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學說話(2)
書名: 學說話作者名: (英)希拉里·曼特爾本章字數: 4872字更新時間: 2019-01-15 16:26:26
我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小。待在屋子里不行,花園里不行;家里不行,學校也不行。我僅剩下一點狹小的空間隱藏在自己的內心。即使這樣,我的內心還是傷痕累累,經常遭受打擊和嘲諷。我沒有把自己受欺負的事告訴給母親。一方面是因為她要操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另一方面是因為我冷漠的心里竟然生出一絲憐憫。牛群還是不請自來,鮑勃對菲利普的誤會更深了,以至于菲利普成天縮著脖子,生怕挨打。母親說我們該叫“全國防止虐待兒童協會”(NSPCC)的人來了。為了菲利普嗎?我沒好氣地說,那該叫上“皇家防止虐待動物協會”(RSPCA)的人。此外,鮑勃竟把自己的小摩托車騎到屋子后面,然后狠命地踢它。這下我們就不知道該叫誰來了。
鮑勃放棄了規律性的生活。他到花園里走動,又是犁地又是耙土。他眼巴巴地等著,想看看究竟是誰糟蹋了他的花園。他偷偷地蹲在柵欄邊上的角落里,一身藍色的工裝裹住他瘦小的身軀。可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牛群出現。我的母親從窗戶望出去,撇撇嘴,自言自語地說,你好自為之吧。鄰居們開始議論鮑勃了,不再理會我父親的去向。相比而言,鮑勃更有意思,他能在花園里用一只眼睛干活,用另一只眼睛提防。母親跟我說,我們家的條件改善了,可以送我去語法學校念書。她說話的時候,那漆黑光亮的頭發在肩膀上跳躍。以前我們家連校服都買不起,現在沒問題了。我擔心語法學校的人會打探我的家庭情況。“我的父親在哪兒呢?”我問母親,“他去了什么地方?給你寫過信嗎?”
“我也不知道,也許已經死了,”她說,“也許是去了一個沒有郵票的地方回不來了。”
那一年,我參加了語法學校的入學考試,鮑勃正在培育盆栽水芹。他站在大門口,想把培育的成果推銷給鄰居,吹噓說那是如何富有營養的蔬菜。邁拉比以前還瘦,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鮑勃想通過賣盆栽來貼補家用,可惜玻璃瓶已經沾滿了灰塵,蔬果枯萎至干癟,一如邁拉的身形。
神父到學校來主持每年一度的宗教知識考試,這也是我最后一次參加考試了。他高高地坐在女校長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穿著粗革皮鞋的大腳放在木制的踏板上。神父年紀大了,氣息很重,身上散發出濕羊毛的膻味、膏藥的臭味和止咳糖漿的甜味。當然,他還有那么一股子虔敬的味道。考試的題目很奇巧。他要我們畫出靈魂的樣子。一個傻呆呆的孩子接過他手中的粉筆,到黑板上畫了一個腎形的圖案,看上去像一只鞋印。神父帶著微微的喘息聲說道,不對,孩子,那是心臟的樣子。
我十歲那年,家境有了好轉。母親的眼光不錯。房客雖然脾氣暴躁,可是個上進的好男人。我們依靠上了他,跟他一起離開了村子,搬到一個干凈的小鎮。鎮上的春天來得很早,櫻花開得耀眼,畫眉鳥輕快地在平整的草坪上跳躍。鎮上的居民并不討厭雨天,還說老天在替他們澆灌花園。這和以前村子里的氣氛完全不同。村里的人老是抱怨命運的不公,雨天就更增添了他們的怨氣。我想起了可憐的鮑勃。他肯定為了那些被牛糟蹋的萵苣而憔悴不已。哀愁、迷惘,還有貧血,已經快把他整個人折騰散架了。看到我們喜氣洋洋地搬家時,他大概恨得連骨頭都疼。至于菲利普,我把他從記憶中徹底抹除了,當他從來沒有存在過。母親對現在的非婚同居生活很滿意,但她告誡我千萬不能透露自己的家庭情況。“別跟人說家里的事,他們管不著。”她說。我心里想,你也不能笑話別人,不能提“佛勃斯”這個詞。
直到我長大成人、離家生活以后,我才體會到普通人無拘無束的生活。那是多么愜意的生活,可以自由地說話,自由地行事,無需刻意地隱瞞,也無需小心地提防。我碰到許多心地單純、心胸開闊的人,他們的品質是我所不具備的。也許我曾經有過,但我老早就遺失了,遺失在那夜晚升起的濃霧中,在那下午四點降臨的暮色中,在那破敗的柵欄和凌亂的草叢中。
有句話講,人總得生活;我做了一名律師。整個六十年代都過去了,我的童年記憶也開始褪色、老舊。它成了我內心深處的珍藏,有時會在夢里向我敞開。北愛爾蘭的爭端爆發了,我的家庭也陷入了爭執,報紙上登滿了小商小販的照片,他們愁苦的表情和我們一樣。
再次想起菲利普的時候,我已經是個成熟的執業律師了,長期在外工作。復活節的那天,陽光明媚,我回到久違的家中,正吃著早餐。餐廳的窗戶敞開著,能看到花園里的草坪和假山。烤好的面包放在架子上,果醬盛在碟子里。一切都變了,變得超乎想象!連房客也斯文起來,西裝革履地參加扶輪社的會議。
母親的身材不再苗條。她坐在我的對面,把一份當地的報紙遞給我看。報紙被小心折疊過了,正面就有一張照片。
“你看,”她說,“蘇西結婚了。”
我接過報紙,放下手中的面包。憑著童年的記憶,我仔細辨認蘇西的模樣。可不就是她,一個打扮俗氣的女孩手捧花束站著,姿勢不像是拿花,倒像是舉著一根短棍;寬大的下巴努力配合做出微笑的表情。她的旁邊站著新婚丈夫,稍微靠后一點的位置是她的父母。真是歲月不饒人,她的父母也老態龍鐘、彎腰駝背了。我還想從他們的后面找到菲利普。我猜他會做出一副沒精打采又略微兇惡的樣子,有半個身子都在鏡頭外面。“蘇西的哥哥呢?”我問母親,“他沒去參加婚禮嗎?”
“菲利普?”母親抬起眼睛看我。有好一會兒,她的嘴都半張著,似乎欲言又止,手指捻碎了一小塊面包。“沒人跟你說過嗎?出了意外的事情?我以為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沒寫信告訴你嗎?”她把早餐推到一邊,沖我皺起眉頭,好像對我有點失望。“他死了。”她終于說出了口。
“死了?怎么死的?”
母親把嘴邊的面包屑抹開,一邊起身,一邊說道:“自己死的。”她走到餐柜跟前,打開一個抽屜,要從一堆杯墊子和照片中找點什么。“我保存了當時的報紙,我以為已經寄給你了。”
我清楚自己始終在逃離過去,試圖一點一滴地從過去的陰影中掙脫出來。我錯過了許多,卻以為自己沒有錯過什么重要的東西。然而,菲利普就這么悄聲無息地走了。我回想起他扔過來的石頭,他疑惑不解的眼神,還有他穿著短褲、瘦長的腿上顯出瘀青的樣子。
“已經好多年了。”母親打斷我的思緒。
她又坐到我的對面,把她保存的報紙遞給我。才幾年的工夫,報紙已經變黃,像是從維多利亞時期的公共圖書館借來的。我翻看報紙,想知道菲利普是怎么炸死自己的。報紙上登載了驗尸報告,最終的裁決是意外死亡。
菲利普在父親的花園小屋里用糖和除草劑自制了一枚炸彈。那時候自制炸彈很流行,主要是從貝爾法斯特流傳開來的。炸彈的用途無人知曉,總之它就在菲利普的跟前爆炸了。我不知道菲利普當時身上帶著什么。我能想象到的情景是:小屋被炸得四分五裂,摞好的花盆“嘩啦啦”地全碎了,連野地里的牛也被爆炸聲吸引,好奇地抬起頭來張望。我突然冒出一個毫不相干的想法:愛爾蘭終于除掉了菲利普。我成了幸存的一方,被生活劃歸“臨時派”,戴上了黑色貝雷帽。我的同齡人當中,菲利普是第一個離世的。我現在經常想起他,腦子里重復一個聲音——“除草劑”。這是一種能除掉雜草的液體。如果說我的生活中也有這么一枚自制的炸彈,那么,炸彈的導火索正在緩慢地燃燒。
消殺
我很小的時候,每次都會被后門外面的街沿石絆倒。老狗維克托經常充當我的護衛。我們一起小心翼翼地穿過庭院,我的手牢牢地抓住維克托脖子上粗硬的皮項圈。它確實老了,連項圈都已經磨軟磨薄了。我緊緊握住這一條項圈,讓維克托領著我四處旅行。陽光灑落在石頭和石板上,菖蒲叢中夾雜著盛開的蒲公英。各家的門前,老太太們出來曬太陽,透透氣。有的窩在高背椅子里打盹,有的整理膝上的裙擺。而遠處的英格蘭,正在工廠、田野和煤礦的噪音中沉悶地運轉。
母親經常說,沒有什么東西是真正意義上的替代品。每一件事物都是獨一無二的,區別于其他事物的。消逝的事物無法重來,幸福不可復制。對孩子來說,就該取一個貼切的名字,而不該繼承別人的名字。母親說她不贊成以別人的名字來命名自己的孩子。
既然如此,母親為何自破規矩呢?這事讓我琢磨不透,又勾起我對另一件事的回憶。那件事與狗有關,也許能提供一些線索。等我講完之后,希望你能幫我解開疑團。
母親的立場是很堅定的。這一點毫無疑問,因為她自己就繼承了一位遠親的名字——克拉拉。那位遠親是在湖上劃船的時候不慎溺亡的,若活到現在,該有107歲了。母親之所以不滿意自己的名字,并不是因為那位遠親有什么惡劣的品質,大家根本不了解她的為人。真正讓母親苦惱的,是村子里的人叫出那名字來的聲音。那種黏糊糊、拖拖拉拉的聲音,像一股黏液從人們的嘴里擠出。
那時候,我們的鄰里街坊都是表親,相互之間經常串門。母親總是要求串門的人先敲門,說這是文明人的規矩,可沒人聽懂她的意思,依舊我行我素。事實上,母親所能施加的影響非常有限,與她的期望相差很遠。這一點,是我長大以后才明白的。我當時只有7歲。在我的眼里,母親就是太陽和月亮,是隨時隨地都注視我的上帝。我自己只能看些小人書,接觸不到什么高級的思想,母親卻能看懂別人的心思。
我們家的隔壁住著我的姑媽康妮。她其實和我同輩,之所以叫她姑媽,是因為她年紀不小了。我們的親屬關系說來復雜,你也沒有必要搞清楚,只要知道老狗維克托在給姑媽康妮做伴,喜歡待在她的餐桌底下。維克托每天要吃一塊肉餅,由康妮專門到街上為它買來。它還要吃水果,吃所有碰到嘴邊的食物。可我的母親說,狗狗應該吃特制的狗糧,裝在罐子里的那種。
我7歲的時候,維克托去世了。我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天,總之是陰郁而沉痛的一天。康妮是個寡婦。兒時的我不知道“寡婦”意味著有過丈夫的婦女,還以為康妮一直獨身。大家都替康妮惋惜,失去一個忠誠的狗伴無疑是喪夫之后的又一次打擊。
我7歲的生日禮物是一塊表,等到8歲生日的時候,我得到了一只小狗。最初說起要養狗的時候,母親說想要一只哈巴狗。人們的反應仍是一臉的疑惑和不解,就跟母親要求串門的人先敲門一樣。村子里突然有人養起了哈巴狗,這件事情想起來就好笑。我心里也很清楚,真要養了一只,定會被村民們剝了皮,烤來吃了。
于是我跟母親說:“是我的生日禮物,我想要一只維克托那樣的狗。”
母親回答道:“維克托不過是一只雜種狗。”
“那我就要一只雜種狗。”我堅持己見。
你看看,我還以為“雜種狗”是一個狗的品種。康妮跟我說雜種狗是非常忠誠的狗。我喜歡忠誠的品質,盡管還弄不懂它具體的含義。
雜種狗畢竟容易弄到手。過生日的當天上午,我應該很興奮,可我記不清了。一個男孩從戈德伯農場帶來一只小狗。狗狗站在火爐前的一塊毯子上面,眨巴著眼睛,身子微微發顫。它的小腿細得跟小雞的腿差不多。當時正值冬季,路上結滿了霜。小狗也是一身雪白,和維克托相仿,卷卷的尾巴,也像維克托;它的背上還裝了一個小鞍,顯得十分馴順。我摸了摸它脖頸后面的皮毛,感覺某一天它能長得強壯有力,禁得起拖拽。
從戈德伯農場來的男孩在廚房與我的繼父交談。我現在得叫他父親了。我聽那男孩說了一句“真是可恥”,但我沒興趣知道他具體指的什么。接著男孩走出廚房,繼父也跟著出來。他們一邊走還一邊親密地交談。
那個時候,我還不明白人們是怎么相互認識的。他們會說,你認識某個女的,她嫁給了某個男的。她嫁人之前,名字是保持不變的,比如說一直叫賴利。可我一時還弄不清楚人的名字是怎么變來變去的,到底變化是如何產生的。我很茫然。當某人走出房門的時候,我總要猜想他會以什么名字或什么身份回來,猜想他是否還會回來。說這些的意思并非想讓我自己顯得單純無知。事實上,我能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舉出充分的理由。在我看來,別人都是命運的奴隸、情感的仆人,唯獨我能追隨理性。
繼父出門之后,我獨自留在客廳,對著一團微弱的爐火。我開始和小狗維克托說話。為了迎接它的到來,我特地找了一些訓狗的冊子來看。冊子上說狗喜歡低沉、舒緩的語調,但沒有說明應該說些什么內容。維克托看來是沒什么偏好的,所以我就說一些我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我蹲坐在地上,緊挨著它,讓它不必為我的大個頭感到不安。我看著它的臉,心里祈禱說,請記住我的臉。大概是覺得我太無聊了,維克托忽然直挺挺地倒下,死狗一般地躺著。我又坐到它的旁邊,仔細地觀察它。雖然我的腿上還放著一本翻開的書,可我沒心思讀。我靜靜地看著維克托,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安靜。我本是個坐不住的人,也努力想改掉這個毛病,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能有這么好的耐性,能一聲不響地把維克托看上半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