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吾心自有光明月:王陽明思想原論
- 汪學(xué)群
- 8787字
- 2019-01-04 16:51:51
第二節(jié) 《大學(xué)》的解釋
王陽明對《大學(xué)》的解釋涉及文本和思想兩個方面。關(guān)于思想方面,這里僅提出并從整體上與《中庸》做些比較,揭示它們的宗旨及特色,至于《大學(xué)》《中庸》中概念或范疇的分析與闡釋見以后各章。
一 兩篇《大學(xué)》原文的出入
關(guān)于《大學(xué)》文本,王陽明的基本主張是反對朱熹《四書》學(xué)中的《大學(xué)》,即所謂“今本”,恢復(fù)《禮記》中的《大學(xué)》,即所謂“古(舊)本”。根據(jù)徐愛的記錄,王陽明最早提出此說是在正德七年(1512),與他同舟由南京回紹興的路上。他后來回憶:聽到老師“于《大學(xué)》‘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zhì)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聽到王陽明的觀點由驚疑到服膺,最后是贊揚。
《大學(xué)》原為《小戴禮記》第四十二篇,寫作時間約在戰(zhàn)國末期至西漢之間。作者是誰尚未定論,一種說法是曾子所作,一種說法是孔門七十子后學(xué)者所作。后有鄭玄作注,孔穎達為正義,在南宋前從未單獨刊印過。自唐代韓愈、李翱維護道統(tǒng),開始推崇《大學(xué)》與《中庸》,北宋時司馬光編撰《大學(xué)廣義》,是為《大學(xué)》獨立成書的開始。程頤視其為“入德之門”。朱熹以為它是“修身治人的規(guī)?!?img alt="朱熹:《大學(xué)一·綱領(lǐng)》,《朱子語類》卷十四,《朱子全書(修訂本)》第十四冊,第42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B9F59/10797207203803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2.png?sign=1755073546-2aRgBHzlnaBbE63mphPIQl44OHA2HYz2-0-a4d25a2eaf120537b3be3fad5a65d0f2">。與“垂世立教之大典”
。紹熙元年(1190),朱熹以《大學(xué)》《論語》《孟子》《中庸》定為四書,主張《大學(xué)》經(jīng)部分是孔子之言而曾子敘述,其傳十章則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錄,亦有以為子思所作。朱熹又以《大學(xué)》第五知本章亡佚而作補傳,系統(tǒng)建立起自己的《大學(xué)》詮釋模式。
《禮記·大學(xué)》原文開始一段:“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渌裾弑《渌≌吆?,未之有也。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朱熹《大學(xué)章句》以此段為經(jīng)文,并在此段前面加了一段,即“子程子曰:‘《大學(xué)》,孔氏之遺書,而初學(xué)入德之門也?!诮窨梢姽湃藶閷W(xué)次第者,獨賴此篇之存,而《論》、《孟》次之。學(xué)者必由是而學(xué)焉,則庶乎其不差矣?!?img alt="朱熹語見《四書章句事經(jīng)·大學(xué)章句》,《朱子全書(修訂本)》第六冊,第16、1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B9F59/10797207203803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2.png?sign=1755073546-2aRgBHzlnaBbE63mphPIQl44OHA2HYz2-0-a4d25a2eaf120537b3be3fad5a65d0f2">程子包括程顥和程頤。程顥說:“《大學(xué)》乃孔氏遺書,須從此學(xué)則不差?!?img alt="程顥:《河南程氏遺書》卷二上,《二程集》,第1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B9F59/10797207203803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2.png?sign=1755073546-2aRgBHzlnaBbE63mphPIQl44OHA2HYz2-0-a4d25a2eaf120537b3be3fad5a65d0f2">程頤也說:“入德之門,無如《大學(xué)》。今之學(xué)者,賴有此一篇書存,其他莫如《論》、《孟》?!庇帧靶奚?,當(dāng)學(xué)《大學(xué)》之序?!洞髮W(xué)》,圣人之完書也,其間先后失序者,已正之矣”。朱熹發(fā)揮二程的以上主張,強調(diào)《大學(xué)》為孔門之書,為初學(xué)者入德的門徑,甚至比《論語》和《孟子》更為重要,至少說應(yīng)是最先學(xué)習(xí)的經(jīng)典。
接下來朱熹把《禮記·大學(xué)》以下文字分為十章并稱為傳,即作為解釋經(jīng)文的傳文,自己又對傳文作闡釋。如他寫道:“右經(jīng)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凡二百五字。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舊本頗有錯簡,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經(jīng)文,別為序次如左。”后面則是具體十章,分別解釋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本末、知本、誠意、正心修身、修身齊家、齊家治國、治國平天下。最后是總結(jié)這十章,前四章統(tǒng)論綱領(lǐng)旨趣,后六章細論條目功夫。第五章為明善之要,第六章為誠身之本,后兩者尤為初學(xué)當(dāng)務(wù)之急,讀者不可以因為其淺近而忽視它。
這里尤其重要的是朱熹以為第五章一傳原是闡釋格物致知之義,可惜已經(jīng)失傳,于是借鑒程子之意加以補充:“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xué)》始教,必使學(xué)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img alt="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大學(xué)章句》,《朱子全書(修訂本)》第六冊,第2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B9F59/10797207203803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2.png?sign=1755073546-2aRgBHzlnaBbE63mphPIQl44OHA2HYz2-0-a4d25a2eaf120537b3be3fad5a65d0f2">程子之意包括程顥、程頤。如程顥說:“莫先于正心誠意,然欲誠意,必先致知,而欲致知,又在格物。致,盡也。格,至也。凡有一物,必有一理,窮而至之,所謂格物者也。然而格物亦非一端,如或讀書,講明道義,或論古今人物,而別其是非,或應(yīng)接事物,而處其當(dāng)否,皆窮理也?!?img alt="朱熹:《四書或問·大學(xué)或問》,《朱子全書(修訂本)》第六冊,第524—525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B9F59/10797207203803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2.png?sign=1755073546-2aRgBHzlnaBbE63mphPIQl44OHA2HYz2-0-a4d25a2eaf120537b3be3fad5a65d0f2">致知在格物,格物在窮理,知屬于人心,物及理屬于客觀的對象,人心與物及理內(nèi)外有別,屬于兩種東西,這是以心與物、心與理相分離為前提的。物及其理外在于人,人只有通過格物窮理才能獲得關(guān)于它的知識,朱熹發(fā)揮二程解釋格物致知的主張,也是為《大學(xué)》第五章作補傳的宗旨。王陽明則不贊同這種觀點,對其所改動的《大學(xué)》文本也提出質(zhì)疑。
二 文本涉及的問題
據(jù)《禮記·大學(xué)》的注疏,其原文隱含有朱熹所說三綱、八目的分別,也隱含有誠意以下六目的釋文。而三綱、格致卻未見隱含的釋文,注疏本的“致知在格物”獨立成句,不見與三綱、八目的聯(lián)系,這種結(jié)構(gòu)招致宋儒的懷疑。主要集中在以下兩方面,其一,《禮記·大學(xué)》本誠意是否有錯簡,如果是則錯簡是否就是三綱的釋文;其二,“格致”目釋文亡佚。最早修正《禮記·大學(xué)》的是二程兄弟。他們主張《禮記·大學(xué)》誠意章“康誥曰克明德”至“與國人交,止于信”作為三綱釋文,并在古本中找到格致的釋文。朱熹繼承二程,明確了《大學(xué)》分經(jīng)傳,綱目對稱,把格致與誠正以下六目并列,分《大學(xué)》為經(jīng)一章傳十章,值得注意的是,在傳中增加本末章,為格致章作補傳,闡釋程頤“即物窮理”的思想。后來朱熹學(xué)術(shù)地位上升并成為官學(xué),所為《大學(xué)章句》影響巨大。
王陽明質(zhì)疑程朱《四書》本之《大學(xué)》,具體說是《大學(xué)章句》,而主張恢復(fù)古本《大學(xué)》,即十三經(jīng)中《禮記》之《大學(xué)》。他主要圍繞著:其一,經(jīng)文“親民”與“新民”之辨,其二,傳文第五章作補傳是否合理兩大問題展開自己的論述。
《傳習(xí)錄》開篇,徐愛就記錄了他與王陽明問答涉及《大學(xué)》中的親民與新民問題: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dāng)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jù)。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jù)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jù)?‘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于‘新’字無發(fā)明,如云‘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杂H九族’至‘平章’、‘協(xié)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yǎng)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大學(xué)》古本和朱熹《大學(xué)章句》本的經(jīng)文都作“親民”,程顥改正《大學(xué)》,不改“親民”,或改正《大學(xué)》則于“親”字下注“當(dāng)作新”。
朱熹雖然尊重經(jīng)文,但在解釋經(jīng)文時引用程氏“親,當(dāng)作新”并指出:“新者,革其舊之謂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當(dāng)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舊染之污也?!?img alt="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大學(xué)章句》,《朱子全書(修訂本)》第六冊,第16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B9F59/10797207203803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2.png?sign=1755073546-2aRgBHzlnaBbE63mphPIQl44OHA2HYz2-0-a4d25a2eaf120537b3be3fad5a65d0f2">又進一步推論說:“今親民云者,以文義推之則無理,新民云者,以傳文考之則有據(jù),程子于此,其所以處之者亦已審矣。矧未嘗去其本文,而但曰某當(dāng)作某,是乃漢儒釋經(jīng)不得已之變例,而亦何害于傳疑耶?”
而在傳第二章改“親”為“新”,變?yōu)椤靶旅瘛薄!昂笳隆敝钢熳印洞髮W(xué)章句》本傳第二章、《大學(xué)》古本第五章,都有“作新民”三個字,這似乎在為朱熹改“親”為“新”做注腳,因此在他看來是有根據(jù)的。王陽明卻不贊同朱熹的觀點,徐愛就此發(fā)問,采用《大學(xué)》古本“親民”是否有根據(jù)?
對此他闡釋了自己的觀點:《大學(xué)》古本第五章和朱熹《大學(xué)章句》傳第二章“作新民”的“新”是自新之民,與朱熹講的“在新民”的“新”字不同,這怎么能做根據(jù)?“作”字卻與“親”相對,但并非“新”字義。并引經(jīng)據(jù)典證明己義。如下面“治國平天下”并不是發(fā)明“新”之義,如《大學(xué)》第三章“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大學(xué)》第九章“如保赤子”,《大學(xué)》第十章“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說明“親”之義?!洞髮W(xué)》講的“親民”如同《孟子·盡心上》說的“親親仁民”,親就是仁?!渡袝虻洹氛f的“帝曰:契,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孟子·滕文公》說的“使契為司徒。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凡此都是講親之義?!渡袝虻洹氛f的“克明俊德”就是《大學(xué)》的“明明德”,“以親九族”,以及“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就是《大學(xué)》的“親民”,“明明德于天下”。又如《論語·憲問》說的“修己以安百姓”,其中“修己”是“明明德”,“安百姓”是“親民”?!坝H民”兼有教養(yǎng)二義而“新民”似只有教義,因此較“親”而言,“新”似乎片面。
總之,第一,古文《大學(xué)》“親民”,朱熹改為“新民”,王陽明不贊同朱熹的修正,并區(qū)分第二章“作新民”與“在新民”之不同,前者是自新之民。第二,引經(jīng)據(jù)典,如引《尚書》《論語》《孟子》等證明“親民”更貼切《大學(xué)》本文,且《大學(xué)》諸傳在說明經(jīng)文時也多征引。第三,得出結(jié)論,親民與新民相比更為全面,新民似片面。他主張親民反對新民的觀點與其贊同復(fù)古本《大學(xué)》一致。另外,也認為,“只說明明德而不說‘親民’,便似老、佛”。明明德落到實處在于親民,老佛方外不問世事,也就無所謂親民。因此,親民至關(guān)重要。
王陽明致羅欽順書寫道:
來教謂某“《大學(xué)》古本之復(fù),以人之為學(xué)但當(dāng)求之于內(nèi),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于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非敢然也。學(xué)豈有內(nèi)外乎?《大學(xué)》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于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傳也。夫?qū)W貴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于孔子者乎?且舊本之傳數(shù)千載矣,今讀其文詞,既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又易簡而可入。亦何所按據(jù)而斷其此段之必在于彼,彼段之必在于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于背朱而輕于叛孔已乎?
對于《禮記》之《大學(xué)》即所謂古本《大學(xué)》,朱熹為《大學(xué)章句》不僅沿襲程頤改“親民”為“新民”,并補知本知至章之傳,而且移易原本章句。如《禮記·大學(xué)》的第二、三章即知本、誠意,朱熹《大學(xué)章句》改為第五、六章,他在補注《大學(xué)》第五知本章說:“是以《大學(xué)》始教,必使學(xué)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格物,此謂知之至也?!?img alt="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大學(xué)章句》,《朱子全書(修訂本)》第六冊,第6—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B9F59/10797207203803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2.png?sign=1755073546-2aRgBHzlnaBbE63mphPIQl44OHA2HYz2-0-a4d25a2eaf120537b3be3fad5a65d0f2">《大學(xué)》古本即《禮記》之《大學(xué)》為孔子相傳的原始本,朱熹懷疑其有脫誤,進而改正補充。在王陽明看來,《大學(xué)》古本并無脫誤,遵從舊本即可,過分尊信孔子固然有錯,但朱熹分章削其傳也缺乏根據(jù)。為學(xué)貴在得之心,求之于心非,即使言出孔子也不敢為是,更何況朱熹呢?求之于心是,即使是凡夫俗子也不敢為不是,這是不以圣人之言為標(biāo)準(zhǔn)而以己心為標(biāo)準(zhǔn)。至于《大學(xué)》古本,無論從傳承、文辭、工夫等都十分貼切,因此不應(yīng)加以懷疑甚至改正補輯。
對于《大學(xué)》“致知在格物”之義,程頤認為:“莫先于正心誠意。誠意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格,至也,如‘祖考來格’之格。凡有一物上有一理,須是窮致其理。窮亦多端,或讀書,或講明義理,或論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應(yīng)接事物而處其當(dāng)否,皆窮理也。”朱熹也說:“故為大學(xué)之教,而必首之以格物致知之目,以開明其心術(shù),使既有以識夫善惡之所在,與其可好可惡之必然矣,至此而復(fù)進之以必誠其意之說焉……然非有以開知識之真,則不能有以致其好惡之實,故必曰‘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又曰‘知至而后意誠’?!?img alt="朱熹:《大學(xué)或問下》,《朱子全書(修訂本)》第六冊,第4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B9F59/10797207203803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2.png?sign=1755073546-2aRgBHzlnaBbE63mphPIQl44OHA2HYz2-0-a4d25a2eaf120537b3be3fad5a65d0f2">《大學(xué)》“八目”歸結(jié)到格物,一切應(yīng)從格物做起,這是把格物視為《大學(xué)》根本,格物致知對《大學(xué)》來說不可或缺,因此作補傳是必然的。馮柯對朱熹與王陽明此番不同看法有以下評論,說:“致知格物之傳,本傳未嘗缺,但簡錯爾。朱子以己意補之,則因其錯而謂其缺,固非也。陽明見其補之非也,遂削之而復(fù)古本,則因其不缺而謂其不錯,亦非也?!薄敖竦珦?jù)其所改正,而以聽訟之釋本末者為釋格物致知,則節(jié)次分明,意義周密。不必補,不必復(fù),不必移而傳自完矣。”
致知格物傳未曾遺缺但簡錯,朱熹作補傳與王陽明復(fù)古本均有誤。他自己的主張是朱熹《大學(xué)章句》第四章聽訟解釋本末,為釋、第五章格物致知,層次分明,意義周密,保持原樣即可。
王天宇認為,《大學(xué)》為古人教學(xué)次第,朱熹的“窮理之極而后意誠”,與“居敬窮理”、“非存心無以致知”相矛盾。王陽明認為,《大學(xué)》次第只說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如果說“窮理之極而后意誠”為朱熹之說,此說雖然沒有太大的矛盾,但與《大學(xué)》的本旨不相符合?!胺谴嫘臒o以致知”,這句話不僅與《大學(xué)》不合,也與《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xué)”之旨不合。后來學(xué)者附會于朱熹《補傳》而未能深入考慮經(jīng)旨,牽制于文義而不體認于身心,所以往往失之支離而終無所得,這恐怕不是執(zhí)經(jīng)之錯而是不考傳之過。
正德十三年(1518),王陽明敘《大學(xué)古本》有“不本誠意,而徒以格物者,謂之支;不事格物,而徒以誠意者,謂之虛”。至嘉二年(1523)加以修改,增加“不本于致知而徒以格物誠意者,謂之妄。支與虛與妄,其于至善也遠矣”。末又改“乃若致知,則存乎心;悟致知焉,盡矣”。
似與初本結(jié)語判若兩人,初本似受朱熹的影響,格物與誠意并舉,而修改本則更強調(diào)致知并歸于心,悟得致更為重要。錢德洪因此告誡眾同門應(yīng)反復(fù)體悟王陽明的思想,尤其注意前后的發(fā)展與變化,
看來他治《大學(xué)》前后也有變化,論《大學(xué)》古本強調(diào)其精神:“身心意知物,一事,格致誠正修,一功夫?!?img alt="王陽明:《言行錄匯輯下》,《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五冊,第1688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B9F59/10797207203803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2.png?sign=1755073546-2aRgBHzlnaBbE63mphPIQl44OHA2HYz2-0-a4d25a2eaf120537b3be3fad5a65d0f2">體現(xiàn)其思想重實踐、重工夫的特征。宋儀望對其《大學(xué)》古本的分析評價頗高,說:“一日取《大學(xué)古本》深加研究,遂發(fā)明其格物致知之說,而超然有悟于致良知一語,既而本之吾心,驗之躬行,考之往圣,質(zhì)之鬼神,建諸天地,然后知良知之用,徹動靜,合體用,貫始終,常精常明,常感常寂,常戒慎恐懼,常大公須應(yīng),蓋至是而先生之學(xué)始沛然決之江河而無復(fù)有疑矣。”
以為正通過對《大學(xué)》的研究創(chuàng)建自己的格物新說,也由此體悟到致良知,最終創(chuàng)建致良知之學(xué)。
王陽明作《大學(xué)問》,錢德洪對此評道:“《大學(xué)問》者,師門之教典也?!睂W(xué)者剛拜他為師時必先以此教授弟子,使他們知曉《大學(xué)》講的致知之心不出于民彝物則,致知之功不外乎修齊治平。學(xué)者如果能腳踏實地用功,則有一番聽受,一番親切。他常說:“吾此意思有能直下承當(dāng),只此修為,直造圣域。參之經(jīng)典,無不吻合,不必求之多聞多識之中也。”有的弟子請他把自己的想法寫成書,他卻說:“此須諸君口口相傳,若筆之于書,使人作一文字看過,無益矣?!奔尉付『ィ?527)八月,他動身征思、田二州平亂,臨行前弟子再次請教備錄成書,他表示同意?!洞髮W(xué)問》寫成后又致書錢德洪說:“《大學(xué)或問》數(shù)條,非不顧共學(xué)之士盡聞斯義,顧恐藉寇兵而赍盜糧,是以未欲輕出?!敝圆辉敢鈱懗赏陼?,是因為當(dāng)時尚有持異說以混淆正學(xué)。他死后音容日遠,諸弟子各以己見立說,學(xué)者稍見本體就好為徑超頓悟之說而不再講省身克己之功。所謂“一見本體,超圣可以跂足”,貶低師門所強調(diào)的誠意格物、為善去惡宗旨。一些人簡略事為,言行無所顧忌,更有甚者蕩滅禮教,反而自以為獲得圣門最上乘,這顯然曲解他的本義。另一些人自便徑約而不知不覺已經(jīng)淪入佛氏寂滅之教。古代人立言不過為學(xué)者示下學(xué)之功,上達之機要待人自悟而有得,言語知解并不能領(lǐng)悟。《大學(xué)》之教自孟子以后不得流傳已經(jīng)很久,多虧他重新發(fā)明良知并作為其立說的根本。
有鑒于后學(xué)曲解《大學(xué)問》這一現(xiàn)象,鄒守益刻《大學(xué)問》并附于《大學(xué)》古本,其跋說:“陽明先師恐《大學(xué)》之失其傳也,既述古本以息群疑,復(fù)為問答以闡古本之蘊,讀者虛心以求之,溯濂洛以達孔孟,其為同為異,必有能辨之者!”錢德洪又把它置于《續(xù)編》之首以便學(xué)者開卷閱讀,知曉他教人平易切實,而圣智神化之機躍然于紙上,對于曲解其思想深表遺憾,而真正理解它不無裨益。又稱:“吾師陽明先生,平時論學(xué),未嘗立一言,惟揭《大學(xué)》宗旨,以指示人心。謂《大學(xué)》之教,自帝堯明德睦族以降,至孔門而復(fù)明。其為道也,由一身以至家國天下,由初學(xué)以至圣人;徹上徹下,通物通我,無不具足。此性命之真,幾圣學(xué)之規(guī)矩也?!?img alt="錢德洪:《續(xù)刻傳習(xí)錄序》,《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六冊,第2098—2099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B9F59/10797207203803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2.png?sign=1755073546-2aRgBHzlnaBbE63mphPIQl44OHA2HYz2-0-a4d25a2eaf120537b3be3fad5a65d0f2">揭示《大學(xué)》宗旨即直指人心,以心學(xué)解釋《大學(xué)》,所講的修養(yǎng)治平之道反映人們的心性,為儒學(xué)的基本法則,也是他詮釋《大學(xué)》的用心所在。
宋儒利用漢唐儒所承傳下來的儒學(xué)經(jīng)典重建了道統(tǒng),但對漢以來流傳的儒學(xué)經(jīng)典文本卻采取懷疑的態(tài)度,主要表現(xiàn)為懷疑漢唐儒所公認的經(jīng)書作者、經(jīng)義的合理性,以為經(jīng)文有脫簡、錯簡、訛字等,于是就出現(xiàn)改經(jīng)、改傳等。與宋儒的疑古學(xué)風(fēng)有所不同,明儒對傳統(tǒng)儒學(xué)經(jīng)典大體尊奉,他們對宋儒懷疑甚至竄改傳統(tǒng)儒學(xué)經(jīng)典提出批評,其基本主張是漢儒傳經(jīng)離孔子時代不遠且為孔門之舊,又附以師說家法,經(jīng)典可信度高,尤其稱贊鄭玄的傳經(jīng)功勞,因鄭玄在漢儒當(dāng)中的突出地位,這也是對漢儒治經(jīng)的肯定。后來清人編纂《十三經(jīng)注疏》所選諸經(jīng)注疏大都是漢唐之間儒者所為,凡此皆證明漢唐儒對整理傳播儒學(xué)經(jīng)典的貢獻。可以說,明儒推尊漢儒治經(jīng)在經(jīng)學(xué)域領(lǐng)掀起了一股復(fù)古之風(fēng)。王陽明治《大學(xué)》反對朱熹今本推崇古本恐怕也是這一復(fù)古風(fēng)氣的具體表現(xiàn)。
三 《大學(xué)》與《中庸》的宗旨及特色
《大學(xué)》與《中庸》同為《禮記》中的篇章,王陽明還討論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他治《中庸》《大學(xué)》受楊守陳的啟發(fā),楊守陳著有《學(xué)庸私鈔》《讀易私鈔》《三禮私鈔》《五經(jīng)考證》等。他對于當(dāng)朝理學(xué)最佩服楊守陳,不過苦于未見到其著述。及參與主持廣東事務(wù)時,從黃佐處借得楊守陳《學(xué)庸私鈔》,見其對《大學(xué)》再次分經(jīng)與傳,不必補綴而傳義燦然,《中庸》不分章而改訂其序,這兩本書端緒相承,血脈通貫,開始知曉《大學(xué)》《中庸》古本實在于此。他曾為《大學(xué)》《中庸》作注,在答陸澄書時知認為所注,曾略具草稿,自以為所養(yǎng)未純,未免犯務(wù)外欲速的毛病,找個機會已把此稿焚毀。
不拘泥于注,治《大學(xué)》《中庸》重在精神,后來專門闡揚其義理。
正德十五年(1520)春,湛若水常與霍韜、方叔賢相會切磋學(xué)問,王陽明聽到后說:“英賢之生,何幸同時共地,又可虛度光陰,失此機會耶?”同年秋,霍韜過南昌,論《大學(xué)》堅持舊見。他則說:“若傳習(xí)書史,考正古今,以廣吾見聞則可”,如果想要以此求得入圣門路,如同采摘枝葉來裝飾本根,想要通其血脈很困難。這時湛若水寄來《學(xué)庸測》,方叔賢以《大學(xué)》《洪范》相贈。他分別致書,對湛若水的“隨處體認天理”予以肯定,對修齊治平總是格物提出疑義,以為如此節(jié)節(jié)分疏覺得說話太多,應(yīng)語意簡略古樸,詮釋本文應(yīng)淺易其詞,略指路徑,使人自思而得,這樣更覺意味深長。對方叔賢說:“道一而已,論其大本大原,則《六經(jīng)》、《四書》無不可推之而同者,又不特《洪范》之于《大學(xué)》而已?!?img alt="王陽明:《答方叔賢(辛巳)》,《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197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B9F59/10797207203803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2.png?sign=1755073546-2aRgBHzlnaBbE63mphPIQl44OHA2HYz2-0-a4d25a2eaf120537b3be3fad5a65d0f2">道只有一個而已,大本大原相通,無論是六經(jīng)《四書》它們都有共通之處,不僅限《洪范》之于《大學(xué)》而已。如同草木相同之處在于生意,它們花實的疏密、枝葉的高下如果都相同,恐怕大自然的化工反倒不如雕刻。君子論學(xué)求其是而非求其同,至于入門下手處則不能不加以分辨,告誡他們不要拘泥于舊見而以己意創(chuàng)新。錢德洪認為,他對于初次拜見的學(xué)人大都以《大學(xué)》《中庸》首章來講述圣學(xué)之全功,使他們知曉做學(xué)問的門路。嘉靖六年(1527),他奉命征思、田二地,臨行前則先給諸弟子講授《大學(xué)問》
,錢德洪當(dāng)時負責(zé)筆錄。
關(guān)于《大學(xué)》與《中庸》宗旨及特色。王陽明認為,兩書為孔門傳心要法,《大學(xué)》,“本末兼該,體用一致,格物非先,致知非后,格致誠正,非有兩功,修齊治平,非有兩事”。體用一致、本體與工夫統(tǒng)一,《大學(xué)》“八目”可謂一以貫之,就是一件事。《中庸》也如此,“中和原是一個,不睹不聞,即是本體,戒慎恐懼,即是工夫。慎獨云者,即所謂獨知也。慎吾獨知,則天德王道,一以貫之,固不可分養(yǎng)靜、慎獨為兩事也”。學(xué)者剛聽到這種說法沒有不感到詫異的,既而反之本心,驗之躬行,考之孔孟,又參之周敦頤、程顥之說,無不吻合。
《大學(xué)》為《禮記》第四十二篇,朱熹以為是孔子之言而曾子敘述。《中庸》為《禮記》第三十一篇,相傳為子思所作。王陽明指出:
子思括《大學(xué)》一書之義,為《中庸》首章。(子思)撮一部《大學(xué)》作《中庸》首章,圣學(xué)脈絡(luò),通一無二,凈洗后世支離異同之窟。
子思概括《大學(xué)》一書為《中庸》首篇,也就是說兩本書的宗旨是一致的。具體說《大學(xué)》的正心是《中庸》的未發(fā)之中,修身是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天地位萬物育是齊家治國平天下,詞有詳略而工夫無詳略。于清遠認為,《大學(xué)》明德、親民、至善就是《中庸》的天命、率性、修道?!洞髮W(xué)》的誠意、正心、修身就是《中庸》的不睹不聞、慎獨?!洞髮W(xué)》的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中庸》致中和、天地位、萬物育。這是為王陽明“子思括《大學(xué)》全書之義,為《中庸》的首章”一句話做注腳。陳榮捷認為,如《大學(xué)》修身不比《中庸》不睹不聞而以《中庸》致中和比《大學(xué)》誠正,則更善。從字面上看,王陽明似乎相信子思先作《大學(xué)》,然后括其全書之義為《中庸》首章論述的思想,其謂《中庸》首章包括《大學(xué)》全書思想則為創(chuàng)見。論者多以為《大學(xué)》《中庸》思想相同。如朱子說:“蓋《中庸》之所謂明善,即格物致知之功;其曰誠身,即誠意、正心、修身之效也?!?img alt="朱熹:《四書或問·大學(xué)或問上》,《朱子全書(修訂本)》第六冊,第51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BB9F59/10797207203803006/epubprivate/OEBPS/Images/22.png?sign=1755073546-2aRgBHzlnaBbE63mphPIQl44OHA2HYz2-0-a4d25a2eaf120537b3be3fad5a65d0f2">此可謂括《中庸》一書之義為《大學(xué)》首章,正與王陽明相反,但同時強調(diào)二書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
《大學(xué)》為《四書》之一,王陽明主要討論《大學(xué)》,對《四書》也有整體意見,認為后儒之論未免互有得失,所得超不過《四書》的范圍,所失者可能有毫厘千里之謬,因此不如專求《四書》。《四書》的語言簡潔樸實,如果以忠信進德之心求索,自然明白易見。他曾讀《孟子》終篇,別人就此發(fā)問,他認為如今方會讀書,一讀書去能不回頭,可見對《孟子》的喜愛。至于發(fā)揮《論語》《孟子》的思想以下各章都會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