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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 “崇飾紙筆以希稱譽”——行卷與投贄

士人背井離鄉(xiāng)來到東京,大都懷著登科及第、揚名士林、步入宦途的目標。除了刻苦攻讀、備考科舉,科場之外的交游也有助于這一夢想的實現(xiàn)。特別是在宋初,進士行卷乃科舉考試中約定成俗的程序。向名公巨卿投贄拜謁,博得延譽是揚名立身的途徑之一。士人通過投贄拜謁主動建構(gòu)著血緣、地緣之外的學統(tǒng)關(guān)系,這其中既有基于科舉的座主門生關(guān)系,又有基于拜師求學的師生關(guān)系。以下我們分別予以討論。

一 進士行卷,以求知己

所謂“行卷”,又叫贄文、投獻、投卷等,即舉子在科舉之前,將自己所作的詩文投贄給有關(guān)的官員或社會名流,求得他們的稱譽(又稱“求知己”),從而提高自己的譽望,以求順利登科。關(guān)于行卷這一問題,唐史學界多有研究,諸如行卷的時間和過程吳宗國:《唐代科舉制度研究》,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22—236頁;傅璇琮:《唐代科舉與文學》,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48—287頁。、行卷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程千帆:《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行卷對士風的影響李樹桐:《唐代科舉制度與士風》,《唐史新論》,臺北: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1—68頁。,以及行卷與社會流動的關(guān)系王靜:《唐代長安社會史研究》,北京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第25—30頁。,等等。唐代的行卷之風延續(xù)到北宋初期,高津孝先生認為,行卷附隨于科舉,形成了一種文學的“場”。高津孝:《宋初行卷考》,《科舉與詩藝——宋代文學與士人社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祝尚書先生對宋初的一些行卷個案進行了梳理,并分析了行卷對文學的影響,以及行卷止息的原因。祝尚書:《論宋初的進士行卷與文學》,原載《四川大學學報》2003年第2期,后收入氏著《宋代科舉與文學考論》,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340—362頁。在這些研究的基礎(chǔ)上,筆者擬從行卷活動雙方的互動行為入手,探討座主與門生關(guān)系的生成及其在宋初社會的影響。

在宋初,行卷乃正常而公開的行為;因而,有關(guān)當時的行卷情形,在當事人所作的書信,親友為其所作的序、行狀,乃至于正史的傳記等文獻中多有透露,其措辭并不諱飾,有的還似有夸耀之意。這些資料也為我們深入探討行卷現(xiàn)象提供了可能。

宋初因襲唐、五代,科舉錄取不單單依憑卷面成績,而兼“采譽望”,在這個過程中難免會有一定的主觀色彩和人情因素。在錄取名額有限的科舉考試中,有一些應試者采取了行卷活動,其他人若是按兵不動,心里難免會惴惴不安,唯恐會被淘汰出局。柳開在《上主司李學士書》中說道:“自去年秋應舉在京師間,士大夫或以惡文見譽者多矣,度明公之所亦甚知也。是以小子行事之間,不復列于此書者,以開所納文中,有《東郊野夫》及《補亡先生》二傳,可以觀而審之。”柳開:《河東先生集》卷7《上主司李學士書》,四部叢刊本。這段話生動地表露出舉子行卷時的心理。由于私人關(guān)系的介入,資質(zhì)平庸者“以惡文見譽者多矣”,相應地,那些有真才實學者就處于競爭的不利位置,也只能被迫行卷,隨波逐流。

科舉錄取中存在著太多的不確定和偶然性,這也使得蹭蹬于科場的舉子對于能否及第感到茫然和焦灼。為了增大及第的把握,一個舉子甚至會同時向數(shù)位名公巨卿行卷。北宋散文家柳開參加開寶五年(972)省試前,曾向李昉投卷,但不幸再次落榜。而且,在太祖的復試中仍然未被錄取。所幸的是,柳開曾經(jīng)行卷過的盧多遜上言太祖,稱譽柳開是“英雄之士,不工篆刻,故考較不及”。太祖即召對,大悅,“遂特賜及第”。葉夢得:《石林燕語》卷8,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13頁。從現(xiàn)存文獻來看,除了李昉和盧多遜之外柳開:《河東先生集》卷7《上主司李學士書》;卷8《上盧學士書》,四部叢刊本。,柳開在進京之后至少還向梁周翰、楊昭儉等人行卷。開寶五年,柳開在《答梁拾遺改名書》中寫道:“今以所著文投知于門下,實為之舉進士矣。竊冀于公者,公以言譽之,公以力振之。”柳開:《河東先生集》卷5《答梁拾遺改名書》,四部叢刊本。這一席話更是毫不掩飾其行卷目的。張景《柳開行狀》則曰:“及游場屋,攜文詣故兵部尚書楊公昭儉,楊公曰:‘子之文章,世無如者已二百年余矣。’崖相盧公(多遜)方在翰林,一見公,謂公奇士無敵。”柳開:《河東先生集》卷16《柳公行狀》,四部叢刊本。

贄文如若獲得名公巨卿特別是主考官的贊譽,對科舉及第有著積極意義。士子行卷的對象大都為學問淵博的社會賢達,而省試之前的行卷對象則更為集中和特殊,大都是身在京城的名宗宿儒,特別是可能知貢舉的主考官。文學家徐鉉即是宋初進士行卷的熱門人選之一。徐鉉少年時,文章即“與韓熙載齊名”,時稱“韓、徐”。《宋史》卷441《徐鉉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044頁。“自南唐入京,市宅以居”(宋)祝穆、(元)富大田輯:《新編古今事文類聚》續(xù)集卷6《厚遺宅主》,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年版,第1179頁。,“居五龍?zhí)脗?cè)”。盛如梓:《庶齋老學叢談》卷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徐鉉以宿儒為士子所宗”《宋史》卷441《盧稹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043頁。,舉子進京,多有贄文投獻于鉉。徐鉉在《進士廖生集序》里提道:“端拱改元歲,春官他職,俊造畢集。有廖生者,惠然及門,以文十五軸為贄。”徐鉉:《徐公文集》卷23《進士廖生集序》,四部叢刊本。就在同一年,杭州人盧稹游京師,向徐鉉行卷,鉉“覽稹文甚奇之,為延譽于朝”。是年,盧稹果登進士第。《宋史》卷441《盧稹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043頁。

說到徐鉉,不能不提及李昉。太平興國初,徐鉉直學士院,李昉直翰林院,二人并為臺閣文魁,而李昉的政治、文化地位更高于徐鉉。他在入宋之后長期擔當王朝重任,政為宰輔,文為魁首,是宋初第一位文壇宗主,特別是又曾兩知貢舉;因而前來李昉宅中投卷的士子自然是絡(luò)繹不絕。李昉對于青年才俊即不吝延譽,多有獎掖。比如張去華,“建隆初,始攜文游京師,大為李昉所稱”。次年,遂舉進士甲科。《宋史》卷306《張去華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108頁。鄭文寶,早年“補廣文館生,深為李昉所知”,太平興國八年(983)登進士第。《宋史》卷277《鄭文寶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425頁。錢熙,“雍熙初,攜文謁宰相李昉,昉深加賞重,為延譽于朝,令子宗諤與之游。明年,登甲科”。《宋史》卷440《錢熙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037頁。

知舉官在接受行卷之時,往往要面臨著人情與公平的權(quán)衡,周旋于私人關(guān)系與公共權(quán)力的漩渦。李昉盡管謹慎小心,有時也難免有所疏失。李昉在開寶五年知貢舉時,其“鄉(xiāng)人武濟川預選”。可是,濟川接著在殿上“奏對失次”《宋史》卷265《李昉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136頁。,又適逢徐士廉等“訴昉用情,取舍非當”,李昉由此貶官太常少卿。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下簡稱《長編》)卷14,開寶六年三月辛酉條,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97—298頁。在徐士廉、盧多遜等人的證詞之下,未見李昉有任何申辯的跡象,看來他很可能的確與這個同鄉(xiāng)有所過從。在納卷之風盛行的宋初,武濟川進京趕考時,自然會想到知貢舉的同鄉(xiāng)李昉。史載,李昉“多召故人親友宴樂”于宅中《宋史》卷265《李昉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139頁。,可見其好交游、重交情。說到李昉與故鄉(xiāng)的情誼,正史中還有一段專門的記載。當年李昉隨從太宗攻太原,到了李昉的故里,太宗賜羊酒,“俾召公侯相與宴飲盡歡,里中父老及嘗與游從者咸預焉。七日而罷,人以為榮”。《宋史》卷265《李昉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136頁。身在朝中做官的士大夫與其故鄉(xiāng)有著割舍不斷的關(guān)系。李昉在權(quán)知貢舉時,難免會念及同鄉(xiāng)之情,很可能對這個小老鄉(xiāng)網(wǎng)開一面。透過當事者的雙方關(guān)系、行為特征以及事件的結(jié)果,特別是宋初依然盛行“納卷”的歷史背景,很容易聯(lián)想到武濟川前往李昉宅第拜謁、納卷的情形。

總之,宋初的進士行卷對于科舉錄取確實有其作用,舉子行卷蔚然成風;為了增大及第的概率,一個舉子甚至同時向多人行卷。

鑒于行卷這一活動所涉及的人群比較特殊,參與雙方的互動過程值得深入探討。一方是功成名就、享有盛譽,有著相當社會地位和影響的名公巨卿,一方可能是未來官僚隊伍的后備軍。雖然在行卷之時,雙方還地位懸殊,且大都素昧平生,但二者分別肩負著當下和未來的歷史重任,而行卷這一活動正為雙方搭建著溝通與傳承的橋梁。

在舉子的眼中,對方才學冠蓋當世,又德高望眾,堪稱偶像。舉子在謁見“先達”之時,禮節(jié)甚恭,且有一套約定俗成的程序。《澠水燕談錄》載:


國初,襲唐末士風,舉子見先達,先通牋刺,謂之請見。既與之見,他日再投啟事,謂之謝見。又數(shù)日,再投啟事,謂之溫卷。或先達以書謝,或有稱譽,即別裁啟事,委曲敘謝,更求一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9,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18—119頁。


其中最基本的環(huán)節(jié)就有四道:“請見”、“謝見”、“溫卷”以及“敘謝”。在這恭謹?shù)亩Y節(jié)背后既顯示出舉子對先達的崇敬,也流露出舉子對博取延譽的渴望以及隨之而來的惴惴不安。經(jīng)過這幾番鄭重有禮的拜謁,舉子給先達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雙方也由萍水相逢而逐漸熟識。“行卷之禮,人自激昂以求當路之知。”王栐:《燕翼詒謀錄》卷2,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1頁。進士行卷的動機非常明確,就是為了謀求權(quán)威人士的知遇。對先達而言,能夠獲得后生晚輩畢恭畢敬的尊崇,內(nèi)心自然有莫大的榮譽感和成就感。因而,如若該生果有真才實學,可能就會不吝延譽。

鑒于交游雙方輩分和地位的落差,在行卷和延譽這種雙向的溝通互動中,隱含著士人交游中的代際傳承。比如,馮拯少“以書生謁趙普,普奇其狀,曰:‘子富貴壽考,宜不下我。'”《宋史》卷285《馮拯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608頁。太平興國三年,果進士及第,仁宗朝官至宰相。后薛奎攜贄文謁見馮拯,首篇有“囊書空自負,早晩達明君”句。馮曰:“不知秀才所負何事。”讀至第三篇《春詩》云:“千林如有喜,一氣自無私。”乃曰:“秀才所負者此也。”范鎮(zhèn):《東齋記事》卷3,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3頁。薛奎至淳化三年(992)進士及第,仁宗朝擢參知政事。《石林燕語》又載:


初,文正(王曾)攜行卷見薛簡肅公(薛奎),其首篇《早梅》云:“如今未說和羮事,且向百花頭上開。”簡肅讀之,喜曰:“足下殆將作狀元了,做宰相耶?”葉夢得:《石林燕語》卷6,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85頁。


咸平年間(998—1003),王曾“由鄉(xiāng)貢試禮部、廷對皆第一”。《宋史》卷310《王曾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182頁。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趙普—馮拯—薛奎—王曾”這樣迭次相承的傳續(xù)關(guān)系,而這些關(guān)系無一不是經(jīng)由拜謁締結(jié)而成。

類似的例子再如宋白與王禹偁,王禹偁與孫何、丁謂、高弁、錢易,等等。太平興國四年春,王禹偁“囊琴笈文,來詣輦轂,登明公之門以求譽,師明公之道以進身”。《宋文選》卷7《投宋拾遺書》,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這次行卷的對象宋拾遺即宋白,他曾在太平興國五年權(quán)同知貢舉,太平興國八年權(quán)知貢舉。參見徐規(guī)《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23、29頁。王禹偁于太平興國八年以省試第一人及第,其詩文獨步于宋初文壇,寇凖稱其“文章冠天下”司馬光:《涑水記聞》卷2,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4頁;王稱:《東都事略》卷39《王禹偁傳》,臺北:文海出版社1980年版,第613頁。,對宋初文風的變革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陳植鍔:《試論王禹偁與宋初詩風》,《中國社會科學》1982年第2期,第131—154頁;《宋初詩風續(xù)論》,《中國社會科學》1983年第1期,第203—215頁。其后王禹偁累遷翰林學士,“入西掖掌誥”。因此,向他行卷的舉子也特別多,“舉進士者以文相售,歲不下數(shù)百人”。王禹偁:《王黃州小畜集》卷19《送丁謂序》,四部叢刊本。《宋史》載,高弁“弱冠,徒步從種放學于終南山,又學古文于柳開,與張景齊名。至道中,以文謁王禹偁,禹偁奇之。舉進士,累官侍御史”。《宋史》卷432《高弁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2832頁。在眾多向王禹偁行卷的門生中,最有名的當數(shù)孫何與丁謂。孫何文章得到王禹偁“格高意遠,大得六經(jīng)旨趣”的贊譽,遂“聲于同列間”,名聲大噪,“由是兩制間咸愿識其面而交其心矣,翰林賈公尤加嘆服”。王禹偁:《王黃州小畜集》卷19,四部叢刊本。京城士人爭相與之結(jié)識,這就意味著打開了京城交游圈的大門。丁謂于淳化二年春進京,也曾贄謁王禹偁,告歸日,禹偁作《送丁謂序》以贈之,稱其文與孫何“比之韓柳”,名遂大振。王稱:《東都事略》卷49,臺北:文海出版社1980年版,第737頁。此外,王禹偁在《送江翊黃序》中還提及他在做翰林學士時,“進士錢易數(shù)以文相售”。王禹偁:《王黃州小畜集》卷20《送江翊黃序》,四部叢刊本。

文壇領(lǐng)袖以其強大的凝聚力團聚著一大批知識精英,形成這一時代的學術(shù)或文學的同盟。在這一過程中,除了每一個體自身的努力修為之外,還有賴于各個方面的有效互動。一方面,“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領(lǐng)袖人物以其公認的才學造詣、人品德識以及政治社會地位等等,擁有文化評價的話語權(quán),受到眾多士人的擁戴。隨之而來,后生晚輩向其行卷,以期獲得權(quán)威性的贊譽。另一方面,領(lǐng)袖人物在接受贄文后,要以獨具的慧眼發(fā)現(xiàn)其中的出類拔萃者進行延譽;而得到延譽者懷著感恩之心,以門生的身份更加緊密地團結(jié)在座主的周圍。之后,這些眾多的門生又歷經(jīng)大浪淘沙,涌現(xiàn)出新一代的領(lǐng)袖。如此類推,“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數(shù)百年”。伴隨著這樣的學統(tǒng)傳遞,環(huán)環(huán)相扣地衍生出一代一代的文化傳承關(guān)系。

舉子行卷的最根本目的即登科及第,如果有幸如愿,及第進士遂與知舉官以“門生座主”相稱。這一人際關(guān)系在唐、五代以至宋初,對士人社會都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科場所謂的“傳衣缽”之說,即體現(xiàn)出知舉官對座主門生這一關(guān)系的看重。《澠水燕談錄》載:


和魯公凝,梁貞明三年(917)薛廷珪下第十三人及第,后唐長興四年(933)知貢舉,獨愛范魯公質(zhì)程文,語范曰:“君文合在第一,暫屈居第十三人,用傳老夫衣缽。”時以為榮。其后相繼為相。當時有贈詩者曰:“從此廟堂添故事,登庸衣缽盡相傳。”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6,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9頁。


知舉官能夠通過調(diào)整舉子及第的名次來表露自己對于某一得意門生的賞識,這也透露出當時知舉官在科場錄取上的較大自主權(quán),知舉官與及第者之間也相應有著私人的恩情。范質(zhì)于后唐長興四年舉進士,入宋后官至宰相,卒于乾德二年(964),他的主要活動時段在五代至宋初。對于和凝與范質(zhì)之間的“傳衣缽”之舉,“縉紳以為美談”江少虞編:《宋朝事實類苑》卷24,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97頁。今本《澠水燕談錄》記有此事,但文字與此稍異。,這說明當時乃至宋初相當一段時期,座主門生之間的這種私人恩情不僅客觀存在,而且在士人圈內(nèi)受到歆羨。

對于皇帝來說,座主門生關(guān)系則是一種潛在的危險;因為自唐以來,這種關(guān)系每每成為官場結(jié)成派系的紐帶。正如鄧廣銘先生所指出,宋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所最害怕的,是在朝的大臣之間或大臣和一般士大夫之間結(jié)合成派系或朋黨,以致成為中央集團的一個分割力量。他們要把互相牽制的作用也充分運用在高級官僚的人際關(guān)系之中。鄧廣銘:《宋朝的家法和北宋的政治改革運動》,原載《中華文史論叢》1986年第3期;后收入《鄧廣銘治史叢稿》,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32頁。為此,宋太祖早在開國之初的建隆三年(962)九月即曾下詔說:“及第舉人不得呼知舉官為恩門、師門及自稱門生。”《長編》卷3,建隆三年九月條,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71頁。開寶六年又開創(chuàng)殿試制度,及第進士都成為“天子門生”。

但是,這些硬性措施并不能根除座主門生之間的私人關(guān)系,個中原因當與宋初行卷之風的盛行密切相關(guān)。既然行卷現(xiàn)象存在,考前的人際關(guān)系的運作勢必會影響到錄取的結(jié)果。知舉官在取舍之時,難免會顧及私人的恩情。即使及第進士確有才學,知舉官未曾徇私,被拔擢的進士因為承蒙賞識,至少也會心懷知遇之恩。這一私人關(guān)系難免會成為日后仕途上的重要紐帶,對政治生活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雍熙年間(984—987),趙昌言與一些人公然結(jié)黨,其中除了趙昌言的同年胡旦、董儼、陳象輿等人之外,另一重要成員即趙昌言的門生梁顥。梁顥不僅是趙昌言雍熙二年(985)知貢舉時拔擢的狀元,而且是昌言在大名時的幕僚。雍熙四年這些人齊聚東京,常常在趙昌言家作長夜之飲,而且不避人耳目,故京師有“陳三更,董半夜”的說法。《宋史》卷267《趙昌言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195頁。他們彼此互為奧援,在政治上結(jié)為同盟,在端拱年間(988—989)與以趙普為首的舊功臣元老勢力展開斗爭。參見何冠環(huán)《宋初朋黨與太平興國三年進士》,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24—30頁。在行卷盛行的背景下被錄取的及第進士,自然與知舉官有著非同尋常的私人關(guān)系,這無疑會給皇權(quán)造成一種潛在威脅。

此外,行卷也會造成取人不公的現(xiàn)象,士人社會對此多有不滿,這也是導致行卷被廢的原因之一。宋白于太平興國五年、八年和端拱元年,三知貢舉,“頗致譏議”。端拱元年,宋白“所取二十八人,罷退既眾,群議囂然。太宗遽召已黜者臨軒復試,連放馬國祥、葉齊等八百余人焉”。至于宋白如何徇私,也有具體的案例。據(jù)說,宋白“嘗過何承矩家,方陳倡優(yōu)飲宴。有進士趙慶者,素無行檢,游承矩之門,因潛出拜白,求為薦名。及掌貢部,慶遂獲薦,人多指以為辭。又女弟適王沔,淳化二年,沔罷參知政事。時寇凖方詆訐求進,故沔被出,復言白家用黃金器蓋舉人所賂,其實白嘗奉詔撰錢惟濬碑,得涂金器爾”。《宋史》卷439《宋白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2999頁。雖然宋白納賄的具體情節(jié)不足以取證,但這在士人社會的影響確實不容忽視。

知舉官的徇私舞弊所造成的錄取不公,不僅引起士人社會的憤慨和動蕩,也得到朝廷的關(guān)注和重視。蘇易簡之父蘇協(xié)舉后蜀進士,知舉官為王孚。雍熙二年,王孚之子王千里在京應舉。而這年的知舉官正是蘇易簡,千里因此“預薦”。太宗知道后,易簡坐罪“罷知制誥,以本官奉朝請”。《宋史》卷266《蘇易簡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172頁。此案之所以受到太宗的重視,既是為了整肅科場,更重要的還是對座主門生關(guān)系的警惕和防范。

慶歷元年(1041)八月十一日,權(quán)知開封府賈昌朝言:“故事,舉人秋賦納公卷,今既糊名謄錄,則公卷但錄題目,以防重復,不復觀其素業(yè),請罷去。”此后,納公卷的現(xiàn)象終于退出歷史舞臺。張希清:《中國科舉考試制度》,北京:新華出版社1993年版,第59—61頁。

其實,在封彌、謄錄法實施之后,主考官的私情也很難在錄取過程中發(fā)揮作用。比如皇祐年間(1049—1055),鄭獬“自負時名,國子監(jiān)以第五人選,意甚不平”,出言不遜,“主司深銜之。他日廷策,主司復為考官,必欲黜落以報其不遜。有試業(yè)似獬者,枉遭斥逐,既而發(fā)考卷則獬乃第一人及第”。沈括:《夢溪筆談》卷9《人事一》,《全宋筆記》第二編(三),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72頁。按:鄭獬中狀元在皇祐五年(《長編》卷174,皇祐五年三月辛酉條,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203頁)。在制度保障和“朝典”震懾之下,知舉官的徇私舞弊在很大程度上得以杜絕,通過考前行卷建立私人關(guān)系并不能增加錄取的概率。

宋廷對于科舉考試的改革已使錄取標準由唐五代的“采譽望”變?yōu)椤耙磺幸猿涛臑槿チ簟薄?img alt="參見祖慧、龔延明《科舉制定義再商榷》,《歷史研究》2003年第6期,第31—4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06D44E/107972076038148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569557-h2loJK1EbG2pWMRqPZ45cA7GADj8BKeG-0-5cab8c503cd1a07b8528baa67cf29a1d">舉子們對此洞若觀火,也就放棄了行卷活動,轉(zhuǎn)而刻苦攻讀以提高卷面成績。嘉祐元年(1056)五月,蘇洵攜其二子軾、轍進京趕考。在長達數(shù)月的溫習備考中,蘇軾兄弟并沒像宋初的舉子那樣采取行卷活動。由此可以明顯地意識到朝廷的政策與制度對于士人行為的直接影響和誘導。可以說,士人社會良好風氣的樹立,最根本的還是有賴于制度的規(guī)范與完善。

知舉官在知貢舉時非常謹慎,非但不敢徇私,而且還要避嫌。嘉祐二年正月,省試終于正式開考,知舉官正是歐陽修,梅堯臣參與閱卷工作。一篇文風明白曉暢、輕快通達的考卷讓梅堯臣眼前一亮,遂大加推許,要求歐陽修錄為第一。歐陽修看后也驚喜嘆賞,但由于試卷經(jīng)過了謄錄、封彌的處理,深恐此文出自門生曾鞏之手,取為第一不免招來閑話,故將此文屈居第二。梅堯臣仍感到不平,但沒能打消歐陽修避嫌疑的心思。《蘇轍集·欒城后集》卷22《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17—1118頁。

宋廷明令禁止及第者與主考官以座主門生相稱,乃至殿試制度的實行,都不足以割斷座主門生之間的恩情。隨著行卷之風的止息,錄取程序純屬公事公辦,進士及第完全靠的是考場上的卷面成績,而不再涉及與知舉官的私人關(guān)系。至此,所謂的座主與門生之間終于失卻私人的恩情。

當然,在此之后,知舉官與其拔錄的進士之間還存在名義上的座主門生關(guān)系,對此雙方也樂于認同。慶歷二年歐陽修知貢舉,王珪進士及第。至嘉祐二年二人一起知貢舉,王珪在贈歐陽修的詩中依然自稱門生,詩云:“十五年前出門下,最榮今日預東堂。”不過,王珪在應考之時并沒有向知舉官歐陽修行卷,雙方的關(guān)系與宋初通過行卷結(jié)成的門生座主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實質(zhì)性的座主門生關(guān)系已淡出士人社會。在北宋中后期,以至南宋,少有以座主門生關(guān)系為紐帶而結(jié)成緊密的政治派別或者同盟;當時的文獻中雖然也多有“門生”這一稱謂,但究其實,并非與知舉官對稱之“座主門生”,更多的是緣于拜師求學或者薦舉任官的“門下士”。

二 投贄拜師,以博延譽

盡管舉子以取解、登科為目的的行卷在北宋中后期已不存在,但其他目的的各種行卷并未停止。參見祝尚書《論宋初的進士行卷與文學》,載《宋代科舉與文學考論》,鄭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343頁。這些所謂的行卷,不僅在活動目的或動機上與進士行卷有所不同,而且所生成的“門生”關(guān)系在內(nèi)涵上也不同于科舉意義上的“座主門生”。由于進士行卷之外的其他投贄拜謁行為在宋初即與進士行卷共存相伴,并且在后者止息之后繼續(xù)存在;所以,以下討論的時段為包括宋初在內(nèi)的整個北宋。

王水照先生對以蘇軾為核心的“蘇門”的形成過程進行了考察、梳理,指出:蘇軾和那些蘇門核心成員之間的分散的、各自的單線聯(lián)系,迅速促成成員們之間的結(jié)識和交往,好像蜘蛛編網(wǎng)的經(jīng)緯交織,又像眾星拱月而又相互牽引,以蘇軾為中心,形成了一個頗為龐大的結(jié)構(gòu)網(wǎng)絡(luò),構(gòu)成一個具有某種統(tǒng)屬關(guān)系的人才譜系。王水照:《“蘇門”的形成與人才網(wǎng)絡(luò)的特點》,《王水照自選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74—391頁。“蘇門”是以交往為聯(lián)結(jié)紐帶的文人群體,它經(jīng)歷了先由個別交游到“元祐更化”時期聚集于蘇軾門下的自然發(fā)展過程,形成以蘇軾為核心,“四學士”、“六君子”為骨干的不同層次的人才結(jié)構(gòu)網(wǎng)絡(luò)。王水照:《論“蘇門”的詞評和詞作》,《蘇軾研究》,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27—228頁。王先生的研究選擇了一個典型個案,著眼于“蘇門”形成的完整過程。而筆者在此則截取門生關(guān)系生成的一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拜謁”,著重討論博得延譽和拜師求學這兩種情形,并進而探討這種交游所衍生的門生及同門關(guān)系。

士人投贄拜謁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即為博得延譽。李覯所說的“崇飾紙筆以希稱譽”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其中至少包含了幾個層次的意思。首先,拜謁的對象乃社會名流,有著權(quán)威的地位和聲望。其次,交游媒介是以“紙筆”為載體的文章詩賦,這即突顯出雙方的士人身份。再次,交游目的是獲得業(yè)內(nèi)權(quán)威對自身價值的肯定和褒揚,這屬于精神層面的無形回饋,而非政客、商人之間的權(quán)錢交易。因此,盡管交游行為的具體情形紛繁多樣,“崇飾紙筆以希稱譽”卻為士人群體所特有,最能體現(xiàn)出士人社會的生存狀態(tài)。再進一步探究,“崇飾紙筆以希稱譽”又有不同的情形。宋初,由于和科舉相伴而生,類似于唐代的行卷和納卷;但由于科舉制度較唐代又有變更,其操作程序、投贄的對象等情形也不盡相同。之后,隨著進士行卷的止息,以登科及第為目的的行卷已不復存在,但通過投贄以求博得稱譽的活動依然在宋代長期存在。

科舉考試難免會有遺才,對于那些有真才實學卻科舉落第的士人來說,金榜題名的夢想可能破滅;但若是能夠博得名公巨卿的賞識,進而得到士人圈內(nèi)的認可,自身價值在科場之外得以體現(xiàn),也可謂柳暗花明。

對于士子而言,如何接近、結(jié)識素昧平生的名公巨卿呢?一種方式是通過中間人的引薦。王欽若當年以鄉(xiāng)薦進京,手持時為江南轉(zhuǎn)運使的張齊賢的介紹信,前往拜謁“時以才名獨步館閣”的錢易。陳鵠:《西塘集耆舊續(xù)聞》卷8,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67頁。即使沒有引薦之人,相同的士人身份所具有的共同志趣和話題也有利于雙方的溝通。如果能夠以恭謹?shù)亩Y節(jié)、謙遜的姿態(tài)前往求教學問,往往也有機會獲得謁見。如何能夠在短時間內(nèi)打動一個萍水相逢的名公巨卿并博得對方的延譽呢?初次拜謁,比較理想的方式之一就是以贄文投獻于對方。詩賦文章不僅是當時科舉取士所考察的基本內(nèi)容,也是評價時人才學的重要依據(jù)。這些贄文多是經(jīng)過精心準備和挑選,往往最能代表個人水平,給對方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也能夠緩解初次見面的緊張,而不至于臨場發(fā)揮失常而錯失寶貴的機會。即使這些贄文還不足以引起對方的賞識,也可以作為討教的具體內(nèi)容。

科場失意的蘇洵雖已放棄科舉的功名,卻熱衷于拜謁名公巨卿,這與蘇軾兄弟進京應考卻不行卷形成鮮明對比。蘇洵進京后先以其所著書二十二篇投贄于歐陽修,不僅有幸得到了謁見,而且效果很令人興奮。修“得其文而異之”《曾鞏集》卷41《蘇明允哀辭》,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60頁。,“大稱嘆,以為未始見夫人也,目為孫卿子”《張方平集》卷39《文安先生墓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17頁。,并云:“予閱文士多矣,獨喜尹師魯、石守道,然意常有所未足。今見君之文,予意足矣!”《蘇轍集·欒城后集》卷12《潁濱遺老傳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014頁;又見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15,文字略同,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16頁。尹洙、石介二人是歐陽修重振古文的同志,也是柳開、王禹偁以來,到三蘇崛起以前,歐陽修本人以外最重要的古文家。歐陽修認為蘇洵的文章超過了他們,等于從文學史的高度上肯定了蘇洵的地位。于是,將蘇洵的文章“獻諸朝。書既出,而公卿士大夫爭傳之。”《歐陽修全集》卷35《故霸州文安縣主簿蘇君墓志銘》,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512頁。韓琦、富弼等也給予蘇洵很高的評價。

蘇軾則是在進士及第之后,才“以書見修”,其性質(zhì)與目的自然與宋初舉子在科考之前的行卷有本質(zhì)不同。歐陽修讀其贄文,對梅堯臣言:“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宋史》卷338《蘇軾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801頁。在歐陽修的引見下,蘇軾又結(jié)識了韓琦和富弼。這幾個慶歷新政時的核心人物,“皆以國士待軾,曰:‘恨子不識范文正公。'”《蘇軾文集》卷10《范文正公文集敘》,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11頁。他們因此而懷念范仲淹,也可見出幾位前輩對蘇軾的期許之深。

口耳相傳是當時社會信息傳播的重要途徑,一經(jīng)名公巨卿的稱揚,默默無聞的士子隨之就身價倍增,引起時人矚目。特別是對于科場失意、默默無聞的地方士人,欲在人才濟濟的京城揚名立身并非易事。蘇洵此番進京,能夠一舉成名,這無疑得益于歐陽修諸公的大力獎掖。曾鞏在給蘇洵寫的哀詞中也這樣說道:


于是三人之文章盛傳于世,得而讀之者皆為之驚,或嘆不可及,或慕而效之,自京師至于海隅障徼,學士大夫莫不人知其名,家有其書。《曾鞏集》卷41《蘇明允哀辭》,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560頁。


蘇氏父子就這樣迅速揚名文壇,由偏遠地區(qū)進入京城的上層士人交游圈。

向名公巨卿投贄拜謁是下層士人躋身士林的重要途徑;否則,即使?jié)M腹經(jīng)綸,才華橫溢,也可能只是“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難得時人知曉、認可。吳孝宗,“文辭俊拔,有大過人者”,然而“少落魄”,并不為人所知。他雖與王安石、曾鞏都為撫州人,但這一同鄉(xiāng)關(guān)系僅是停留在先賦的層面,并沒有實現(xiàn)認同意義上的同鄉(xiāng)。吳孝宗似乎并未與王、曾建立起交游關(guān)系,更沒有得到后者的延譽。直到嘉祐初,孝宗“始作書謁歐陽文忠公,且贄其所著《法語》十余篇”,歐陽修“讀而駭嘆”,問之曰:“子之文如此,而我不素知之,且王介甫、曾子固皆子之鄉(xiāng)人,亦未嘗稱子,何也?”可見,利用各種交游關(guān)系獲得上層社會的認可,被視作正常的晉身之階。歐陽修反而對于吳孝宗沒有得到同鄉(xiāng)的延譽頗感意外,且“尤憐之,于其行贈之詩”,在詩中將其與曾鞏相提并論,云:“自我得曾子,于茲二十年。今又得吳生,既得喜且歡。”至熙寧間,孝宗終于“以進士得第一”魏泰:《東軒筆錄》卷12,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5—136頁。

另一方面,獲得學業(yè)上的精進也是士子進京拜謁名宗宿儒的另一目的。特別是在當時的交通、通信等傳播條件下,身居僻遠鄉(xiāng)間的士子能夠接受的教育,多是來自于落第舉子出身的鄉(xiāng)先生。東京是“文宗儒師”的集中之地,其得天獨厚的文化環(huán)境對士子學問上的熏陶彌足珍貴。來到京師,如果能夠獲得名師指點自然是天賜良機,求之不得。比如:李覯年輕時,“孤貧無依,載其空文走南北。楫焉而川竭,蹄焉而路窮。嘗游京邑,凡時之所謂文宗儒師者,多請謁焉”。《李覯集》卷27《上范待制書》,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08—309頁。再如朱融,“幼聰警好學,年十五,不預鄉(xiāng)貢,慨然自以為身處遐僻,無良師友不足以廣聞見,成遠業(yè),遂挾策游京師,所從皆一時英俊”。韓維:《南陽集》卷29《宋故進士朱叔晦墓志銘》,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京城自有其博大的氣派與濃厚的文化氛圍,這對開闊地方士子的視野大有裨益。蘇轍曾感嘆:“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后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蘇轍集·欒城集》卷22《上樞密韓太尉書》,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81頁。東京乃北宋的首善之區(qū),承載著時代最先進的物質(zhì)和精神文明,薈萃著最頂尖的文化精英。而且,在文宗宿儒的周圍又云集了眾多“門人賢士大夫”,能夠與他們常相游從,自然是士子學業(yè)精進的捷徑。

拜師求學和博求聲名這兩種動機有時兼而有之。鄭獬在《答吳伯固》中云:“伯固讀我詩,掉頭吟不休。明日踵我門,作詩還相投。”鄭獬:《鄖溪集》卷24,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他的另一首詩《酬王生》云:“兩日立我門,再拜求我詩。我詩非美粟,安得充君饑。”鄭獬:《鄖溪集》卷24,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這些登門求詩、孜孜好學的青年士子無疑給鄭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如果有幸得到對方的指點,又多了一層形同師生的關(guān)系和感情。在此基礎(chǔ)上,如若士子確有真才實學,名公巨卿則很可能為其延譽。

大抵求學的士子都會仰慕名師,渴望成為登門入室的弟子。這其中固有真正樂道好學之士,也難免有些浮薄之徒,假求學之名以博取名利。據(jù)《澠水燕談錄》所載:


荊公王文公,以多聞博學為世宗師。當世學者得出其門下者,自以為榮,一被稱與,往往名重天下。公之治經(jīng),尤尚解字,末流務多新奇,浸成穿鑿。朝廷患之,詔學者兼用舊傳注,不專治新經(jīng),禁援引《字解》。于是學者皆變所學,至有著書以詆公之學者,且諱稱公門人。故蕓叟為挽詞曰:“今日江湖從學者,人人諱道是門生。”傳士林。及后詔公配享神廟,贈官并謚,俾學者復治新經(jīng),用《字解》。昔從學者,稍稍復稱公門人,有無名子改蕓叟詞云:“人人卻道是門生。”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10,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26—127頁。


“時窮節(jié)乃見”,一旦時變勢失,后者往往“樹倒猢猻散”,唯恐殃及自身,而“諱道是門生”了。

研究歷史上的人物活動,除了考慮其行為目的或動機之外,更需要考察該活動的實施所帶來的客觀結(jié)果及其對外在社會的影響。作為士人社會的重要行為模式,成功的拜謁有其重要的社會效應,那即為門生或者門下士這一社會關(guān)系的生成。

對于名公巨卿而言,延攬門生往往被視作其一生中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史書對此多有記述。比如楊億,“以文章擅天下”歐陽修:《歸田錄》卷1,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6頁。,“重交游,性耿介,尚名節(jié)”,“喜誨誘后進,以成名者甚眾”《宋史》卷305《楊億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083頁。,故而門生眾多。現(xiàn)存史料記載的諸如:仲簡,“以貧,傭書楊億門下,億教以詩賦,遂舉進士”。《宋史》卷304《仲簡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077頁。吳待問,“與楊億同州里,每造億,億厚禮之。門下少年多易之,億曰:‘彼他日所享,非若曹可望也。’累官光祿卿,以禮部侍郎致仕”。《宋史》卷291《吳育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9727頁。張沔,少從楊億游,“游楊氏之門者,常數(shù)十百人,而公以才見稱。祥符初,舉進士甲科”。劉敞:《公是集》卷53《張公墓志銘》,叢書集成初編本,第642頁。黃鑒,舉進士,為國子監(jiān)直講,“同郡楊億尤善其文詞,延置門下,由是知名”。《宋史》卷442《黃鑒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086頁。這種恩師與門下士之間往往義兼師友。最為著名的當數(shù)劉筠,“景德以來,居文翰之選,其文辭善對偶,尤工為詩。初為楊億所識拔,后遂與齊名,時號 ‘楊、劉’”。《宋史》卷305《劉筠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089頁。楊億和劉筠,外加錢惟演,不但是西昆體中作品最多的詩人,也是當時唱酬活動中領(lǐng)導風氣的盟主。

門生關(guān)系一旦生成,往往備受當事人的重視,門生往往終身事恩師如父。徐鉉無子,身后由“門人鄭文寶護其喪至汴,胡仲容歸其葬于南昌之西山”。《宋史》卷441《徐鉉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046頁。李遵勖,“師楊億為文,億卒,為制服。及知許州,奠億之墓,慟哭而返。又與劉筠相友善,筠卒,存恤其家”。《宋史》卷464《李遵勖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569頁。蘇洵父子曾得到韓琦的獎掖而聲名鵲起,蘇軾兄弟始終對韓琦的恩情心懷感激。韓琦曾“作堂于私第之池上,名之曰 ‘醉白’”,“嘗告其子忠彥,將求文于軾以為記而未果”。熙寧八年(1075)韓琦過世,“既葬,忠彥以告,軾以為義不得辭也,乃泣而書之”。《蘇軾文集》卷11《醉白堂記》,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44—345頁。十五年后的元祐五年(1090),蘇轍仍然“以清酌庶羞之奠”來祭祀韓琦,并作祭文云:“轍等游公之門,跡有戚疏,長育成材,公志不殊。譬諸草木,農(nóng)夫所區(qū)。方其播之,匪擇瘠腴。既苗且實,物自亟徐。究觀厥成,功在于初。”《蘇轍集·欒城集》卷26《祭忠獻韓公文》,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36頁。元祐八年,蘇軾還撰有祭文,對韓琦的提攜之恩念念不忘,并表達了要向恩公學習的決心。祭文中有云:“我與弟轍,來自峨岷。公罔羅之,若獲鳳麟……況我小生,罕見寡聞。敢不師公,治民與軍。雖無以報,不辱其門。”《蘇軾文集》卷63《祭韓忠獻公文》,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954頁。蘇軾兄弟對于歐陽修的感戴自然更不必說。總之,通過拜謁這一交游形式,門生與恩師的關(guān)系得以締結(jié),并呈現(xiàn)出類似血緣的“代際”傳承。

名公巨卿大都有眾多門生,士子在拜師求學的同時,也易于融入恩師周邊的交游圈,在日常的雅集、走訪中進而結(jié)識更多的士人。以某一名宗宿儒為核心,眾多的門下士之間又以“同門”相稱。這一社會關(guān)系如同一個巨大的磁場,將眾多的一盤散沙似的士人團結(jié)在某一學術(shù)或文學領(lǐng)袖周圍,聚合為一個帶有鮮明特質(zhì)的學術(shù)或文學群體。他們以道義相砥礪,以學問相切磋,游從聚合,凝聚成一股氣勢磅礴的合力,激蕩起學術(shù)、文學乃至政治的波瀾,顯示出恒久而頑強的生命力,在歷史的舞臺上凸顯出重大而深遠的影響。門生關(guān)系及其衍生的同門關(guān)系,在宋朝的文化、政治等領(lǐng)域發(fā)揮著微妙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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