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朝堂之外:北宋東京士人交游
- 梁建國
- 9462字
- 2019-06-19 17:12:21
第二節 “邀結勢援以干薦舉”——干謁與謁禁
以往對于宋人交游的研究多是考證彼此之間的詩文唱和、學術切磋,等等,明顯側重于交游的正面論述。而對于官僚士大夫的私謁卻少有論及,這可能與研究士人交游所依賴的傳記、墓志銘、神道碑,乃至詩文唱和等等的書寫方式不無關系。這些史料大都是隱惡揚善,對于私謁這種不甚光彩的行為自然少有記述。實際上,私謁現象歷代都有,且防不勝防。宋代干謁請托風氣之盛,從中央到地方,從高級官僚到一般吏人,從文臣到武將,從外朝到深宮,幾乎在在可見,時時有之,成為宋代一種相當嚴重的社會弊病。
私謁主要指為了某種目的而私下拜謁請托的行為,即宋代奏章中常常彈劾的“奔走權貴”、“出入權門”、“結托權要”、“游走于公卿之門”,等等,其具體情形又很復雜。最為常見、影響最廣的當數“邀結勢援以干薦舉”,以下著重對此予以討論。相對于地方社會來說,京城的士人數量更多,高官顯宦更為密集,私謁現象也就更為突出。因而,在此主要探討東京的士人私謁。
入仕之后,通過薦舉得以升遷是官員最為關心的要事,故而奔走權門以求舉狀遂成為他們熱衷的活動。由于干謁之風多有弊端,對此朝廷不無干預,一些官員也有抵制,士人社會也多有批評。學者以往在討論北宋士風之時,曾對奔競之風有所論及。
本節則擬通過考察北宋東京的士人私謁,進而探討舉主門生關系及其與當時政治、社會的聯系和互動。
一 干謁權貴,以求薦舉
前來高官宅中拜謁之人多是為了求得舉狀。據趙升《朝野類要》所說,求得改官奏狀者,對其舉主自稱“門生”。一旦拜謁奏效,實現薦舉的目的,雙方的舉主門生關系也隨之締結,并在日后的官場中顯示出舉足輕重的作用。
“賞識之下,率為聞人”,經由名公巨卿的慧眼識才,大批孤寒士子得以脫穎而出,登上時代的舞臺,整個北宋可謂英才輩出,代不乏人。比如李昉所賞拔、薦引的門生,日后多有成為朝中重臣。王操《上李昉相公》詩中對此贊嘆道:
朝苑優游數十春,文章敵手更無人。對揚旒冕如僚友,下直門闌似隱淪。倚檻白云供醉望,榰筇黃葉落吟身。年來得意知難繼,大半門生作侍臣。
門生將來飛黃騰達,對于舉主而言,也會產生莫大的“得意”感和成就感。李昉之子李宗諤也頗有父風,“有望于朝,名實之士多出其門”。再如晏殊,“文章擅天下,尤喜為詩,而多稱引后進”
,一時名士如范仲淹、孔道輔等皆出其門。
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諸如韓琦對于歐陽修,文彥博、曾公亮對于王安石,張方平、歐陽修對于蘇洵父子,等等。舉主擔負著為朝廷舉薦治國英才的重任,慧眼識才、為國納賢往往被視作個人的美德與功績而傳為佳話。在墓志銘、神道碑,乃至正史傳記等的撰寫中,傳主的薦才之舉也多受到褒揚。
大多數達官顯貴對于薦舉活動比較積極。歐陽修即“獎引后進,如恐不及”。在時人眼中,薦舉得人乃值得自豪的政績。孫抃為御史中丞之時,曾舉薦素不相識的唐介、吳中復為御史,“后二人皆以風力稱于天下”。孫抃晚年執政,嘗嘆曰:“吾何功以輔政,唯薦二臺官為無媿耳!”
一身正氣的舉主對待薦舉之責非常珍視,在薦舉之前要經過悉心的考察。比如謝泌,對于薦舉之事就很慎重。他在咸平五年(1002)知貢舉,后曾“判吏部銓”。《倦游雜錄》云其“名知人,少許可,平生薦士,不過數人”,其中如王曾者,“而后皆至卿相。每發薦牘,必焚香望闕再拜曰:‘老臣又為陛下得一人。'”
魏泰:《東軒筆錄》亦云,謝泌“居官不妄薦士,或薦一人,則焚香捧表,望闕再拜而遣之。其所薦雖少,而無不顯者”。
被舉者對于舉主的知遇之恩心懷感戴,終身以門生自居,彼此之間聲氣相通,互相扶持。當舉主與門生的關系過于密切可能危及朝廷利益時,皇帝自然不會無動于衷。在皇帝看來,這種私交在日后的政治生活中會凝結成一股強大的合力,不可避免地為政治斗爭中的結黨埋下“禍根”。由于舉主與門生的關系容易引起皇帝的猜忌和防范,一些士大夫在薦舉之時刻意避免讓對方知曉。據《涑水記聞》載:
真宗時,王文正旦為相,賓客雖滿座,無敢以私干之者。既退,旦察其可與言者及素知名者,使吏問其居處。數月之后,召與語,從容久之,詢訪四方利病,或使疏其所言而獻之,觀其才之所長,密籍記其名。他日,其人復來,則謝絕不復見也。每有差除,旦先密疏三四人姓名請于上,上所用者,輒以筆點其首,同列皆莫之知。明日,于堂中議其事,同列爭欲有所引用,旦曰:“當用某人。”同列爭之莫能得。及奏入,未嘗不獲可。同列雖嫉之,莫能間也。丁謂數毀旦于上,上益親厚之。
像王旦這樣的舉主,薦才并無延攬私恩之意,而是有意避免與所薦之人產生私人恩情。對此中關系之微妙,一些深諳為臣之道的舉主心領神會,在薦舉之時懂得不市私恩,使恩歸于上。《宋史》載:
昉居中書日,有求進用者,雖知其材可取,必正色拒絕之,已而擢用;或不足用,必和顏溫語待之。子弟問其故,曰:“用賢,人主之事;若受其請,是市私恩也,故峻絕之,使恩歸于上。若不用者,既失所望,又無善辭,取怨之道也。”
李昉不愧為仕歷三朝的元老重臣,自有其高妙的處世策略。在薦舉活動中,不單單涉及舉主和門生雙方,還有第三方,即皇帝或者朝廷。在這三方互動的薦舉行為中,舉主正好處于皇帝、門生兩者之間,需要小心謹慎地處理好所涉及的三方關系。再如賈黃中,對“當世文行之士”多所薦引,“而未嘗言,人莫之知也”。范祖禹也是如此,所薦之士“后多貴顯,人無知之者”。
《宋史》論曰:“黃中多所薦引而不有其功,此固人之所難也。”
此類褒揚之詞也透露出君臣秩序觀念對舉主如何擺正自身位置所倡導的取向,那就是要維護皇權的絕對權威,而不能借薦舉之名以售私恩。
薦舉之時,剛正清廉之臣往往不涉及個人私情。歐陽修與梅堯臣相知甚深,“相與至厚,然不聞薦引,卒使沉于下僚”。對此中原因,范沖曾問其父范祖禹。祖禹曰:“前輩不以朝廷官爵私于朋友故舊。”接著祖禹又言及祖輩范鎮,云其亦是如此。據范祖禹所云:“舊日子弟赴官,有乞書于蜀公者”,遭到范鎮拒絕,因為在范鎮看來,“仕宦不可廣求人,知受恩多,則難立朝矣”。
當然,并非所有官員都像李昉、賈黃中、歐陽修、范鎮、范祖禹等人那樣耿介廉明,因緣請托、徇私舞弊的現象也時有發生。從舉主方面看,薦舉的名額往往優先配置在個人的人際圈內,而其核心的圈層即血緣、親緣以及學統內的成員,等等。尤其在“選人倍多,員闕常少”的宋朝,闕位競爭甚為激烈,“遇有合入闕次,多被權貴之家將子弟親戚陳乞,便行沖改”,“待闕者多是孤寒貧乏之人,得替住京,動經年歲”,“只就權貴勾當家私,不問孤寒便與不便”。正如曾鞏所說,“京師多尊官要人,能引重后輩。公卿家子有賓客親黨之助,略識文書章句,輒岀與寒士較重輕,由此名稱多歸之,而主升絀者,因得與大位”。
對于擁有豐富人際資源的公卿子弟而言,無疑是“近水樓臺先得月”。
時至北宋,權貴之家也意識到依靠世襲、恩蔭等方式不足以保證家族的長盛不衰。為了維持家族勢力的可持續發展,他們也在尋求其他的出路。首先,在血緣范圍內,他們注重家法,教育子弟求取科舉功名。其次,他們還通過聯姻等方式積極吸納科舉及第者進入家族的姻親網絡。再次,通過薦舉等方式來積累人脈,其主要表現形式即為濫發薦章,收買人情。仁宗至和二年(1055)二月,宰臣劉沆“欲杜請托僥幸之路”,因陳“三弊”,其中之一即為:“近臣保薦辟請,動踰數十,皆浮薄權豪之人,交相薦舉,有司以之貿易,遂使省府、臺閣華資要職,路分、監司邊防寄任,授非公選,多出私門”。權貴徇私不僅有悖于官員選任的公平原則,對仕途遷轉的正常秩序形成莫大的攪擾;而且造成了薦舉不實的后果,助長了奔競之風。
在不同階層的士人的互動模式中,達官顯貴的積極薦舉是自上而下的一種表現。與此相反的自下而上的模式,則是中下層官員奔走于權貴之門以求舉狀。士人行為模式的背后潛藏著制度的動因。作為宋代官員選任的重要途徑,薦舉保任法深深地影響到士人的生存發展。薦舉法要求有一定員額的舉主作為幕職州縣官磨勘改官的前提之一,舉薦遂成為直接關系到每個下層官僚仕途前景的要切事件。誠如慶歷五年歐陽修所說,“凡要切差遣,無大小盡用保舉之法”。
為了早日取得規定的薦章,蹭蹬于仕途的中下層官員除了勤于職守、多積勞效這一正途外,那就是結交權貴,經營人脈。正如慶歷三年時任諫官的歐陽修所指出:“近年風俗偷薄,士子奔競者,至有偷竊他人文字,干謁權貴以求薦舉,如邱良孫者;又有廣費資財,多寫文冊,事業又非絕出,而惟務干求勢門,日夜奔馳,無一處不到,如林概者。”由于交通權貴,被納入其關系網絡,將獲得更多被薦舉的機會,所以游走于公卿之門被視為仕途升遷的終南捷徑。
朝中有人舉薦對于仕途的發展意義非常。利之所趨,干謁之風大為盛行。特別是在都城東京,云集著眾多達官顯貴,豐富的舉主資源所伴生的薦舉活動更為活躍。游走于權貴之門,堪稱京城社會的一道“風景線”。達官顯貴的宅中多有故交舊友的干謁請托。《過庭錄》云:
石蒼舒與韓魏公有舊。韓拜相,石至干祿,留數月無成。石作詩以別歸,云:“[逸上句。] 簾前二圣擁千官。唯有掃門霜鬢客,卻隨社燕入長安。”韓覽之惻然,遂注一官而去。
無獨有偶,章惇身居高位時,宅中亦有這種情形。王觀早年與章惇友善,時號“觀三惇七”。后章惇位至執政,而王觀蹭蹬不達。觀遂至堂見惇,惇邀其至閣中話舊。臨行,觀謂惇曰:“相公莫要忘了觀三。”惇頗有慚色。故交舊友一旦飛黃騰達,常常成為干謁請托的首要人選。面對故人的請托,當權者往往不好斷然拒絕,在舉人任官時難免會羼雜私情。
當權者如若不留情面地拒絕前來干謁之人,還可能遭其怨恨,甚至招致報復。蔡確早年“嘗從處厚學賦,及作相,處厚通牋乞憐,確無汲引意”,處厚遂懷恨在心。王珪用其為大理丞。“王安禮、舒亶相攻,事下大理,處厚知安禮與珪善,論亶用官燭為自盜。確密遣達意救亶,處厚不從,確怒欲逐之,未果。”蔡、吳二人的關系進一步惡化。王珪“請除處厚館職,確又沮之”。蔡確不僅對處厚不加提攜,而且幾次三番在其升遷路上設置障礙,處厚內心積蓄的怨怒可想而知。正好蔡確作《車蓋亭詩》,吳處厚遂借機報復,于元祐四年上奏,引發了驚動朝野的大獄“車蓋亭詩案”。
為了爭取更多被舉薦的機會,官員們積極通過各種關系輾轉尋求門路,千方百計創造條件以搭建有效的官場網絡。元祐中,游冠卿知咸平縣回京。是時,其同年友范祖禹之叔范鎮在中書,冠卿遂想通過祖禹求得范鎮的特殊關照。一日,冠卿來謁祖禹,曰:“畿邑任滿,例除監司,欲乞一言于鳳池。”
宰相而下,兩制等侍從官員肩負著為國薦才的重任,他們宅中多有干謁現象。宋朝皇帝“以兩制為賢,使主天下之士”,“得一士為天下利,繄兩制之功;失一士為天下害,繄兩制之罪”。士子深知兩制官的喜好很大程度上關乎著自己的仕途命運,“遇其知則朽株為春華,咈其意則夷路為太行”。
能否與之建立良好的私人關系,對士人的宦途沉浮往往起到關鍵性作用。因而,他們“日干于兩制之門”,“書不憚手之胝,言不恤唇之腐,拳拳俯伏于下風,唯恐不得請也”。
士人最常見的方式不外乎投獻贄文,并爭取獲得謁見機會,巧言令色,以“露其才業”,謀求權貴賞識,獲得仕進。比如張士遜,淳化三年進士及第,久困選調,年近五十,始轉著作佐郎、知邵武縣。“還朝,以文贄”翰林學士楊億,可是,連續三日前往其門,“連值楊公與同輩打葉子,門吏不敢通,公亦弗去”。楊億忽從窗戶的縫隙看到了士遜,見其氣度非凡,遂客氣地“延入款語,又觀所為文,以為有宰相器”。
不久,楊億就舉薦張士遜為監察御史,后累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前往權貴宅中的拜謁者絡繹不絕,主人自然是應接不暇。為了提高拜謁的效率,拜謁者往往馬不停蹄地一日奔走數家。皇祐、嘉祐中,“未有謁禁,士人多馳騖請托,而法官尤甚。有一人號 ‘望火馬’,又一人號 ‘日游神’,蓋以其日有奔趨,聞風即至,未嘗暫息故也”。達官權貴的私第分散于京城的不同位置,“遠近不一,極日力只能至數十處”。
王安石在變法時不次用人,卻使干謁之風有機可乘,甚至出現了被時人譏刺為“三拗”的怪異現象。據《石林燕語》所載:
祖宗時,執政私第接賓客有數,庶官幾不復可進。自王荊公欲廣收人材,于是不以品秩高卑皆得進謁,然自是不無夤緣干求之私。進見者既不敢廣坐明言其情,往往皆于送客時羅列于廡下,以次留身,敘陳而退,遂以成風。執政既日接客,至休日,則皆杜門不復通。閽吏亦以榜揭于門曰:“假日不見客。”故事,見執政皆著靴不出笏,然客次相與揖,則皆用笏。京師士人因言廳上不說話,而廡下說話;假日不見客,而非假日見客;堂上不出笏,而客次出笏,謂之“三拗”。
王安石此舉的本意,自然是為變法的推行不拘一格地拔擢人才;但其客觀效果,確實助長了浮薄之徒的干謁活動。這也為變法的反對者抨擊王安石提供了口實。
北宋晚期,蔡京權傾一時。為了能夠得其接見,有人可謂煞費苦心。有一士人每天都第一名趕到蔡家門口,如此累月。蔡京因閱門下見客簿,非常驚異,被其誠心打動,“召與語,可聽,遂薦用至大官”。這一鍥而不舍終獲接見的例子,也許激勵了更多的后來者加以效尤。更有甚者,采取更為過激的方式,結果卻弄巧成拙。顏天選欲謁見蔡京,未果,乃隨職事官入道史院。被發現后仍不肯退出,并與吏人發生爭執。蔡京命人將其引來,語之曰:“公少年高科,乃不自愛惜!道史與國史同例,奈何闌入此耶!”天選遂被吏人執送開封府鞫罪,特旨除名,送宿州編管。據說,“自此士風稍革”。
達官顯貴往往在宅院門口配備閽者把守。閽者,俗稱門子,負責檢查來訪者的身份,以決定其可否進入宅中。《萍洲可談》載:“士大夫以造請為勤,每遇休沐日,赍刺自旦至暮,遍走貴人門下。”由于權貴的私第門庭若市,能夠得到接見并非易事,“往往計會閽者納名刺上見客簿,未敢必見也”。名刺就像當今社會的名片,納上之后,還要通過閽者這一關。“閽者得之,或棄去,或遺忘上簿,欲人相逢迎權要之門,則求賂,若稍不俯仰,便能窘人。”住宅空間的私密性通過閽者得到進一步加強。閽者對于能否獲得謁見起著關卡的作用,其存在無疑增加了謁見權貴的難度,加深了宅第與外界的隔離。
達官顯貴之所以設置閽者,也是緣于來謁者絡繹不絕,而宅主應接不暇,疲于應付。這種現象的形成與拜謁行為的功利性不無關系。《澠水燕談錄》載:
史延壽,嘉州人,以善相游京師,貴人爭延之。視貴賤如一,坐輒箕踞稱我,人號曰史不拘,又曰史我。呂文靖公嘗邀之,延壽至,怒閽者不開門,叱之,閽者曰:“此相公宅,雖侍臣亦就客次。”延壽曰:“彼來者,皆有求于相公;我無求,相公自欲見我耳。不開門,我竟還矣。”閽者走白公,公開門迎之。延壽挾術以游于世,無心于用舍,故能自重也如此。
嚴格來說,史延壽本人算不上士人,但他對閽者所說的這句話可謂一針見血,那些來謁者皆有所求,這才是呂夷簡不輕易接見來客的主要原因。拜謁這一交游行為具有明確、直接的功利性目的,這使得交游雙方處于不同的心理狀態。來謁者多是有求而來,積極主動,宅主則心存戒備,消極應付。相應地,雙方在交游中也處于不對等的地位,交游氣氛也因此嚴肅緊張。
正如張邦煒先生所指出,至北宋晚期的士大夫階層總體上已墮落,其中的一個表征即為奔競之風愈演愈烈。徽宗即位之初,禮部侍郎陸佃的上疏中有云:“近時學士大夫相傾競進,以善求事為精神,以能訐人為風采,以忠厚為重遲,以靜退為卑弱。”
雖然以科舉為目的之進士行卷在慶歷年間(1041—1048)已經廢止,但作為士人拜謁的一種禮俗,行卷之禮直到北宋徽宗宣和年間(1119—1125)仍被一些士人沿用。
前輩行卷之禮,皆與刺俱入,蓋使主人先閱其文,而后見之。宣和間,蒼梧胡德輝見劉元城,尚仍此禮。
但是,宋初的“請見”、“謝見”、“溫卷”以及“敘謝”之類的恭謹禮儀已經漸被摒棄,正如王辟之所云“近歲舉子不復行此禮”。取而代之的則是,“相見之時以書啟面投,大抵皆求差遣,丐私書,干請乞憐之言”。
士人在先達心目中的形象也相應地發生了巨大的轉變:由北宋前期禮節甚恭的謙謙君子,到北宋晚期徑求差遣的世俗祿蠹。同樣是拜謁先達,卻情形迥異。從根本上說,是行卷目的已由“崇飾紙筆以希稱譽”變為了“邀結勢援以干薦舉”。如果說前者還保有幾分士人身份的自尊和矜持,后者即已完全蛻變為赤裸裸的請托,甚至可以說是急功近利的“要官”、“跑官”。
除了投贄而外,私謁現象中還常有禮品的饋贈。朱夢說曾指出“當時搢紳之士,競于取媚權豪。易古器,鬻圖畫,得一真玩,減價求售,爭妍乞憐。服儒者衣冠,為侯門常賣。”士人行為方式的變異并不是孤立的,其背后隱藏的則是北宋中后期無休止的黨爭及其導致的士風敗壞。
二 朝廷禁謁,輿論監督
薦舉制度的初衷本來是為了更好地選拔人才,但在實際操作中常被干謁者所鉆營利用。干謁者的動機與目的雖不盡相同,但多數情況是希望通過私謁,求托權貴,將自己舉薦給朝廷,撈得一官半職或使自己得到升遷。干謁之風既攪擾了官員選任遷轉的正常秩序,也對社會道德風氣造成了不良影響。為了防止請托,在源頭上直接杜絕私謁現象,朝廷屢屢頒行“謁禁”的詔令,利用國家權力從制度規定上進行干預。公正、健全的制度環境當然是杜絕徇私奔競的根本,但制度的完善往往是相對的,難免存有一定的漏洞,干謁現象依然是屢禁不止。
相對于朝廷法令的硬性規定,社會輿論能夠起到一種軟性的道德監督作用。在京城社會,以私謁為主要形式的奔競現象雖然甚為常見,但還是為時人所不齒,被視為“非端士”之舉。朱彧《萍洲可談》載:
興國賈公袞自京師歸,余問物價貴賤,賈曰:“百物踴貴,只一味士大夫賤。”蓋指奔競者。
“多務奔競”的士風所帶來的弊端之一就是任人不當。以徇私請托為直接目的的私謁行為,其影響已經超出私人事務的范疇,對朝政綱紀帶來極大的負面影響,成為滋生腐敗的溫床。
私謁權門屬于地位較低的一方主動向特權階層謀求“制度外”關照的功利活動,其具體情形又比較復雜。宋人對當時的交游現象多有不滿,其批評的矛頭也多是指向這種行為。真宗時,趙湘曾在《送杜驤序》中感慨道:
古之人皆善游,或以名游,或以藝游,或以仁義游,或以忠信游,是故游之名煥乎,亙千古不可得而斥焉。今游者則不然,或以趨媚游,或以權勢游,或以頰舌游。
“士風日下,人心不古”是人們抨擊現實的常用措辭,這并不說明古代確實優于當前,而是將古人作為一個寄托,藉以道出美好的理想,并作為參照來對比當前的丑陋現象。在趙湘看來,理想中的交游活動應建立在志同道合的基礎之上,“或以名游,或以藝游,或以仁義游,或以忠信游”;而現實中則多為勢利之交,“或以趨媚游,或以權勢游,或以頰舌游”。雖然也有個別正直廉潔的“善游者”,比如趙湘所贊譽的“行發藝振,名行實隨”的杜驤;但趙湘也承認在社會大環境的污濁之下,這種“異于眾人之化”的行為,“多為今之游者之所鄙邪”。對此,很多士大夫都有感觸。李覯在《上江職方書》中一針見血地道破士人游謁權貴之門的不同動機。在權貴看來,前來拜謁之人的事由可能不同,但都會別有所求。基于這一心理定式,賓主之間無疑橫亙了一道無形的鴻溝。權貴們對來訪者自然懷有一種蔑視和厭棄,“唯恐拒之之弗絕”。雖然來訪者中也有“道義而來者”,權貴們“亦多以是疑之,疑之不釋,則所以待之之禮與眾無異”,致使“好古潔廉之士,拂衣遠遁”。
士人在積極奔走,努力打開社交通道之時,也引起對方的質疑、厭惡與回避。這也許是始料未及的。
對于“丐私書,干請乞憐”的不速之客,“主人例避謝而入袖,退閱一二,見其多此等語,往往不復終卷。彼方厭其干請,安得為之延譽?士之自處既輕,而先達待士之風,至此亦掃地矣。”以贄文投獻名公巨卿,最重要的作用乃以此得到“延譽”,而后人如此赤裸裸的干謁請托,給受卷者帶來的只能是惡劣的第一印象,其結果難免適得其反,再企圖得到延譽、薦舉自然是緣木求魚了。正如《澠水燕談錄》所云,“亦鮮有上官延譽后進者”。
有識之士認為,“縉紳之間多務奔競,匪裁抑之,則無以厚風俗”,對此不無憂慮,并不斷進行著監督和鞭撻。慶歷二年,知諫院歐陽修彈劾茹孝標“居父之喪,來入京邑,奔走權貴,營求起復”。劉琦等人也曾上奏揭發王無咎來京師,“以聚徒教學為名,出入權門,營求直講”。
趙抃奏狀陳乞追奪鄭戡所授京官,彈劾其改授大理寺丞乃“違條轉官”,“悉以戡家豪行賄,結托權要所致也”。
再如,王廣淵新除直集賢院,司馬光認為廣淵升遷的一個可能的途徑即為“以唇舌便佞,游走于公卿之門”,以此得到執政的薦舉。司馬光之所以彈劾廣淵,是因為“廣淵雖有文藝,其余更無所長,于士大夫之間,好奔競,善進取,稱為第一。若以此獲公卿之知,則其人固非端士矣”。這樣一個無才無德之輩得到重用,司馬光認為是“檢人進者,亂之階也”。
對于干謁請托這樣的不正之風,一些剛正之臣不僅深惡痛絕,而且在職權范圍內直接予以抵制。孫抃在召議館職之時,以文投獻翰林學士盛度。這一行為顯然有悖公正和情理,為“正剛蹇絕”的盛度所厭惡,怒斥曰:“投贄盡皆邪道,非公朝所尚。”孫抃“惶恐失措而退”,唯恐比試學士院時被擯落。宋仁宗年間,“太后左右姻家稍通請謁”,時任宰相的王曾對其“多所裁抑,太后滋不悅。會玉清昭應宮災,乃出知青州”。
元祐初,錢勰知開封府,“老吏畏其敏”。“宗室、貴戚為之斂手,雖丞相府謁吏干請,亦械治之。積為眾所憾,出知越州,徙瀛州。”
不過,像盛度、王曾、錢勰這樣有限的幾個耿介清廉之士不僅難以改變腐敗的現實,而且受到排擠打壓,影響到自身的升遷。
來自士人社會的監督與揭發,對干謁之風也能起到一定的遏制作用。王安石為相時,行三舍法,“人間傳以為凡試而中上舍者,朝廷將以不次升擢。于是輕薄書生,矯飾言行,坐作虛譽,奔走公卿之門者如市矣。”饒州進士虞蕃擊登聞鼓,言:“凡試而中上舍者,非以勢得,即以利進,孤寒才實者,例被黜落。”宋神宗遂下令開封府調查,虞蕃進一步揭發參知政事元絳之子耆寧“嘗私薦其親知,而京師富室鄭居中、饒州進士章公弼等,用賂結直講余中、王沇之、判監沈季長,而皆補中上舍。”當時權知開封府的許將“惡蕃之告訐,抵之罪”。宋神宗“疑其不直,移劾于御史府,追逮甚眾”。虞蕃進而揭發許將“亦嘗薦親知于直講”。于是許將、元耆寧、沈季長等人皆下獄,或被貶官,或被除名,分別受到相應的責罰。在此案的審理中,虞蕃的積極監督與大膽揭發有效地發揮了作用,此舉不僅打擊了涉案人員,而且起到了殺一儆百的社會效果,“士子奔競之風少挫矣”。
另一方面,也有一些耿介之士不事干謁。比如崔遵用開寶九年舉進士,年方十八,雖其“文中格”,宋太祖“指以年少,時罷去”。遵用遂“羇游山東十余年,再至都下,生平交游,皆烜赫將相也,往往記召,終不肯一造其門下。”再如陳師道,“游京師踰年,未嘗一至貴人之門”。輿論對陳師道的行為還是多有贊賞,稱其“高介有節,安貧樂道”。
這種孤高傲世的生存方式既體現出個人的潔身自好,也反映出對社會現實的不滿和對當權者的蔑視。
除了對奔競者進行直接防范和懲處之外,朝廷也通過表彰典范,以達到正面激勵的積極效果。皇祐三年(1051)五月,宰臣文彥博等指出“若恬退守道者稍加旌擢,則奔競躁求者庶幾知恥”。這個建議得到朝廷的采納,這次“旌擢”的名單中包括“十余年不磨勘”的張瓌、“恬然自守”的王安石以及“安于退靜”的韓維等人。靖康元年(1126)四月,少宰兼中書侍郎吳敏上言:“布衣江端友,隱居京城東郊,素有高行。當圍城時,上書論事甚眾,終不肯一至公卿之門。伏望特加官使,以風四方。”朝廷遂下詔“以為承務郎,賜同進士出身”。
北宋末年,世風敗壞,可能也是江端友隱居避世的歷史背景。朝廷對其予以嘉獎,顯然是為了砥礪士風,以期矯正和凈化現實社會的不良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