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吾心自有光明月:王陽明思想原論
- 汪學群
- 11210字
- 2019-01-04 16:51:51
第一節 心學與經史之學
王陽明的思想特色是心學,其心學并不是憑空出現的,而是在解讀儒學經典過程中產生的。他說:“世之學者既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為尊經也矣。”其心學與經學、史學有著十分緊密的關系,儒學經典為其心學的發明提供有價值的文本,其自身重本心體認的思維特點賦予經典心學色彩。在他那里,經典的心學化與心學的經典化同步進行,而且相得益彰,總之,心學與經典是一致的。
一 經學即心學
王陽明提出圣賢、君子之學即心學的命題,如說:
圣人之學,心學也。夫圣人之學,心學也。學以求盡其心而已。
圣賢之學,心學也。
君子之學,心學也。心,性也;性,天也。圣人之心純乎天理,故無事于學。
自從顏子死后圣學失傳,圣人之學即心學,心之生理即仁與性,性之虛明靈覺即良知。良知是心學的內核。圣賢之學即經學,圣賢之學所倡導的道德與諸經的關系如同:道德為大地,忠信為根基,仁為宅,義為路,禮為門,廉恥為垣墻,如果說六經為戶牖,那么四子書就是階梯,經學的本質在于學做圣賢。經學與心學也是一致的,學圣賢之學在于求心而不必要雕飾,措之于行而無所不包,如此為學之功用既簡單又廣大,三代之學皆在于此。他有詩闡釋六經與心的關系,如說:“獨坐秋庭月色新,乾坤何處更閑人?高歌度與清風去,幽意自隨流水春。千圣本無心外訣,《六經》須拂鏡中塵。卻憐擾擾周公夢,未及惺惺陋巷貧。”
其中“千圣本無心外訣,《六經》須拂鏡中塵”一句,講的就是圣人之學即經學不外于心,從心角度理解經學,心如鏡,塵指后天外在的習染,這些都要通過六經的實踐把它拂去,六經并非向外而是明心的手段,即為道德修養服務的。
對于心與《易》的關系,王陽明在與周沖信中指出:“《易》者,吾心之陰陽動靜也;動靜不失其時,《易》在我矣。”強調從我出發理解《易》,乾卦所講的“自強不息”就是自我用功夫。《言行錄》也有類似的記載:周沖跟著他學習《周易》,他教導《易》是我心的陰陽動靜,動靜不失其時,《易》在我,自強不息,所以致其功也。天地間陰陽動靜永恒無止境,作為天地的產物,人當然自強不息。《論語·述而》說:“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說明用此功夫可以避免犯錯誤而勇往直前。經學與心學的關系表現為經與道的關系,王陽明把經稱為常道,如寫道:
經,常道也。其在于天謂之命,其賦于人謂之性,其主于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于事也,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經講的是常道而非個別或偶爾的事物事件,此常道包括天人,援天入人,體現命性心合一。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所不具而無所不同,常道體現了通與變的統一,具有一般性指導意義。此常道表現為諸如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等道德,以及父子、君臣、夫婦、長幼之人倫,它們之間一致,道德與人倫結合在一起。經作為常道還通過經書內在具有的特色表現出來,如《周易》講陰陽之行,《尚書》講紀綱政事之施,《詩經》講歌詠性情之發,《禮》講條理節文之著,《樂》講欣喜和平之生,《春秋》講誠偽邪正之辨,陰陽消息之行以至于誠偽邪正之辨是一致的。這里講的常道與經書中具體特色的關系體現了一般與個別的統一。
王陽明在同一篇文章中進一步主張,經之常道就是心之常道:“《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經是常道,此常道實際上是我心之常道,為我心之固有,從內發出而不假外在,這是有關經學即心學或心學即經學的深化表述,心與經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經與心、經學與心學一體。由此出發看諸經,《周易》意在表達我心中的陰陽消息,《尚書》意在表達我心中的紀綱政事,《詩經》意在表達我心中的歌詠性情,《禮》意在表達我心中的條理節文,《樂》意在表達我心中的欣喜和平,《春秋》意在表達我心中的誠偽邪正。因此,研究諸經應挖掘人心中所具有的如下方面:如對于《周易》求我心陰陽消息而時行,對于《尚書》求我心紀綱政事而時施,對于《詩經》求我心歌詠性情而時發,對于《禮》求我心誠偽邪正而時辨,對于《樂》求我心欣喜和平而時生,對于《春秋》求我心誠偽邪正而時辨。經是寫心之書,反映心內在所具有的常道,此常道發揮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功能。
古代圣人為確立人道而作述六經,如同富人家的祖輩考慮到所積累的產業,其子孫們有可能遺忘散失而不得其全,因此用筆記錄下來并贈給他們,以便使世代守住這份產業,享受它而不出現困窮。這就是王陽明所說的:“《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于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當今學者不知從自己心上求六經,只考索于影響之間,牽制于文義之末,以為這就是六經,如同富人家的子孫守不住祖輩留下的產業,遺忘散失,還可笑地指著記錄本說:“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以記錄本當產業,愚不可及。經學不明于世上也非一朝一夕,主要表現在,其一,亂經,指尚功利,崇邪說;其二,侮經,指習訓詁,傳記誦,沒溺于淺聞小見以涂天下之耳目;其三,賊經,指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自以為通。如此是毀經而非尊經。正因為如此,他肩負起闡揚經學的重任,以心來書寫經典的思想。
對于王陽明有關經與心關系的觀點,施邦曜有以下評論,大意是:六經之道是偉大的,它經緯天地,綱紀人物,無微不徹,無顯不貫,終日言之不能盡。然而歸根到底不外一心,《易》只是一個易簡,《書》只是一個精一,《詩》只是一個思無邪,《禮》只是一個無不敬,《春秋》只是一個明大義。因此能從心出發把握經,文字并不是主要的。否則,言仁義也不會體悟與踐行。如果執經求解,如同對塔說輪相一樣,并沒有把握其中的真諦。
二 宗旨與源流
王陽明把經學理解為心學,那么就決定了他所理解孔子闡述經典的宗旨在于“正人心”。如寫道:
圣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嘗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與圣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嘆道:此非達天德者,未易與言此也!
圣人作六經在于正人心,其內容是存天理去人欲。對于別人的提問,則根據具體情況加以回答,也就是說圣人所講重在于道理而非具體事件的煩瑣鋪陳。縱人欲滅天理是不光彩的事,經中并不多提,這里引《孟子·梁惠王上》關于孔子不喜歡講春秋霸伯的事,是想說明這類事情涉及他們之間勾心斗角的陰謀詭計,所反映的是功利之心,而這與圣人作經正人心的宗旨迥然有別。
在回答徐愛“看書不能明如何”的問題時,王陽明說:“此只是在文義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為舊時學問。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為學雖極解得明曉,亦終身無得,須于心體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體當即可通。蓋《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體,這心體即所謂道,心體明即是道明,更無二。此是為學頭腦處。”看書不能光求文義,單純地知識積累而要用心去體會,在心之本體上用功。不是向外而是轉向內,反身在心體上省察體當,如此才能通達。也就是對經書不能簡單把它們當成知識來讀,《四書》《五經》是寫心之書,反映的是心體,此心體也是道心,事關人倫道德建設,讀經書是完善自我道德,培育道心,這是學經書的最終目的。
黃以方問:“‘博學于文’,為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余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王陽明回答說:“《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發見,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發見于事為者方為文耳。‘余力學文’,亦只‘博學于文’中事。”《論語·雍也》“博學于文”與《論語·學而》“行有余力,則以學文”看似矛盾的提問,其實兩者不矛盾,“余力、學文”本應包含在“博學于文”之中,這里的文指儒學經典的文字,學經書的目的是存天理,由此引出諸經與天理的關系,而諸經皆體現天理,經學不限于文字訓詁,更主要的是包含思想即所謂的微言大義。
六經在于闡釋天理與人心一致之理,對于后儒持著述經典不關心世道人心的態度,王陽明在與人問答時則予以批評。如人問:“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回答說:“人心天理渾然,圣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后世著述,是又將圣人所畫,摹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人心與天理一致,圣賢有關經典的著述示人以形狀,使人追求其真精神,后世則模仿或附會,并沒有理解圣賢著述的真意。言外之意是說圣賢內在的精神是不能完全靠言傳尤其是以書傳播,也即圣賢的道理部分已經超越著述表達之外,這里還需要用心體會及親身實踐。因此,反對后世拘泥于經典及僵化著述,以為這是對經典的妄意曲解。
心學雖然在王陽明那里發揚光大,但也自有其源流,他追根溯源于《尚書》,其《大禹謨》記載的堯、舜、禹相授的心傳:“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一句,見出心學最早的發展脈絡。這里的中即指道心,道心精一為仁,道心、仁即為心學核心。孔孟之學惟在求仁,是求于內即本于心,得惟精惟一的傳統。當時也有求于外的,孔子加以否定。如《論語·衛靈公》載孔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子貢把孔子當成不斷學習從而了解現實的人,孔子告之自己只是直下承當現實而貫通它。又《論語·雍也》載子貢說:“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孔子回答:“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孔子從自己出發,以己身取譬為仁,凡此可以看出孔子教弟子求于內,從自己的內心出發理解仁。
孟子的時代,墨子言仁至于摩頂放踵,告子又有“仁內義外”之說,心學走入歧途。孟子批評義外之說,如《孟子·告子上》說:“仁,人心也。”“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提出仁即是人心,學問之道沒有別的,只是求其被放逐的心而已,仁義禮智并非由外在賦予而是我心內在所固有,這進一步發展了心學。后來功利主義盛行,他們假天理而行其私利,一味地放逐自己的心而追求外物,從此以后心與理一分為二,具有精一特色的心學消亡。當時的俗儒趨于支離,外心而求索于刑名器數之末,求明其所謂物理而不知心即是物理。佛、老之徒走向空虛,拋棄人倫事物之常,求明其所謂吾心而不知物理即是我心。到了宋代,周敦頤、二程(程顥、程頤)開始追尋孔、顏宗脈,分別提出“無極而太極”、“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之說,“動亦定,靜亦定,無內外,無將迎”之論,惟精惟一的心學宗旨才得以傳播。心學自有來歷而非自己的發明,王陽明闡述心學發展的歷程也是為自己的立論尋找思想依據。
舜命契為司徒是教人倫之道,當時的人皆為君子,而且社會安定、民俗淳樸,教者以道心為教,學者也以道心為學。圣人時代以后,心學受功利和禪學等奇談怪論的影響開始走向衰落,對此王陽明予以批評:第一,批評功利、訓詁之學。人心釋放,功利、訓詁、記誦辭章之徒紛沓而至,支離決裂,歲盛月新,相沿相襲,各是其非,人心日熾而不再知有道心之微。當今追逐科舉的士人承沿其舉業辭章陋習以荒穢戕其心,與圣人盡心之學相背而馳,日鶩日遠,莫知其所抵極。有人試圖以心性之說恢復儒學重視人生修養一面,這些人反而目以為禪,大加攻擊,可哀可悲。第二,反對禪學。禪學興起,似乎也在講心,此心空疏,心學如何能大明于天下。他比較禪學與圣人之學寫道:“圣人之求盡其心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具體表現在父子有親而天下有未親是吾心未盡,君臣有義而天下有未義是吾心未盡,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而天下有未別、未序、未信是吾心未盡。吾一家飽暖逸樂而天下有未飽暖逸樂也是我心未盡。于是設立紀綱政事,施以禮樂教化,凡此裁成輔相、成己成物皆求盡吾心。心盡則家庭得到團結,國家得到治理,天下得以太平,因此,儒學的實質不外乎盡心。禪學也講心,但所講似乎只重內而排外,盡心也盡于內而非由內達于外,對于外在的人倫及事物漠不關心,更談不上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學講的心無人己無內外,以天地萬物為心,禪學講的心起于自私自利而未免于內外之分,這便是兩者的不同。第三,對腐儒的批評。當時也有一些人談心性之學,雖然未曾外人倫遺事物,但專門以存心養性為事,拋棄齊家治國平天下或者說不講經世致用,自以為這就是儒學的精一之學,其實與禪學又有什么區別呢?總之,他所闡釋的心學是動靜合一、由內圣達于外王的心學。
三 擬經、刪述六經
因經文太繁雜,孔子對此有刪述。后來揚雄仿《周易》作《太玄》,仿《論語》作《法言》,后人謂之“擬經”。王陽明對于刪述六經、擬經有自己的看法。
康(人名)問:鄭衛之詩原來已被孔子刪去,后儒拘泥詩三百句,又將刪去的部分重新恢復,這是否合理?王陽明予以否定,以為鄭衛之詩原本不錯,只是朱熹解釋錯了。如《王風·采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如何知不是思念朋友與君?為什么說它是淫詩?若如此說《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淫詩。古人作詩主要是思君親,思朋友,也有借美人作詠的。如蘇軾作《赤壁賦》有“美人兮,天一方”一句,難道是思美人的詩?此處的“美人”或擬指有才德的人,古人常以“美人”比作圣主賢臣或象征美好的理想。詩有賦比興體例,這種詩應屬于類比體。
關于擬經、孔子刪述六經的討論主要集中在《傳習錄》徐愛與王陽明的問答: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后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后世儒者著述之意,與擬經如何?”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愛曰:“著述,即于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于道無補。”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樸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則六經不必述。”
韓愈比不上王通,韓愈是文人,王通是賢儒,王陽明更推尊儒而非文人。王通仿效《春秋》作《元經》,《中說》又仿效《論語》,雖然兩書有失,但也不能完全否定,對王通仿效之作采取同情的理解。對于六經與明道的關系,他不贊同徐愛關于著述(主要指六經)在于明道、仿效經作書于道無補的觀點,意思是說六經在于明道,其他著述也應在于明道,明道要見之于行動,腳踏實地地做一番事業,而這才是最主要的。如此,擬經之作又有何妨?另一段問答。問:“文中子是如何人?”答:“文中子庶幾‘具體而微’,惜其蚤死!”問:“何卻有‘續經’之非?”答:“‘續經’亦未可盡非。”請問。良久,答:“更覺‘良工心獨苦’。”他評論王通,認為他具體細微,但如《孟子·公孫丑上》所說“有圣人之全體,但欠廣大”,可惜34歲就死了。對于續經,指仿效《春秋》作《元經》,又效仿《論語》為《中說》,則斷言也并非全錯,只覺得其用心良苦而難為世人認同。程朱理學推崇韓愈,王陽明在這里肯定王通,從這個意義上說,他與程朱理學有所不同。
韓愈與王通二人,程朱理學推崇韓愈,王陽明崇拜王通。對于孔子的刪述六經,王陽明認為是不得已而為之,如寫道:
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幾,《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極,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于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后,《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幾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勝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后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于《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
孔子刪述六經出于不得已。如《易經》自易道大亂后,孔子發明諸圣作《易傳》羽翼《易經》,使天下《周易》歸于統一。《尚書》在《堯典》《舜典》《大禹謨》《皋陶謨》以后,《詩經》在《周南》《召南》以下,為九丘八索等一些不健康的篇章所亂,《禮》、《樂》(失傳)、《春秋》莫不如此。面對六經篇幅繁亂良莠不齊,孔子加以刪述,裁汰一些不健康且多余的部分,使六經更符合圣人之意,以及社會發展的需要,以實代文,反樸還淳,對于人心世道有益,這符合孔子之意,也是刪述六經的初衷
。在這里,他倡導一種治天下務實的精神。施邦曜對此評論道:“圣人雅欲無言,刪述《六經》,誠非圣人得已,為多言亂道者立防耳。學者不得其意,惟存見少,煩稱之而愈迷,得其意轉存見多,反求之而即是。先生此論,使圣人刪述之旨曉然見于天下,大有羽翼圣真之功。”
對于他揭示孔子刪述六經的真正用心予以正面肯定。
春秋及秦漢以后的時代,著述繁多而天下反卻越亂,主要是因為良莠不齊,王陽明對于秦始皇焚書持批評態度,但如果焚的是反經叛理之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甚至可以稱為“暗合刪述之意”。秦漢以后著述益多,應效法孔子,對有利于世道人心的著述加以表彰,至于那些怪悖之說則應當廢除。雖然不知王通擬經是出于何意,但其做法或許是可取的。他說:“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入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于世,而不復知有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如果王通的擬經之作有利于“敦本尚實,反樸還淳”,也就是說著述在于明道經世,這樣的著述值得提倡。施邦曜評道:“始皇暴秦,至于焚書坑儒,其罪真萬劫莫贖。然亦由章句腐儒,致君無術,一惟引經泥古,觸其暴虐之性,以至于此。諸儒亦當分任其咎。”
章句腐儒拘泥于古經注疏而少有創新,對于學風敗壞也難辭其咎。
《論語·衛靈公》“吾猶及史之闕文也”,以及《孟子·盡心下》“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王陽明對此發揮說:“孔子刪《書》,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后儒卻只要添上。”孔子自認為還能夠看到史書存疑的地方,到了孟子不能完全相信《尚書》,如對《武成》篇記載武王伐紂歸議其政事的內容有選擇采納,引此是想說明孔孟對于經書中個別語句存疑,刪書屬于局部而且是繁文末節,其經書中所包含的明道諸微言大義盡可能地客觀敘述。“后儒卻只要添上”雖然未指明是誰,朱熹為《大學》作補傳符合這句話,或許可以說他的這一做法為王陽明此語預先做了注腳。
在王陽明看來,孔子刪述六經是時代的需要,尤其是以明道為旨歸,再看如下問答。問:圣人作經只是為了去人欲存天理,五伯之后的事圣人不愿意詳細示人可以理解,但堯舜以前的事如何缺略少見?答:伏羲和黃帝時所發生的事太遙遠、記述太少,可以想象那時是淳樸簡略,沒有文采的氣象,這就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又問:伏羲、神農、黃帝之書好像也有傳,孔子為何刪述?答說:
縱有傳者,亦于世變漸非所宜。風氣益開,文采日勝,至于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羲、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孔子于堯、舜則祖述之,于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況太古之治,豈復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后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伯術。
時代在發展與變遷,經書也要適應而發生變化,這是孔子刪書的原因之一,其中治國理民的大道應是一致的,堯舜之道也就是文武之法,道與法也一致。但具體措施不同,即諸圣時代各異,治理要因時地制其宜,這里發揮朱熹所說:“祖述者,遠宗其道。憲章者,近守其法。”是想說明孔子對古代圣人大道的傳承態度。他雖然重視“因時致治”,但不能違背大道,本于道而非功利之心,即引出王道與功利之辨,進而主張王道反對功利,以為這是伯術即霸術,表明對王霸、義利之辨更重視王、義的態度。
王陽明接著寫道:“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復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復矣!”包括三代及以上的政治后代不可恢復,因此可刪略,三代以下的政治,后世也不可效法,因此可刪削。只有三代之治可行
,但重要在于抓住根本,這是對夏商周治道的認同,而經書主要內容反映這一時代,因此對經書之明道予以肯定。
《年譜》載:嘉靖六年(1527),鄒守益刻王陽明《文錄》于廣德州。王陽明自標年月,命錢德洪分類編次,并致書說:“所錄以年月為次,不復分別體類,蓋專以講學明道為事,不在文辭體制間也。”錢德洪掇拾所遺請刻,王陽明說:“此便非孔子刪述《六經》手段。三代之教不明,蓋因后世學者繁文盛而實意衰,故所學忘其本耳。比如孔子刪《詩》,若以其辭,豈止三百篇;惟其一以明道為志,故所取止。此例《六經》皆然。若以愛惜文辭,便非孔子垂范后世之心矣。”錢德洪說:“先生文字,雖一時應酬不同,亦莫不本于性情;況學者傳誦日久,恐后為好事者摻拾,反失今日裁定之意矣。”允許刻附錄一卷共四冊送給鄒守益。這里由孔子刪述六經聯系到自己的著述,孔子刪六經是為了明道,并不以文辭為基準,王陽明允許刻書是為了有生之年可以裁定,經過親手裁定準確表達自己的思想,免得日后被人曲解。
四 經也是史
由刪述六經論及經史,對于經與史的關系,王陽明與徐愛有一段答問:
又曰:“《五經》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善可為訓者,特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將萌否?”先生曰:“圣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獨于《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然否?”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
施邦曜評道說:“此說雖無考據,以理揆之應如是。愚以為心存天理,即淫佚之詞足為炯戒,以私欲之心讀之,適為長淫導奸之籍。懲創之說,與先生之旨并存可也。”強調五經只是史,作史旨在“明善惡,示訓戒”,也即揚善遏惡,對于善要存其跡以示法,對于惡要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徐愛由此聯系到去人欲存天理,王陽明肯定這一點并告誡不要拘泥于文句。徐愛認為,既然如此為何孔子于《詩》不刪《鄭風》《衛風》,朱熹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
,是這樣嗎?王陽明認為傳世之《詩》并非孔子時的舊本,并援引《論語·衛靈公》“放鄭聲,鄭聲淫”,《論語·陽貨》“惡鄭聲之亂雅樂也”,以及《禮記·樂記》“鄭衛之音,亂世之音也,比于慢矣。桑間上濮之音,亡國之音也”,以證明孔子對鄭衛之音的批評態度,認為這才是孔門家法。孔子所定《詩經》三百篇都是所謂的雅樂,皆可奏于郊廟鄉黨,所謂資暢和平,涵泳德性,移風易俗。《詩》中有鄭衛之音必是秦火以后世儒的附會,而目前閭巷傳頌淫詞是后儒的責任。朱熹把詩中的惡歸結為懲罰作者的縱欲放蕩之志,這是不懂得其中道理而所為的托詞。
接著徐愛問:“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與《五經》事體終或稍異。”王陽明答:“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不贊成經與史割裂,認為經與史的區別在于視角不同,其實一致,即經言道史言事,道與事統一而經與史一致。施邦曜對此評道:“先生此論甚快。然《二十一史》記事與《春秋》無異,何以不并稱經?蓋《春秋》之稱經者,非因記事也,因經圣人之筆削也。否則仍與諸史無異。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大義通而道存其間,如止以事言,則《五經》皆史矣。”
朱熹也重視經史關系,強調它們之間的一致性。如有人問他“《春秋》當如何看?”他回答說:“只如看史樣看。”
又說“圣人據魯史以書其事,使人自觀之,以為鑒戒爾”
。寓道于事,以事明道,望后來者引為教訓,在這一點上他們兩人一致。
對于《春秋》與《左傳》的關系,王陽明與徐愛有一段問答大意如下:問:著述也有不可缺的。如《春秋》離開了《左傳》,其義恐難知曉。答:《春秋》必須有賴于《左傳》而明,這是歇后謎語(意指運用時可隱去后文,以前文示義)。圣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屬于魯史舊文。如果《春秋》需因《左傳》而明,孔子做《春秋》何必有削?問:程頤說“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如果不明白這件事的始末,恐怕難以做判斷。答:程頤這種觀點恐怕也是相沿世儒之說而沒有體會圣人作經之意。如書弒君,弒君本身就是犯罪,不必詳細詢問其弒君的過程。又如征伐自天子出,書伐國,伐國本身就是犯罪,不必詳細了解其伐國的過程。這是強調《春秋》獨立成篇,微言大義所在不必由《左傳》來梳解。而《左傳》不過是依據魯史舊史編纂成的,屬于史學著述,其地位不能與亦經亦史的《春秋》比肩。孔子做《春秋》有獨特的筆法,強調《春秋》經史合一的特色。
說到六經皆史往往想到章學誠,其實在他之前一些學者早有論述。如王通曾說:“昔圣人述史三焉。其述書也,帝王之制備矣,故索然而皆獲,其述詩也,興衰之由顯,故究焉而皆得,其述春秋也,邪正之跡明,故考焉而皆當。此三者,同出于史,而不可雜也,故圣人分焉。”后來又有陳傅良、郝經發揮。明初潘府討論經史關系說:“五經者皆史也,《易》之史奧,《書》之史實,《詩》之史婉,《禮》之史詳,《春秋》之史嚴,其義則一而已矣。”
五經皆史、六經皆史都強調經史的不可分割,經史的一致性。王陽明論六經皆史更加具體化,而且強調其中的思想價值,即存天理去人欲,從思想史角度說開清代章學誠之先。
明初儒也有經學即心學的主張。如宋濂在《六經論》中,說:“六經皆心學也,心中之理無不具,故六經之言無不該。六經所以筆吾心之理者也”,“人無二心,六經無二理,因心有是理,故經有是言”。對于諸經與心的關系,雖然諸經側重有所不同,但“無非教之以復其本心之正也”。在他看來,經與心“始焉,則戛乎其難入;中焉,則浸漬而漸有所得;終焉,則經與心一,不知心之為經,經之為心也,何也?六經者所以筆吾心中所具之理故也”。陳獻章說:“六經,夫子書也。”
湛若水倡導心學,提出“夫圣人之學,心學也”
。“圣人之治本于一心,圣人之心見于《六經》,故學《六經》者,所以因圣言以感吾心,而達于政治者也”。
六經體現圣人之心,或者說圣人之心通過六經表達出來。何喬新說:“經以載道,道本于心”,“然《六經》,心學也”。
相比之下,王陽明討論心學與經學關系最為深入系統,因為他論心揭示其內含即良知,良知不僅是其思想的基石,也是其思想的核心,心或良知像一條紅線貫穿其解經始終,是其思想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