禮貌地拒絕了。“恐怕我是家族里的老百姓,”他說,“談到我父親的戰斗,我的無知令人發指。我敢說你對它們的了解遠勝于我。”
后來人家領他去了他的房間(在三樓,一尊巨型雕像的軀干從地板上冒出來、消失在天花板背后,表明當他們把上層空間分割成樓層時,他們不愿或者沒能摧毀雕像,于是只好繞著它修),他發現枕頭上放了一本書:《因圭奧末對斯科利亞的卡努斐克斯之戰役的評述,一到五卷》。他嘆口氣,輕輕把書放到地板上。
早餐擺在警衛室,空間狹小、天花板低矮。屋里擠滿桌子椅子,三面墻都擺著一架架長槍,刀刃锃亮,山茱萸木的槍桿剛剛抹過油,閃著微光。第四面墻上是一幅壁畫,跟他們在別處見到的濕壁畫和馬賽克圖案風格迥異。在白色的背景上,畫面的色彩驚人地艷麗,筆觸粗糙卻活力四射。畫作的標題用一英尺高的字母寫在頂部中央:《希納斯的光榮勝利,15/71435 AUC》。畫的主體是戰斗場景。左邊一支紅、藍大軍,火柴棍一樣的胳膊、腿,小絨球似的腦袋,他們朝著一條彎曲的藍線行軍,那應該是一條河。同樣的彎曲藍線在畫面中央又畫了一次,紅、藍火柴人正痛毆一小群綠、橙火柴人。在畫面右側,紅藍押著長長一列綠橙去一個灰匣子似的建筑,然后砍了他們的腦袋。在最右邊,頭顱堆出的金字塔旁有一行潦草的金色小字:偉大的佩爾米亞永遠勝利,打倒斯科利亞人。
“早上好,”波迪拉笑容燦爛,“希望你們昨晚睡得還好。”
“非常好,謝謝。”富蘭特澤士刻意不去看那幅畫。他還企圖阻擋蘇伊達斯的視線,可惜他個頭太小,而蘇伊達斯又太高了。伊瑟姿直盯著正前方桌上的那盤香腸。
“請坐,”波迪拉說,“恐怕飲料只有葡萄酒和山羊奶。這地方根本弄不到果汁,水呢也不值得冒險去喝它。”
他們坐下來。蘇伊達斯盯著壁畫皺眉。奧多問:“借問一句,那是斯梯邦·烏羅什的畫嗎?”
波迪拉歡快地點頭。“大戰期間他在這兒駐扎過,”他說,“你喜歡?”
“我父親收藏烏羅什,”奧多回答道,“家里有很多,所以我算是跟它們一起長大的。”
“當真,”波迪拉露出欽佩的表情,“我還以為稚拙派在佩爾米亞之外不怎么為人所知呢。”
“其實呢,”奧多說,“我相信他正好收藏了這一幅的姊妹篇。希納斯,不過是從右向左的。他要是看見了肯定會喜歡。”
蘇伊達斯哈哈大笑。季若特問:“很有收藏價值嗎?你們說的那些畫?”
“我相信它們在帝國被大大低估了,”波迪拉說,“不過最近大家對稚拙派的興趣有所增加。我自己不久前很幸運地得到了一幅布雷納的畫。再過比方說十五、二十年時間……”
蘇伊達斯說:“我們的掌旗軍士在希納斯丟了一條腿。”
“我父親當時還年輕,是騎兵中尉,”奧多說,“不過他那側的軍隊沒有參加最激烈的戰斗。崩潰的是左翼。”
富蘭特澤士清清喉嚨。“我在想,”他說,“有沒有可能借間屋子給我們練習呢?因為我們接下來兩天都會在這兒……”
波迪拉朝他眉開眼笑。“我正想跟你們說這事呢,”他說,“我和我手下這些人——好吧,我們最多也只能說是熱心的業余愛好者,跟你們打自然是遠遠不夠格的。但如果你們愿意,而且如果能對你們的訓練計劃有所幫助,我們很樂意給你們當練習對手。”他稍一遲疑,然后飛快加上一句:“當然了,如果你們覺得不合適,我們完全理解。”
“哪里,對我們大有幫助呢,”富蘭特澤士說,“大有幫助。你覺得有沒有可能借些裝備給我們呢?我們自己的似乎弄丟了。”
裝備不成問題。季若特挑了半天,好容易才下定決心選中一對鈍劍,質量一流的梅尊廷,由波迪拉的副官貢獻。挑長劍蘇伊達斯無從下手,干脆閉上眼睛隨便拿了一把。小劍只有一把沒開刃的,但它美極了;看見它伊瑟姿整張臉都亮起來,而劍主人則紅了臉,懇請她把它當成禮物收下。這里沒有砍刀,不過奧多自己已經有了一把。
季若特跟波迪拉賽了五場。后者水準不錯,但明顯是老派風格,季若特的直刺對他來說像是完全出乎意料的震驚;他站在原地,低頭看自己胸口上拱起的劍刃,好像在思索這鬼東西怎么可能到那兒去了。季若特把這招教給他,還順便教了他側步和直線上的轉右腳閃躲。“等你回帝國老家,那是再也沒人能擋得住你了。”
“我是不會回家了,恐怕,”波迪拉靜靜地說,“搞得太燙手,害我自己待不下去了,恐怕是。不過不說這個。”
蘇伊達斯在顯擺。他花了一個鐘頭練習解除對手的武裝,而他本來就已經很厲害了。同時他還發現那幅畫讓他越來越心煩。“去它的,”他把剛剛奪過來的劍還給那個摸不著頭腦的藍皮膚,“咱們來試試別的。”他把自己的劍靠在墻上,臉上露出微笑。“好,”他說,“我要你來殺我。”
“抱歉?”
蘇伊達斯皺眉。“你聽見了。”他說,“你有武器,我沒有。來試試砍掉我的頭。假裝現在還在大戰時期什么的。”
那個帝國士兵望了波迪拉一眼,后者點點頭;于是他上前一大步,擺出高位后部起式,然后愣住不動了。蘇伊達斯嘆氣。
“見了鬼了,”他說,“你想象我是個無力還手的老頭子,而你準備把我砍成兩半。來吧。”
帝國士兵從高位后部起式轉到中部起式。“哦,看在老天分上。”蘇伊達斯說著一腳踢向對方脛骨。帝國士兵向前踉蹌,他趁機搶過對方的劍、把他推倒。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拉對方起來。
“見鬼,我說,我怎么不記得你們這些人在考塔山有這么羞澀呢,”他說。那個帝國士兵看著他。“你參加過大戰嗎,大兵?看你年齡像是夠了。”
帝國兵輕輕點頭。蘇伊達斯咧開嘴。“我也打了,”他說,“我是守在山脊頂上的那群混蛋之一,你們的指揮官朝我們扔過來半個旅呢。當然我們把你們砍成一片片地趕下去了,不過有那么一會兒工夫仗還算打得挺有意思。你不會正好參加了那一戰吧?”
帝國兵默默地搖頭。富蘭特澤士清清喉嚨,但沒人對他感興趣。
“也幸虧你沒去。”蘇伊達斯說,“好吧,別跟一坨布丁似的傻站著。殺了我。”
帝國兵沖上去,使了一記長刺。這次是認真的,既有速度又有角度。蘇伊達斯險險躲開,只一個大拇指的寬度,然后他奪下對方的劍,把對方從肩膀上扔出去,“這才像點樣子,”他從地板上把劍踢給對方,“再來。”
帝國兵沒動,他看著波迪拉,后者聳聳肩。于是他站起來、撿起劍、再度長刺。他學得很快。他沒給蘇伊達斯留下側面移動的空間,但就在季若特以為這一劍要刺中目標的時候,蘇伊達斯雙手張開往前伸、在劍身兩側合攏;他把對方的劍拉到自己頭頂,邁步走到劍底下,用力踩上對方的腳背。帝國兵癱倒,蘇伊達斯拿著他的劍退后一步。
“要想空手奪劍,又不想把自己的手割傷,就這么做,”他對整個世界宣布說,“這是最棒的招數之一。只要能做到,你就只比不死之身稍遜一籌。問題在于,除非你第一次嘗試就能完全做對,否則你下半輩子都只能用大拇指挖鼻孔了。”
波迪拉輕聲咳嗽。“不介意的話請別損壞我的兵好嗎?”他說,“他們也許不算什么,可我也沒有別的兵了。”
“也許你能教教我,”奧多跨出四大步,走到蘇伊達斯和帝國兵之間,后者完全沒有想從地上爬起來的意思,“看起來,這招數我像是用得著。”
蘇伊達斯看著奧多,好像不明白他在說什么,然后聳聳肩:“當然。我們需要一根又薄又長的木片。上尉?”
波迪拉十分樂意提供協助。頭三次奧多戴著厚手套,但總也抓不住要領;蘇伊達斯三次擊中他的太陽神經叢,打得他喘不上氣。最后伊瑟姿沖蘇伊達斯嚷嚷起來,他還咧嘴直笑。
“當然了,戴手套是沒法弄的,”他說,“摩擦力不夠。現在試試赤手。”
這回奧多抓住了假劍、好容易把它弄偏了。他開心地笑起來,蘇伊達斯則嘲笑他。“沒錯吧,”他說,“再來一次。”
帝國軍都圍攏來看,蘇伊達斯似乎不大樂意,嘀咕著什么可不想把自己的絕招教給敵人。但奧多逼他又來了一次,這回他一只手里扎進一根老長的木頭碎片。
“這是因為你還是想去抓,”蘇伊達斯告訴他,“應該是擠才對。再來。”
奧多沒再犯同樣的錯誤。接下來四次他都完美地繳獲了木片,這時他說:“可以用劍試試了嗎?”
“隨你,”蘇伊達斯說,“你說了算。要是手指斷了可別怨我。”
奧多退后一步,季若特把磨鈍了劍刃的長劍遞給蘇伊達斯。蘇伊達斯擺出低位中部起式,然后拉近距離;但這次他沒有刺,而是舉劍朝奧多頭頂砍下去。奧多完美地接住劍身往上抬,然后進步擋住蘇伊達斯的雙臂。
“現在你算是懂了。”蘇伊達斯說,“知道自己能行,于是你就真的有可能做到了。”
“有點像飛行,”奧多回答道,“我們用砍刀試試好嗎?”
蘇伊達斯皺眉。“多謝你,我可不準備把我那把不算太爛的砍刀磨鈍,”他說,“天曉得什么時候會派上用場。”
“沒關系,”奧多說,“不用磨。”
蘇伊達斯看著他。“問題在于,”他說,“我自己從沒拿砍刀試過這招。刀刃的形狀不同,平衡也不一樣。我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奧多朝他微笑。“就像飛行,”他說,“我愿意試試,只要你愿意。”
富蘭特澤士開口說話,同時伊瑟姿也說:“奧多,別犯傻。”可奧多根本沒聽。蘇伊達斯又看他一眼:“我不喜歡這主意。我們把刃磨掉。沒必要冒這種愚蠢的風險。”
“我覺得關鍵就在于冒險,”奧多溫和地說,“否則就不是真正的練習了,只不過是游戲。”
“我們的武器庫里有個大砂輪,”波迪拉很快地說,“我派軍械師去做,花不了多少時間。”
奧多搖搖頭。“沒有風險,”他說,“真的。如果我們不能做對,那還不如不做。”
蘇伊達斯露出驚恐的神情。“抱歉,”他說,“那樣的話你得另外找人陪練。砍刀不是拿來鬧著玩的。”
“劍也一樣,”奧多柔聲說,“求你了,蘇伊達斯。而且別放水。在美特要跟我打的佩爾米亞人可是來真的。”
看蘇伊達斯那模樣幾乎像準備撒腿逃走,但他穩住了。“那隨你便吧。我去拿砍刀。”
“用我的。”奧多拉開外套,只見他皮帶底下支出一把砍刀的刀柄。他抽刀遞給蘇伊達斯,后者接刀的動作就好像那是某種讓人惡心的東西。他將食指繞在護手上,又后退一步問:“準備好了?”
“等你。”
蘇伊達斯揮刀。他盡了全力,手腕略微轉動,好讓刀刃來到恰當的角度,力量依次透過肩膀、手肘和手腕發出,就好像把砍刀當成了鞭子。他從四十五度角攻入,以獲取最大的剪切力。奧多原地不動,然后,等到最后一刻,他合攏了雙手。他在刀刃距離自己脖子還有大約八分之三英寸時將它接住,再把它往側面一扭、利落地從蘇伊達斯手里奪走,就好像摘蘋果。
奧多說:“謝謝你。”蘇伊達斯瞪著他看,“這招確實非常有用。你多半會救我一命呢,說真的。”
蘇伊達斯后退一步,就好像防著奧多攻擊自己。他的眼睛粘在砍刀上。他在發抖。
奧多問:“我們再試一次好嗎?”不知為什么,季若特心想:真殘忍,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殘忍的話了。“看在老天爺分上,”伊瑟姿嚎起來,“拜托你們把那東西收起來好嗎?趁還沒人受傷?”
季若特察覺自己在等茲米瑟斯站出來制止他們,可茲米瑟斯不在,他又消失了。于是他發現自己往前走,輕輕從奧多手里拿過砍刀。他聽見自己說話,好像是說:“真不可思議,你剛剛從空中接住砍刀那一手。你們倆一定要教教我,等我們弄到一把可以用來練習的鈍刀馬上就教。”
奧多含義不明地笑笑。蘇伊達斯依然滿臉空白,活像剛從湖里撈出來的死人。季若特意識到自己握著砍刀,他覺得很不自然,而且他強烈地意識到它的存在,強烈到令他害怕。他想松開手指任它落下,又怕它會在下落的途中割傷自己的小腿。其他人似乎也不想要它。他往周圍看了一圈,最后把它遞給了波迪拉上尉。上尉把它放在一張桌上。
伊瑟姿用力砸門時,奧多睡得正香。
“是蘇伊達斯,”伊瑟姿說,“你最好來一趟。”
“怎么了?”
“趕緊。”
他從床上爬下來,注意到床頭柜上的刀鞘是空的。他想了想,他記得很清楚,波迪拉把砍刀還給自己了。“等等,”他說,“靴子找不到了。哦在這兒。”
蘇伊達斯在郵件分揀室。他站在地板中央,手拿奧多的砍刀擺出低位中部起式。他沒閑著:一尊真人大小的雕像,大概是前帝國時期的某位女神,如今躺在地上,腦袋被砍掉了;一張桌子被削成了一片一片,好幾扇門的門框上也有深深的刀痕。
“我覺得他是睡著了,”伊瑟姿悄聲說,“可他眼睛又睜得老大。”
奧多點點頭,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往前走,小心翼翼不發出任何響動。即便如此蘇伊達斯似乎也聽到了什么,他原地轉身,面對奧多的方向,并從低位中部起式換到了低位后部。奧多原地止步仔細觀察他,然后再次邁步。蘇伊達斯的目光剛好越過他,就好像在看某個與他并肩而立的人。伊瑟姿把拳頭塞進嘴里。
奧多停下來,剛好在長距離之外。“德澤爾上尉。”
蘇伊達斯露出困惑的表情。奧多等了一會兒,然后說:“軍士。”
“長官。”
“你他媽以為自己在干嗎,軍士?”
蘇伊達斯看著他——正眼直視,可卻看不見他。伊瑟姿從他的表情看出他在迷惑聲音是打哪里來的。“長官?”
“退下。解除戒備狀態,軍士。馬上。這是命令。”
蘇伊達斯沒動。奧多皺起眉,沿著一個緊湊的圓形繞著他轉了半圈。然后他突然上前,一拳打中蘇伊達斯腦袋側面,動作快到伊瑟姿壓根沒跟上。砍刀落地發出哐當一聲,但蘇伊達斯還站著。奧多又是一拳,這次他終于倒地。他抽搐了兩下,然后躺著不動了。
“伊瑟姿,”奧多聲音高亢,還微微發抖,“去找醫生。”
“我不知道——”
“去找醫生,”他重復道,“趕緊。”
藍皮膚的醫生正在為奧多包扎指關節。“沒大礙,很幸運,”他說,“本來很可能折斷的。”
“我沒事,”奧多又說了一遍,“真的。”
“當然當然,”醫生疲憊地說,“好了,這樣應該就行了。今后一兩天盡量別用這只手。你應該更小心些,”他補充道,“大家還等著看你比賽呢,大賽那天你可得健健康康的才行。我也想去的,可是票賣光了。”
奧多惡狠狠地瞪他一眼。醫生離開,奧多問:“他情況如何?”
富蘭特澤士抬頭沖他皺眉:“你打倒他的時候真的非得那么用力不可嗎?”
“打了兩拳呢,”伊瑟姿說,“他不肯倒下。”
“這到底什么情況?”季若特問,“他是睡著了還是什么?”
富蘭特澤士嘆氣。“似乎不是第一次了,”他說。“他的——唔,跟他一起生活的那個女人,她告訴我們說他過去也干過這種事。不過她說他已經不這樣了,過去六個月都沒再發過病。”
“我父親的團里有個人,”奧多說,“從各方面看都是模范士兵,父親說他是軍隊里最勇敢的人。但有時他會在半夜起來,去營地的另外一頭殺馬。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等他醒來,人家跟他講,他根本沒法相信。我記得最后那人好像自殺了。”
“多謝你,”伊瑟姿喝道,“我們正需要知道這種事呢。”
“對不起,我并不是想暗示說——”
富蘭特澤士大聲咳嗽。“醫生認為這是他體液中膽汁的不平衡造成的。他開了些藥來糾正這個情況。他告訴我說這類病人完全可以治好。似乎全看飲食。鹽吃得太多,水果不夠。”
蘇伊達斯醒來后盯著大家看,好像從沒見過他們。然后他問:“怎么回事?”
富蘭特澤士張開嘴,但奧多搶了先。“你在夢里到處走,”他說,“你腦袋上挨了一下。醫生說不會有事的。”
蘇伊達斯皺眉:“我做了什么嗎?”
奧多微笑:“沒什么大不了的。”
“謝天謝地,”蘇伊達斯說,“松莎有一次說我拿劍威脅她,以為她是阿蘭姆·查塔特。為這個她差點離開我。”他吐口氣,躺回枕頭上,“幸虧不是這種事。”
奧多咧嘴笑。“根本不是,”他說,“你還記得任何細節嗎?”
“不太記得,我在做夢,”蘇伊達斯撓撓頭,緊接著就齜牙咧嘴,“夢到我在泡澡。說起來,正好就在他們這兒的那個棒極了的浴室。然后干涸的河里又有了水,水從水箱朝我射下來。我以為自己要淹死了。”
“醫生說你鹽吃得太多了。”
蘇伊達斯哈哈大笑。“這是他們的口頭禪,這些藍皮膚。要么是鹽吃太多,要么是蔬菜吃得不夠。這事兒和大便,他們簡直癡迷于此。不過醫術還是很高明的。”
“我們走了,好讓你歇歇,”富蘭特澤士說,“咱們的護衛要過一天才會來,所以你就躺著,盡量睡會兒。”
蘇伊達斯朝他露出一絲微笑。“我這種情況,”他說,“你確信讓我睡覺是好主意?”
那天下午稍晚,茲米瑟斯出現了。自上次消失以后他新染上一點小感冒,多半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沒有理會伊瑟姿的問話。她問他去哪兒了,而他只是往一張很大的綠色絲帕里擤鼻涕。
“壞消息是,”他說,“動亂確實擴散開了。好幾個大鎮子和至少三處重要礦山都發生了暴亂,這還只是這片地區。好消息是阿蘭姆·查塔特仍然忠于政府,他們用自己魅力獨到的方法在處理暴亂。這對我們是挺好的,”他補充這句時瞟了一眼旁邊的蘇伊達斯,“也就是說咱們自己在魯茲爾·索斯留下的那一小塊麻煩會融入更大范圍的屠殺里,不留痕跡。多半不會有人再去想它了。”
富蘭特澤士臉上露出微微期待的神情。他說:“如今這么大的亂子,我簡直不敢相信佩爾米亞人還想繼續這次的比賽。”
“當真?”茲米瑟斯朝他笑,“你怎么會這么想?”
“我覺得他們現在最不想要的應該就是一大群心情激動的人聚到一起了。擊劍比賽正好可以成為導致暴亂的觸發點。他們肯定得取消整個計劃,不可能有別的選擇。”
“我看不會,”茲米瑟斯的語氣活像寬容的父母在否定孩子們特別異想天開的建議,“你看見的,這些人對擊劍有多狂熱。事實上,要想引發暴亂,最十拿九穩的辦法就是取消比賽。不,等我們抵達美特,所有這些瞎胡鬧應該都燒得差不多了,而我們則繼續完成我們來完成的任務。對此你半點也不必懷疑。”
新護衛隊的指揮官是庫尼瓦上尉。大約四十歲上下,禿頭——半根頭發也沒有,活像剛用滾水燙過——塊頭特別大,仿佛根本就是另外一個種族的生物。他們之前遇見的所有帝國軍人好像永遠都在挨凍,他是第一個例外。他穿著鑲毛邊的外套,戴著圍巾,但沒戴帽子和手套。他左手食指少了最上面的兩個關節。
“去美特的路上把時間追回來應該不成問題,”他態度歡快,聲音非常低沉,季若特幾乎敢打包票說腳下的地板在震動。“我們可以在恰烏至達離開主路,從山里穿過去。我知道一條山道,能在鐸索爾外把我們帶回路上。”他停下來,想看看有沒有人敢反對,看完他又繼續說道,“你肯定就是奧都勒森圖魯斯·卡努斐克斯了,將軍的兒子。認識你很榮幸。”
奧多勉強笑笑。“看來你參加了大戰吧。”
“十年,”庫尼瓦說,“開始時我是個年輕少尉,最后變成了隸屬總參謀部的上尉。不用說,我研究過你父親的所有戰役。事實上,”他接下來的話里帶出些許羞怯,這態度于他活像是龍頭上戴草帽那么合適,“我還就貝爾科斯戰役寫過一篇小小的論文。巧得很,我身上正好帶著一份。如果你能稍微瀏覽一下,再告訴我你的看法,我會感激不盡。”
奧多答話的聲音里有一絲微弱卻毋庸置疑的沉重和疲憊:“當然,我非常樂意。”庫尼瓦的臉一下子被喜悅點亮,剎那間變成了一張美麗的面孔,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