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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論

1982年,一部小說攪動了中國青年的心。它所掀起的熱潮令人始料不及,更沖破了文字的紙質版圖,由文學照進現實,在全國范圍內引發了一場關于青年應該如何選擇生活道路的大討論。在后來的一篇創作感想中,作者略顯無奈而矜持地回憶了當時的盛況:

 

我的生活完全亂了套。無數的信件從全國四面八方蜂擁而來,來信的內容五花八門。除過談論閱讀小說后的感想和種種生活問題文學問題,許多人還把我當成了掌握人生奧妙的“導師”,紛紛向我求教:“人應該怎樣生活”,叫我哭笑不得。更有一些遭受挫折的失意青年,規定我必須趕幾月幾日前寫信開導他們,否則就要死給你看。與此同時,陌生的登門拜訪者接踵而來,要和我討論或“切磋”各種問題。一些熟人也免不了亂中添忙。刊物約稿,許多劇團電視臺電影制片廠要改編作品,電報電話接連不斷,常常半夜三更把我從被窩里驚醒。一年后,電影上映,全國輿論愈加沸騰,我感到自己完全被淹沒了。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平凡的世界〉創作隨筆》,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3—4頁。

 

這位“完全被淹沒”的作家就是路遙,這部讓“全國輿論沸騰”的小說就是《人生》。

20世紀80年代毫無疑問是中國當代文學不可復制的黃金歲月,很多親歷者在后來文學遭受沖擊,漸受冷落后常常唏噓不已,陷入對那些全民熱愛文學日子的傷感追憶中,慨嘆著今不如昔。然而再怎么今不如昔,那時的人們再怎么熱愛文學,一部一口氣就能讀完的中篇小說能夠引起如此巨大的反響,即使在那個真誠讀書的年代也是絕無僅有的。《人生》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呢?讀過《人生》的讀者應該都有這樣的體會:隨著閱讀的深入,會感到自己全身在不斷地積聚力量,這股力量越來越強大,讓你不得安寧,但你始終無法找到對手,沒有目標,正如陷入“無物之陣”一樣,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最終作品帶給你的是一個徹夜難眠的夜晚。時間過去了30多年,這樣的閱讀體驗在今天的讀者中同樣強烈,那么《人生》持久的激動人心的力量究竟從何而來呢?

坦白地說,《人生》的故事模式并不新鮮。這不是一個嚴苛的說法,稍為留神就能注意到,它實際上就是一個青年男子為個人前途而始亂終棄,最終受到生活懲罰的故事,從中甚至可以看到因果報應、勸人向善的中國古代傳奇的根須。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略顯陳舊的故事原型,因為填充到了一個堅實的現實框架中,得以重新煥發生命力。這個重又賦予小說勃勃生機的現實框架就是——“城鄉關系”。路遙對這部小說所要探討的問題有過這樣的表述:“當歷史要求我們拔腿走向新生活的彼岸時,我們對生活過的‘老土地’是珍惜地告別還是無情地斬斷?這是俄羅斯作家拉斯普京的命題,也是我的命題。”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平凡的世界〉創作隨筆》,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86頁。結合小說故事,顯然在此處將“新生活”與“老土地”具體化為城市與鄉村并不讓人覺得牽強。小說主人公高加林在劉巧珍與黃亞萍之間的選擇并不是簡單的低與高、善良與美貌、貧窮與富貴之間的選擇,其實質是鄉村與城市的選擇,無疑劉巧珍象征著鄉村、黃亞萍代表著城市。高加林對劉巧珍一再地背叛,都是因為他要由鄉入城,這是高加林一切行為的根本動因。正是因為“由鄉入城”的存在,所有對高加林的道德審判都顯得蒼白無力。因為在做出審判之前,每個人的內心都會追問,當我們自己處于這樣的境地時,我們的選擇將會是什么?由此小說超越了簡單的道德說教,得以重生,失去道德高地的讀者只好俯身于作品之中,尋找自我的影子。《人生》照出了一代青年特別是農村青年內心的矛盾與掙扎。他們渴望進入城市,擁抱現代都市文明,然而代價卻是沉重的,他們進入城市的先決條件是背叛鄉村,割斷與鄉土傳統的血脈聯系,這樣的決裂無疑有著撕心裂肺的疼痛。《人生》精準地把握、細膩地呈現了廣大農村青年對鄉村又愛又恨,對城市又恨又愛的時代情感,觸及了當代中國社會最為活躍、最為敏感的神經——“城鄉關系”。

為什么因為鄉村與城市的存在,能夠使小說擺脫粗暴的道德干預,使主人公的選擇有了哈姆雷特式的糾結與純粹呢?這又不得不對當代中國的城鄉發展進行一些考察。中國真正現代意義上的城市從19世紀末開始興起,逐漸壯大。原本古老、靜態、凝滯的中國傳統族群社會由此分化為一個鄉土的中國和一個城市的中國。20世紀前半葉,由于戰爭的遮蔽,二者之間的關系被暫時忽視與擱置,而新中國成立以后,城鄉關系重又浮出水面,由于巨大的城鄉差距的存在,農民紛紛外流。為維護社會穩定,加強城鄉管控,一系列的戶籍制度接連出臺,將原本較為松散的城鄉二元社會結構強力固化,基本斬斷了農民進城的通道,城鄉之間的交流與沖突暫時被政府行政力量所遏阻。新時期以來,由于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體制的啟動,城鄉二元壁壘開始松動,城鄉關系逐漸成為社會生活的重大命題。不過在經過長期的凝滯與板結后,城市與鄉村的正面接觸顯得異常粗糲和鋒芒相對。那些本應需要時間累積,在潛移默化中緩慢消弭的差別與對立,如生存方式、生活觀念到文化認同等,都在瞬間突兀而尖銳地暴露于這片土地之上,措手不及的人們需要慢慢適應、慢慢消化這一歷史指縫間遺留下來的遲到的巨大“驚奇”。因此我們就不難理解在城鄉關系的激烈旋渦中小說人物被拋來擲去、隨波逐流的命運,可以切身地感受到高加林行動選擇的迷惑與猶豫,在感情與理智之間的游移不定了。現代化進程下的中國社會,如果要找到一個最為醒目的、最能凸顯社會生活基本主題的存在,城鄉關系無疑是這個時代難以回避的最大現實。可以說《人生》適時、準確地放大了時代脈搏跳動的聲音,觸發了一代農村青年的心理共振,這正是它能引起如此不同凡響的原因所在。

《人生》中高加林從鄉村來到城市,最后又回到了鄉村,這絕不是城鄉故事的結束,恰恰相反,“走向新生活”才剛剛開始。中國的城市化進程迅速展開,幾乎在一夜之間,無數的城市就拔地而起。據統計,2007年末我國的城市數量達到655個,比1978年增加462個,其中地級及以上城市由1978年的111個增加到287個。2007年全國城鎮人口達59379萬人,城鎮人口 (居住在城鎮地區半年及以上的人口) 占總人口比重為44.9%,比1978年的17.9%提高了27個百分點。國家統計局:《改革開放30年報告之七:城市社會經濟建設發展成績顯著》, 2008年11月4日 (http://www.stats.gov.cn/was40/gjtjjdetail.jsp?searchword=%B3%C7%CA%D0%C9%E7%BB%E1%BE%AD%BC%C3%BD%A8%C9%E8%B7%A2%D5%B9%B3%C9%BC%A8%CF%D4%D6%F8&channelid=6697&record=1)。與此同時,中國的城市化又伴隨著世界的全球化。改革開放,讓中國融入了世界,也讓世界了解了中國。與世界經濟和文化聯系的逐漸緊密,使中國所發生的任何變化都不再完全是內生的、獨立的,而是受到世界的影響,也影響著世界。回顧30多年中國城鄉發展所走過的道路,在考察其變遷歷程時,無法將全球化這一基本影響因素排除在外,而且也只有在其觀照下才能幫助我們更為清楚地審視這一歷史的巨變。什么是全球化?從“全球化”這一名詞誕生之初就一直爭論不休,時至今日,仍然眾說紛紜。例如,全球化是西方化,還是東方化?是強制的外來化,還是主動的本土化?是只有經濟全球化,還是也有文化全球化?這些問題還沒有完全厘清,全球化仍然是一個具有多重意義的流動概念。不過,可以達成共識的是全球化是當代人類社會生活跨越國家與地區界限,在全球范圍內展現的全方位的溝通、聯系和相互影響的客觀歷史趨勢與進程。

也就是說,隨著經濟聯系的緊密,文化互動的增加,交通、通信、網絡的發展,全球化深刻地影響著我們生活的世界,使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地方、每一個人都不能孤立地存在,而必須在全球范圍內的組織系統中運轉,其中的單元既是機器,也是產品;既是改變者,也是被改變者。當代中國的城市的發展已經無法在封閉自足的經濟環境和文化語境中進行,今天中國城市的城市規劃、社區建設、建筑樣式無一不是全球化中外交互影響下的產物,而身處急劇城市化進程中的當代中國城鄉的文化演變和國人的精神遷徙自然也與全球化息息相關。因此,將全球化放置于我們的論題之前,通過全球化這一視域來審視當代中國城鄉關系、當代中國城鄉關系的文學書寫,有助于我們更為深入地解析這個時代文學的征候、癥結和前途。

全球化時代中國城市的快速生長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但在這一堅實前行的路面之下絕不只是沉默的泥土,那些消失的田園,那些遠去的莊稼地,那些被高樓大廈、高速公路掩埋的波瀾起伏的生活現場有著多少值得書寫的生命樂章絕不會被作家所忽視,更多的人們將在這一歷史境遇中呈現自己的人生傳奇,他們的故事也將在作家的筆下一個個站立起來。1894年,美國作家赫姆林·加蘭在他的評論文章《破碎的偶像》中說:“日益尖銳起來的城市生活和鄉村的對比,不久就要在鄉土小說中反映出來了——這部小說將在地方色彩的基礎上,反映出那些悲劇和喜劇,我們的整個國家是它的背景,在國內這些不健全的、但是引起文學極大興趣的城市,如雨后春筍般地成長起來。”[美] 赫姆林·加蘭:《破碎的偶像》,載劉保瑞等譯《美國作家論文學》,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92頁。加蘭敏銳地洞察到,在城鄉兩種文明的碰撞中,必然會產生鄉土文學的勃興。100多年過去了,加蘭預言的19世紀末美國文學的道路在20世紀末的中國開始得以踐行。我們可以看到,城市與鄉村已不可能再作為互不相干的文學表述對象而孤立存在,它們之間的對立、沖突和交融迅速被小說捕捉和反映,如關于鄉下人進城、描寫城鄉交叉地帶、城中村、城市工業化向鄉村延伸等作品的大量涌現,21世紀以來此類題材更是呈現熾興之勢。如果還用魯迅先生定義的“鄉土文學”來規圈此時的文學創作,已經不再簡單、明確和可靠,而是變得流動、破碎和模糊起來,我們需要獲得重新認識這一文學范疇的路徑。

不管在什么領域,面對紛繁復雜、變動不居的現象,無論怎樣的艱難甚至不可完成,人們總有對現象加以概括、尋找某種范式的沖動。這些范式也在一定范圍內有效地解釋并預示了事件的態勢和走向,使得那些看似毫無關聯的細枝末節在范式的覆蓋下結成網絡,得到合乎邏輯的存在理由。簡而言之,我們生存在一個范式的世界當中。同樣,文學也需要范式。每一個時代的文學現象都不會自動呈現出它的脈絡,對于讀者而言,需要有人從那些看似千頭萬緒、無章可循的亂象中找尋和編織可以牽動它們的巨大繩索,將之拖出文學地表,清晰地置于讀者的面前,幫助他們認識、判斷和選擇。當原有的鄉土小說概念已不能統率今天的文學創作實際時,批評家對此做出了修正,對鄉土小說有了重新界定。有學者指出:“從90年代開始,鄉村向城市遷徙和漂移的現象決定了中國鄉土小說創作視點的轉移。在農耕文明與工業文明、后工業文明的文化沖突中,中國鄉土小說的內涵在擴大,反映走出土地、進入城市的農民生活,已經成為作家關注社會生活不可忽視的創作資源。同時,反映這些農民肉體和靈魂‘游走’狀態的生活,也擴展了鄉土小說的邊界。”丁帆:《“城市異鄉者”的夢想與現實——關于文明沖突中鄉土描寫的轉型》,《文學評論》2005年第4期。這是一個對目前鄉土文學敘事域的膨脹現狀有著準確把握的認識,不過依然沒有丟掉鄉土小說的籮筐,只是使得它的容量更大而已,但可以預見的是,當鄉土不斷地縮小,并與城市關系更為緊密的時候,那些城鄉混雜的復雜故事遲早會將這個籮筐撐破,必須尋找到一個新的文學裝載工具。于是,又有了“新鄉土小說”“亞鄉土敘事”“小城文學”等新的文學命名。在一定程度上,這些命名有效地緩解了認識新世紀以來文學創作對范式的急迫需求。但與此同時,范式生成的新的概念即是對內涵的圈定,而圈定即意味著外延的必然損耗。近年來,在那些以現實生活為基石的小說創作中,無論故事發生地是鄉村、都市,還是游走于二者之間;無論故事主人公是農民、市民,還是進城者,其中或顯或隱都存在著一個城鄉二元結構的文化視野,并以城與鄉、城市人與鄉下人兩者及其文化心理沖突作為故事的原動力。在這一視域下,文明與愚昧、現代與傳統、欲望與道德、中心與邊緣等各種矛盾和斷裂在作品中得以展現,各類人在這些沖突下的現實處境和精神悖論得以凸顯。這些涉關城鄉的文學創作已然走得更遠,再用一個獨立的、內收的、靜態的概念來統攝它們,就有了捉襟見肘的被迫遺漏。

理論的立場不可能是純思辨的立場,它必須以既定的社會現實為基礎。無法否認,新時期30多年來中國最大的社會現實就是城鄉二元的結構狀態。從社會學層面的城鄉交互影響入手,將“城鄉關系”作為小說創作的一種敘事模式,在這一歷史語境下對新時期以來反映城鄉對立、沖突和交融的作品進行考察,并以“城鄉關系”作為進入和破析新時期小說創作的解碼是一條有效路徑。作為一種理解的工具,切入的路徑,最好能夠更為簡單、直接、犀利,“城鄉關系”揭示了新時期30多年社會生活的最為重要的命題,以它作為概括新時期城鄉關系的范式能夠幫助我們更為迅速、準確地觸摸到新時期文學的內里和脈絡。同時,這里的“城鄉關系”敘事絕不是對地域界限的模糊與拓展,也不只是城市與鄉村兩種生活習慣、思維方式的簡單表述,而是對其背后隱藏的鄉土中國與現代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沖突碰撞、融通共生的揭示,是對獨具特色的中國現代化進程中城鄉演進的深刻辨析,進而呈現出個人與民族在這一歷史語境中的命運際遇與心路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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