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開刃(下)(6)
書名: 科幻世界·譯文版(2020年8月)作者名: 《科幻世界》雜志社本章字數: 10175字更新時間: 2020-10-21 17:24:13
“我沒想聽誠實的答案,我只想讓你幫我安心。”
“你做得挺好,”他說。下一分她狠狠擊中他的太陽神經叢,害他坐在地上喘了老半天。
稍后,兩對人都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他們坐在窗邊,享受疲憊而滿足的沉默。后來蘇伊達斯說:“你們覺得這地方有東西吃嗎?我餓死了,而且我們一整天都沒吃飯。”
“我得到的印象是廚房的員工全部被捕。”奧多說,“庫尼瓦是這么跟你說的吧,富蘭特澤士?”
“而且正在被帝國軍審訊,”富蘭特澤士確認,“真這樣的話他們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恢復到可以干活的狀態。再說你肯定也不愿意讓剛剛被藍皮膚收拾過的人碰你的吃食。不衛生。”
“好極了,”蘇伊達斯怒道,“有些人簡直不懂得體恤其他人。”
奧多溫和地說:“我看廚子們肯定不是為了不讓你吃飯才把自己弄去受拷打。”
“我說的不是他們,是當兵的。”蘇伊達斯道,“至少先讓他們烤了面包再審問就不行嗎?長遠看來不會有什么差別,而且還能免得我們餓死。”
“來到佩爾米亞真是大大提升了你的道德水準,”伊瑟姿道,“不過我同意。如果他們要把整個廚房的人都關起來,至少也該先安排別人做飯。”
蘇伊達斯哈哈大笑。“天哪,”他說,“我們這對話聽起來就跟回了軍隊一樣呢。我記得有一回,我們快到克諾特河時中了埋伏。我那伙人逃掉了,可整個行李運輸隊都被殺得干干凈凈。我們把他們好一通抱怨,罵他們丟了自己性命不算,還把咱們的東西也全弄丟了。基本上大家一致同意,先被阿蘭姆·查塔特干掉算他們走運,否則落在我們手里才有他們好受呢。”他轉身看著富蘭特澤士說:“你之前跟我說過的,我忘了,你參加過大戰嗎?我猜肯定有。”
“參謀,”富蘭特澤士說,“遠離前線。”
“好運氣,”蘇伊達斯回答道,“我本來也想干那個。知道要被征召入伍的時候,我就自愿加入了運輸部隊。那時候其實我還要再過六周才到歲數呢,征兵的軍士沖我擠擠眼就讓我通過了。我當時想的是,如果我等著他們來找我,天曉得會被弄到哪兒去。最后當然沒能像我想的那樣,不過至少我努過力了。”
“如果再打仗……”奧多已經好一陣子沒說話,“你還會參軍嗎?”
蘇伊達斯搖頭。“死也不去,絕對的。”他說,“我會扔下一切,用最快速度把自己送過西邊邊境。你呢?我猜你是沒辦法的。”
“我不想當兵,”奧多說,“不過我確信父親是不會讓我去送死的。”
伊瑟姿看他一眼:“是嗎?”
“哦是的,”奧多微笑,“他知道我要是當兵肯定糟糕透頂。總得考慮家族的名聲吧。我只會讓咱們的人失望。季若特,你呢?”
季若特想了想。“嗯,多半會吧,”他說,“不過我跟你想的一樣,蘇伊達斯,我會早早加入,希望能分到某個比較合理的地方。說起來我想過申請當工兵。好像他們讓工兵軍官做很多技術訓練。走運的話,等我通過所有的能力測試,仗已經打完了。”他停下來轉開眼睛,“你為什么問這個?你覺得幾率大嗎?另一場戰爭,我指的是。”
“戰爭是那種時不時就會發生的荒唐事。”奧多輕聲回答道,“我意思是說,除了少數幾個跟我父親一樣的人,誰也不想打仗。它會造成很大傷害,幾乎肯定會摧毀佩爾米亞,很可能斯科利亞也會一起毀滅。很多人會死,還有更多人會留下一輩子的殘疾。哦,而且我們負擔不起,接下來的好多代人都會一貧如洗。所以是的,總的來說我覺得戰爭基本上是無法避免的。”
“他們已經清了道,等會兒一路駕車過去,”庫尼瓦安慰他們,“不會遇到任何麻煩的,我保證。”
載他們駛出行會大門的是一輛白、金兩色的美麗馬車,行會會長參加典禮的座駕。他們來時坐的馬車已經被燒成了灰,不過會長保證說很愿意把車借給他們,最近他也不打算去哪里,所以他們需要用多久就用多久。兩個車夫都穿著行會的號衣,通常車夫兩旁還會坐著會長的兩個小聽差,這回換了兩個全副武裝的帝國兵。地方太小,他們坐不大穩,只能緊緊抓住欄桿,每次轉彎都會晃來晃去。庫尼瓦在馬車里,坐了茲米瑟斯的位置。護送他們的是一隊十五人的阿蘭姆·查塔特。
上車之前季若特好好打量了他們一番。他們很年輕——據他估計,年紀最大的那人也不過十九歲——沒留胡子,淺色卷發垂到肩上,即便按照阿蘭姆·查塔特的標準也算個子矮小。他們穿著收腰的全袖亞麻襯衫,既不穿盔甲也沒帶武器;不過他們的弓袋和劍鞘就掛在馬鞍上。他們彼此交談,語速飛快,偶爾爆發出銀鈴般的笑聲。季若特猜測他們在玩阿蘭姆·查塔特人喜歡的一種文字游戲。他爬上馬車時又注意到領頭的那個阿蘭姆·查塔特人,在他的馬和馬鞍之間夾著一塊臟兮兮的紅棕色料子,剛好就在馬屁股上。有種深色黏稠的東西順著馬身上的短毛往下滴。頭皮。
“沒事,”庫尼瓦說,他沒有拿出素日那種優雅的派頭。閱兵專用的鍍金胸甲換成了日常作戰的盔甲。它看上去很舊了,非常舒適,小鋼片也漆成黑色,免得被汗水腐蝕。“他們是洛辛霍勒,一旦混熟了你就會發現他們其實挺講道理。而且他們跟替佩爾米亞干活的其他部落派別也沒有進行中的爭執,所以沒問題的。”
他們走的是東西向的主路“繩道”。出城后他們往正東走,路很寬,也幸虧如此,因為路上到處是砸爛的貨車、馬車、市場的攤位和小販的貨攤,還有些東西似乎是隨手從住家和商店里拽出來,然后用刀砍成碎片或者用拳頭打爛的。還有尸體,那么多的尸體:男人、女人、小孩、馬,竟然還有狗。這場景竟然看著眼熟,真是太古怪了,最后季若特想起了常做的那個夢,在夢的最后一幕,洪水退去,留下滿地殘骸。
“他們當然不可能成功。”庫尼瓦已經說了好一陣,但季若特一直沒留心聽,“他們沒有領袖、沒有物資、沒有武器、沒受過訓練、沒有作戰計劃。只不過是一群怒氣沖沖的人,都不明白自己讓自己陷入了什么樣的狀況。只要軍隊繼續效忠政府,這類事情是永遠不可能成功的。而我們當然是要繼續忠于政府的。”
伊瑟姿嘀咕道:“只要他們能繼續付錢。”
“正是。”庫尼瓦似乎并不覺得這句話有什么不對,“而且他們是提前付錢的,所以我們的忠誠至少在接下來的三周里都完全有保障,到那時這出鬧劇早就耗光能量了。再說了,如果軍隊的忠心動搖,一般說來幾乎總是始于下級軍官——我和跟我同級的那些人——因為他們受不了對自己的同胞下殺手。在這里顯然不會有這類困難。事實上對于前線的低級軍官這還是大好的機會呢。這種行動里面你是很容易嶄露頭角的。所以你們看,”他帶著溫暖的微笑做出總結,“完全沒必要擔心。”
“那邊,”庫尼瓦隨手指向左手邊窗外,“那就是維爾讓山脈。正好可以看見一點點,瞧。”
奧多乖乖伸長脖子,其他人一動不動。
“而那邊,”庫尼瓦指的似乎跟之前完全是同一個方向,“那道大山脊背后,就是普雷塞爾湖。當然從這里看不見,不過反正就在那邊。”
“天啊,”奧多溫和地說。他拿起自己的書(佩桑紐斯的《戰爭藝術》,波迪拉借給他的,總比什么都沒有強),擺出一副專心讀書的樣子。
“真可惜,”庫尼瓦繼續說道,“我們已經比原計劃晚了,要不然可以繞過去看看的。我自己當然看過,很多次呢。那地方現在相當美,從某種角度說;完全被遺棄了,當然是,就連主要的大公路也開始長草。唯一能看見的就是孤兒院醫院的尖頂,從水面中央伸出來,就跟老大一根大柱子似的。除此之外那就只是一片平靜的湖水,映著山的倒影。”
這段話之后他安靜了一小會兒,季若特開始打瞌睡,這時正好有一隊士兵朝他們來的方向行軍,是帝國軍。“第十七,”庫尼瓦告訴他們,“去美特的,大概是。本來這個月末他們就該回家了,不過我猜肯定是要繼續雇傭他們一段時間。就像大家說的,因禍得福。”
季若特能看見蘇伊達斯捏緊了拳頭,雖說他臉上的表情毫無波瀾。伊瑟姿打個哈欠。奧多翻到下一頁。富蘭特澤士的目光投向另一側的窗外,望著遠處的一排小山。
“說起來,”庫尼瓦用銳利的目光直視季若特,“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你們大家幫個忙。這事兒有點,呃,尷尬。不過我想現在我們彼此也夠熟了。”
這話抓住了伊瑟姿的全副注意力,奧多放下書,蘇伊達斯問:“哦,什么事?”
“是這樣。”庫尼瓦猶豫片刻,然后一口氣說下去,“我一直好奇你們的人為什么管我們叫藍皮膚。”所有人都僵住了,“我倒是不介意的,你們明白,完全沒關系。只不過呢,我們的皮膚又不是藍色,我們的皮膚是深棕色。就好像你們的皮膚明明是杏色的,結果我們卻管你們叫紅皮膚一樣,講不通嘛。”[1]
大家集體沉默片刻,最后奧多清清喉嚨。“真是巧了,”他的聲音比平時高,“我自己也有過同樣的疑問,所以就問了父親。他說當我們的人第一次遇見你們的人的時候,他們送回來的報告里說你們的皮膚是藍莓的顏色,藍莓剛要成熟的時候。不過‘快成熟的藍莓皮膚’實在太長了,所以就簡化成了這樣。反正他是這么跟我說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庫尼瓦先是一臉茫然,接著露出微笑。“多么令人愉快,”他說,“恰巧我自己就特別偏愛藍莓呢。謝謝你,我本來也不會問的,只不過就是感覺太奇怪了。倒不是覺得侮辱人什么的,就只是不確切。”
這話像劊子手的斧頭一樣砍斷了對話。季若特低頭研究鞋子,奧多繼續研讀《戰爭藝術》(他讀了關于對敵人最弱處發動直接正面進攻的部分,并且忍住了沒笑)。蘇伊達斯閉起眼睛假裝睡覺,可聽呼吸就知道他根本沒睡著。伊瑟姿一動不動地坐著皺眉,富蘭特澤士繼續凝視窗外。
下午晚些時候,他們逐漸接近一片巨大的陡坡,道路開始抬升。庫尼瓦告訴他們說(并沒有任何人問他)這就是恰烏至達高原。主路是繞高原而過的,但他們會直接爬上去。“能替我們節省大半天時間,”他向他們保證,“這么一來就能趕上原計劃了。”
季若特把腦袋伸出窗外。據他看馬車正筆直地朝一堵垂直的石墻駛去。他問:“你確定?”
“有條山道的,”庫尼瓦說,“從這里看不見,路很窄,而且被擋得嚴嚴實實。但確實是有路的,我走過好多次。”
奧多合上書。“你說的那條路是不是一條山間窄道,一側很陡,進去大約半英里有個急轉彎的?”
“對。你知道這地方?”
奧多搖搖頭。“不是我,不過父親年輕時候曾被堵在這條山道里,那時他還是中尉。敵人——事實上應該就是你們的人,上尉——他們放我們的人進去,等他們走到大約一半的時候用大巖石堵住了路兩頭,再從山道頂上用弓箭和輕型火炮把他們打成了肉泥。總共大概三百人只有一打左右逃出來,我父親就是其中之一。”
庫尼瓦一臉震驚:“我不記得在我讀的戰史里提過這件事。”
“那是當然,寫戰史的是我父親嘛。”奧多咧嘴笑,“這可算不上是他最光輝的時刻。那次他是指揮官。他告訴我說,他犯了如此愚蠢的錯誤,如果世上真有正義可言,就應該送他上軍事法庭然后吊死他。他說只看一眼那地形就該明白了,那地方簡直就好像無敵驕陽專門設計來伏擊蠢貨的。”
庫尼瓦的眉毛都快碰到頭發了。“你真叫我吃了一驚,”他說,“不過那肯定是在他職業生涯早期,想必是他最初幾次指揮……”
“并不是。他已經三十歲,不該再犯這種錯,他是這么跟我說的。可他叔叔是那個地區的總指揮,于是他們就把這件事給遮掩過去了。”
庫尼瓦直搖頭,就好像剛剛看見神在一家商店門口吐了一地。“啊好吧,”他說,“幸虧現在是和平時期。”
部落首領迷惑道:“你是神父。”
覺圖斯兄弟判斷要跟對方解釋修士和神父的區別會非常麻煩。他說:“對。”
“圣人。”
“對。”
覺圖斯努力不要老盯著對方看。部落首領是個矮子,五英尺高,一寸也不多,一雙手小小的,跟姑娘的手一樣,圓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頭頂幾乎全禿,后腦勺稀疏的長發辮成了雪白的馬尾。他的歲數估摸在六十到九十之間,淺藍色眼睛,奶白色皮膚,上門牙缺了一顆。他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襯衣,蕾絲衣領,天鵝絨的及膝緊身褲,正是七十年前西帝國流行的款式。他打著赤腳,坐的是馬腿骨制成的沉甸甸的折疊椅。
“請原諒,”部落首領說(他說一口完美的帝國官話,帶東帝國上層口音),“但我感到驚奇。這實在不是什么靈性領域的事件。”
覺圖斯微笑:“有些時候靈性與世俗的界線會變得模糊,你不這么想嗎?”
部落首領皺眉。“不,”他說,“在我們那兒,神父關心道德和倫理的問題。他們不管政治。也不管錢。這兩樣是嚴格歸屬世俗生活的。”他聳聳肩,“啊好吧,”他說,“要是我們大家全一樣也不行啊。實在抱歉,我連禮貌都忘了。你愿意喝點什么嗎?恐怕眼下只能隨便湊合,不過倒還有些維薩尼干白尚能入口。”
覺圖斯已經許多年沒有機會喝進口葡萄酒了。“謝謝你,”他說,“你真是太客氣了。”
部落首領點點頭,對面角落里有個人便移動到帳篷門簾處爬了出去。
“實在感謝你能見我,”覺圖斯說,“盡管我來得這樣倉促。”
“我的榮幸。”部落首領說,“現在,有什么我能效勞的呢?”
他左手中指上戴著一枚戒指,好大一顆紅寶石。對寶石覺圖斯不過是業余愛好,但他確信那是真貨。而如果是真的,其價值應該在兩萬諾米斯瑪塔上下。別盯著看,他提醒自己。“這件事頗有些棘手。”
“我料想也是。所以你的政府才派了神父來是嗎?”
“我來這里并非代表政府,”覺圖斯說,“不算是。我代表的是升天學院,基本上就是學院在斯科利亞的分支。我說的任何話都不應理解為斯科利亞當局或者銀行的態度。”
“噢,”首領稍微有些迷惑似的。“好吧,我會記得的。我們能為無敵驕陽做點什么?”
覺圖斯坐在椅子里扭了扭身子:最簡單的木頭凳,豎了一根窄窄的木頭當椅背,但卻相當舒適。“我聽說你們與佩爾米亞政府的合同就快到期了。”
“再過六周,是的。”
“我們在想……”一個男人出現在覺圖斯手肘旁,他端來銅托盤,托盤上擺著一個裝滿酒的杯子。杯子是人頭骨做的,縫隙用銀和黑金填滿。
“我的前任。”首領說,“抱歉,你剛剛說到?”
覺圖斯小心翼翼地端起杯子,特別當心沒灑了酒。“你知道,我聽說過這些,”他說,“但從沒見過實物。用銀子填充的時候是怎么避免燒焦骨頭的呢,我一直想不通。”他把它拿在手里轉了一圈,“多美的銀絲細工,”他說,“一定請你見諒,以前我曾經收集精雕的銀器。”
“留著吧,”首領說,“不必客氣。你剛剛正要說到你們想要什么。”
覺圖斯抿了一口酒。美味極了。“你們是否愿意考慮來替我們工作呢?”他說,“等你們跟佩爾米亞人約定的期限結束之后。”
首領皺眉:“我以為你剛剛說你們不是政府。”
“我們不是。”
“原來如此。那么無敵驕陽要雇傭軍做什么呢?”
覺圖斯喝完酒,花了一點時間品嘗后味:干澀,帶一絲蘋果的香氣。“為了保護我們的利益,”他說,“我們擁有大量土地,很大一部分都靠近非軍事區邊緣。同時在非軍事區內我們也有長期存在的權益,只不過因為打仗的關系當然無法提出主張。可是現在呢,佩爾米亞的局勢越發動蕩,現任政府可能垮臺,整個國家可能滑入亂局,我們不得不考慮我們的佃戶可能面臨的威脅。”他食指的指尖拂過杯口壓印浮凸的茛苕葉和渦卷。“比方說強盜,”他接著說道,“流竄的團伙、遣散的軍隊——政權突然垮臺時會發生各種情況,這你是知道的。”
首領點點頭。“所有這一切你們的政府不會處理嗎?”他說,“想來政府的意義就在于此。”
“當然,”覺圖斯道,“理論上講的確如此。但銀行很可能優先考慮其他問題,它的資源也可能要用在別的地方。我們喜歡自己照料那些依賴我們的人。幸運的是,我們負擔得起。”
“我承認,這一點我也想到了。”首領說,“說得粗俗些,我們可不便宜。”
覺圖斯將酒杯放在地上。“自然的,我們修會在斯科利亞境內的資源有限,”他說,“但我們已經與西帝國境內的兄弟們商談過,你我可能達成的任何協議都會由學院無條件擔保,事實上也就意味著由帝國擔保。所以錢不成問題。”
首領微笑。“請你原諒,”他說,“我不過是個頭腦簡單的牧羊人,所以我不會假裝對國際事務有任何了解。但即便如此,要西帝國的國教為一個分裂出去的分支教會的活動背書,而且這個分支教會還處于仍被官方歸為帝國反叛的國家之內,這里頭必定有些很復雜的門道,而你無疑是絕不愿意跟外人袒露的。”他抬起雙手略微晃動手指,這手勢大約代表了某種意義,但覺圖斯毫無頭緒,“而你想必也明白,阿蘭姆·諾·維伊歷來對兩個帝國都嚴守中立,正如我們對斯科利亞和佩爾米亞也一直保持官方的中立。我們出現在佩爾米亞純粹是商業上的安排,與我們的政策沒有絲毫關系。假如我做出任何可能被解讀為打破這一中立立場的行為,那就是嚴重的越權行事。”他轉動戒指讓寶石來到手指下方,然后收攏手指把寶石握進拳頭里,“鑒于以上情況,我想我必須把你的建議反映給我的上級。應該不會很久,”他補充道,“我們的通信系統相當高效。”
確實如此,覺圖斯暗想。而在斯科利亞,有多少頭腦簡單的牧羊人會使用解讀和越權這類字眼?“我非常理解,”他說,“不過假定他們判斷這樣做不會造成長遠的外交影響,你覺得他們同意的可能性有多大?”
“這輪不到我講,”首領回答道,覺圖斯知道全斯科利亞的圍城機和攻城錘都別想在那微笑上砸出哪怕一點點凹痕,“不過一旦收到他們的消息,我立刻就告訴你,這是不必說的。現在嘛……”
稍后,覺圖斯來到他們為他準備的帳篷(他還從未在帳篷里過夜,墊子是絲綢的,不過他知道躺在地上自己肯定睡不著),他給辛巴圖斯院長寫了一份簡短的報告:你的猜測很準確。他們收到了另一方的開價,但對方是誰、開價多少我毫無頭緒。我覺得他信了我關于學院的話,不過要說核實我看他也是做得出來的。你想要我怎么做?我什么時候能回家?
他把寫好的報告通讀一遍,然后倒了四分之一品脫令人愉悅的維薩尼干白在骷髏頭杯子里(他們竟還替他準備了一個漂亮的黃檀木小匣子來裝酒杯,合頁做成跳躍的雄鹿的模樣)。他喝了兩口。回去以后杯子得交給修道院的司務官,但酒絕不會剩到那時候,對此他的決心十分堅定。
你多半比我更了解情況,他寫道,但我見到的這一位,他相信政府能夠度過危機,只要亂局不蔓延到首都。他說大多數阿蘭姆·查塔特的合同都跟他的合同同時到期,但依他看動亂不可能持續那么久。我認為處在他的位置,他的判斷應該是可靠的。據我打聽到的消息,政府已經授權阿蘭姆·查塔特自由決定使用何種程度的暴力。似乎是阿蘭姆·查塔特堅持要求的,否則他們就不愿插手。我得到的印象是他們并不真的贊同所謂交戰規則這一概念,他們認為交戰和規則是彼此矛盾的。
他忘記了真正的酒是勁兒很大的。他覺得自己變傻了。他確信還需要加進些別的內容,可想到的每一件事他都覺得辛巴圖斯肯定已經知道了——當然是假設院長還活著的話。他打個冷戰,起身又往火盆里扔了幾塊炭。如果辛巴圖斯死了,老家還有別人了解全局嗎?他覺得非常值得懷疑;誰都曉得辛巴圖斯喜歡藏著掖著,哪怕是相對無關緊要的事情。而像這次這么重要的事……別的不說,那邊有誰是院長信任的?他努力回想,但是失敗了,就連他自己也被他排除在外。但如果事情進行到一半辛巴圖斯死了呢?這個復雜的機制是他一手促成的,也只有他了解,它還會繼續朝著那無人知曉的終極目標邁進,到時候很可能會有災難性的后果。
好吧,那他最好活下去,否則我們都要完蛋。他躺在堆得老高的墊子上,感覺天旋地轉。看來這么著不行,于是他用手肘撐地背靠到帳篷的柱子上。他知道自己睡不著,心事太多了。比方說,還有誰在跟阿蘭姆·諾·維伊協商要雇傭他們?為什么?對方能付得起多大的價錢?會不會是佩爾米亞的貴族?有了阿蘭姆·查塔特協助,他們幾天之內就能推翻政府。當然了,他們沒錢,但這有什么關系嗎?一旦奪回政權,國家的金庫可以隨他們使用,而且他們還能出售非軍事區的期貨。但阿蘭姆·查塔特也許想要先款后貨?他意識到這個問題自己忘了問,而它至關重要。應該讓別人來做這件事,他告訴自己,最好那人至少有半個腦子。
他把信封好,站起來走到門簾邊,笨拙地跪下(因為給洋蔥除草,他到現在還渾身僵硬),然后爬出帳篷。一個衛兵俯視他,臉上的表情勉強可以算是不帶褒貶。覺圖斯把身子立起來,朝對方露出微笑。
“我需要……”他停下來,用手語表達我需要拉屎具體該怎么做?但衛兵露出理解的笑容,抬手指了指營地邊緣。這些阿蘭姆·查塔特人,真是個頂個的聰明,他心想。但也別太聰明,否則我們大家就麻煩了。
他走出到二十碼開外蹲下,祈禱自己的動作能夠令人信服。沒等多久他就聽見有人柔聲咳嗽,又有一個聲音輕輕說:“如果你并不只是在裝,那我可以等會兒再來。”
“你來了,”覺圖斯朝對方喝道,“我這兒有封信,給辛巴圖斯院長的。緊急。你能……?”
“當然,”那聲音回答道,“你走的時候把它留在地上。你那邊進展如何?”
“這我不能告訴你。”裝腔作勢,不過有何不可?“美特的情形如何,你知道嗎?”
“控制中。劍手已經上路。一切都好。你最好回去了,除非你愿意待在這里期間一直假裝嚴重便秘。”
“謝謝你,上校。”他有點猶豫。天色很暗,而他也并不真的認識對方。“是上校對吧?”
“這我不能告訴你。快回去,別等他們派人來尋你。”
茲米瑟斯等了半小時才去拿信,之后他便邁著緩慢而穩定的步子回到一條小溪旁的路上,先前他捆住了馬的兩條腿,把馬留在這里。他整夜騎行,等光線夠亮能看清字了,他就從口袋里掏出信來。信當然是用蠟封口的,但對付這種事情總不會沒有辦法。他最喜歡的法子是一根細金屬絲,燒到紅熱,從蠟中間拉過,事后再抹些制弓的魚膠恢復原狀。不過他懶得費事。會面的時候他就在帳篷外面聽著,正如他所料,那老傻子毫無進展。他完全能想象辛巴圖斯在讀信時臉上露出略微厭煩的表情(假設辛巴圖斯還活著的話,不過先不忙往那兒想吧)。事實上這封信完全可以遞出去,它完全無害,也不會改變任何事。
他在四十七英里界碑處與信使碰頭。那是個年輕英俊的帝國兵,穿著鑲毛邊的騎裝,天氣稍微有點冷,他凍得上下牙直打架。“把這封信帶去C7,”茲米瑟斯命令對方,“極端緊急。采取一切必要措施防止它落入不恰當的人手里。明白?”
帝國兵點頭,又說:“這一封是給你的。”他遞給茲米瑟斯一個小方塊,羊皮紙被折了一遍又一遍,把它盡可能縮小。
茲米瑟斯說:“謝謝。”
帝國軍朝他敬禮,然后撥馬離開。茲米瑟斯嘆著氣目送對方走遠。收買帝國兵貴到讓人破產,尤其現在手頭又緊。佩爾米亞平民其實也一樣好用。雖然他不清楚藍皮膚到底得了多少報酬,但平民只要十分之一肯定就很滿意了。不過他也看得出采用標準操作程序的邏輯;對付敵人和對付議員一樣,都要買你能負擔的最棒的人手。他展開對方給他的信,讀信時皺起了眉頭。
“對不起,我沒明白,”庫尼瓦第五次這么說道。
伊瑟姿嘆氣。“哦天啊。聽著,我們換個別的玩好吧?”
“別,請再講講,”庫尼瓦露出困擾的神情,“我想學,真的。能不能請你再從頭到尾說一遍,我保證專心聽。”
他們已經在窄道里行駛了將近一個鐘頭。“好吧,”奧多拿出一種他們之前沒聽過的耐心語氣,又和緩又輕柔,季若特不禁懷疑這是不是表明他很快就要徹底失控。“其實是很簡單的。我說:‘部長的貓是乖乖(affable)貓’——形容詞是a開頭的對吧?坐在我旁邊的人就說:‘因為他不生氣(angry)’。也是a開頭的,但意思卻正好相反。唔,”他補充道,“大致相反,反正。然后坐在他旁邊的人——照我們的坐法就是伊瑟姿——就可以說,比如‘部長的貓是藍色(blue)的貓’——你瞧,藍色是b開頭的——接著坐在伊瑟姿旁邊的富蘭特澤士就說……哦,我也不知道……比方說‘因為他不是棕色(brown)的’。然后你就說……”
“抱歉,”庫尼瓦無地自容道,“我還是不懂。棕色并不是藍色的反義詞。”
“對,但如果你是棕色的你就不可能是藍色,所以也算。所以現在你就可以接下去說,比如‘部長的貓是開心(cheerful)的貓’……”
“因為他不暴躁(cross)。”庫尼瓦的笑容像日出一樣燦爛,“可以這么說嗎?”
“可以。”伊瑟姿閉眼片刻,“我敢說你這回是真懂了。好吧,我們可以繼續了嗎?該誰了?”
“蘇伊達斯,”季若特說,“G打頭。”
蘇伊達斯打哈欠。“我說,我覺得我還是看看窗外就好。”
“你敢,”伊瑟姿怒喝一聲,蘇伊達斯聳聳肩,“好吧,”他說。“行。部長的貓是蠻不講理(gratuitous)的貓。接吧?”
“因為他不……”庫尼瓦咬著嘴唇五官扭曲,“對不起,”他說,“我想不出來。”
“蘇伊達斯,行行好,”伊瑟姿怒目圓睜,“他第一次玩,你非得挑這么難的字眼不可嗎?”
“非常公平啊,”蘇伊達斯回答道,“完全符合游戲規則。但凡玩游戲我自然都是想贏的。”
“那好。你來想一個。”
“又不該我接,”蘇伊達斯洋洋得意。“抱歉,上尉,你出局了,我得十分。那么現在由我重新開始對吧?部長的貓——”
“安靜,”奧多說,“聽。”
車廂頂上的人聽得清楚得多。兩個帝國兵伸手去抓壓在行李底下的盾牌。車夫扭頭去看呼喊聲來自哪里,看見以后他驚恐地睜大眼睛,然后又回頭看路,剛好來得及拉緊韁繩,因為馬車一甩,沖進了那個逼仄的拐角。一支箭從他腦袋旁飛過,在空中轉動發出柔和的嗖嗖聲。帝國軍四下尋找他們的阿蘭姆·查塔特護衛,這才第一次發覺護衛不見了。
伊瑟姿說:“車停了。”
蘇伊達斯眼睛瞪得老大。他用穩定而銳利的聲音說:“所有人下車。”
“別傻了,他們在放箭,”庫尼瓦從富蘭特澤士上方傾身過去,手忙腳亂地想放下百葉窗,“這兒是開闊地,沒有掩護。”
蘇伊達斯身體稍稍前傾,左手略微回撤,一拳打在庫尼瓦下巴尖上。對方的腦袋往后仰,閉眼滑回自己的座位里。“留在車里我們都得死,”他柔聲說,“走吧。”
他往旁邊挪開一點,彎曲一條腿把膝蓋收到下巴底下,然后腳后跟踢向車門。門啪地開了,蘇伊達斯把地面當成深水,用跳水的動作跳了下去。“來啊,”他一面掙扎起身一面喊,然后就左右閃躲著飛跑起來。
富蘭特澤士茫然問道:“可是護衛呢?”
“死了,多半,”奧多回答道,蹲在門邊往外瞅,“最好趕緊出去,”他說,“伊瑟姿,下一個是你。”他跳下馬車,雙腳落地,然后迅速轉身抓住伊瑟姿的手腕把她拽出來。一支箭從他腦袋旁飛過,擦著馬車頂滑開了。“富蘭特澤士!”他大喊一聲,然后拉著伊瑟姿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