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批判性思維初探作者名: 武宏志 張志敏 武曉蓓本章字數: 9246字更新時間: 2019-01-04 12:49:54
第一節 批判性思維的語源學考察
即使在西方也有對批判性思維的誤解。這種誤解主要是大眾媒體對批判性的人和創造性的人的描繪造成的一種文化現象。媒體時常將批判性的人錯誤地描寫為喜歡吹毛求疵,懷疑、否定、挑剔、苛求,專注于瑣碎的錯誤,過于嚴格要求或乖張而難以討人喜歡,缺乏自發性、想象和情感。然而,“批判的”這一語詞的準確用法并未確認這種文化的刻板印象。《韋伯斯特同義詞詞典》指出critical具有苛評、挑剔、吹毛求疵、無端指摘等展示一個人發現和指出錯誤或缺陷的意思,此外,當應用于判斷之人和其判斷時,該詞的含義可能意指清楚、真實和公平地看待一件事物,因而不僅可以區別好與壞、完美和不完美,而且總的來說對事物做出公平判斷和估價。
在我國,由于“文革”曾盛行的“大批判”的影響,導致對批判一詞的負面聯想,使其幾乎成為一個“敏感詞”,因此才出現了“批評性思維”“評判性思維”等軟性譯法。香港的葉劉淑儀甚至在立法會提出“critical thinking的翻譯問題”的質詢[立法會CB(2)222/08—09(01)號文件],要求政府帶頭修改對該詞的通行翻譯——批判性思考,因為這個翻譯讓學生誤以為批評等同于思考;這種“在critical thinking翻譯上的謬誤,反映出有關當局對critical thinking欠缺認真的了解與深入的認知,及有關官員對此重要的教育概念掌握不足,間接導致教育工作者、學生,甚至是家長都對critical thinking skills作了錯誤的理解,及在教室中作錯誤的指導,妨礙學生學習高層次思維(higher-order thinking)和影響英語水平(誤以為一個字只得一種意思)”。因此建議基于critical一詞的詞源考證和當代權威學者對critical thinking的描述,將其譯為“明辨性思考”或“分辨性思考”,以漢語的“辨”字來傳達古希臘文krinein(分開、分辨)的意思。這樣,無論是古義或今義,都更為貼近critical thinking的真正意思。除此以外,學者還建議其他譯法,如“辨識性思考”(古德明)和“慎思明辨”(龍應臺)等。那么,基本通行的譯法是否需要改變呢?這得全面考察critical一詞的來源、演變、語義及其用法。
《牛津英語詞源詞典》指出,critic源于拉丁文criticus,而criticus又源于希臘文kritikos。kritikos意指“有辨別或裁決能力的”。critic的同源詞有critical、criticism、critique等。學者們基本公認,critical源自兩個希臘詞:kritikos(辨別,判斷)和kriterion(標準),從詞源上講,critical意味著“基于標準的辨別性判斷”的發展。另有學者認為,critical源自希臘詞kritikos,而后者源自krinein(做決定,決策)。這樣理解的critical thinking與決策相聯系。
還有學者指出,critical等相關詞以及criterion,都源于希臘詞根krino(to cut,因此to judge),意為分開、分離、區別或決定。
大致來說,和“批判”相關的critical、criticism、critic、critique、criticize等,都有相同的希臘詞源,而與這些詞相聯系的一簇希臘詞kritikos(有辨別能力的,有辨別資質的,后來引申為尤其在語言方面能辨別的文法家、學者,文獻鑒定人或文學評判家)、krites(法官,裁決者,尤其是詩歌比賽中的裁判)、kriteon(夢的解釋者)、kriterion(手段、位置或法官席)、krinein、krino等包含相同或相近的語義:裁決、判斷或決定。
kritikos的使用和文學批評聯系最為密切。文學批評起源于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亞里士多德在方法上將他的批判性判斷和普通競賽聽眾的欣賞性判斷區別開來。批評是少數人的實踐。批評者的工作不是評估特殊詩歌的道德或倫理價值,而是要考察所有詩歌形式和支配每一種詩歌的原則,決定其引起愉快是否正當。不過,亞里士多德使用kritikos描述一般的判斷之人,這種人精通使文學批評成為倫理生活和公民之典范的判斷。在某種程度上,在亞里士多德主義者的kritikos概念中可以看到批評和品嘗(taste)的分離。公元前4世紀末,kritikos有文學的評判人之意。在歐洲歷史的發展中,criticism最終取代了詩學和修辭學,該詞的外延被擴大而包括了文學理論的整個系統,我們今天稱作實踐批評。
同樣源自kritikos的critic是指對任何涉及價值、真或正義(righteousness)之判斷的問題表達有理由的意見的某個人,這種意見也可能是有關作品美、技巧或解釋之鑒賞的。
所以,在文學批評事業和司法中法官的解釋責任之間有強烈的相似性。
從公元前3世紀到1世紀,職業文學專家宣稱要成為詩歌的“法官”或批評家。和philologus即“學習的熱愛者”(比現代的philologist——文獻學者的意思更廣)相比,kritikos即“批評家”(critic)一詞更為一些人所喜愛,因為有學問的學者必定是一個文獻的“裁決者”或“法官”(krites)。帕加馬(Pergamum)的第一個圖書館館長格拉底(Crates)自稱是一個kritikos(批評家),而非grammatikos(學者)。
之后,kritikos曾是文化大臣的另一個名稱,他能鑒定版本,挑選出值得保存和研究的過往作品,按照標準排列那些文本。
該術語總是有一個非常受尊敬的含義。但是,要成為一個“裁決者”,既要評價文學的質量,(尤其在希臘化時代)也要確定行、段落或整個作品的確實性以及對把某作品歸于某作者的可疑性的研究,并非每一個文學學生都能聲稱擁有這樣的專業技能。因此,grammatikos逐漸成為普遍接受的術語,意為廣義的“man of letters”(學者,作家)或者“literary scholar”(文學學者)。
后來,kritikos的地位被一個新詞criticus取代,旨在關注文本和措辭的解釋、希臘和拉丁文作者著作的改進。criticism和critic在伊麗莎白時代幾乎沒有在英語中出現。培根在《學術的進展》(1650)中使用了critic。現代研究者甚至認為培根給出了批判性思維(者)的定義:抓住相似,區別差異;渴望探索,耐心懷疑,嗜好沉思,持重斷言,準備重新考慮,細心安排和建立秩序;不被酷愛新奇或崇拜古物所征服,憎惡每一種冒牌貨;這是一種特別為真理的研究和追求而塑造的心靈。
德賴登(John Dryden)在其《天真狀態》(1677)的前言中,于現代意義上使用了criticism一詞。他寫道,批評就像被亞里士多德首次確定的意思,是良好判斷的標準。而波普(Alexander Pope)論criticism的文章(1711),使批評一詞在英語中穩固地確立了。今天,文學批評一詞被應用于文學著作的研究,強調對它們的評價。
一般說來,criticism指藝術或文學作品的透徹分析、解釋和評估,其中主要考慮作品的基本性質(訊息),藝術家或作者的意圖,該作品對其聽眾的影響,它與類似風格或內容的作品之關系,它對后續作品的影響以及它對批判理論的含意。
與criticism同源的詞和詞組也有相近的含義。例如,critique意為一個人打算決定論題、觀念、事物或情景的基本性質,其優勢和局限,以及對它在何種程度上符合已被接受的標準、盛行的信念或假設的批判性考察。有時被用作評論(review)的同義語。
可以看出,與“批判”相關的同源詞盡管其本初意思并沒有突出質疑、找缺陷、否定之意,但是,分析、評估和判斷必定內在包含這些方面。而且,這些與“批判”相關的同源詞在使用中,尤其在是非技術性使用中,找缺陷或否定變成了占支配地位的含義。這個傾向甚至導致了有人打算將鑒賞(appreciation)作為文學評鑒的一個軟性詞。criticism最為一般的意思向censure(指責)發展,而專業性的意思向taste(鑒賞)、cultivation(品質或技巧的培養)和后來的culture(教養)、discrimination(辨別力)發展。這樣criticism就變成了一個擁有多樣內涵的詞。
critical等詞逐漸具有尋找缺陷、詆毀(denigrate)或批駁(repudiate)的意思。
熟人會話中使用的critical常常有否定的或審判的(judgmental)含義。
criticize也常常被暗示是責備(blame)、指責(censure)、斥責(denounce)或責難(reprehend)的同義詞。
這就是為什么使用critical的專業人士要反復解釋和明確該詞的專業用法的緣故。比如,在文學批評中,要指明批判的目標是準確地看一件作品,鑒賞它。批判不是喜歡找茬,發現缺陷,真正偉大的藝術并不害怕批判者,真誠的批判只是提升它的內在價值。
在管理理論家看來,批評是你告訴別人,(在你看來)他在做的事情是錯誤的或給你帶來麻煩,并幫助他們調節其行為。在肯定性方面,批評具有促進的力量,在歷史上是變革的強大力量。建設性的批評集中于問題,幫助被批評的人改善,聚焦于行為而非個人,增強關系,建立信任,是雙向的、減壓的行為,可以避免沖突,幫助雇員發展和成長。
《圣經》研究者對“批判”的解釋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尚克爾(Randy Shankle)說,《圣經》中discerner的意思是批判一個人的真實動機、態度或內心。上帝通過表達關于任何事務(特別涉及其價值、真或正義的判斷)的有理由的意見,來“批判”他的孩子們的內心。一個父親的真正本質承載批判的正確精神。許多“自然”父親和權威曾經為了傷害情感而非為了校正行為而批判。他們的動機是不合適的,他們的舉止是不友善的。這并不是天國之父的本質。上帝有愛、慈善和耐心,他的“批判”動機是為了我們的利益而非他自己的愉悅。由于太多的人被錯誤地校正,或者根本就沒有被校正,所以,對于接受任何形式的對抗或非難就變得困難了。
對critical等相關語詞的詞源學考證和用法分析表明,critical一詞有質疑、理解、分析和評估之意。正是通過提問、理解和分析,人們審查自己的和他人的思維。critical意指心靈的一種評估活動。按其本來的意思,critical thinking是基于某個標準(例如,清晰性、相干性、思想的深度)判斷斷言的合理性(reasonableness)和準確性,或者確定一個結論在何種程度上被手頭的證據所擔保。
批判的原初目標是一種對想法和行動的中立的、客觀的評價。批判既要評價一個對象或情境的優點,也評價其缺點,因此做出判斷。批判的目標是要交流、影響和激發。
但是也應知道,critical等詞的用法有突出的否定性含義。
雖然杜威1910年的著作《我們如何思維》中闡述的“反省性思維”(reflective thinking)常被視為現代批判性思維興起的標志,但需注意,杜威在其中同時使用了critical thinking: “……這個步驟的存在或不存在形成了適當反省或得到保護的批判性推論與不受控思維的差異。……批判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的本質是懸置判斷;這種懸置的本質是在開始嘗試解決問題之前確定問題本質的探究。”“歸納運動朝向一種約束原則的發現;演繹朝向它的檢驗——在把孤立的細節解釋成統一經驗的能力的基礎上證實、反駁修正這種原則。到目前為止,我們參照另一過程來進行所有這些過程,我們獲得有效的發現或驗證批判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杜威還使用了兩個相反的語詞:uncritical thinking和uncritical way: “假如發生的暗示立刻被接受,我們就有非批判性思維(uncritical thinking),反省的最小化。”“但是,這個從一個意義出發和移向一個意義的雙重運動可能以偶然的、非批判的方式或者以謹慎的和受控的方式出現。”
不過,1933年的修訂版再沒有出現critical thinking,杜威在一篇文章中對此有所解釋:初版有實際教學的目標,特別關心在非批判性思維(un-critical thinking)與批判性思維(critical thinking)之間做出區別,而現在(修訂版)所關心的劣思維(poor thinking)與好思維(good thinking)之間的最顯著差異之一是,前者對所暗示意義的過早接受和斷定。受控思維的標志之一是這種接受的延緩。
其實,critical thinking在之前就被杜威使用了。杜威在《心理學》(1887)中就說,可以理解,外部觀察不是一個被動的過程,它要求積極注意和批判性思考(critical thought)……
之后還指出,我們僅僅必須把我們的眼光從任何科學的現存狀態撤回來,或者從任何科學的任何特殊主題之狀態收回來,去發現沒有反省性思維或批判性思維為這個問題奔忙的時刻——那時事實和關系被當作理所當然……我們的意思不是堅持非反省的經驗世界整體與批判性思考—情景(critical thought-situation)相反——這樣一種對比整個蘊含著我努力要避免的對思考的眾多考慮。
瀏覽杜威的著述可以發現,他在早期論著中還使用了一些與批判性思維相關的術語,比如(倫理學的)批判理論、(對主要現代倫理理論的)批判性考慮、批判邏輯、批判性判斷、文獻的批判性處理、
批判的和建設的、
批判性評估(critical valuation)。
1910年之后還使用了其他術語:批判性審查、(標志著一種真正的)批判性反省的態度、(對早期哲學采取一種)批判態度、(一種強烈的)批判精神(一直是主流)、
批判意識(批判感,critical sense)、
批判的人(critical person)、批判性判斷、批判性智能(critical intelligence)、批判性觀察。
在杜威看來,反省性思維和批判性思維的第一個核心要素是“懸置判斷”,此時人們處于懷疑、躊躇、困惑的心理狀態,這一狀態引起思考,隨之而來的第二個核心要素便是運用各種方法尋找新材料以證實或反駁出現的暗示。一句話,保持懷疑狀態,進行系統而持久的探究,是反省性思維或批判性思維的本質。而批判性思維和非批判性思維的區別首先在于是否存在懷疑。這一包括并突出否定、質疑要素的反省性思維的概念與當今主流的批判性思維概念完全吻合,也與批判性思維的人格化身——蘇格拉底的理念相一致。例如,費西萬在概括批判性思維的核心時指出,“質疑,問為什么,以及勇敢且公正地去尋找每個可能問題的最佳答案,這種一貫的態度正是批判性思維的核心”。希臘哲學家“最為革命性的觀念是他們把自己的懷疑方法應用于一切事物,包括權威所說的讓人相信、讓人去做的事情。他們提出,權威人士并不總是正確的,應該以論證的形式給出理由和證據以支持所做出的各種主張,某些理由和解釋實際上比其他的理由和解釋更值得被接受。這個傳統中的核心人物蘇格拉底是這種質疑精神的化身。他挑戰各種權威,他揭示盛行的 ‘官方的事物觀’ 中的不一致,作為偶像崇拜的反對者,他鼓勵年輕人尋找更好的解釋和更好的答案”。
在蘇格拉底方法里,批判、否定的意味十分濃厚,以致有人認為它是一種解構主義的形式。杜威也談到批判的否定方面。《邏輯理論研究》的研究目的之一就是要以否定的或批判的一面表明……理論的歷史價值是批判的;……教育工作是建設的,不是批判的。……通過其批判過程,真知識被修正和擴展,我們關于事物狀態的信念被重組。……一種合理的智識個人主義即先前信念的批判性修正態度對進步是不可避免的。
杜威在論述休謨懷疑論和洛克經驗主義時說,在任何情況下,這個經驗活動中的重要事情是其批判的、否定的一面。作為一種傳統和教義的溶劑,它的力量比任何能給予建設的推動力都大得多……哲學應該是批判的常識主義(critical common-sensism),皮爾士這個術語中的形容詞“批判的”非常重要。未經批判的常識太含混,不能起到新條件下行動之可靠向導的作用,而且又太固定,以致難以允許總是始于懷疑之探究的自由游戲。皮爾士說,理性的第一規則是不阻擋探究。未受批判的常識常常是探究的最大障礙。
杜威曾寫道,憑借盡可能準確和批判的手段擺脫陳腐的態度,這些態度阻礙進行哲學反省的人們抓住現在的機會,這是開始進行哲學當下任務的批判的或否定的方面。但它不只是否定的。它是哲學能夠做和應該做的肯定性和建設性工作的一個方面。
就此而言,將critical thinking譯為“批判性思維”并無不妥。
興盛于20世紀20—50年代的美國進步教育運動,接受和發展了杜威對反省性思維的強調,成為當時批判性思維的主要促進者。在30年代的進步教育協會(Progressive Education Association)的“8年研究”中,批判性思維和清晰的思維(clear thinking)替代了反省性思維。社會研究全國理事會1942年年鑒的題目使用了critical thinking。
自此,critical thinking這個詞在美國文化中穩固確立。
漢語“批判”也有兩個意思:批評,指出缺陷、缺點——對某種(錯誤的)思想言行進行系統分析,如批判“全盤西化”論;分析、評價——評論先代是非,批判未了公案。這可以從我們熟知的一些書名看出來:《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哥達綱領批判》《資本論——政治經濟學批判》《十批判書》。追溯漢語“批判”一詞的語源也能說明它與critical thinking有高度的語義一致性。
漢語中原來只有“批”和“判”。批,動詞。形聲字,從手,比聲。本義為反手打。如批頰(打耳光)。引申為打、攻擊,如批難(抗擊仇敵);批鱗(觸犯君王和顯貴)。《莊子·養生主》: “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在骨頭接合的地方劈開,沒有骨頭的地方則就勢分解。比喻抓住關鍵,事情就能順利解決。批也指批示、分析、評論,如“后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紅樓夢》第三回)。作為名詞的批,有評語的意思,如眉批、朱批、批本、批尾等。判,動詞,形聲兼會意。從刀,半聲。從刀,表明其意義與刀有聯系。“半”是把牛分開。本義為分,分開。判,分也。(《說文》)也用于表達區別、分辨、判決。“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莊子·天下》)“太尉判狀辭甚巽。”(柳宗元《段太尉逸事狀》)“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蘇洵《六國論》)判作名詞,意思是半。“卿大夫判縣。”(《周禮·小胥》。按:宮縣四面,判縣兩面)“天地判合。”(《漢書·翟義傳》)也指判決獄訟的官,如州判、通判等。引申為界限、判決、判斷、評論是非。“夫文之高下雅俗,判若黑白。”(方望溪《書祭裴太常文后》)“從此之后,中國文壇新舊的界限判若鴻溝。”(魯迅《偽自由書》)
批和判組合使用有兩個基本意思。一是批示判斷:“所有都省常程文字,并只委左右丞一面批判,指揮施行。”(司馬光《進呈上官均奏乞尚書省札子》)“手中批判,口中發落,耳內聽詞,曲直分明,并無分毫差錯。”(《三國演義》第五七回)“遇到關著奸情案件的批判,你格外來得風趣橫生,這是為著甚么來?”(《孽海花》第三五回)二是評論、評斷:“而今說天有箇人在那里批判罪惡,固不可;說道全無主之者,又不可。”(《朱子語類》卷一)“評論先代是非,批判未了公案。”(牛本寂《少林寺西堂法和塔銘》)“令諸生有心得或疑義,逐條札記,呈助教批判,按期呈堂。”(《清史稿·選舉志一》)
由此可知,批和判本來就有與critical的詞源kritikos相同的意思。再和英語critical等相關詞的詞義聯系起來看,不僅不能說“批判”一詞翻譯使用不當,反而應該說,選擇漢語“批”和“判”組合來翻譯critical,可謂巧奪天工。因為,這個翻譯完全抓住了漢語、英語和希臘詞根相關語詞的契合點。因此,企圖根據critical的詞源來說明將其譯為“批判”不恰當,至少在語源學論證上不成立,因為“批判”的語源學考察恰好表明“批”和“判”與critical的詞源意思的一致性。那么,現在的問題就變成了我們如何處理人們在特殊時代賦予“批判”一詞的聯想意義的問題。其實,問題沒有某些人想得那么嚴重,好像一提起批判腦海里就只是浮現攻擊、否定、批評甚至批斗的景象。近代以來,描述西方學說時所用的批判一詞,早已為國人所熟知;想一想,對于今天司空見慣的包括“批判”一詞的形形色色的書名,我們還會聯想到它是“文革”的大批判嗎?
當然,如何翻譯critical等詞,中國人也曾有一個摸索的過程。五四運動前后,critical, criticism(德語Kritizimus), critique(德語kpntnka)等傳入我國。王國維在三篇為學自序(《靜庵文集·自序》《三十自序(一)》《三十自序(二)》)中,自敘了其早年(1903)研修哲學(包括康德)的經過,把德文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譯為《純粹理性批評》《純理批評》。胡適在評介杜威哲學方法之“歷史的方法”時指出,歷史的方法即“祖孫的方法”,這個方法一方面是很忠厚寬恕的,沒有過分的苛責;另一方面又是最嚴厲的,最帶有革命性質的,因為“處處拿一個學說或制度所發生的結果來評判他本身的價值,故最公平,又最厲害。這種方法是一切帶有評判(critical)精神的運動的一個重要武器”。此前,胡適《新思潮的意義》(《新青年》第7卷第1號,1919年12月1日)也指出,所謂“新思潮”,無論怎樣不一致,根本上同有這公共的一點——評判的態度。這種評判的態度是新思潮運動的共同精神。該文提到康德的著作,稱為《純粹理性的評判》。而對于“做一部可靠的中國哲學史”,胡適也提出要用完全中立的眼光,歷史的觀念,尋求各家學說的效果和影響,再用這種效果和影響來批評各家學說的價值即“評判”。1935年,胡仁源譯康德Kritikder reinen Vernunft為《純粹理性批判》(商務印書館),而賀麟則認為書名譯作《純理論衡》為好;
1945年,鄭昕稱《純理性批導》。但之后各種譯本,均取“批判”。
后來“批判”成為公認的定譯。
從語義學觀點來看,詞的意義除了其外延(理性)意義而外,會因使用者或使用的環境而伴生其他的附加意義,如內蘊意義(附加在理性意義上的意義,它可以因人、年齡、社會、時代、國家的不同而不同)、風格意義(語言運用的社會環境所賦予的意義,即由于使用場合的不同,詞語在交際中表達出的不同意義)、情感意義(講話者、作者表達自己感情和態度的意義)、聯想意義(能引起聽眾聯想的意義,即一個語詞的使用使人們聯想到別的事情)等。在時興批判舊世界,反帝制、反軍閥,致力共和,建設新國家的革命時期,對于criticism等詞,選“批判”二字譯之,愛憎分明、鏗鏘有力、新鮮確當,眾人視為當然。然而,“文革”十年,社會環境大變,“批判”一詞淪為對錯誤或反動思想的批倒斗臭,道理不說,證據不舉,辯駁不容,一旦和此詞沾邊,便有被示眾批斗、打入牛棚之虞。之后撥亂反正,“批判”一詞尚使人心生余悸,因其聯想意義,著實叫人不敢輕言“批判”。不過,改革開放,世界思潮再次涌進我國,民主法治建設力防悲劇重演,這種新的環境很大程度上打消了人們對“批判”的害怕和警覺,至少在學術界,如今批倒斗臭的聯想意義已經逐步淡化。這就消除了“批判”譯法的社會障礙。所有批判都包含一個共同的核心意思:質疑思想或行為背后的假設,分析和評價其合理性。
我們認為,將critical譯為“批判(性)的”是恰當的。其一,批判性思維和諸多概念相關聯。英文中有大量用critical組成的語詞,比如,critical reading(批判性閱讀)、critical listening(批判性聆聽)、critical writing(批判性寫作),甚至critical society(批判性社會)等;思想流派有critical cognitivism(批判認知主義)、critical ethics(批判倫理學)、critical idealism(批判唯心主義)、critical realism(批判的實在論)、criticalrationalism(批判理性主義)、critical management theory(批判管理理論)、critical educational studies(批判教育研究)、critical legal theory(批判法律理論)、critical discourse analysis(批評話語分析或批判性語篇分析),當然最為著名的是critical theory(批判理論)和critical school(批判學派)。甚至在圖書館學和情報科學中,也出現了一系列由critical構成的語詞,如critical abstract(包括對被摘要的作品的內容和表述風格的簡明評估,通常由某學科的專家撰寫)、critical annotation(在參考文獻列舉或參考書目中,加上了對所引來源的注釋的簡要評估,不同于那種描述、闡釋和綜述作品內容的注釋)、critical edition(以學術研究和精細考察早先手稿、文本、文檔、信件等為基礎的一個作品的版本,有時包括一個或更多有資質學者的分析和評論,他們曾研究和解釋過其意義和重要性)等。
如果critical的翻譯改變,按照一致性原則,這些概念的翻譯是否也要改變?可以設想將其中的critical改譯為其他名稱會出現怎樣的后果?其二,正如思維教育家德波諾指出的,將critical只當作評判或評價,事實上弱化了critical thinking的主要價值——通過攻擊和消除一切偽裝來彰顯事實與真。大多數教育者同意critical thinking的歷史根基源于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從事教學和論述的古希臘時代。在那個時代,出現了對思維的不尋常的分析和蘇格拉底式論證。
在德波諾看來,critical thinking這個術語使“希臘三人幫”的教學觀點永垂不朽,它強調通過持續提問的對話來分析、判斷和論證的技能。蘇格拉底提問是一種問深刻問題的方法,為探究一個人的知識主張之合理性而進行的思維。2500年前的蘇格拉底證明,為了正確的知識和洞見,不能總是依賴哪怕是擁有代表權威的權力或身處高位的人,因此需要批判性思維。
其三,critical thinking改譯后,也會產生望文生義的缺陷,看不出基于充分理由的懷疑、質疑和改善的含義。事實上,任何名稱都不可能完全表達其代表的全部含義。如果從批判性思維和創造性思維的關系來看,創造性思維主要是生成新想法,批判性思維主要是檢驗這些想法的可行性、可用性,所以,critical thinking翻譯為“檢核性思維”或“檢驗性思維”會更好。然而,這些可能的不同譯法都有不同的代價。而且,另行翻譯,會徒增學習者的負擔,譯名越來越多絕非好事。其四,那些說“批判性思維”一譯是錯譯并提議別種翻譯的人是否也反思過這樣一個問題:中國大陸和港澳臺地區的大多數學者或譯者普遍采用的譯法難道抵不上他們自己推薦的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