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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開刃(下)(4)

那女人轉過來沖他微笑,露出滿口的牙。她問:“你是誰?”

季若特告訴對方。“我對擊劍并不真感興趣,”她說,“告訴我,卡努斐克斯家的男孩是哪個?我倒很想認識認識他。”

季若特四下一看,找到了奧多的后腦勺。他說:“我替你介紹。”

跟奧多說話的是個上了年紀的矮子,那人原來就是這女人的丈夫。季若特抓緊機會逃跑,他迅速四下打量,發(fā)現(xiàn)沒有追兵,于是安然撤退到擺食物的桌子旁。他在那里找到了伊瑟姿,她放射出的不友好屏障季若特從五碼之外就能感覺出來。她稍微把屏障放松,容他靠近。

她問:“見到蘇伊達斯了嗎?”

“還真見了,”他說,“他剛剛才跟富蘭特澤士一道走進來。怎么?”

“他們在找他。我不曉得為什么。”

“好吧,他們找到他了。”季若特看看食物,看完就意識到自己并不餓,“我注意到他的手了,”他說,“傷痕累累,就好像打架了什么的。”

伊瑟姿睜大眼睛。“你猜他會不會是想逃跑沒跑掉?”

季若特聳聳肩。“不知道。我覺得不像。我是說這地方肯定比監(jiān)獄還難出去。如果他想逃,比這好的機會有的是。”

她從盤子上拿了一個面包卷,戳了幾下又放回去。“你知道嗎,之前在馬車里,奧多讀的那本蠢書。”

“軍事評述。”

“你有沒有注意到富蘭特澤士有多緊張?他像是擔了老大心事。”

季若特不大確定該說什么好。“我還以為是我想多了。”

“也就是說你也發(fā)現(xiàn)了。”

“而且我覺得總的說來還是我想的對。他多半只是受夠了,一動不動坐那么長時間。”

“不對,”她的眼睛閃閃發(fā)亮,“我也看見了。他肯定是有心事。”

季若特裝模作樣地嘆口氣,裝得有點過了。“你是不是整天就盯著我們其他人?我可沒想到我們那么有趣。”

“你個廢物,”她呵斥的語氣太激烈,他不由退了一步,“我們被拽過來,扔進這堆愚蠢可怕的事件里,而你就任它發(fā)生。我不明白怎么能有人這么想。看在老天分上,季若特,街上擺著尸體呢。你就從來不把任何事情當真嗎?”

“好吧,是有尸體,”季若特沒來得及攔住自己,“但那是他們的問題,跟我們無關。又不是我們的責任,而且我們也做不了什么。這不是我們的國家。而且……”

他及時停下了。好吧,也許并沒有太及時。她冷冷地瞪著他:“而且什么?”

好吧,就算他不說她也會替他說的。“而且他們是敵人。如果他們愿意自相殘殺,隨他們?nèi)ズ昧恕!彼攘艘坏龋龥]說話,“怎么?你不可能假裝大戰(zhàn)沒有發(fā)生過。還有,如果他們在自相殘殺,他們就沒工夫殺我們。”

伊瑟姿轉過身去,季若特強烈感覺自己根本不存在。他體會到深深的疲憊,就好像他背了一整天重物,沒人準備接過去。“聽著,”他對著伊瑟姿的后腦勺說。“我并不恨佩爾米亞人。他們怪得很,還有他們怎么吃得下他們弄的那些食物我永遠不會懂,但他們只是人。他們的政治跟我一點關系也沒有。我不想來,也不想卷進去。我還以為你理解呢。”

她轉身的速度太快,差點撞到他身上。“季若特,你真蠢,”她說,“你不明白嗎?這里頭有事,而我們深深陷進去了。茲米瑟斯老是消失不見。那個被謀殺的人。我們到了哪兒,哪兒就有麻煩。這事兒跟大戰(zhàn)有關,他們還想再打一場,而且在利用我們來達到目的。擊劍巡回比賽,老天,我們來是為了讓情況變得更好,可結果現(xiàn)在街上躺著死人、到處都是兵,而我不理解……”

季若特嘆氣。“全是你的想象,”他說,“你繃得太緊,壓力太大,因為——唔,光是來佩爾米亞這一樣已經(jīng)夠了,然后我們又發(fā)現(xiàn)我們要用真劍打,簡直就是野蠻,再然后又有暴動之類的事兒。不過我并不覺得有什么暗中進行的陰謀詭計。只不過是一團亂,沒別的。”

“你說的不對,”她說,“你心里清楚,只可惜你沒種承認。”

他知道自己理應感到憤怒,但他心里連一絲一毫的怒氣或怨恨都沒有;他知道憤怒是自己無力承擔的奢侈品。“你這么想我很遺憾,”他說,“而且我希望你想錯了。”這話還不如說給墻聽呢。他轉身走開,心里琢磨著還要多久才會允許他們離開。他四下看看,想找人說話。蘇伊達斯被一圈佩爾米亞人圍在中央,他咧嘴微笑、哈哈大笑,而他們跟他一起似乎也非常開心——大概是他的崇拜者,因為能認識斯科利亞的擊劍冠軍而心花怒放。富蘭特澤士被烏羅什部長和他老婆壓制在一個角落(也許他懂園藝吧),而奧多則不見蹤影。他正這么關注著大家,這時來了個又矮又方的佩爾米亞人,一頭灰色長發(fā)扎成馬尾辮。他不知從哪里冒出來,咬定他是季若特·布銳埃紐斯。

他說:“對,是我。”

“你比刺劍。”

“沒錯。”

佩爾米亞人點點頭:“為什么?難道蘇伊達斯·德澤爾不是你們國家的刺劍冠軍嗎?”

哦見了鬼了。“對,沒錯,”季若特說,“但我們需要蘇伊達斯去比砍刀,所以——”

“可是他比的是長劍,比砍刀的是奧都勒森圖魯斯·卡努斐克斯。”

“啊,他倆對調(diào)了。總之呢,蘇伊達斯不可能又比長劍又比刺劍,所以他們就找了我。”

他的回答顯然未能令對方滿意。“我關注斯科利亞聯(lián)賽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那個佩爾米亞人說。“從沒聽說過你。他們?yōu)槭裁床徽腋袼埂ざ苓~-布林伽斯來比刺劍呢?他是今年錦標賽的銀牌選手。”

“我猜他大概走不開,”季若特深感疲憊,“而我正好有空,所以……”

“你到底參加過職業(yè)比賽沒有?你的名字沒在斯科利亞行會的名冊上出現(xiàn)過。”

“職業(yè)的倒不算,不。抱歉,我好像沒聽見尊姓大名?”

“圖喬曼。負責文化與宗教事務的國務卿。”喔,季若特心想。“如果選了德澤爾那為什么又是卡努斐克斯來比砍刀呢?我不明白。”

“這個嘛。”季若特敞開心門,指望從宇宙中攫取一粒靈感的火花,“奧多過去從沒用過砍刀,但在練習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他極其出色——”

“他在喬伊奧茲的表現(xiàn)并不令人信服。”

“他有點緊張。總之呢,他一直在練習。明天可有好戲看呢,我保證。”

圖喬曼部長面露懷疑之色。“希望如此,”他說,“你會發(fā)現(xiàn)此地的觀眾很有鑒賞力。我留意到你是傾向于維薩尼學派的。”

是嗎?而維薩尼學派又是什么鬼東西?“有一點吧,我猜。不過大部分我都是隨機應變。”

他說錯話了。“這我不能接受,”部長說,“我讀過了你在喬伊奧茲比賽的文字稿。你綜合了四個風格迥異的經(jīng)典擊劍學派的元素。這就是我來這里看你的主要原因。”

文字稿?“你跑了這么遠就為來看我?”

“來看實戰(zhàn)中的后正統(tǒng)維薩尼單時技術,對。我一輩子都有讀到相關的內(nèi)容,但從沒親眼見過。”一個嚴厲的表情,“我真心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說完這話,部長隨便編了個借口向他告辭,然后大步走開了。留在原地的季若特嘴里默念后正統(tǒng)維薩尼單時技術,預備等下拿奧多的書查一查。他非常希望翻譯過來就是躲開對方的劍保住自己小命的意思,因為他反正是準備這么干的,觀眾有什么期待誰管它。

“你知道,其實這些人也不算太壞,”蘇伊達斯從他背后走過來。他手里拿著個玻璃杯:純水。“我剛剛跟一個人聊了一會兒,他在南邊某個地方組織商業(yè)巡回賽。猜猜看他跟我開的價是多少,刺劍,用鈍劍比。”

季若特稍微挪遠些。“猜不出來。”

“五千諾米斯瑪塔。每場一千,刺劍。還不止呢,他對鈍劍完全沒意見,一點也沒有。似乎只有行會堅持必須使用開刃劍,而行會只控制著全國大約三分之一的擊劍活動。賭劍的人是不介意的,有意見的只是那幫神經(jīng)兮兮的純凈主義者。這兒可有不少賺錢的機會。還不算表演賽、私教課、政治背書……”

“政治……?”

“哦,在佩爾米亞是一筆大買賣呢。他們付你一大筆錢,讓你說自己多么多么景仰某個政治家。五百諾米斯瑪塔,他們估計我能拿到,因為我是斯科利亞的冠軍什么的。如果后兩場比賽我表現(xiàn)出色,價碼還能再升一升。我得說,這么一來整件事就完全不一樣了。在這兒待上十八個月,我一輩子的花銷都能賺出來,我可以退休,開一家時髦的擊劍廳,下半輩子就給——唔,給你這種人吧,我猜——當教練,而且再也不需要上場動真格的。剛才跟我說話的有個干癟的小矮子,他說只要百分之五的傭金他就能替我安排妥當,而且完全不用碰開刃的劍。”他停下來皺眉,“老天,可千萬別再打仗,壞了我的好事。”

季若特瞪大眼睛:“你在認真考慮留在佩爾米亞?”

“你不明白,”蘇伊達斯的聲音突然變得又輕又硬。“抱歉,季若特,但你是一點概念也沒有的。錢對你來說從來不是問題,對吧?錢一直都有,你從來不必想它。如果你一個大子兒也沒有可就不一樣了,相信我。好吧,我對窮已經(jīng)厭煩透頂。它拖著你,吸干你的精力,直到你除了錢再也想不到別的,而如果我只需要在這鬼地方待十八個月就能擺脫它——直說吧,我別無選擇。”

“可我還以為你——”季若特咽下了后半句,但蘇伊達斯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這次來的確有錢拿。對。兩萬五。這是一大筆錢,但還不夠。松莎……”他停下來皺起眉頭,似乎在努力回憶什么。“不夠,”他說,“夠我花五年。可五年以后呢?安全起見,我需要兩倍這個數(shù)才能開起擊劍廳,否則長遠看只會讓情況更糟。不,就是這地方了。愿神保佑佩爾米亞,要我說。多好的國家,多美的人,而且讓我們祈禱不會再有一場戰(zhàn)爭。”他深吸一口氣,變成笑聲吐出來,“我從來都不贊成戰(zhàn)爭,”他說,“用它去處理問題簡直蠢死了,總是把事情鬧得更嚴重,還有人……反正吧。”他四下瞧瞧,伸手從旁邊一張桌上抓起裝滿葡萄酒的酒壺,“我覺得應該為此喝一杯。你覺得呢?”

“蘇伊達斯……”

“哦去你的。”他猶豫了一下,然后把酒壺放回桌上,“反正我會認真考慮考慮,”他說,“我意思是,十八個月算什么呢?偷蘋果判的刑也比這個長呢。”

最后,正當他放棄希望時,招待會終于結束了。它就像嚴冬一樣慢慢解凍,首先是大人物退場,留下凡夫俗子彼此激動地交談,交流自己剛剛遇見了誰誰誰;這時季若特意識到由于外交禮節(jié)的緣故,他自己也算大人物,所以可以離開了。他朝門口走去,兩個身著鍍金薄甲的帝國兵立刻來到他身側就位。他們占據(jù)的位置——彼此完全平行,在他肩膀后方大約六英寸——喚醒了過去的記憶。

他問:“我被捕了嗎?”

“護送,長官。為了保護您的安全。”

在你根本沒想到自己有危險時卻被告知你受了保護,這是會有點讓人不安的,不過他來佩爾米亞時間已經(jīng)不短,懂得不去為這種事煩心。他允許自己被護送到院子對面,走上狹窄的螺旋樓梯,全程只略感到一絲輕微的不自在。上樓時一個衛(wèi)兵領頭、另一個斷后,季若特不禁覺得真正的危險就在這里——踩到他的保護者、或者被保護者踩了腳,然后滾下致命的樓梯摔死。他們替他開了門,退后讓他進屋。關門以后他豎起耳朵使勁聽了半天,并沒有聽見鑰匙在鎖里轉動的聲音,不過他也同樣沒聽見咔嗒咔嗒往樓下走的腳步聲。

(好吧,他暗想,又來了:困在一座塔頂,一門之隔就是當兵的,而且依然固執(zhí)地活著。他開始琢磨,他的生活是故意選擇了這個模式、想借此向他闡明某個觀點嗎?或者這只是生命天然容易形成的形態(tài),就好像扔出去的繩子自然會落下變成一圈一圈?)

他懶得脫衣服,于是就直接躺在床上(這床給鐵匠當砧子倒很合適),他閉上眼睛要求睡意降臨。不消說,睡眠堅定地拒絕到來。他的腦子開始琢磨各種各樣的事情,就像烏鴉在尸體上左一口右一口。他想起了橫死的兩個政治家(一個斯科利亞人一個佩爾米亞人)、大東路上被意外遺棄的兵站、茲米瑟斯憑空消失的本領、奧多弄丟了借來的書、還有蘇伊達斯的手背。他得出了好些結論,但沒有一個結論讓他安心。可他還是決心努力去理解它們,他這么做著就睡著了。

他被喊聲驚醒:一個憤怒的大嗓門在高聲下命令。他坐起來,發(fā)覺進門時還點著的油燈已經(jīng)熄滅,然后他試著分辨那些暴怒的聲音里的話語。再然后他的房門開了,光線像洪水一樣涌進屋里,借著這光他分辨出一個帝國軍的頭盔。

他喃喃道:“怎么了?”

“抱歉,長官。不必擔心。只是檢查一下您是否平安。”不是之前的護衛(wèi),“我沒事。外頭什么聲音?”

“不必擔心,”衛(wèi)兵重復了一遍,“您請休息,長官,明天是大日子。”門關了,燈光退出門外,之后從一數(shù)到十的時間里外面都靜悄悄的。然后又有另外一個人吼起來,聲音來自稍微不同的方向,他還聽見了樓梯上奔跑的腳步。

特德爾中尉打開的下一扇門屬于蘇伊達斯·德澤爾。人家告訴他要小心留意這個德澤爾,但開門后他發(fā)現(xiàn)他坐椅子上,膝蓋上放了一本書,正墊著書寫信。

德澤爾:“見鬼,什么事?”

“例行檢查,長官,”特德爾回答道,“只是確保您一切都好。”

好吧,反正人家付他薪水也不是因為他演戲逼真。他關上門,提醒守在門外的衛(wèi)兵任何人都不準進出(其實他們根本不用人來提醒)。接著他沿走廊繼續(xù)前進,下一扇門背后是奧都勒森圖魯斯·卡努斐克斯,澆灌者的兒子。這可是今后可以講給孫子們聽的,特德爾心想。不過小卡努斐克斯睡得正香,所以也沒事。特德爾冷得打了個哆嗦,他退出門外,去檢查下一個房間:擊劍隊的領隊,富蘭特澤士。他相應調(diào)整了自己的行為方式。

“出了一點事,”他回答對方那個意料之中的問題,“是其中一位客人。不過一切都在控制之下,不必擔心。抱歉打擾了您休息。”

他關上門,不給富蘭特澤士機會繼續(xù)提問。還剩最后一扇門。這事兒有點尷尬,因為最后一位住客是女性,因此需要遵循不同的規(guī)范。他敲門,等著。

片刻之后門打開一條縫,一個長相普通的年輕女人朝他怒目而視:“見鬼,怎么了……?”

“只是確保您沒事,小姐。”

“我為什么會有事?”

“沒什么可擔心的。晚安,小姐。”

“等等。”她很有發(fā)號施令的天分,“剛才的嚷嚷是怎么回事?”

“抱歉,小姐。不過是演習。”

“胡說八道。出了什么事?”

“謝謝您,小姐。抱歉打擾您了。”

他稍微用膝蓋頂住房門,把它輕輕關上。他走開時兩個衛(wèi)兵直視前方,可一旦他走到安全的距離之外,他們就會捧腹大笑。他詛咒他們提前晉升,以后再遇到擁有外交身份的暴躁女人就該他們?nèi)ザY貌應付了。他回到守備室,在那里他遇到了洛佐上尉,當晚的值勤官。后者滿臉的疲憊和驚恐,正十萬火急似的到處找墨水瓶。特德爾從書桌抽屜里拿出墨水瓶遞給他。

他問:“長官,到底怎么回事?”

“該死的好問題,”洛佐笨手笨腳地,抓緊瓶塞用力擰開,把墨水撒在桌上。“似乎是有個部長蠢材讓自己被人殺了。我們覺得是。我們并不確切知道。現(xiàn)在主要是要把這地方完全封鎖,每個人都要待在自己房間里,在得到進一步通知之前無論如何都不準任何人離開。我們覺得他們是想把這事兒暫時瞞下來,直到能調(diào)來足夠多的阿蘭姆·查塔特為止。當然了,等最后消息傳開去……”

他不需要把話說完。“真的嗎?哪個部長?”

“不知道也不關心,”洛佐回答道,“我現(xiàn)在只想送一份情況報告給師部,讓他們派人來管事,把我自己解放。”他朝桌上的那灘墨水皺眉,就好像完全無法想象墨水是怎么弄到桌上去的,“斯科利亞人全都安全地限制起來了?”

“是的,長官。”

“倒也算是有件順心事,我猜。要是他們中有誰也害自己送了命,那會怎么樣才是只有天曉得,一分鐘也不用我們就又要開仗。”他的眉頭皺得更緊,轉身看特德爾,仿佛對方是站在圣山上的先知,“你猜他們是不是就為這個來的?”他問,“為了被殺,好挑起另一場戰(zhàn)爭?”

“我……”這可不是帝國軍的中尉應該琢磨的問題,“我不知道,長官。”

“不過的確會有這個效果,不是嗎?”

可問題一旦問出來,就讓人心癢癢的非回答不可。“你覺得佩爾米亞人邀請他們來就是為了這個嗎?”

“或者斯科利亞人派他們來就是為了這個。”洛佐一動不動地坐了片刻,就好像擔心自己驟然移動會嚇跑上天昭示的完美真相。然后他大幅度聳動肩膀。“反正也不關我們的事。如果他們想打仗,那我猜就讓他們打去。上回打的時候你在嗎,特德爾?”

“不在,長官。”

洛佐點點頭。“你還太年輕。好吧,你也沒錯過什么好戲。基本上就是一團糟。斯科利亞人就是一幫原始人,只不過他們的將軍恰好是十二個世紀以來最偉大的戰(zhàn)略家,所以跟他們打簡直頭痛。前一分鐘你還把他們當羊宰,下一分鐘你就被他們包圍了,只能躲在壕溝里。至于佩爾米亞人……”他哈哈大笑,“我老做同一個噩夢,我從陰曹地府回人間,看到了我自己的墓碑,上面有我的名字、軍銜、番號,底下用花體大字寫著:他為佩爾米亞獻身。這種事情可真能叫你死了也不安生,你不覺得嗎?”他嘆口氣,抬筆沾沾墨水,“解散,中尉。去找個人保護保護,好樣的。”

這是長官的直接命令,但特德爾并不想遵守。他回到塔里走來走去,把衛(wèi)兵們搞得心煩;最后他終于確定自己在那兒做不出什么有用的事來,于是就回了門樓,因為他假定如果有人想找他,對方憑邏輯也會去門樓找。另一場戰(zhàn)爭:他倒是不期待這個,但這也是一個需要面對的事實。戰(zhàn)爭里軍官會死,他們的下屬會得到晉升去取代他們。和平時期只能指望衰老、疾病和名譽掃地,而他并不準備等那么久。不過真正上好的公共秩序危機呢,這他倒還沒仔細考慮過。他不免記起了那些宏偉光輝的偉人故事,他們也是在發(fā)生騷亂的時期開啟了職業(yè)生涯,他們臨危不亂、當機立斷,最后力挽狂瀾,并因此獲得了獎賞。不過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倒是都不需要在擠滿阿蘭姆·查塔特的密閉空間里施展才華。而且在這類非常情勢底下,一個人的職業(yè)生涯既可能加速向前也可能毀于一旦……

夜風害他打個寒戰(zhàn),他想起小卡努斐克斯房間里有多冷。簡直無法想象人的大腦在那樣冷的溫度底下如何正常運轉。一旦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他的思考速度就會顯著減慢。幸虧門樓里升了好大一堆火。他坐在火前,慢慢活轉來。他仔細聽了半晌,但門對面并沒有躁動喧嘩的聲音。他覺得總的說來這樣也好。明天機會多的是,而且還有光照亮。

不過那句他為佩爾米亞獻身……他勾勒出洛佐說這話時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聲。

伊瑟姿看見窗外有團紅光。完全可能是日出,只不過并不是。

她告訴自己,這里是全城最安全的地方。必須是,這里頭可擠滿了政府部長呢。這個邏輯聽起來非常有道理,直到她想起或許外面縱火的人想對付的正好就是政府和政府的部長。

當然了,眼下的局面完全不可接受,他們竟會被困在這么個局面里,深陷不知是革命還是什么事里頭。不消說,無論巡回比賽原本有什么意義,在這么些亂子過后肯定也早就說不上了。因此唯一理性的選擇就是先把他們安全送到遠離人口中心的地方(她覺得鄉(xiāng)下是不會暴動的,那么多活兒要干,而且除了自己的谷倉也沒東西可燒),然后再盡快送回斯科利亞。可是不:他們就在這兒,城里最大的目標。行會大樓已經(jīng)很有些年頭,地板是木頭,墻上貼著橡木板,能燒好多天呢。棒極了。

她看看房門。她知道門外有衛(wèi)兵——無疑是為了保護她,那兩個人會為她英勇獻身,就在她自己也被殺死之前的幾秒鐘。這就是男人的邏輯。她琢磨著能不能徑直往外走,當他們不存在。他們會動手把她攔下來送回屋里嗎?通盤考慮下來她覺得很有可能,而她又提不起興致跟他們打。只有一個衛(wèi)兵的話也許可以,還得再加上奇襲,兩個就算了吧。再說就算能擺脫他們,她又能去哪兒?她當然可以想象自己混跡于人群中、悄悄溜進小巷、接近無人把守的城門;可實際上在她和邊境之間隔著太大一片佩爾米亞,她該吃什么?睡在哪兒?一個可怕的事實就是她的未來不受她自己控制,除非人家另行通知。這念頭讓她惡心想吐,但她把它咽進肚子里。

所以:像個乖乖女一樣坐著別動,等別人來找你。她捏緊拳頭,直到她開始擔心自己會弄斷手指。為什么大家非得這么蠢?

她想到奧多。無論他這人到底如何,反正他并不蠢。對于澆灌者的兒子,應急方案和退路肯定就像第二天性。好多次進入密閉空間時,她都注意到他在觀察那個地方的布局——別的門、繞開家具的路線、衛(wèi)兵的分布位置。如果有辦法脫離這個陷阱,奧多·卡努斐克斯肯定能找到,而只要有可能,他會覺得自己有義務帶上她,他們。她想起來,他的房間跟她的只隔了一個門。值得記住。

窗戶卡住了,但是在一番短暫而激烈的搏斗之后,她付出兩個指關節(jié)表皮的代價,終于把窗戶打開了。冷空氣像冰水一樣濺在她臉上。她一動不動,閉上眼睛,但什么也聽不見:要么是太高、要么就是太遠。這多半是好事,如果暴動者在圍攻行會大樓,她覺得自己肯定能聽見動靜。她想起了街上的兵。帝國軍穿著盔甲。帝國的一副胸甲上有超過一千片小鋼片(這是聽誰說的?她一時想不起來了),以極高明精細的手法串在一起,它能隨身體移動,同時又不會留下利器可以刺透的縫隙。不過在一大群憤怒的暴眾跟前它們似乎并不能保護你免受傷害,就好像弗羅斯·維爾讓的城墻也沒能保護城市不被洪水淹沒。那么多被壓抑的憤怒,足能碾壓一切。說到底還是看數(shù)量、容量、體積、數(shù)字的重量,以及一個有決心開閘放水的人。怎么會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呢——打開大門、發(fā)動戰(zhàn)爭、釋放一旦釋放就再也無人能控制的洪水?她想象不出來,也實在不愿去想。她吮吸擦破皮的指關節(jié),努力不去想被劍砍傷的骨頭會比這痛多少。或者頭上挨一砍刀,或者被寬劍深深刺入、肋骨被撬開。好吧,至少明天的比賽肯定要取消了,不過她其實并不害怕明天的比賽,哪怕是用開刃的劍。與單個對手在適當?shù)囊?guī)則下較量,這至少是可控的,規(guī)則再怪總也有規(guī)則。在喬伊奧茲的比賽開始前,他們把劍刃放進滾水里,就好像醫(yī)生在手術前用開水給手術器械消毒。她記得聽人說過,戰(zhàn)場上受傷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之后因為血液中的毒素慢慢死去的。

有人敲門。她驚了一下,緊接著就為此鄙視自己——嗜血的暴徒多半不會敲門的,不是嗎?——然后有人轉動門把。是富蘭特澤士,滿臉的迷惘。

“怎么?”她問。

“是暴動,”他說,“我剛剛請我們的朋友庫尼瓦上尉來見我——他不該來的,但我覺得他喜歡我們,因為奧多夸了他的書——”

“他怎么說?”

“有個政府部長被殺了,”富蘭特澤士回答道,“庫尼瓦也不知道是哪一個,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是在哪兒。他說他們本來想封鎖消息,至少等到天亮,不過似乎沒成功。街上聚了好多人,他們派了阿蘭姆·查塔特去,現(xiàn)在還不知道哪邊占了上風。庫尼瓦說我們得待在這兒,直到秩序恢復。什么時候才能恢復秩序就沒人曉得了。這期間只要保持冷靜并且——”

“要是再有人叫我保持冷靜我就尖叫,”伊瑟姿喝道,“他們無權就這么把咱們鎖起來。你去告訴他們我們是斯科利亞的外交使節(jié),我們有我們的權利。我可沒興趣被鎖在塔頂安安靜靜地乖乖坐著。庫尼瓦是上尉不是嗎?他肯定比守這樓梯的人職位高。”

“他就等在門外頭,”富蘭特澤士說,“愿意的話我可以請他進來,你自己跟他說。不過我建議別這樣。他緊張得很,而這棟樓里似乎只有他還算有點在乎我們,惹惱他就太不明智了。”

這話的邏輯她勉強接受。“好吧,”她說,“我就坐在這兒等人家來謀殺我好了。那你準備做什么?我注意到你并沒有被鎖在自己房間里。”

“我是聯(lián)絡員,”富蘭特澤士滿心不自在,“負責我們和帝國軍的溝通。”

“那不是茲米瑟斯的活兒嗎?哦不用說了,他又不見了。”

“他跟行會當局在一起。”兩人目光相交,伊瑟姿心想:他也受不了那討厭鬼。他怕他,“他們?yōu)槲覀兿氡M了一切辦法,我保證。不會有事的。”

他這是跟誰說話呢?反正不是她,她覺得。這時她突然想到:不會再有更好的機會了,這會兒比大多數(shù)時機還強呢。“富蘭特澤士,”她說,“他們拿什么要挾你的?我是說除了你妻子之外。還有別的,對吧?”

他露出又驚又怒的神情,但現(xiàn)在想撤劍逃跑已經(jīng)遲了。“說呀!”

她幾乎能感受到他在崩潰。他僅有的那一點點力量也徹底棄他而去,他一屁股坐到椅子里,雙手從扶手上垂下去,腦袋歪向一側。有片刻工夫她還以為他心臟病發(fā)作了。“告訴你也沒什么,”他說,“反正說不說也沒差別,我猜。而且你也不會告訴他,因為告訴他對你沒好處。哦,管它的。”他抬起頭,她從未想過一個人竟能扛著那么多的痛苦。她巴不得自己身在別處,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在大戰(zhàn)里是管交通的軍官,”他說,“在貝爾科斯戰(zhàn)役期間,我隸屬卡努斐克斯將軍的幕僚團。”

噢,她心想。“就是庫尼瓦那本書寫的那場仗。”

他點點頭。“就是它。我猜我的名字多半在書里,事實上我確信肯定在。你瞧,那場仗是我無意之中贏下來的,因為我一不小心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將軍派了一支騎兵小隊去進攻一座橋,那是聲東擊西的障眼法,他們不該成功的,但他們成功了。他們趕走了守橋的佩爾米亞分遣隊——不是帝國軍也不是阿蘭姆·查塔特,我估計是強征入伍的礦工,所以他們才會逃,而不是守住陣地趕走我們的騎兵。反正將軍派人給我一張字條,叫我別安排補給隊走某一條路;那條路離橋太近,脫隊的敵軍可能會撞上我們的貨車惹出麻煩。好吧,我當時壓力很大,我非得把補給送去前線不可,否則前線會亂成一團的,可又沒有時間繞遠路。我就想了,橋那邊只是佯攻,其實不會有大批敵軍為了逃跑從那條路通過,于是我仍然讓補給隊走了那條路,又把卡努斐克斯的字條塞進一堆文件里。如果之后被問起來,我就說從沒見過它,說不知哪個蠢文書把它歸到其他地方去了。”他停下來咽了一大口氣,就好像剛剛從深水里冒出頭,“好吧,那條路上果然有佩爾米亞兵,整支佩爾米亞小隊,瘋了一樣想逃離我們的騎兵。他們轉過路上的一個彎,我們的貨車赫然就在眼前。我覺得他們本來是無心戀戰(zhàn)的,但他們害怕極了,而貨車上有個傻瓜射了一支箭,就這么打起來了。他們殺光了運輸隊、破壞了貨車然后跑了。我的錯。”

伊瑟姿看著他:“你說是你贏了……”

“哦對。”他朝她咧開嘴,“當時我覺得那簡直是最最不可思議的好運氣。你瞧,大約半小時以后,九百帝國重騎兵從那條路沖上來。他們突破了我們的防線,正準備繞到側面包抄我們的步兵主力。如果被他們通過,我們會被殺得片甲不留,輸?shù)暨@場戰(zhàn)斗,說不定整個大戰(zhàn)也就這么輸?shù)袅恕?稍覡€的貨車把路堵死了,他們過不去。他們下了馬,想把滿地的廢物搬開,但沒過多久他們就意識到已經(jīng)太遲了:等他們把路清出來、開始沖鋒,他們面對的肯定不會是毫無覺察的步兵部隊的尾翼,他們會徑直沖向弓箭手和野戰(zhàn)炮兵。所以他們放棄了計劃。他們回到馬背上離開了戰(zhàn)場——因為老天知道這是唯一合理的選擇,中途還順手撿了幾個活過佩爾米亞人進攻的受傷車夫。其中之一就是——”

伊瑟姿的眼睛睜得滾圓:“蘇伊達斯·德澤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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