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學說話(3)
- 學說話
- (英)希拉里·曼特爾
- 4886字
- 2019-01-15 16:26:26
繼父回來的時候,眉頭緊鎖,外套下面還藏著東西。是一個狡猾的小家伙,它探出頭來,呼哧呼哧地喘氣。“這是邁克,”繼父說,“差點就被消殺了。”他把邁克放到地上,它立刻跑來跑去,好似一只滿身斑點的橡皮狗。它跑到爐火邊,接近維克托,嗅它身上的氣味。它又繞著圈跑,沖空氣狂咬,還伸出舌頭喘粗氣。接著它開始攻擊維克托,想把它撕碎。
要知道,邁克并不是給我的第二份禮物。維克托是我的狗,我得對它負責。但邁克是大家的狗,也就意味著沒有人對它負責。維克托的性格確實安靜而文雅。當它第一次套上狗繩的時候,它踏著優雅的步子跟在我的后面,仿佛它上輩子已經接受過這樣的訓練。
相反,邁克第一次被套上狗繩的時候,它驚慌失措。只見它追到狗繩的末端,狂叫不已,使勁扭擺身子,還猛地來個后空翻。跟著它就撲通倒下,在地上打起滾來,像是一個心臟病突發的病人。我費力地摸到它的項圈,趕忙給它解下來。它直翻白眼,脖子前面的皮毛都濕潤了。
等它長大一點再試試吧,母親建議說。
所有人都說維克托有伴了,兩條小狗能成為彼此忠誠的伴侶。我并不這么想,可也沒有對別人透露過。
狗仔們的日子過得很舒坦。只是有時候窩在家里的鬼魂會從鋪著石板的儲物間里溜出來,沿著大櫥柜飄下來,又跑到壁爐的左邊。我敢說,這些鬼魂并非什么渾身濕透的落水鬼,或是什么淑女、紳士的。他們根本不像溺水的克拉拉,克拉拉的濕裙子把脖子都裹緊了。這些鬼魂是長著鋸齒的。你看不見他們,卻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當他們經過時,狗仔們會嚇得汗毛直豎,渾身發抖。維克托脖子上的毛已經長長了。盡管母親許諾過不少事情,但狗仔們依舊沒有吃上罐裝的狗糧。它們是有啥吃啥。家里也經常做一些狗糧替代品,但這顯然不符合萬事萬物獨一無二的哲理。
“再給狗兒套上繩子試試。”母親說道。“狗兒”指的是邁克,維克托不會攪和進來。它坐在角落里,眨著棕色的眼睛,一副旁觀者的姿態。
我再次給狗兒套上了繩子。它立即渾身上緊了發條,拖著我在房間里飛奔。我本來從圖書館借回一本名為《訓狗101招速成》的書,卻被邁克趁夜叼走,咬了個稀巴爛;101招只剩下最后的四招。邁克簡直瘋了,能把你拖進籬笆里,帶進溝里,最后甩到泛舟的湖里。這樣你就會像克拉拉一樣溺亡,她就是被男朋友一個不小心給翻到湖里的。我9歲的時候,經常想起克拉拉,想象她的草帽在睡蓮的葉子中間漂浮。
我弟弟P·G·匹克出生的時候,母親打破了自己的規矩。我聽見親戚們小聲地議論如何給弟弟起名字的問題。他們不考慮我的意見,因為他們覺得我肯定會建議“維克托”。有人建議“羅伯特”,但母親不喜歡“鮑勃”。所有諸如此類的名字都被排除掉了,大家只得另外挑選。不過能選的也不多了。最終我的母親選擇了“彼得”,叫起來響亮。可她怎么知道這名字能一直叫得響亮?等弟弟上學了,到球場上踢球,長大成了一名紡織工或者穿卡其夾克的士兵,這名字還能叫得響亮嗎?我思索這些問題,也找不到答案。我能看見自己的樣子:欲言又止,想問又不敢問,只是伸出了手指,瞪大了眼睛而已。
不過,有關名字的問題,還有一件機密。我靠偷聽大人們的談話弄來了這個機密。事實上,弟弟還有一個教名叫喬治,與康妮死去的丈夫同名。康妮居然有過一個丈夫,這讓我很吃驚。我還以為“寡婦”就是一種人的類別,好比“雜種狗”代表了一種狗。
我小聲嘀咕著,彼得·喬治,P·G·匹克,這才是弟弟的全名。可這有什么需要保密的呢?為何大家都小心翼翼、避而不談呢?理由就是康妮。如果讓康妮知道了,她會承受不了,精神崩潰的。我的母親為了紀念逝去多年的喬治才給弟弟取了這個名字,盡管我并不記得她此前提起過那位故人,可她甚至愿意放棄自己一貫堅持的原則。她說,在這件事情上,她很堅決。
等等,別這么快下結論,再仔細想想呢!確實是住在我們家隔壁的康妮姑媽嗎?三周過后,她不是也要參加弟弟的洗禮嗎?作為天主教徒,我們很警惕魔鬼的侵擾,總是提早給孩子施洗。等到了那一天,“喬治”這個可怕的名字會讓神父如鯁在喉,非得捶胸頓足、嗚咽呻吟一番才能把它吐出來。緊接著它就撞到旁邊的旗桿,“咕嚕嚕”地沿著走道滾下去,一直滾到康妮的耳朵里,嚇得康妮目瞪口呆,手臂高舉,然后“哇”的一聲癱倒在地。想到這慘烈的情景,我不禁啞然失笑,感嘆起世事無常。
可真實的情況是,康妮及時地發現了這件機密。母親滿臉愁云地告訴我:“他們在肉鋪子里跟康妮說了。她剛走進去,正準備買點……”
我沒有聽母親講完就走開了。到了廚房,我看見維克托坐在角落里,咧著通紅的嘴巴。我懷疑是不是有什么東西嚇到它了。難道有鬼魂大白天地出來溜達?有可能,也許老喬治來過了。
康妮照舊在隔壁住著,整天忙活廚房里的事。兩家中間的墻壁很薄,你能聽見她的動靜,聽見漏勺敲擊搪瓷水槽的聲音,聽見椅子腿在油氈布上來回磨蹭的聲音。后面的幾天,康妮沒有表現出任何悲傷過度的樣子,甚至連懷舊的憂愁也沒有。母親密切地關注著康妮,還說:“他們不該告訴她的。這刺激太大了,她得難受多久啊!”可不知為何,母親看起來有點失望。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過去、現在都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大概也就是人與人之間玩弄的手段而已,并不值得我去關心。正因為如此,我不喜歡翻花繩的游戲,也不喜歡單人紙牌或者裁剪刀的游戲,一切室內的游戲都不喜歡。不論是冬天還是夏天,我都帶著維克托和邁克在戶外玩耍。
弟弟P·G·匹克在春天出世。屋子里嘈雜極了,滿鼻子嬰兒嘔吐的味道,滿耳朵哭叫和哄逗的聲音。為了躲避這一切,我跑到屋子后面的空地玩耍。維克托瑟瑟地坐在我的腳邊。邁克跑到雛菊叢中沒命地轉圈、追逐。我沒戴帽子,卻假裝摘下自己的牛仔帽,然后學著老人的樣子撓頭,口中念叨:“夠瘋的。”
弟弟還在蹣跚學步的時候,維克托的性子有了180度大急轉。本來很膽小的它開始變得暴躁,且喜歡咬人。有一天,我正準備給它套上狗繩,它卻突然躥起來,咬到我的臉頰。我可是個美人胚子啊,怎么能臉上留疤呢?我趕緊清洗了傷口,又往傷口上涂抹了消毒水。這一抹不要緊,疼得比剛才還厲害了。我氣得直罵:“疼死個人了!”我本想瞞著母親,可她聞見了消毒水的味道。
之后又有一次,維克托追著弟弟跑,想咬他的小腿。弟弟嚇得走起了德國式的正步。雖然他最終逃出了維克托的惡口,但也是驚險至極,因為我從維克托的齒縫當中發現了一根弟弟衣服上的線頭。
對于成年人,維克托反而退避三舍。母親說:“它只對小孩子不客氣,真是搞不懂。”
我同樣感到疑惑,不知道它為什么把我也歸類為小孩子了。如果它能看見我的內心,它會明白我已經成年了。
這一段時間,家里又添了小寶寶。危險的維克托不能繼續留在家里了,母親認為早該把它趕走了。繼父用外衣裹緊掙扎中的維克托,準備把它帶走。我們向它告別。它被夾得很緊,一動也不能動。我們拍拍它的頭,它就沖著我們哀叫,接著狂吠起來。繼父趕緊帶著它從前門出去,消失在街道上。
母親的意思是,她和繼父已經為維克托找到一個新家,是一對沒有孩子的老夫婦。真是可悲啊!在我的腦海中,他們那充滿悲傷的樸實的面龐,會在看到維克托的瞬間一展笑容。那條背著乖巧的褐色鞍子的白狗,會成為孩子的替代品來陪伴他們。他們那枯枝一樣的手指會去撫摸維克托脖頸的長毛,并牢牢抓住嗎?
我當時的信念是很奇怪的。這一點,P·G·匹克更為了解。他坐在角落里,用藍色積木搭起一座塔,然后從側面猛擊塔身,嘴里還念叨:“玩完了。”
維克托離開大約一年以后,我們搬到一個新的小鎮。我的姓氏被正式更改了。匹克和小寶寶的姓氏本來是對的,就不需要更改。母親說,基本上不會有什么閑言碎語、冷嘲熱諷了;當然,不排除有些人總是喜歡趁機打擊別人。康妮和其他表親來看望過我們,頻率不算高。母親又說,從前的鬧劇,可不要再搬到這里啊!
從此以后,我開始假扮別人的女兒。“女兒”這個詞說起來可是冗長、蒼白又感傷的,讓人不禁托腮凝思。“女兒”又總和“惆悵”聯系起來。有時候,我想起維克托,就會感到惆悵。我坐在自己的房間里學習幾何,另外兩個小屁孩在外面和邁克嬉鬧。我打心底埋怨邁克爭了維克托的寵,但一條小狗又能承擔多大的罪過呢?
搬到新家以后,邁克也有了很大的變化。雖然改變的方式與維克托不同,但改變的程度相似。說起維克托的變化,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具體多少年,我也說不清,因為我已經開始淡忘那段生活,而且數字也可以有多種表達方式,不一定非得準確無誤不可。我能清晰地回憶起所發生的事情,卻忘記了自己當時的感受。比如維克托從戈德伯農場來到家里的那一天,以及它被帶去新家的那一天,究竟我作何反應,已無從知曉。我記得,維克托被夾得很緊,不停地吠叫,直到出門都還不消停。如果它那天咬到我,肯定能咬出血來。
邁克的問題是,它無法跟隨主人過上體面的中產生活。我們很早以前就放棄給它套狗繩了。現在它可是不知白天黑夜地到處亂跑。它翻墻越門,往籬笆里打洞,在肉鋪子附近轉悠,有時還跑到大街上從別人家的購物籃里偷東西。有一次,我發現它躲在女貞樹下啃一塊白面包。它毫無愧疚感地享用面包,一片接一片地咀嚼,兩只爪子小心翼翼地捧起食物,看起來像祈禱的姿勢。
每當母親看見鄰居們靠在松木圍欄上交流打理花園的經驗時,她就以為人家是在議論邁克,氣得臉都白了。在她看來,邁克丟了全家人的臉,這完全不應該是一個雜種狗的作為。我已經理解雜種狗的意思了,但我不參與有關邁克的討論。我躲在自己的房間里,細細地查看南美洲大陸的地圖。我在地理書上貼了一幅巴西利亞的圖片,那叢林中的白色閃亮之城啊!我對著圖片祈禱,讓我去那兒吧。由于我不相信上帝,我的祈禱也是隨意的,可以向精靈鬼怪祈禱,也可以向溺亡的克拉拉和逝去的老喬治祈禱。
邁克活了不到五歲的時候就開始衰老了。它確實活得辛苦。
頭一年,它還能用嘴接住院子里蘋果樹上掉下來的果子。有些沒接住的,孩子們會給它滾過去;它便一陣猛追,攔截下果子,緊接著脖子往后一縮,把果子拋到半空,故意挑戰自己。
后一年,它就不行了。就算果子砸到頭了,它也接不住。把一些舊的棒球扔給他,它會在大家的喊叫聲中茫然又順從地小跑過去,然后慢吞吞地走回來,嘴里什么也沒有。我告訴母親也許邁克的眼睛看不清了。母親表示沒有注意到。
邁克的缺陷似乎并沒有妨礙它。它一如既往地過著自由散漫的生活;大概是憑著嗅覺,它能穿過鐵絲網,溜進美食店和高檔肉鋪的大門。我覺得它應該有一個向導才行。也許我能訓練P·G·匹克來充當向導呢?我試著給邁克套上狗繩,雖然我們多年前已經放棄這樣的嘗試。邁克就躺在我的腳邊,嗚咽著。我發現它那赤褐色的皮毛已經褪色了,好像是長期的日曬雨淋造成的。于是我解開狗繩,把它纏繞在手上,然后扔到廳柜的背后。我站在門廳里小聲地咒罵,自己卻不知為何。
元旦節那天,離我12歲生日還差兩周,邁克從早上出去以后就再也沒有回來。繼父說:“邁克是不打算回來喝茶了。”我回答道:“邁克眼瞎得厲害。”
他們都假裝沒有聽見我的話。有一條鐵令規定,圣誕節期間不得在任何地方發生爭吵。現在圣誕節才剛過去幾天,我們也暫時過著稀里糊涂的日子,要一直等到主顯節的大餐才算完。孩子們的頭發上沾滿了果凍,電視里正播放《曾達的囚徒》[1],沒人關心時間的問題。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放松了警惕,打著呵欠上床了。
我卻很早就醒了,站到窗戶邊上眺望。我用窗簾把自己裹起來,可還是凍得發抖。窗外一片漆黑,我只能在腦海中勾畫外面的景象:萬木蕭條,大地濕潤,氣溫不算太低。如果邁克回家了,我應該有所察覺。它會“嗚嗚”地吠叫,不停地敲打后門,就算我聽不見,也總會有人聽見的。然而,我說不清楚,無法確定。我開始撓頭,把頭發弄得亂蓬蓬的,然后鉆進了被窩。
我沒有做夢。一覺醒來,已是早上九點。母親居然沒有提前叫醒我!她可是個不愛睡覺的人,而且她覺得睡太久是墮落的表現,因此她總是八點就催我起床,安排很多任務給我,就算是圣誕節也不例外。我穿著一身斑點睡衣走下樓去,褲腿卷到了大腿。
母親見到我,說道:“噢,上帝,你怎么把頭發搞成這樣?”
我提了一個機智的問題:“我的父親在哪?”
她回答道:“他去警察局了,為了邁克。”
“不是,”我邊說邊搖頭。我把褲腿放了下去,心里嘀咕:該死,我是想問我的親生父親,不是那個替代品,你就老實回答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