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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烏林人物

小說天空

耕夫(湖北武昌)

酒神張先庭

烏林是古鎮,縣志有記載。但小鎮的歷史沿革,史志上卻無從考究。三國時那場著名的“赤壁大戰”,為烏林古鎮平添了不少傳奇色彩。相傳開戰之初,兩軍對峙,孫劉聯軍駐扎江東,曹操率八十三萬大軍屯兵江北,烏林鎮糧道街即是曹軍屯糧之所。歷史的榮光如硝煙般散盡,而今,青石板鋪成的路面,經過人走馬踏驢踩車輪碾,只剩下牌石般淺淺的一層,石縫間的青苔綠來黃去,月波樓上的植被生生滅滅,依稀透出一種遠古的顏色。

人們談論小鎮的歷史掌故時,總忘不了提起小鎮東頭的張家老字號酒坊。酒坊的掌柜姓張,名先庭,人高馬大,身板結實,聲若洪鐘,有祖上傳下來的這一爿酒坊作為家業,足以使張家的日子過得坐飛機一般。

張家老字號酒坊在方圓十里久負盛名,源于老字號祖傳的一套獨特的釀制工藝:水取菩薩泉,料選上等糧。糧食下缸后,須經過九九八十一天的發酵,到第八十二天時,撈起酒糟,濾盡糟渣,存放數日,酒液由濁變清,再進行勾兌。勾兌之日,定是滿一百天之時。勾兌完畢,將酒傾入巨甕之中,然后用黃泥封缸,扎上紅綢布置之庫房,至此,一整套釀制過程方告結束。老字號有規定,上等的酒不存足十年不啟封。啟封之日,酒坊工人須以艾水凈身。缸封一開,香飄十里,醉倒行人。那酒清冽甘醇,回味綿厚,人稱“百日紅”“十年春”。

民國二十八年,鎮上過兵,接著來了日本人。日本兵是用槍炮敲開烏林古鎮大門的。那時節,烏林周邊地區麥浪翻滾,豐收在望。日本人在鎮東五公里處的盤石橋頭筑起一座炮樓,東南西北四角方位架有槍炮,朝西的那挺機槍正對準張家老字號酒坊。日本人晚上縮在炮樓里,白天鉆出炮樓,用刺刀押解民夫搶割小麥。烏林百姓咬牙切齒,卻是敢怒而不敢言。

老字號酒坊的張掌柜見日本人搶割小麥,慌了手腳,無人敢像往年一樣車拖人拉地將糧食送到酒坊來,無糧釀酒,這祖宗傳下來的老字號酒業豈不要關門倒閉了?他在酒坊里焦躁不安地走動,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黃昏時候,一個日本兵闖進門來,劈頭就問哪個是張掌柜。張掌柜忙說,我就是,我就是。日本兵說:“皇軍佐藤次郎要見你,你的快去。”張掌柜忙整整衣領,不知日本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日本兵又說:“佐藤小隊長讓你帶一壇子酒去。”于是有人看見,張掌柜在那個日本兵的刺刀押送下,如一只驚弓之鳥進了炮樓,鄰里鄉親不禁為他捏了一把汗。

張掌柜從日本人的炮樓里出來的時候,臉上還帶著些許笑容。鎮上的人有些困惑,也有些懷疑。以后的每個黃昏,人們總看見他抱著一壇子酒進出炮樓,滿酒壇進去,空酒壇出來,而且臉上總掛著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有人開始罵他了,有人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了,更有老字號酒坊的長工被窩一卷回家了。張掌柜也不計較,仍像往日一樣進出炮樓,臉上依然掛著不可覺察的笑意。

八月十五中秋節說來就來了。張掌柜讓家人準備好“百日紅”和“十年春”各一壇,在密室親自勾兌后,用一根檀木扁擔挑著,在眾人鄙棄的目光和痛恨的唾沫里,大踏步地走向日本人的炮樓。

佐藤次郎小隊長坐在一張八仙桌旁,二郎腿悠悠地閃。看見張掌柜挑著兩壇酒進得門來,似乎存在戒心。他霍地站起,走近張掌柜,刷地抽出刺刀,架在張掌柜的脖子上,蠶豆般大小的眼珠子詭秘地轉了又轉,吼道:“良心大大的壞了,你的,死了死了的有。”

張掌柜瞥見架在脖子上的那柄寒光閃閃的刺刀,全身篩糠一般,人高馬大的身架子一下子矮了下去。他好半天才從慌亂中鎮定下來,忙點頭哈腰道:“太君,我的,良民。今天是中秋節,小的特地給皇軍送兩壇子好酒來,慰勞太君和皇軍。兄弟,請品嘗。”

佐藤次郎眼珠子又轉了轉,定定地看著張掌柜,又望了望那兩個扎著紅綢布的酒壇,良久,他哈哈大笑起來,收了刺刀,拍了拍張掌柜的肩,說:“你的,良民大大的是。”

他命令張掌柜打開酒壇,頓時一股酒香沖天。佐藤次郎又讓人端起兩只海碗,倒滿,整個炮樓彌漫著酒香。他嘴角向上一挑,用刺刀指著其中一只碗,說:你的,先喝。

張掌柜大搖大擺地走向八仙桌,端起滿滿的一碗酒,一飲而盡。然后獻媚地說:“太君,這是我家珍藏的‘百日紅’和‘十年春’呢,我送來是孝敬皇軍兄弟的。”

佐藤小隊長見張掌柜喝完酒后安然無事,便丟了刺刀,端起另一碗酒,喝了個底朝天。然后,他對手下說:“咪西咪西,來喝,今天我們喝個一醉方休。”

第二天,烏林鎮上傳出一條爆炸性新聞:橋頭炮樓里的日本鬼子全死了,佐藤次郎死在廁所里!起初眾人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人突然想起了張家老字號酒坊的張掌柜,于是大家向鎮東頭涌去。眾人進門一看,都驚呆了:張掌柜直挺挺地躺在床板上,七竅流血,瞳孔擴張!他的家人身著孝服,見眾人擁進門來,憋了一夜的哭聲突然山洪般爆發出來。

烏林鎮上的人厚葬了張掌柜,出殯那天,送行的隊伍排了十里長路,紛飛的淚水里,有悔恨,有自責,更多的是欽佩和折服……

醫圣張文遠

鄂東文采地,烏林古樸風。烏林自古即是長江中游的一方重鎮,雖是一個彈丸之地,卻因依傍揚子江,背靠大別山,且有一處江邊碼頭,上游升帆至漢口,下游撐篙達黃州而成為交通要沖。烏林有官道穿鎮而過,水陸交通十分便利,招致商賈云集,素有“小漢口”之譽。

烏林鎮上有一糧道街與長江干堤呈“T”字形,一條青石板鋪成的街道,長不過千米,寬不過十尺,恰如一根脊椎骨,既將街道兩邊的住戶分開,又將兩邊的人家連在一起。糧道街上有一爿普濟藥店,掌柜姓張,名文遠,祖上三代行醫,祖父張翰林,是烏林一帶名醫,尤以火罐拔毒著稱。相傳當年乾隆下江南,游完蘇杭,溯江而上,取道烏林,北上回京,途經此地,不幸左腿被毒蛇咬傷。飛馬報到黃州府,府臺急召張翰林。張翰林見皇上傷口烏腫,毒火攻心,便為皇上取毒療傷。他沉著鎮定,雙掌運力,掐住要害,擠壓膿血,再用火罐拔毒,但見罐內青煙繚繞,烏血成塊。拔下火罐,清洗傷口,張翰林令一六甲孕婦氣沉丹田,往傷門處連吐三口唾沫,之后用草藥敷之,繃帶一打,半月不到,皇上毒消傷口愈。乾隆很是感激,欲召張翰林隨行進宮做御醫。張翰林推之,言稱自己乃一介江湖游醫,豈敢蒙受當朝天子的隆恩錯愛。于是,乾隆賜匾一方,匾上斗書五個大字:翰林圣醫手。

張翰林之孫張文遠,自幼熟讀經書,滿腹經綸,博學多才,不僅寫得一手好字,而且寫得一手好文章。祖上曾受皇恩,張文遠本可為官,可他無心登廟堂之高,決意處江湖之遠,繼承了祖上的衣缽,在烏林鎮上開了一爿藥鋪,有御匾作招牌,求醫問藥者如過江之鯽。加之張文遠醫德端莊,樂施好善,普濟藥店可謂是遠有名聲,近有口碑。

民國三十四年仲夏時節,稻谷揚花,芳菲遍地,豆莢搖鈴,豐收待鐮。忽一日,一大片黑壓壓的蝗蟲鋪天蓋地而來,烏林周邊地區眼看就要到手的收成,一夜間慘遭滅頂之災。人們敲銅鑼,點火把,熏艾草,呼天搶地,哭聲一片,大有末日來臨之勢。

張文遠見蝗蟲之災危及烏林百姓,心急如焚。他從鐵匠鋪里購回三口曬羌大的鐵鍋,在門口一溜兒擺開,將藥草倒入鍋中,兌水烹煮,熬出濃汁,之后遍召周邊居民,以桶盆壺瓢盛之,繞稻田潑灑。說來也怪,藥味彌漫之處,蝗蟲紛紛墜地斃命。人們歡呼雀躍,奔走相告,皆為張文遠的義舉所感動。

其時,日軍占領烏林四年有余,盤踞在盤石橋頭的碉堡里,晝出夜伏,無惡不作。國難當頭,民怨沸騰。在鄂東大別山區活躍著一支抗日游擊隊,他們合而為伍,分而為民,神出鬼沒,聲東擊西,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使日軍如驚弓之鳥,日夜龜縮在炮樓里,惶惶不可終日。日軍小隊長龜田太郎見烏林百姓同仇敵愾,抗日情緒如長江之波一浪高過一浪,便心生一條毒計,使烏林人民國難未平,又遭災難。

張文遠的義舉傳到炮樓,龜田小隊長大為惱火,他在炮樓里坐立不安,他決定要見識見識那個叫張文遠的“翰林圣醫手”的后人。

一日,龜田太郎帶著一隊人馬,殺氣騰騰地走出炮樓,直往糧道街開來,徑直闖進普濟藥店,點名要找掌柜張文遠。見日本人找上門來,張文遠自知兇多吉少,便暗示藥店伙計火速從后門溜走,快馬加鞭去大別山通風報信。

為了拖住日軍,張文遠設計與敵人周旋。龜田小隊長眼珠子翻了翻,問張文遠:“你的,是用什么方法殺死蝗蟲的?”

“藥草。”張文遠不屑一顧地答道。

“你的,知道那蝗蟲是我豢養的‘神兵天將’嗎?”龜田太郎惡狠狠地問。

“知道!”張文遠瞥了一眼龜田太郎腰間亮晃晃的東洋刀,說,“上次我進炮樓為你治病,發現地下室養著成箱成箱的蝗蟲,我就猜到要發生什么事了。”

話音未落,龜田太郎暴跳如雷,他命令手下將張文遠綁了,吊在后院的一棵樹上,皮鞭雨點般傾瀉在張文遠的臉上身上。本是文弱書生的張文遠哪里見過這般陣勢,一陣嚴刑拷打之后,他就昏厥了過去。

張文遠被冷水潑醒,周身火燒火燎地疼痛。他咬了咬牙,雙目怒視敵人。

“你的,八格牙魯,死了死了的有。”

“太君,我還不是八路呢,我一直都想參加八路,看來是沒有機會了!”

龜田小隊長氣急敗壞,命令手下搬出屋檐下的一口鼎形大鍋,將藥草傾入鍋內,兌水,生火,眨眼工夫,鍋里熱浪翻滾,藥香沖天。

日本兵將張文遠吊在鍋上方,龜田太郎看著沸騰的藥鍋,臉上掠過一絲陰險的獰笑。

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作“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要你也嘗嘗這藥湯的味道。

龜田太郎喚過一只狗,示意它去咬斷縛住張文遠的繩索。那只惡犬抖擻鬃毛,噌地一下撲上前去。張文遠心想,此命休矣!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然而,當那只狗撲向張文遠的剎那間,它突然被鍋里升騰起來的濃烈的藥香熏昏,“撲通”一聲栽進了鍋里,一聲凄厲的慘叫,一番垂死的掙扎,濺起一攤浪花。

龜田太郎惱羞成怒,從腰間抽出東洋刀,嘰里呱啦地沖上前去,一邊咆哮著,一邊高高地舉起刀……

忽然,烏林鎮上槍聲大作,殺聲震天,嚇得龜田太郎倒退兩步,驚魂未定。這時,幾個日本兵沖進藥店,向龜田小隊長報告:炮樓被劫,火速回防。龜田太郎自知炮樓空虛,慌忙帶著隨從殺回碉堡。他走出普濟藥店的大門,恨恨地回頭吼道:“張文遠,回頭我再找你算賬!”

龜田太郎抬頭看見藥店門額上的那一方“翰林圣醫手”的御匾,頓時怒從心中起,惡自膽邊生,氣哼哼地用刺刀一挑,那方牌匾“哐”的一聲落在地上,摔成兩半。龜田太郎還不解恨,在碎匾上踏上幾腳,破口大罵道:“圣醫手,他媽的圣醫手!”

《黃岡縣志》記載:公元1945年6月17日午時,駐扎在烏林的日軍,自糧道街撤回炮樓的途中,遭到大別山抗日游擊隊的伏擊,小隊長龜田太郎及隨行的十二名日軍無一生還。

不久,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無條件投降。烏林人民歡天喜地,慶祝抗日戰爭的勝利。張文遠大難不死,氣節備受推崇。他依舊在烏林鎮上開藥店,當游醫,懸壺濟世,救死扶傷,普度蒼生,頗受人們的尊重和愛戴。后來他活到84歲高齡,據說是張氏祖輩中享年最高的長者。

鏢王張先策

金雞獨立日,白鶴亮翅時。金雞與白鶴是烏林的兩大武林門派,烏林江湖原本風平浪靜,卻因兩派之爭鬧出響動。

金雞派掌門人張先策,鐵鋪金雞山紫竹林人,耍得一手好拳腳。白鶴派總舵宮官方,烏林白鶴湖雨臺崗人,會使一套好棍棒。從前二人同為烏林鏢局教官,因為他倆在一次合伙押鏢中失手,雙方心生嫌隙。后烏林鏢局慘遭賊人洗劫,從此廟破和尚走,樹倒獼猻散,烏林鏢局無人問津,門環生銹。二人各自還鄉,另立山頭,扯起鏢旗,收徒納弟,押送私鏢,以此為生。

俗話說,同行是冤家,一山難容二虎。江湖地盤原本就不大的烏林,鏢單自然有限。而今碗里分食,筷子舀湯,宿怨又添新恨,難免刀刃相見。雙方單打群斗,打擂比武,各有春秋。為爭奪烏林第一鏢,張掌門和宮總舵約定八月中秋設壇擺擂,再分勝負,地點定在烏林大廟,時間是民國三十三年。

其時,日本已攻破國門,華夏大地狼煙四起,民不聊生。酒井太郎小隊長坐鎮烏林,帶著五六個小鬼子,明里暗里干了不少齷齪的勾當,烏林人民恨之入骨卻奈何不得。酒井聽說金雞與白鶴兩派中秋將在烏林大廟比武,高興得手舞足蹈。他早就恨死金雞、白鶴兩股勢力,只恨沒有機會下手。現在機會終于來了,何不借此機會讓他們兩派來個魚死網破,我來坐收漁利?于是他決定前去助陣觀戰,一個陰險毒辣的詭計應運而生。

八月中秋是烏林一年一度的烏林廟會,善男信女,拜神求佛,香火年年鼎盛。加之聽說今年的廟會上還有比武打擂,人們自然想目睹金雞派“金雞獨立”的英姿和白鶴派“白鶴亮翅”的絕招,便潮水般涌向烏林大廟,一時間烏林鎮萬人空巷。

上午九時許,平地一聲鑼響,人群鴉雀無聲。但見張掌門端坐于擂臺左邊,宮總舵坐定在擂臺右邊,一個劍氣揚眉,一個威風凜然,大有華山論劍之態勢,逐鹿打虎之氣概。現場觀眾無不引頸側目:今日定有好戲上演!

首先出場的兩人,一個小個子,一個虎背熊腰,互報家門后便擺開了架勢。虎背熊腰者仗著身材優勢,頻頻出擊,步步進逼,靜則如泰山,動則似猛虎。明眼人一看,料定那小個子定吃虧無疑。卻見那小個子翻滾騰挪,推拉切磋,攻時迅猛異常,閃時靈敏多變,攻中有守,閃中有攻,攻守相得益彰,以一套嫻熟的“金雞獨立”招式欲取對方,臺下觀眾齊聲喝彩。那大個子以一招“白鶴亮翅”接招,化險為夷。小個子手如兩扇門,全憑腳打人,精湛的腿腳功夫晃亂了大個子的眼線。虎背熊腰者,雙臂如猿,進多退少,拳似流星掌似電。二人大戰了十來個回合,仍不分勝負。這正是:一對巖前爭食虎,兩條海內搶珠龍。

酣戰正烈,高下難分,臺上摩拳擦掌,臺下群情激昂,臺上臺下一片歡呼之聲。這時,從烏林西北盤石橋方向傳來一陣陣激越的馬蹄聲,緊接著就看見一隊人馬自崩坡路殺氣騰騰而來。站在比武擂臺一角觀陣的張掌門一眼就認出,那個騎在高頭大馬上耀武揚威的,正是盤踞在炮樓里的日本小隊長酒井太郎。一看見鬼子刺刀上挑著的那面膏藥旗,大廟上的人群立馬沸騰成一鍋粥。

此時,人們聽到一聲鑼響,緊接著又一聲鑼響,但見張掌門左手提銅鑼,右手執棒槌,用洪鐘般的嗓音喊道,大家不要驚慌!今日比武是我們金雞派與白鶴派約定的,斷然不敢連累大家!請大家馬上撤離,有什么事由我張某人和宮總舵承當。我這就找酒井說理去!他身手敏捷,先是一個鷂子翻身,從臺上騰躍到臺下,接著是一個蜻蜓點水,就站在了騎在高頭大馬上的酒井面前。

酒井一個激靈,他壓根兒就沒有想到,眨眼之間,竟然變戲法似的站著一個從臺上飛到跟前的人,心里暗驚:此人功夫何等了得!只見他腰間寒光一閃,嘰里呱啦地抽出那把東洋刀,雙手舉起向近身而來的那人劈去!

且看張掌門挺身收腹,一個旱地拔蔥,躲過酒井的東洋刀,一個念頭霎時從他的腦海掠過:既然酒井作惡多端,橫不講理,置我于死地,不如我索性取了他的人頭,替烏林百姓出一口惡氣。兇神惡煞的酒井再次舉刀欲劈,又被張掌門躲閃開來。惹得酒井惱羞成怒,掏出盒子炮,在一聲清脆的槍聲里,張掌門應聲栽倒。就在仆倒在地的那一瞬間,一只飛鏢自張掌門手中飛出,像長了眼睛一樣飛向酒井面門。“當”的一聲,那只飛鏢卻被酒井的護身保鏢撲落在地。驚恐萬狀、寒毛倒立的酒井急忙命令手下一齊向仆倒在地的對手開槍,可憐張掌門的身軀瞬間被打成一張百孔千瘡的肉篩子。目睹此情此景的在場民眾無不掩面而泣,牙齒咬得咯咯響,腿腳卻軟成面條。

住手!——平地一聲斷喝,嚇得酒井魂飛魄散!說時遲,那時快,人們看見一個人影從臺上躍身而起,一個“白鶴亮翅”,越過動蕩的人墻,直撲酒井。那酒井還來不及回過神來,就被飛撲上前的那人掐住了咽喉,一陣暴風雨般的拳腳,一串雄獅般的怒吼,酒井口吐白沫,喋血而亡——來人正是白鶴派總舵宮官方。

酒井當場斃命,引起烏林大廟廣場一陣騷動。一時間槍聲大作,哭聲傾盆。日軍向人群開槍了!宮總舵大喊:“金雞白鶴,收拾小日本!”廣場上的金雞、白鶴兩派弟子合于一處,將一干日本兵團團圍住,結實如鐵桶一般。一場白刃化的短兵相接,日本兵很快束手繳械。血戰過后,烏林大廟廣場腥風血雨,血流成河……

《黃岡縣志》記載:一九四四年八月中秋上午十時許,烏林金雞、白鶴兩派弟子在大廟廣場打擂比武時,遭到駐扎在烏林炮樓的日軍持槍圍截。日軍槍殺無辜群眾三十六人,傷者五十二人。烏林義士奮起還擊,雙方展開肉搏,日軍小隊長酒井太郎被活活掐死,二十三名日軍繳械投降,憤怒的群眾在廣場上將酒井澆油焚尸……

縣志另載:金雞派掌門人張先策被日軍小隊長酒井太郎槍殺后,白鶴派總舵宮官方親自為之厚葬,追認并尊稱張先策為“烏林第一鏢王”,兩門弟子從此化干戈為玉帛,永修同士手足之好。宮總舵帶領金雞、白鶴弟子搗毀日軍炮樓,隨后率眾一百余人投奔了大別山抗日游擊隊,從此走上了抗日救國的道路……

鐵匠張及第

烏林抗日史,榮光在鐵鋪。鐵鋪乃是烏林東去十五余里處的一個地方,因農商兼收,人氣旺盛而漸成集市。集市的繁榮源于街道兩邊一溜兒開設的鐵匠鋪,世代以農為業的烏林人,自然少不了農耕鐵器,鐵犁犁田,鐵耙耙地,鐵鍬鋤荒,鐵鐮收割,鐵鋪鍛打的農用鐵器硬度強,韌性好,價廉物美而倍受青睞。十鄉百里的農人,總要每年趁開春趕集之機到鐵鋪購置鐵器,其盛況頗似當時的燈謎廟會。

街市的西頭是最熱鬧的去處,而最最奪人眼球的當數一家店名叫“龍鳳呈祥”的鐵匠鋪了。該鐵匠鋪的掌柜姓張,名及第,在鐵鋪眾多的匠人中,唯張及第是一個讀書人。俗話說,打鐵還須本事硬,玩不轉金剛鉆就別攬瓷器活。而張及第身板精瘦、舉止斯文,儼然一副私塾先生模樣。可就是這位身板精瘦,舉止斯文,與打鐵活計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張及第,卻因其在打鐵這一行中的所作所為,成為紅極一時、名譽鄉里的民間英雄。

張及第的祖上是烏林船碼頭上排得上號的船家,風雨一蓑,浪里淘食,家境雖不豪富,日子尚且殷實。憑借祖上蔭德,張及第讀過六年私塾,他天資聰穎,潛心篤學,學識超過同胞三兄長,祖上決意將幼子培養成一個讀書當官的子孫,便令其三位兄長學手藝,獨讓老四攻讀,并中途改名正禧為及第,期望在科舉中一舉及第,光宗耀祖。盡管張及第飽學詩書,滿腹經綸,卻因朝中無人,久處江湖之遠,故年年應試,連年落第,白花花的銀子倒耗掉不少。及至晚清民國,國態滄桑,仕途無望的張及第自知不能圓祖上以讀書求達官顯貴的官場之夢,四十而不惑的他憤然棄文從商,在鐵鋪集市上開設起一爿鐵匠鋪,干起了與張家祖上水火不相容的打鐵營生。

“龍鳳呈祥”鐵匠鋪之所以名噪一方,一是靠打制鐵器的功夫,二是靠張及第樂善好施的為人。先說打制鐵器的功夫。“龍鳳呈祥”鐵匠鋪的農用鐵器尤以“龍鳳鐮”聞名遐邇。何謂“龍鳳鐮”?當地人稱之為“雙鐮”。男人用“龍鐮”,鐵鐮的正面印有一條昂首的龍騰圖案。女人用“鳳鐮”,鐵鐮的背面印有一條翹尾的鳳飛圖案。“龍鳳鐮”是由熟鐵精鋼合鑄后打制而成,當屬鐵中精華,鐮中精品。其打制過程是:先經過高溫勁火煅燒,鐵水澆鑄,入模造型,龍鳳呈現;再由力士強力鍛打,力度要剛柔相濟,火候須毫厘不差;最后用古井清水殺青,在雙鐮入水的一剎那,“嗞”的一聲,但見兩股青煙從井口噴起,宛如龍騰鳳飛,扶搖直上,令圍觀者嘆為觀止!據說淬火浴水后的雙鐮青鋒閃現,鋒利無比,收割既省時又省力,大有事半功倍之效。旁觀者清,求購者眾,“龍鳳呈祥”鐵匠鋪的雙鐮從不單鐮出售,購則一雙,供不應求。

更令鄉親欽佩的是張及第的為人。據老人們講,張及第在他的鐵匠鋪后宅有一間儒雅寬敞的書齋,齋中正墻有一幅妙趣橫生的對聯,上聯是:“耕有其田時望春風時望雨”,下聯是“夫無所欲半藏農器半藏書”。做了掌柜的張及第每天仍堅持讀書習字,吟詩作賦,有人說,張掌柜習慣了在風箱的抽拉聲中潑墨揮毫,喜歡在鐵錘敲擊的節奏中吟詩作賦,此癖好堪稱讀書人之一絕。逢年過節辦喜事,只要有人請他寫對子,張及第從不推諉,而且免收潤筆費。凡是找張掌柜購買“龍鳳鐮”的鄉親,他總會盡量滿足要求。盡管“龍鳳呈祥”鐵匠鋪的鐵器一概明碼標價,從不賒欠,二兩銀子購一對雙鐮,但張掌柜對家境貧寒的鄉里鄉親多少有些照顧。我的祖上曾欲求得一對雙鐮而在門口逡巡了一回又一回,終因口袋空癟而不敢將雙腿提進門檻。我的祖上的一切舉動怎逃得過張掌柜的眼睛?一日,張掌柜將我那位又一次在門口逡巡的祖上招呼進他的書齋,偷偷塞給我的祖上二兩銀子,說,在大庭廣眾之下我不能壞了店規,你就拿這銀子去買一對雙鐮吧。我的祖上感激涕零,用張掌柜給的二兩銀子“購回”了一對“龍鳳鐮”,至今成了我們張家一件光榮的“傳家寶”。

轉眼到了民國二十九年,烏林古鎮被日軍攻陷。日本人在盤石橋頭筑起了一座碉堡,并架起了機槍,槍口對準的正是東面的鐵鋪方向。

如果不是一件突發的事件,也許張及第還是當他的鐵匠鋪掌柜,依靠良好的鄉親人緣盤弄他“龍鳳呈祥”鐵匠鋪火紅的生意,正是那事件的突發,使他一夜之間成為一個載入歷史、可歌可嘆的人物。

張及第兄弟四人,他排行老四。老大是木匠張正福,老二是泥瓦匠張正祿,老三是彈花匠張正壽,兄弟四人各以手藝持家,日子過得很滋潤。那個事件直接與老三有關,而且與烏林古鎮上的日本鬼子有關,以致將風波鬧大了。

彈花匠張正壽為人耿直,性情剛烈,他走南闖北,一張彎弓彈江湖,彈出了許多傳奇的故事。他在一位共產黨員的引薦下,參加了大崎山抗日游擊隊。組織上讓他利用彈花匠的身份作掩護,經常走村串戶摸敵情。那年冬天,寒風將至。張正壽被皇軍從烏林街上捉到碉堡里,為他們彈花制被縫軍衣,刺探軍情時被小隊長山本正雄看出破綻,當即被捕。審訊中,性格剛直的張正壽大義凜然,破口大罵天皇老子老娘,令山本正雄小隊長惱羞成怒。為了殺一儆百,日本人將張正壽押解到烏林鎮上的團風大廟,一路游街他一路罵聲不絕。山本正雄氣急敗壞,嘰哩呱啦一通之后,隨著一排槍聲響過,彈花匠張正壽像一朵血染的蓮花,凋斃在廟臺之上,全身穿透八個彈孔。山本正雄還不解恨,命令士兵割下他的頭顱,懸掛在大廟門前的一支桅桿上,并張貼布告,揚言將尸體曝曬七日,再焚尸以儆效尤。

消息不脛而走,目睹者飛奔十五里急報張及第。彼時張掌柜正在店里忙碌,一聽到兄長遇難的消息,當即一口熱血就噴射在火爐上,濺起了一團煙霧,仰面倒地,不省人事。店里伙計將他七手八腳趕緊抬進后宅,請來郎中,掐人中,通穴道,一個時辰張掌柜才緩過氣來,他大聲號哭,捶胸頓足,哭得仿佛天塌了一般。

次日,鐵鋪集市萬人空巷,黑壓壓的人群聚集在“龍鳳呈祥”鐵匠鋪門前,群情激昂,吼著要張掌柜牽頭,去找日本人報仇雪恨,趕走東洋鬼子!

悲慟一宿的張及第一夜間蒼老了許多,他深知這是鄉親們對自己平日里善舉的報答之情,一股滾燙的熱浪在心頭澎湃,眼里早已淚水婆娑。他站在店前的臺階上,先是向大伙抱拳作揖,繼而“撲通”一下跪倒在眾人的面前,連叩三個響頭,前排的人趕忙上前去將他扶起。大伙分明聽到從他咬緊的牙縫里迸出兩個字:報仇!

接下來的三天時間,鐵鋪集市的表面景象與往日無異,但知情人明白,在表象的背后似乎暗藏著什么,因為集市上往日悠閑的吆喝變奏成了一陣陣此起彼伏的打鐵聲。一連三天三夜,集市上五六十家鐵匠鋪白日風箱呼嘯,夜晚錘聲鏗鏘。就在這三個晝夜里,鐵匠鋪打制的長矛、鐵球、鐵錘、板斧、沖擔等各式各樣的鐵器五百余件,加上各鐵匠鋪平日里閑置的鐵制利刃銳器,共有一千余件套。張及第兄弟和幾個頭人傾其家當,悉數購置,藏于一隱蔽處,一場與日本人展開的鐵器大戰箭在弦上。

曝尸第六日,張及第一方面在鐵鋪召集頭人,共議大事,另一方面派人飛馬去給大崎山抗日游擊隊報信,請求支援。

第七日雞叫時分,各路頭人帶領各自人馬集結鐵鋪,一千余件鐵器分發殆盡。破曉時刻,組織工作就緒。張及第高舉一面倒掛的日本太陽旗,旗上的太陽被打了一個大大的黑╳。張及第的身后,擺放著一口鐵制的棺木,“奠”字赫然醒目,左邊一條龍騰,右邊一條鳳飛,龍騰栩栩如生,鳳飛活靈活現,一眼望去,龍和鳳皆呈悲戚之情。據說這鐵棺上的龍鳳雙印皆出自張及第之手。鐵棺由二十位精壯勞力合抬,張家老大、老二抬棺木頭杠。棺木后面是由兩千余人組成的浩蕩大軍,趁晨霧未散便向烏林古鎮進發。

這支手執長矛鐵器,肩扛鐵制棺木,尾隨兩千余人馬的隊伍開進烏林團風大廟時,天色漸亮,晨曦顯現,沿途尚有早起的鄉親加入隊列,形成了長達二三里的數千人的隊伍。看守大廟的日軍三五個兵卒哪里見過這陣勢,慌亂之中一邊朝天鳴空槍,一邊溜之如狐貍。誰料前后左右的路口皆被人堵截,便乖乖繳械投降。恨至極致的鄉親們開始剝去繳械者的衣服,要以點天燈的方式報復侵略者。這時張及第飛身躍上廟會前臺,用手勢制止施法的鄉親,大聲說,擒賊先擒王,我們要找的是山本正雄。走,找山本算賬去!

話音未落,忽聽盤石橋方向傳來一陣稠密的槍聲。原來是正在碉堡里被噩夢纏繞的山本正雄聽到從大廟方向傳來的槍聲,一個激靈,翻身而起,披掛盒子炮帶上日軍鉆出碉堡,正好與從大崎山趕來的抗日游擊隊碰個正著,雙方一場惡戰,日軍寡不敵眾,且戰且退,最后龜縮在碉堡里不敢出來。這時,張及第帶著大隊人馬從大廟趕到盤石橋,與游擊隊一起將碉堡圍成鐵桶一般,猶如困獸的山本正雄等20多個日本兵自知眾怒難犯,只得又灰溜溜地鉆出碉堡,繳械投降。

烏林史書記載,日軍侵華期間,曾三度攻陷烏林。因烏林人民不屈反抗,計有三個日軍小隊長、三十三個日軍士兵魂斷烏林。民國二十九年秋天鐵鋪民眾自發抗日活動聲勢最大,參與人數最多,他們劫大廟,圍碉堡,令日軍聞風喪膽。最終以山本正雄為首的22人日軍小分隊全部繳械投降,直至一九四五年,日軍俘虜才被隨軍遣返回日本。

一九九五年秋天,烏林鐵鋪來了兩老一小三位不速之客,聽隨行的縣僑辦工作人員介紹,那位年屆五十的老者叫山本介人,還有他的妻子和兒子。山本介人即是山本正雄的兒子。他們以隆重的禮儀祭拜張氏兄弟靈墓,并登門看望了張家后人。山本介人說這是他父親臨終的遺愿。不久,山本家族在烏林鎮上辦起了一家頗具規模的煉鐵廠,并在民間廣泛搜羅當年“龍鳳鐮”模具,可惜模具已經失傳。此為后話,后文再敘。

品牌:安徽文藝
上架時間:2019-06-03 10:11:38
出版社:安徽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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