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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學說話(1)
比利王是位好紳士
再次充滿愛意地致
安妮·特雷莎:
以及她的女兒:
以及她的女兒。
近來我一直想著我出生的村子,一座城邊上的村子。和城市靠得太近,我們很難不受影響。一趟火車準時準點的路過村子,根本不用等。但我們就是不喜歡曼徹斯特人。在我們的眼里,他們大概屬于“矮胖、狡猾的城里人”這一類。他們說話的時候,聲音從嗓子后面出來,老是被我們嘲笑。身材也不咋地。就像我母親說的,按照拉馬克的觀點,曼城人祖祖輩輩都從事紡織業,以致身材比例失調,胳膊太長了。直到后來,比我要講述的故事更晚一些的時候,城里突然間矗立起粉紅色的住宅區,大群的曼城人都被安置進去,好像那些提前被砍下的圣誕樹,根須浸入了沸騰的水中。也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和城里人的糾葛更多了。要是有人問我是否是個鄉下男孩,我肯定說不是。英格蘭的鄉村是莫里斯舞旋轉、人情隨著老黑啤流淌的地方。而我們的村子凈是亂石堆,風厲害得跟人的嘴一樣,能把石頭給刮得溜光。破敗、貧瘠,連棵樹都不長,十足的難民營,且是那種一般說來都難以拆遷的難民營。山頭的積雪等到四月才會消融。
我家的房子就在村子地勢最高的地方。我當它是鬼屋,把我的父親變沒了?;蛟S他的魂兒還在,跟著外面的風從門縫里鉆進來,一陣陣的,但很輕微,撩起小狗脖頸上的細毛。父親以前是做文書的,平時喜歡填字,偶爾釣魚,玩撲克牌,還收集香煙卡片。三月的一個早晨,狂風大作,他十點鐘走出家門,就再也沒有回來。他帶走了自己的相冊和粗花呢大衣,卻留下了所有的內衣。母親把內衣清洗干凈,當舊雜貨賣了。對父親,我們沒有太多的牽掛,只記得他以前經常用鋼琴彈的小曲。其中一首彈了很多遍的,叫《菠蘿拉格》。
父親走了,房客來了。他來自英格蘭更北的地方,愛把元音拖得老長。我們幾下子能說完的,他要說上一頓飯的時間。他脾氣不好,動不動就發火。而且,他的情緒說變就變,不給別人適應的時間。要想事先看出點端倪,非得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繃緊每一根神經,既不能說話也不能動。隨著年紀的增長,我對鳥類學產生了興趣,所學的一點專業知識也派上了用場。不過,要說明一點,這些也是后來才有的事情。村子以前是沒有鳥的,頂多幾只麻雀和八哥,另有一種不受人待見的鴿子會在窄狹的街道上大搖大擺。
房客對我有了點興趣,帶我出門踢球??晌也皇莻€強壯的孩子,想討好他,卻有心無力。球像只靈巧的小動物,總能從我的兩腳之間躥過去。才跑了一會,我就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看我喘得厲害,有點嚇著了,嘴里還說我是個“嬌氣鬼”。沒過多久,房客就不理睬我了。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個討人嫌的家伙。到了晚上,我就早早地躺到床上去,聽著樓下的敲打聲和吵嚷聲。房客肯定在和母親吵架,這是他的家常便飯。小狗也去攪和,一會“汪汪”,一會“嗚嗚”。接著母親就“咚咚”地跑上樓來,悄悄地抽泣。我知道,她是不愿房客離開的,她已經對他有了心思。他掙回來的工資比我們家任何時候的錢都多。剛住進來的時候,他還只是上交租金,到了后來,他直接把工資袋放到桌子上,等著母親用那尖細的手指打開袋子,再挑出幾個先令給他做些零用。母親跟我說過,房客要發獎金,要升做工頭了。有了他,我們的生活才有指望。只因我是個男孩,母親并沒有透露太多的秘密給我,但我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樓下漸漸安靜下來,球停止滾動,狗兒累了,影子也縮回角落里,我都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我開始睡了,心里祈禱自己不要被鬼纏住,祈禱自己在一夜之間變成大人。我甚至夢見墻上開了一扇門,我走進門里,到了另一個世界。我成了那個世界的小小統治者,哮喘還是會發作,但聽不到人們吵架了,因為我明令禁止人們吵架。然而,現實的陽光仍舊來臨。那天大概是周六,我只能在花園里玩耍。
屋子后面的花園是一塊狹長的地方,通過破舊不堪的柵欄勉強能和外面灰褐色、滿是牛糞的野地區分開來。野地以外是荒野和平靜如鏡面的蓄水庫。排列整齊、顏色深淺不一的松柏林正好襯托出林業委員會的漂亮辦公樓。花園里亂糟糟的,只有些雜草、孱弱的灌木、蟻蛀的木樁,以及殘余的電線頭。我經常走到花園的盡頭,把生銹的長釘從柵欄里拔出來。我也愛把丁香樹的葉子擼下來,再聞聞沾在手上的汁液的氣味,思考自己不同尋常的處境。
鄰居鮑勃一家是在早期的移民潮中從城里搬來的。也許這件事影響了他對自己領地的看法。我們可以任由自家的花園里長出野生的樹莓,再結上滿是蟲眼的果子,任由耗費地力的羽扇豆不斷地開枝散葉,任由大黃蔓延滋長,也從不去收割來做吃食。鮑勃則完全不同。他把花園當作圣所來守護,好像他家的花園里供奉著圣杯,而那些野蠻人正在附近的野地里叫囂、威脅??梢哉f,鮑勃的花園就是營房,隨時聽命于主人。植物整齊劃一地排列。種子被播撒到地里,準時準點地長出來,再端直地長高,等候主人的檢閱。空閑的花盆像頭盔一樣摞起,木棍則如刺刀一般地矗立。就這樣,鮑勃實實在在地占有并守護花園的每一寸土地。他形容枯槁,長著寬大的下巴和空洞的藍眼睛;他從不吃白糖,只吃黃糖。
有一天,鮑勃的妻子邁拉突然沖著我的母親發起脾氣來。她站在自家的花園里,數落我母親的不是,說她生活不檢點,給鄰居家的孩子造成惡劣的影響。她東拉西扯了半天,終于把肚子里憋了很久的怨氣給撒了出來。當時我只有八歲。我狠狠地盯著邁拉,好多罵人的話都沖到嗓子眼,在嘴里來回地轉悠,還帶著一股牙齒被打掉后的腥咸味。我想說,這附近的孩子,尤其是她家的孩子,根本犯不著受影響。我的母親正在曬太陽,并不理會邁拉的謾罵。她緩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滿不在乎地掃了邁拉一眼,然后一聲不吭地走進屋子。這下子,邁拉更氣得跳腳,站到鮑勃精心打造的柵欄邊上不肯罷休。邁拉體態瘦小,長得賊眉鼠眼的,說不上來有什么特點。她大概和拆遷棚戶區里肉鋪上售賣的一條叫不上名字的肉差不多。在我母親的眼中,她的胳膊也太長了,垂下來的時候都長過了膝蓋。
其實,在這次不愉快發生以前,我們兩家的關系還算和睦。鮑勃總想著怎么打理花園,比如要種上九排豆子,要養一窩蜜蜂等等,這些都成了我們的笑柄。他每天晚上都溜進花園干活,好躲開他的妻子。他在園子里挖啊、鑿啊、鋤啊,等干得差不多了,就依靠著柵欄,抬起那雙空洞的眼睛眺望遠山。他的手插進兜里,嘴里還吹著難聽的、哀傷的調子。這個時候,我們正好能從家里的廚房看見他。那些年的氣候,一到了晚上就會起霧,濕冷得很。我的母親會拉下窗簾,把茶壺放到爐子上,然后自憐自哀起來。她也經常嘲笑鮑勃,猜想他第二天又會遇到什么麻煩。
鮑勃的柵欄確實不牢靠。盡管是精心打造的作品,甚至可以不準確地形容為非?!坝袕埩Α钡淖髌?,但它們就像擺在村圖書館架子上的司湯達,中看不中用。柵欄防不到牛。黎明或黃昏的時候,我們都能看見牛群悄悄地過來,用頭把柵欄掀翻,再大搖大擺地踏入花園,貪婪地嚼食那些豐美多汁的植物。它們吃得飽飽的,眼睛里盡是滿足而歡樂的神情。
然而,鮑勃并不相信牛的智慧。他以為是兒子菲利普忘了關上柵欄的門才把牛放進花園的。因此,每次發生這樣的事情,他總會痛打兒子一頓。他狂怒地發泄,把那日常冷酷外表下積攢的悲憤與絕望都釋放出來,像猛獸一般從心底發出吼叫與慟哭。這動靜就從屋子的石頭墻后面傳來,我們聽得一清二楚。我對目前的事態感到滿意。我在村子里還是有朋友的,或者說同齡的伙伴。只是我經常生病,去學校的時間不多,就沒跟他們混熟。再說了,他們也不喜歡我的名字——利亞姆,老是嘲笑我。他們都是些野孩子,到處磕磕碰碰,滿腦子餿主意,嘴里不干凈,還很瞧不起人。他們有自己的規矩和玩法,拿我當外人看待。與其和他們在一起,我寧可生病。生病就只能自己一個人待著了。
等我回到學校的時候,我的學習已經落下。我們的老師伯比奇夫人,年齡在五十歲上下,一頭稀疏的紅發,手指被香煙熏得焦黃。她叫我站起來解釋“因小失大”這個成語的意思。那個年代的孩子都是這么接受教育的。每天早上,伯比奇夫人都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格紋包來學校。到了辦公桌,她把包“砰”的一聲蹾到地上,緊接著開始管教我們。她很粗暴,對我們又打又罵,讓我們吃了不少苦頭。我們總想著要報復她,可還沒有來得及下手,一年的時間很快就溜走了。有些孩子甚至開始密謀要除掉她。
學校里也有自然課。我們端端正正地坐著,雙手背在后面。伯比奇夫人給我們讀有關金翅雀習性的課文。春天來臨的時候,我們能看到褪色柳。盡管各地的孩子都喜歡褪色柳,但我卻不記得它們的樣子。在我的記憶里,春天很難得,多數時候是肅殺的景象。燈火要點到早上11點才能熄滅,屋頂和磨坊的煙囪都被雨水淋得稀里嘩啦的。到了下午4點,天色就昏暗起來,逐漸轉入黑夜。我們穿著雨靴走在路上,踩得泥土和落葉“撲哧”作響,口中呼出的熱氣凝固在陰冷的空氣中,久久不能散去。
大人們的閑言碎語總是讓孩子們聽了去。很多人,尤其是女孩,會問我家里怎么安排臥室的問題。我不了解他們的意圖,可我不會沒頭腦地搭理他們。鬧得不愉快的時候,我和他們也打過架,只是相互抓扯,并不嚴重。母親的房客教給我一些打架的要領,我學會了,就把其他的孩子打得鼻青臉腫、痛哭流涕??吹剿麄兊臉幼樱倚睦锊皇亲涛?。雖然我贏得輕巧,但一想到自己將來的樣子,我就畏懼這樣粗暴的對抗。我寧可逃跑。街道很陡,我邊跑邊喘,感覺心臟快要從胸膛里跳出來了,眼前也一片模糊。
我和鮑勃家的孩子也處得不好。只要看到我在屋子外面玩耍,菲利普和蘇西就會跑到自家花園里,撿起石頭砸我。現在回想起來,我都不知道他們從哪里找來那么多石頭,還不是什么普通的石頭,是隨手能扔出去的石頭。我猜想,他們很愿意幫父親把花園里的石頭清理出去。考慮到父親的表現更加古怪和焦躁,吃的東西也越來越奇特,他們當然要想盡辦法地幫忙。
蘇西個子不高,但脾氣很大。她的嘴十分開闊,有信箱的氣勢。她兩手抓住柵欄的門,沖我冷嘲熱諷。菲利普應該比我大三歲。他的頭和椰子的形狀差不多,灰色的眼睛瞇成了縫,投射出迷茫的眼神。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歪一下脖子,好像隨時都準備躲避父親的拳腳。因為那些搞破壞的牛,他挨了不少打,興許已經被打成腦震蕩了。他扔過來的石頭命中率很低,我輕易就躲開了。如果他一連數次沒有命中,就會覺得難堪,進而露出一副壓不住火的表情,仿佛看到什么比牛更野蠻的動物要糟蹋他家的園子。每次看到這樣的表情,我就趕緊回屋了。我后來看到一些智商較高的大型犬類,如果它們被束縛的時間過長,也會露出菲利普的表情。這里的意圖不是想拿菲利普和動物作類比。我只想說明一點,即我們每個人的身體里都潛藏著一種暴力的傾向。我羨慕菲利普有成年人一般結實的胳膊,但我厭惡他屈從的本性。我希望自己不是那樣的人。他們扔石頭過來的時候,我也從地上胡亂摸起土塊和枝條回敬他們,拼命地咒罵,把我從書上看到的臟話都罵了個遍,諸如“無賴”、“烏龜王八”、“流氓”和“雜種”之類的。
幾個月過后,鮑勃的話更少了,性情也更暴躁。就連他的衣服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在他的背后飄來蕩去,似乎想掙脫了跑回衣柜里去。他買了一輛小摩托車,每次騎到山頂的時候都會熄火,恰巧就在人們排隊等車的地方。每天早晨,同樣的一群人排隊等候在那里,不僅是等著去鄰村的公交車,也是等著看鮑勃的洋相。眾目睽睽之下,鮑勃只得到我家花園跟前與我說話,以緩解尷尬。我們說話很小心,也很簡略。他問我能否說出九大行星的名字。我回答說能。但他不相信,菲利普說我只知道金星和火星兩個。于是我把九大行星的名字都說了出來。我還告訴他行星是有衛星的,所謂衛星就是小的球體圍繞大的球體轉動,且被外力固定在軌道上。比如,土星有狄俄涅、泰坦和菲比等衛星,而火星有帝摩斯和佛勃斯等衛星。說到“佛勃斯”的時候,我的嗓子哽了一下。這個名字也有恐懼的意思,即便只是提到它,也能叫人寒毛直豎。我聯想起那些人問的怪問題,想起母親的房客、墻上的門,還有夜幕下的暗影。
之后菲利普又朝我扔石頭。我回了屋,站在餐桌邊上畫畫,邊畫邊看著鐘點,怕房客突然回來。
現在我和菲利普沒在同一所學校上學。村子里的人各有分工。大人們對宗教問題比較寬容,或者根本沒把宗教放在眼里,整天沉溺于賭球和買賣交易。孩子們則相互謾罵,或者唱些贊歌。你能在貝爾法斯特或格拉斯哥的街頭聽到這樣的贊歌。蘇西就用她那毛躁又無調的嗓音唱過一首:
“比利王是位好紳士,
金表金鏈身上戴;
大主教是個臭乞丐,
要吃要喝街上待?!?
這些愛爾蘭豬,菲利普罵道。我聽了火冒三丈,真想拿槍斃了他。我視線后的郵局四周得到了鞏固。菲利普開始拿石頭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