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開刃(下)(3)
- 科幻世界·譯文版(2020年8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10503字
- 2020-10-21 17:24:13
自然的,發(fā)生魯茲爾·索斯那檔子可怕的事件之后,一切都會變化,這是不消說的。但訊息從斯科利亞抵達倒扣水桶需要多長時間?受過訓(xùn)練的一流信使,直奔目標(biāo),中途不停并且經(jīng)常換馬——但是在佩爾米亞境內(nèi)這是做不到的,除非佩爾米亞的驛站也有相似的安排,專供傳遞十萬火急的外交信函。不,別傻了:這種恰恰不能擺上臺面的非官方訊息是不敢用官方渠道傳遞的。這么說來,沒準(zhǔn)兒訊息已經(jīng)被佩爾米亞人截獲也未可知。因此就算他真找到倒扣的桶,他也很可能發(fā)現(xiàn)一隊藍皮膚在等著逮捕自己。最好的情況也是訊息已經(jīng)被調(diào)包,語言經(jīng)過精心修改,正好顛覆整個任務(wù)。
請停車,內(nèi)急。當(dāng)然可以這么辦,可單說靦腆卻不足以解釋為什么他下車后會走出三英里地還爬上了一座小山。迄今為止他能編出的最佳理由是我肯定迷路了,繞了好多圈子。但如果停車的地方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只遠處有一溜藍色小山的影子,這借口可就騙不過任何人了。真的,怎么可能指望他辦成這種事呢。你總以為他們會訓(xùn)練人來專職干這個,而不是依靠不情不愿的非專業(yè)人士。
這讓他想起了給他做最后交待的那個人的笑臉。我們對你很有信心。雖說你缺乏知識和經(jīng)驗,但你的動力卻完全足以彌補這上頭的不足。畢竟你是還想再見到她的,不是嗎?
而如果沒有廢棄的塔、沒有訊息、沒有大變動,那他就別無選擇,只能去做他被派來做的那件事。這樣一件大事,單想想它那難以想象的規(guī)模也讓他膽戰(zhàn)心驚。我實話實說,這項任務(wù)又可怕又危險。失敗的話你會死。如果你成功,那只有天曉得往后你怎么受到了良心的煎熬。那張咧嘴笑的臉,在一張普通的原木桌子對面,被一盞沒有好好修剪燈芯的油燈照亮。真的,我實在想象不出有任何東西能誘惑我去干這事,哪怕他們威脅要殺了我的孩子們。不過很顯然,你這人更容易拿捏些。
(他不知第幾次考慮要不要告訴其他人,把自己交到他們手里,跟他們解釋這次任務(w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乞求他們幫他找到脫身的方法。畢竟他們基本上都是好人。伊瑟姿心地善良,而且天生就很有正義感。奧多·卡努斐克斯似乎至少為自己的姓氏感到內(nèi)疚,如果覺得有必要,他是會為其他人挺身而出的。他們會幫他的,不是嗎,尤其當(dāng)他們意識到自己兩眼一抹黑撞進了什么樣的事件里,意識到即將發(fā)生什么,而且他們自己就身在震中。有三、四次他都張開嘴準(zhǔn)備說點什么,但每一次他都僵住,時機就這么過去了。他想象過他們臉上的表情,他們的目光,那沒有問出口的話——你怎么可能答應(yīng)這樣一件事?再說了,其實他并不了解他們,不比他們對他的了解更多,而他們顯然是不了解他的。如果他們了解他,他們早就掐死他,把尸體藏在溝里了。)
如果我盡量不去想它,它就會自動消失了。
他能看到許多小山,在馬車外很遠。他心里沒有任何有意識的念頭,只是掃視它們的形態(tài)。它們看起來正像是一排倒扣的水桶。其中一座小山上似乎還有座廢棄的塔,但最后他發(fā)現(xiàn)那只是棵特別大的樹罷了。
“距離美特還有十英里,”茲米瑟斯高高興興地宣布,“再一個鐘頭就能到。”
于是,左邊領(lǐng)頭的那匹馬瘸了腳,這簡直是不可避免的事。根據(jù)庫尼瓦上尉的意見,是它故意往自己內(nèi)側(cè)的蹄子里嵌進了一塊石頭。他的一個手下騎馬去美特找替換的馬來,三小時之后他們就能重新上路,所以完全沒問題。這期間他們不如下車伸伸腿,呼吸幾口新鮮空氣。
季若特前后走了走,又看了看風(fēng)景,然后就找了塊大石頭坐下。無論往哪個方向看都只有黑莓,一人高,糾纏在一起難解難分,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盡頭。顯然不時會有人來把它們砍掉一些,免得它們吞沒道路,否則根本別想穿越平原。他不禁奇怪,怎么竟會長成這模樣的。
“木炭,”茲米瑟斯解釋說,他曉得答案季若特一絲一毫也不覺得奇怪。他什么都知道,“七十年前這里是一大片森林,從美特一直延伸到柯爾賓口。然后他們建了美特的大冶煉廠,當(dāng)然就需要燒炭了。也是因為這個他們才把冶煉廠建在這里,因為緊靠著取之不盡的燃料嘛。”他抬起一只手遮擋午間的陽光,“結(jié)果呢,燃料用盡了。地底下剩了成百萬的樹樁,他們壓根懶得清理。他們燒掉枝條的時候樹就死了,燒枝的灰又讓土地變得很肥沃,于是黑莓就占了這地方。我猜再過一百年左右,樹樁大概就會腐爛,到時候也許可以清掉這滿地垃圾,犁地翻土。不過我也不抱什么希望。到現(xiàn)在灌木的根多半已經(jīng)往土里長出一英里了,所以你永遠別想擺脫它們。誰都以為土地是殺不死的,但看來佩爾米亞人做到了。”
“所以這一切都是為了銀礦。”
茲米瑟斯搖頭。“鐵,”他回答說,“這里曾經(jīng)有大規(guī)模的鐵礦層,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采光了。軍械工坊用的鐵都是這兒來的,大戰(zhàn)期間。”
季若特再次舉目四望,他看見一片黑莓的汪洋,泛濫的洪水一般,帶鋸齒邊緣的波浪。“不過倒也有些用場,”茲米瑟斯還在說話,“它幫美特躲過了奧多他爸爸。他沒法穿過這里,于是就轉(zhuǎn)向南邊干掉了弗羅斯·維爾讓。對我們來說倒是幸運,因為不消說是弗羅斯·維爾讓替我們贏了大戰(zhàn)。如果按照他原先的計劃打美特,如今我們多半還在打仗呢。”他突然仰頭大笑,就好像剛剛解決了一個又長又復(fù)雜的問題,卻發(fā)現(xiàn)它其實非常簡單,“妙不可言,不是嗎,事情最終的走向,而且完全是因為一些你本來以為壓根無關(guān)的東西。佩爾米亞人建起東帝國這一側(cè)最大的軍械廠,結(jié)果它卻替我們贏了大戰(zhàn),而這一切都多虧了滿地惹人嫌的黑莓。我猜這就跟下象棋差不多,只不過你的對手能考慮到九十步以后,所以等他把兵往前移一格你干脆就可以認輸了,因為你等于已經(jīng)被殺得一敗涂地。說不定我下棋這么菜就是因為這個,”他露出愉悅的笑容,“我缺乏耐心。我家的象棋高手是我妻子。我已經(jīng)放棄跟她過招了。兩步之后我已經(jīng)能看出她打的什么主意,于是我就認輸。能把她逼瘋。”
季若特從沒想過茲米瑟斯會做諸如替自己討個老婆這樣有人味兒的事。他突然很想了解她。她多大?漂亮嗎?她怎么可能受得了跟這么個男人一起生活,哪怕他幾乎從不回家?
騎手帶回了一匹馬和城里的消息。城里發(fā)生了暴亂,幾處政府大樓被燒成白地,包括法院和軍隊的營房。經(jīng)過激戰(zhàn),阿蘭姆·查塔特最終恢復(fù)了秩序,但暴徒?jīng)_進了軍械庫,被他們拿走的武器足以裝備兩個團。目前還不清楚他們是不是準(zhǔn)備把武器用起來,也可能拿這些東西只是因為它們相對容易搬動,同時又值錢。當(dāng)然,取消擊劍比賽是絕對不可能的。正相反,比賽非如期舉行不可,否則還會發(fā)生更多暴動。“基本上,”庫尼瓦說,“他們想靠你們把局面安撫下來,讓人們的心思從政治上轉(zhuǎn)開一會兒,讓暴眾有機會冷靜冷靜。”
富蘭特澤士滿臉驚嚇地嘟嘟囔囔,大致是問當(dāng)局能否保證他們的安全。庫尼瓦寬容地笑笑。
“這方面大可不必擔(dān)心,”他說,“他們調(diào)來了我過去那個團,還有另外兩個團,外加一支大規(guī)模阿蘭姆·森霍分隊。至少有一打市議員要來看比賽,還有三個政府部長。你們?nèi)サ氖桥鍫柮讈喿畎踩牡胤健!?
誰也沒說話,氣氛一時有些尷尬。最后伊瑟姿說:“好極了,現(xiàn)在我們只需要擔(dān)心那些被允許用尖銳的武器殺死我們的人了。謝謝你,你真是讓我放了心。”
庫尼瓦顯得有些驚詫,蘇伊達斯見了哈哈大笑。“總之呢,”茲米瑟斯趕緊說,“他們國內(nèi)的政局實在跟我們無關(guān)。謝謝你,上尉。我們什么時候能出發(fā)?”
庫尼瓦皺眉。“有個小問題,”他說,“等新馬的期間我讓手下人檢查了馬車,以防萬一,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右前側(cè)彈簧支架上有根螺栓折斷了。也虧得是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他補充道,“如果等我們起了速再斷開,說不定要鬧出大亂子呢。我本來指望現(xiàn)在已經(jīng)修好,但看來還沒有。不過不會太久了。”
伊瑟姿重重嘆氣。就連茲米瑟斯也縱容自己先皺了皺眉才說:“啊,這也沒辦法,而且我敢說你手下的人都在盡力而為。而且就像你說的,也虧得是現(xiàn)在……”
“我在想,”庫尼瓦的腦袋偏轉(zhuǎn)十度,脫離茲米瑟斯、聚焦到奧多身上,“不知你有沒有能找著功夫稍微看一眼我關(guān)于貝爾科斯的評論?”
奧多一臉難為情。“我正想跟你說呢,”他說,“真的非常對不起,我簡直不知道自己怎么會那么蠢,但我好像把它弄丟了。我到處都找遍了,我自己的每個口袋、座椅背后,可就是找不到。實在是太抱歉了。”
“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庫尼瓦說,“我還有好幾份呢。不過你有沒有……?”
“我讀了,當(dāng)然。棒極了,文筆也很美,簡直讓人身臨其境。”他朝庫尼瓦露出熱情又坦蕩的笑容,“你知道,過去我從沒完全理解貝爾科斯戰(zhàn)役的動力結(jié)構(gòu)——那還是我父親在給我講解呢,可現(xiàn)在我對于事情如何展開有了更明確的概念。對,謝謝你,我非常喜歡你的文章。”
強烈的喜悅在庫尼瓦眼里熊熊燃燒,同時喜悅中又夾雜著膽怯。“如果我引用你剛剛的話你看可以嗎,”他的語速有點太快,“我是說,如果你不介意的話。當(dāng)然如果你不愿意我是完全理解的……”
“哦,你請便,”奧多說,“你可以說我把它推薦給所有真心想理解貝爾科斯戰(zhàn)役的人。”
稍后茲米瑟斯告訴他:“知道你做了什么吧。你剛剛給了他回帝國的車票。來自澆灌者兒子的首肯。”
“對,”奧多一臉和煦,“我琢磨著把他爭取到我們這邊來或許是不錯的,只要可能的話。”
“爭取是肯定爭取到了。那人會毫不遲疑地把命給你。”
“真的嗎?”奧多皺眉,“那他可就永遠回不去家了,他的目標(biāo)不是要回去嗎。不過我覺得這樣一來他會更有動力保護我們,而且跟敵人交朋友也是絕對沒害處的。”
茲米瑟斯咧嘴笑:“你父親的金玉良言?”
“我的,其實是。不過我覺得應(yīng)該是真的。”他打起哈欠,用手背掩住嘴巴,“父親有一次告訴我,他在一處火神祭壇的圖書館發(fā)現(xiàn)一系列六百年前的色情書,無價之寶,應(yīng)該是在克諾特河戰(zhàn)役期間。他立刻派人把書送給了指揮佩爾米亞重騎兵的帝國指揮官,因為他知道對方收藏這類東西,好像是那人這輩子最大的愛好。三個月之后他把佩爾米亞人困在美薩特吉斯山谷里,他跟對方協(xié)商,費盡力氣想讓對方投降,免得他還得打進去把他們攆出來。他偷偷跟那個收集黃書的人取得聯(lián)系,然后利用他做內(nèi)線,最終達成了對自己很有利的協(xié)議。”奧多微微一笑,“我猜在他對戰(zhàn)役的公開評述里忘記提這件事了,但我敢說這是真事。那些書他留了一本,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九歲的時候。他說:永遠別忘了敵人也是人。這一點你幾乎總是可以想辦法利用的。”
茲米瑟斯直視他的眼睛。“我收藏瑟瑞厄的瓷器,”他溫和地說,“尤其是表現(xiàn)主義晚期的出品。”
“我會記住的,”奧多說,“萬一哪天在哪兒遇著了呢。你知道,這種事是說不清的。”
茲米瑟斯轉(zhuǎn)身要走,又停下來回頭看。“你跟你母親說了嗎?”他問,“那本書的事?”
“天啊,當(dāng)然沒有,”奧多回答道,“我跟父親說了,但母親我可沒說。我在我家類似于調(diào)停的人。順便問一句,貴嗎?我是說瑟瑞厄的陶器。”
“瓷器,”茲米瑟斯說,“對,很貴。”
“沒關(guān)系,”奧多開開心心地說,“我家有很多錢。”
在馬車里睡覺的季若特被歌聲吵醒。起先他以為肯定是天使,但他睜開眼睛往窗外看,發(fā)現(xiàn)是一大群阿蘭姆·查塔特,他們在馬車周圍排成緊密隊形,護送它進入美特。他一輩子也沒聽過這樣美的聲音。
一行人先得等城門開啟,然后才能御馬踏上空無一人的寬闊街道。街道兩旁全是灰色石頭搭建的高大建筑,在每個大路口都能看見士兵:大多數(shù)是帝國軍,也有幾個阿蘭姆·查塔特——沒騎馬的時候他們看起來活像假扮士兵的小孩子,在一起嬉笑打鬧。偶爾還會在人行道上看見尸體,顯然是被人拖過去擺整齊的,臉朝上,三三兩兩地并排擺放。死的大多數(shù)是年輕男人,但季若特特別注意到有個老婦人,稀疏的灰發(fā),喉嚨上的洞足能讓季若特把手伸進去。他們從某種凱旋門底下經(jīng)過(不過這凱旋門是很老了,飽經(jīng)風(fēng)霜,表面的浮雕人物只剩下模糊的外形,柔和的圓臉上看不出五官,手腳也都不見蹤影),季若特看見凱旋門上拉了一條橫幅,上面寫著歡迎斯科利亞擊劍隊。
馬車爬上一座小丘,來到一個廣場,只不過是三角形而非四方形。廣場盡頭被一棟巨大的建筑占據(jù),看起來活像城堡,中央的大門比他們剛剛進城的城門還大。他們的馬車駛進門里,來到城堡中央一個鋪鵝卵石的大庭院。一小群穿綠色天鵝絨袍子的老頭在等他們。此外還有一張桌子、一隊穿綠色號衣的樂師和幾個手持花環(huán)的孩子。馬車停下。“擊劍行會,”茲米瑟斯一邊伸手過去開門一邊解釋,“謹言慎行。”
老頭子們演講時他們就只能站著。季若特努力想聽來著,可結(jié)合剛剛看到的情形,他們的話顯得分外荒唐——兩個偉大國家之間的和平與理解,帶著兄弟情義與信任攜手向前。前四個老頭的話基本上都差不多,第五個老頭盯著奧多頭頂上方約八英寸的空氣,說的是和解的必要性和原諒敵人的美好之處,哪怕敵人做出了人所能想象的最令人發(fā)指的行徑。接下來孩子們獻上花環(huán)——葉子扎著季若特的脖子,害他渾身發(fā)癢——樂師們演奏了某種極其舒緩漫長的音樂,期間老頭子們?nèi)技y絲不動。到最后季若特也沒弄明白桌子是用來干嗎的。
茲米瑟斯再次在儀式期間金蟬脫殼,不知去了哪里,這當(dāng)然早在大家預(yù)料之中。伊瑟姿后來說自己一直像老鷹一樣牢牢盯著他,可上一秒鐘他還在,下一秒他就不見了。她簡直無法想象誰能在不到一秒鐘時間里穿過那么大個院子,除非是某種魔法。“而且佩爾米亞是嚴格禁止巫術(shù)的,”她補充道,“我記得過去讀到過,而且相關(guān)法律至今有效。也許我們能想辦法讓人把他抓起來,捆在火刑架上燒死。”
一個又高又瘦、腦袋活像骷髏的老頭子默默領(lǐng)他們?nèi)チ朔块g。他們的房間在大門側(cè)邊一座塔的最頂層。季若特的房間讓他聯(lián)想到自己殺死議員后醒來的那間牢房,只不過這里的窗戶更小、窗戶的位置也更高,而且床還不如牢房的舒服。靠墻立著一個又長又窄的玫瑰木匣子,帶銀扣和銀合頁。匣子里裝了一把他見所未見的美麗刺劍:碗狀護手而不是圈狀護手,刻凹槽裝飾的象牙劍柄,球形劍鐔有沙果那么大。它仿佛漂在他掌心,幾乎不與皮膚接觸,而劍尖似乎在拉著他往前走,就好像急切的小狗拉動主人手里的繩子。他到處找鑄劍師的標(biāo)記,但卻找不到。他把它放回匣子里,然后向無敵驕陽祈禱,希望對手可別也有這么一把劍。
當(dāng)晚在主大廳旁的一個小廳舉行了歡迎儀式。伊瑟姿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不樂意見陌生人,于是只管到處找吃的。最后她找到了,那是在離門最遠的那個角落,食物攤開在玉米田那么大的一張桌子上。奧多也在桌前,一臉悲傷地大嚼腌甘藍菜。
“我只能斷定他們真的喜歡這東西,”他說,“不可能再有別的解釋。”
桌上擺了七種——七種——腌甘藍,裝在美麗的銀碗里,碗上雕刻了行會過去會長的家徽。此外還有一大堆看起來硬邦邦的面包卷,一塊直徑一碼的圓盤奶酪,穿著雪白的硬殼盔甲。“別擔(dān)心,”見伊瑟姿無言地瞪眼,他輕聲說道,“我跟庫尼瓦上尉提過了,等會兒他會在警衛(wèi)室給我們弄點吃的。好像他們今晚吃羊肉,芥末胡椒做的醬。”
伊瑟姿感激地點點頭。“就跟那死老頭說的一樣,”她嘀咕道,“和解與原諒敵人的美妙之處。給我一盤烤羊肉,很多事我都能原諒。”
“不過呢,”奧多說,“如果我們不在這兒吃點什么,那就太不禮貌了。”他拿起一個盤子,用一把鍍銀的長柄勺舀了點腌甘藍扔在盤子里,勺子的形狀仿佛梳理羽毛的天鵝,“假裝嚼一嚼,然后整個吞下去。基本上吃不出什么味道。”
“面包卷呢?”
“最好別,”奧多認真道,“剛剛我失手掉了一個在地上。它碎了。吃這種東西當(dāng)心舌頭被割成破布條。”
她好不難過地看他一眼,伸手接過盤子,又從甘藍大軍中分離出兩根沙色的放進嘴里。奧多贊許地點點頭。“富蘭特澤士跟我說,”他說,“比賽會在主大廳舉行,明晚,三千觀眾。而且他們會把平開的大窗開著,好讓人可以跟院子里的人轉(zhuǎn)述情況。據(jù)我聽說的消息看,他們估計幾乎全城的人都會來。”
“沒問題,”伊瑟姿說,“到目前為止我覺得除了當(dāng)兵的我只見過四個人。你覺得這城里真住了人嗎?”
“宵禁,”茲米瑟斯憑空出現(xiàn)在距離伊瑟姿胳膊肘幾英寸的地方。她驚了一跳,險些摔了盤子,“黎明之前和日落之后任何人不許上街。明天會取消宵禁,好讓大家可以來看比賽。但宵禁期間要是有人在街上被逮住,那他就得跟當(dāng)兵的解釋了。似乎很奏效,”他繼續(xù)說道,“自從宣布宵禁一直風(fēng)平浪靜。他們希望最糟糕的時期已經(jīng)過去了。”
奧多問:“那這里這些人又是誰?”
“一半是擊劍行會的人,所以他們本來就住這兒。其他人都有通行證——當(dāng)?shù)厥考潯⑹凶h員,沒一個大人物。真正的重要人物明天才來,政府部長、礦主那類人。”他拿個盤子堆上一大摞腌甘藍,“到這兒以后你們倆誰見過蘇伊達斯·德澤爾嗎?”
“見過。”伊瑟姿皺眉,“說起來我也不大確定。我進來的時候好像看見他在門邊跟一個穿藍褂子的老頭說話,可是——”
“我沒見過他,”奧多打斷她,“怎么了,有問題嗎?”
“德澤爾?對,通常都有。告訴我,”他壓低嗓門,“我們這回出門以后,你們誰見他喝過嗎?我是說葡萄酒、烈酒,那之類的東西?”
奧多想了想,又看看伊瑟姿。后者搖搖頭。“沒見過,我覺得沒有。”
“我也沒見過,”茲米瑟斯說,“所以我才擔(dān)心他。”
“因為他沒有……?”
“對,”茲米瑟斯放下盤子,“我們招募他之后跟他那姑娘好好談了談。很有趣的女人,非常聰明。總之她說他有兩種喝法。第一種基本上只是幫自己放松放松心情,而她已經(jīng)差不多把這毛病給治好了。另一種是有事情真的讓他心煩意亂,或者勾起了回憶,這種時候她總是確保家里有一瓶酒。兩害相權(quán),可以說是。真的,我簡直看不出她怎么能受得了他。”他走開了,他們看得出他瞄準(zhǔn)了大門,跟箭一樣。然后他轉(zhuǎn)身說:“如果真看見他了你們就告訴我,好吧?”
昭然若揭,這是蘇伊達斯被帶到自己房間之后的反應(yīng),真是昭然若揭。他一點也不懷疑這是茲米瑟斯特意安排的:他的住處位于九十英尺的高空,只有一道螺旋階梯供人通行,派一個衛(wèi)兵就能輕易守住。也好,他心想,反正他很享受挑戰(zhàn),而他體內(nèi)累積的能量都快冒出來了,正好需要想辦法耗掉些。
自從加入擊劍隊他還瘦了,這也算他運氣。換了三周之前,想從那扇窄窄的窗戶擠出去,他非得擦掉一大片皮膚不可。
等到了外面他就站在刀鋒一樣薄的窗沿上,指尖找到墻上最最微小的縫隙幫助保持平衡。他斟酌片刻,決定往上走。之前時間不多,他只稍微瞟了一眼,但他記得塔頂有一棟方形角樓。角樓很可能是裝飾性的,仍然只有他上樓的那條路可以下去;但它也可能是實用性的,能通向垛墻(而從垛墻也許有一條狹窄的通道通往對面的塔,當(dāng)然也可能沒有)。得到了才知道。天上還下起了雨,這下更有趣了。
蘇伊達斯·德澤爾恨死了爬高。可惜他爬高又很在行,也就是說在做行動計劃時爬高是切實可行的選項。他往上摸,尋找兩塊石頭之間的溝槽。這種老房子的外墻上,水會積在勾縫里把灰漿腐蝕,深度剛夠嵌進指尖。明天我這雙手就算廢了,他心想。可惜。
爬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他遇到一片地方?jīng)]有可供落手的地兒。他盡量向上延展,再把手指輕輕落在石頭上,可感受到的只有平滑、完整的花崗巖。與此同時,他感到雙腳正漸漸從落腳的縫隙里往外滑。不奇怪:他全身的重量都壓在靴子腳趾處的接縫皮上,就是鞋底與鞋面縫在一起的那地方。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會因此而死。之前他從沒想過這一點,但現(xiàn)在這么一想,死亡是完全可能的,畢竟并沒有任何規(guī)定說天下的每面墻上都必須有方便抓手的地方。他也不可能再往下,因為得在沒有地方抓手的情況下找到下一個落腳處。他隨時可能失去平衡,那時就完蛋了。
對此他非常平靜,倒叫他自己吃驚不小。對死亡的恐懼從來都帶給他更多精力,讓他的行動速度加快,似乎遠遠超出身體的能力極限,還會把他的反應(yīng)和思維進程加快到相當(dāng)不可思議的水平。可這回他僅僅只是想:哦,并且意識到原來自己其實不怎么在乎。他能感覺到所有的責(zé)任、其他人對他的愛以及自己未能實現(xiàn)的潛能,它們就像孩子的小手一樣想把他往上拉。這只手已經(jīng)盡力了,可確實不夠。尤其他心里也沒有自責(zé)。我試圖爬墻,結(jié)果沒爬上去,僅此而已。
這時他左手食指的指尖嵌進一條縫里,剩下的手指也找到了這條縫,他把手收緊——他能感覺到肌腱過度用力受了傷,但卻感覺不到疼痛——然后一股似乎與他毫無關(guān)系的力量將他往上拉,讓他可以抬起膝蓋、在墻上摸索落腳點。找到了。那之后不久他就趴到了垛墻頂上,然后又移動重心往前翻,身體落到角樓潮濕的石板上。他癱軟在地,心里奇怪:剛剛是怎么回事?可他完全無法理解。先前他比大戰(zhàn)期間的任何時候都更接近死亡,而現(xiàn)在他安全了,同時挖空心思也想不明白這之前發(fā)生了什么。
不必擔(dān)心,反正他已經(jīng)上來了,花費無數(shù)精力、受了無數(shù)傷,終于抵達了。有片刻工夫他驚慌失措,因為他想不起自己為什么想上來;然后他記起來:從角樓也許可以上垛墻、再去對面的角樓、走下無人把守的樓梯進入世界。
沒那么簡單。正如他之前所擔(dān)心的那樣,角樓完全是裝飾性的,既沒有活板門也沒有通往垛墻的通道,它只是一個略帶坡度的鉛皮房頂,周圍環(huán)繞著蠢頭蠢腦的鋸齒狀垛口。他往下看著將這座角樓與隔壁鄰居相連的那截垛墻;大門就在垛墻正下方,而他突然想起來,大門上方有面鐘。而關(guān)于鐘有件事是千真萬確的,他開心地想,那就是它們必須上發(fā)條;又因為只有傻瓜和走投無路的人才會搞那些毫無必要的田徑運動,所以說墻內(nèi)側(cè)肯定有一條路可以很容易爬上鐘那里。天色太暗,從他所在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見,而且也可能他想錯了,也可能行會的普通成員每周一次拿把長梯子來給那鬼東西上發(fā)條,可是管它呢。如果整個西帝國的幾百萬人都能相信太陽是神,那他又為什么不能相信存在一道給鐘上發(fā)條的樓梯呢。要有信仰,他告訴自己。充滿信心地去相信奇跡。
他絕對沒辦法從角樓側(cè)面往下爬,不過跳下去也沒多高。麻煩的地方在于要落在一堵相對較窄而且還看不太清的墻上(因為下雨還很滑)。他咧開嘴。正常人會留在原地,等太陽升起、底下有人出來走動再大聲呼救。于是人家就會拿梯子幫他下來,到時候他肯定也已經(jīng)編好故事,解釋自己為什么會上去。哦沒錯,正常人是會這么做的。正常人不會爬到垛墻上、只靠猜就自愿往下跳……
看在老天份上,蘇伊達斯,他僅剩的幾個朋友經(jīng)常這么說,為什么你非要穿軍隊發(fā)的大笨靴子?你看起來活像莊稼漢。因為,他從來沒說過答案,我的腳已經(jīng)習(xí)慣它們了。因為當(dāng)我穿著它們的時候我完全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所以,如果某個時候我需要比方說攀爬垂直的立面,或者從塔上往下跳十英尺落到一堵窄墻上,我就能把活下來的可能性提到最高。結(jié)果他落下的位置剛剛好。他彎曲膝蓋吸收落地的沖擊力,整個人蹲在墻上,活像圍欄上的貓。他滿心驚奇,而且大大松了一口氣。
又因為他有信仰,所以鐘的背面還有一個平臺從墻上支棱出去,平臺帶頂,還有排水溝;他從墻上跳下、順著平臺頂往下滑、抓住排水溝將身體蕩到平臺上,就好像這是他在擊劍廳演練過一百遍的招式。然后他就發(fā)現(xiàn)了一段狹窄的樓梯,還帶扶手呢。看吧,信仰。現(xiàn)在他恨不得朝無敵驕陽三鞠躬,只不過太陽已經(jīng)下山很久了。
他雙手揣在兜里蹦蹦跳跳地走下樓梯。他開心得不可理喻,就好像在某個重大問題上證明了自己的正確。院子盡頭能看見一塊塊方形的黃光,那當(dāng)然是歡迎儀式了。他微微一笑,心里暗想,這可真值得好好干一杯呢。不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那么干了,他迅速向自己保證。他拍拍膝蓋和袖子上的灰塵和污垢,又下意識地伸手去摸砍刀的刀柄,然后才記起來,不對,我把它留在房間了,故意的。然后他穿過院子、走上通往主大廳的階梯。
門口有個守衛(wèi)。“沒關(guān)系的,”蘇伊達斯說,“我是劍手之一。”
守衛(wèi)看看他。“唔,那還用說,擊劍行會嘛。請柬。”
“我沒有。”
“那你就不能進去。”
蘇伊達斯嘆氣。“他們在等我。我是客人之一。斯科利亞的擊劍隊。”
“是嗎。”守衛(wèi)似乎對他的手背很感興趣,它們血淋淋的擦破了皮。他并不記得傷了手背,不過當(dāng)時他擔(dān)著別的心事。
“聽著,”他說,“你去找富蘭特澤士,或者茲米瑟斯,他們會替我擔(dān)保的。我就在這兒等,行吧?”
“誰?”
“好吧。你干嗎不帶我去見你的長官?”
這倒是可以安排,只不過需要花些時間,而這些時間蘇伊達斯都花在了一間上鎖的木炭地窖里。最后門終于開了,富蘭特澤士站在門口瞪眼,“你去哪兒了?我們擔(dān)心壞了。”
蘇伊達斯咧嘴笑。“我肯定是在哪兒轉(zhuǎn)錯了彎。迷路了。在這里頭轉(zhuǎn)了好幾個鐘頭。”
“你的手怎么回事?”
“黑漆漆的,腳下打滑摔了一跤,真不敢相信對吧。我說,你能不能跟他們說說我是誰,把我弄出去?這里頭臟得要命,我可沒衣服換。”
兩人被持戟的士兵護在中間朝院子那頭走,走到一半時富蘭特澤士說:“而且你全身都濕透了。”
“在下雨。”
“所以你在戶外做什么?”
“跟你說我迷路了。這地方跟小鎮(zhèn)子一樣大。”
富蘭特澤士好不傷心地瞅他一眼,他問:“你喝酒了嗎?”
蘇伊達斯哈哈笑。“沒有,當(dāng)然沒有。愿意的話你可以聞聞。”
“不,不必了,我相信你。”富蘭特澤士突然停步,“蘇伊達斯,你沒干什么蠢事吧?”
“次數(shù)遠遠超出你的想象。”蘇伊達斯咧嘴笑,“不過最近沒有。至少我覺得沒有。怎么了?你以為我干了什么?”
“我們到處找你。你沒跟其他人一起下來參加歡迎儀式招待會。”
“就這個?這就是我的反人類罪?”蘇伊達斯抬腿朝階梯走,“你振作些好吧?人總有散步的自由,哪怕是在該死的佩爾米亞。”
從他有印象時起季若特就被困在一個角落里,跟一個禿頂?shù)母邆€男人和他那球形的妻子談?wù)搱@藝。他對園藝完全不了解,對園藝的興趣比了解還更少,而且他也不大確定這些人到底是誰;他們的確跟他講過,可他的大腦擋開了他們所說的一切,就好像羊毛擋開雨水。他感覺對方似乎稍微算個什么人物,所以他不能光說個“失陪”就走開。他有位住在鄉(xiāng)下的表親有時會跟他說起玫瑰,把他煩得半死;他多么希望自己當(dāng)時稍微聽進去一點點。可他沒有,而且現(xiàn)在也來不及了。
然后,就好像無敵驕陽沖破云層,茲米瑟斯出現(xiàn)了,他抓住他的胳膊肘說:“季若特,有個人我想介紹給你認識。部長,您會見諒的,我敢說。”
就這么簡單,圍困解除。趁茲米瑟斯把他往屋子對面拖的當(dāng)口,季若特悄聲問:“那是誰啊?”
“他沒說嗎?那是巴魯什部長。跟你說話的是佩爾米亞第四號人物。生產(chǎn)部長。怎么了?他跟你說了什么?”
“一大篇給杜鵑花科堆肥的東西,”季若特回答道,“抱歉,我可沒記筆記什么的。”
茲米瑟斯哈哈大笑。“過來冒充一下漂亮小伙子,陪陪戰(zhàn)爭部長的老婆。”他說,“她喜歡年紀(jì)比自己小一半的美貌年輕人,我們手頭最接近的就屬你了。而且我聽說你很能搭訕不該搭訕的女人。”
季若特覺得這話大概是自己活該。“我還以為政府的人要明天才到。”
“計劃有變。我們得到的是官方的假消息,大家都一樣。就是她,那邊那個老鷹一樣的女人。”他推了季若特一把,差點害對方栽倒,“為了斯科利亞,”說完他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