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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簡《老子》中的一些“異文”及“義旨”考辨

王中江
(北京大學哲學系)

作為出土的又一個新的抄本,北京大學藏漢簡《老子》為“老子學”研究帶來的活力也將是多方面的。有關北大漢簡《老子》釋文,參閱韓巍氏整理的《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 [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有關北大漢簡和《老子》的一些情況,參閱朱鳳翰氏的《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概說》(見《文物》2011年第6期)、韓巍氏的《北大藏西漢竹書本〈老子〉的文獻學價值》(見《中國哲學史》, 2010年第4期)和《北大漢簡〈老子〉簡介》(見《文物》2011年第6期)。其中的一些“異文”,想必是令人饒有興致的地方之一。這里我所說的異文,是跟文本的意義和思想有關的部分。漢簡《老子》中的一些異文,除了它特有的、個別的例外(如“佳美”、“積正”等),其他的或是相對于傳世文本而言,或是相對于之前出土的傳抄本而言。我想通過對若干“異文”例子的考察,來看看它們是否同時也具有不同的意旨。在我所列舉的一些例子中,有的異文是有新意的,有的則可能沒有不同于以往所理解的意義。根據這些異文涉及到的問題的性質,我將這些例子放在不同的主題之下來說。

一 示例和考辨之一:有關宇宙觀方面的

老子思想的基礎性構造是“道”與“萬物”的關系。在這種關系中,相對于“萬物”的根本之“道”,既是萬物的創生者,又是萬物的所以然、所當然的根據。前者是老子的宇宙生成論,后者是老子的宇宙本根論。在《老子》中,有關道如何創生萬物的言論較少,大量的言論都是有關道的本性、道如何善待它創造的萬物以及萬物如何守道、復歸于道的內容。漢簡本《老子》與傳世本和出土的其他老子抄本在這方面的異文與義旨,可舉出的例子有“道恒無為”與“道恒無名”(第37章)、“道褒無名”(或“道始無名”)與“道隱無名”(第41章)、“善貸且成”與“善始且成”(第41章)、“玄之又玄”與“玄之又玄之”(第1章)、“萬物之主”與“萬物之奧”(第62章)、“天象”與“大象”(第41章)等。

在《老子》中,“無為”作為標志性的概念之一使用頻繁,但它大都是被用在統治者身上,被看成是統治者要奉行的根本的治國原則。“無為”被直接用于“道”的例子,在傳世本中,只有第37章的“道常無為而無不為”。間接用于“道”的有傳世本第48章的“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但傳世本第37章的這句話,帛書甲乙本均作“道恒無名”。據此,高明氏等十分肯定地斷定,《老子》原本當作“道恒無名”,認為這一章的“無為”,還有第48章的“無不為”都“必是因后人竄改所致”。參見高明氏的《帛書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423—425頁。但這一斷言首先遇到了郭店簡本的挑戰。郭店簡本作“道恒無為”,這至少證明“無為”并非后人竄改,相反,倒是這里的“無名”則更有可能是被后人竄改過的。對此,張舜徽、彭浩、丁四新氏等皆有辨析。參閱丁四新氏的《郭店楚竹書〈老子〉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87—88頁。無獨有偶,這句話在漢簡《老子》中也作“道恒無為”,又增加了一個新證。這有力地說明老子的“道”確有“無為”的屬性,而且“道”的“無為”又是侯王作為治國根本原則的“無為”的根源。“道恒無為”之后的文句恰恰就是這個意思:“道恒無為也,侯王若能守之,而萬物將自化。”傳世本這句話中的“無不為”是不是后人增溢的,依據郭店本則可以說是。但同樣依據郭店本,“無不為”這個說法又不能說是后人增溢的。因為郭店本有相當于傳世本第48章的“無為而無不為”之句,而且這句話也早被《莊子·知北游》所引用:“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此外《莊子·庚桑楚》和《則陽》兩篇分別都有“無為而無不為”的用法:“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無名故無為,無為而無不為”。《文子》有幾處也使用了“無為而無不為”的說法。

同樣,“恒”(“恒道”)、“無名”也是老子之道的屬性。傳世本第32章的例子是“道常無名”,郭店本、帛本、漢簡本作“道恒無名”。一般將這里的“恒”或“常”當作修飾“無名”的副詞,其實,我們也可以將它看成是描述道的謂詞,它同“無名”是一種并列關系。這種用法與傳世本第41章“道隱無名”的用法類似。這兩處的“無名”都是描述“道”的謂詞。大都將這里的“恒”或“常”當作修飾“無名”的副詞。其實,它同“無名”可以是并列的關系,它形容道的絕對性。這種用法與第41章的用法類似。“恒”、“常”義近,指永久、持久。避“恒”以“常”, “常”與“恒”義近,亦即永恒、持久。《詩·大雅·文王》說:“侯服于周,天命靡常。”《韓非子·解老》說:“唯夫與天與地之剖判也俱生,至天地之消散也不死不衰者謂常。”道的“無名”首先是說道不同于“可名”之名(“名可名,非常名”)。從它不同于具體事物的名稱來說,它是一種不可名的無名;從它是最高的實在來說,要是給它一個名,它的名也是“恒名”。“道恒無名”的意思是,“道”是永恒的,它沒有像一般具體事物那樣的名稱。第1章的“無名,萬物之始”、第37章的“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此處之“鎮”不是用硬的辦法加以抑制和壓制,而是用柔和的辦法加以安撫,使之鎮靜,安定。其用法類似于《楚辭·抽思》的“覽民憂而自鎮”、《呂氏春秋·懷寵》的“分府庫之金,散倉廩粟,以鎮撫其眾”和《史記·高祖本紀》的“鎮國家,撫百姓”等“鎮”字的用法。雖然沒有直接說它是“道”的屬性,但根據第32章和第41章,這兩處的“無名”也是來自于道的屬性。第一個例子,是以“無名”(道)為萬物的始源;第二個例子是規勸統治者要用道的“無名之樸”使人們的爭競之心安靜下來。這說明在《老子》中,道的“無名”還有應然和價值的意義,它是不求其名聲的樸實(“無名之樸”)的美德,也是司馬遷稱道老子的“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的“無名”。

傳世本第41章的“道隱無名”,帛書甲本殘缺,乙本“道”之后一字——“”微殘,整理者認為此字是“襃”字的異構,“襃”即“褒”,“道襃無名”即“道褒無名”。其“無名”與上“道恒無名”的義旨相同。帛書乙本整理者懷疑傳世本的“隱”是“褒”的誤字,讀“襃”為“褒”,并據嚴遵《老子指歸》說的“道盛無號,德豐無謚”,認為經文原當作“褒”,傳世本的“隱”與前的四個“大”字文義相反,是后人所改。參閱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48—49頁。郭店本此句“道”之后殘缺,學者們大都贊成將郭店簡第21號殘片“(始)亡(無)”二字補入,再補以“名”字,此句當是“道始無名”。參閱劉釗氏的《郭店楚簡校釋》(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3—34頁);李零的《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1—24頁)。這是非常可能的,因為其他之處沒有適合的位置。雖然丁四新以殘片字形與乙組不合而非之,并據帛本補為“道褒無名”。參閱丁四新氏的《郭店楚竹書〈老子〉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23—325頁)、池田知久氏的《郭店楚簡〈老子〉的新研究》(東京:汲古書院,平成二十三年,第271—276頁)。一般將“道始無名”解釋為道最初是無名的,但“始”也應是“道”的謂詞,即道是萬物的始源,類如“無名天地(或萬物)之始”的“始”,也是《韓非子·主道》說的“道者,萬物之始”的“始”。漢簡本作“道殷無名”,又增添一新的異文。韓巍氏稱傳世本的“隱”是“殷”的同音假借,“殷”與“褒”義近,它描述道的“大”和“盛”。參閱韓巍氏整理的《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 [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5頁。陳劍氏稱他一直對整理者以帛書乙本的“”為“襃”并讀“襃”為“褒”頗有疑問。他從漢簡作“殷”悟出帛書本的“”形,實本誤作的“段”字,其例如同帛書《易》傳《衷》中的“子曰:易之用,段(殷)之無道,周之盛德也”。張政烺氏之注已指出“段”與“殷”形近致誤。其所謂“襃”或“褒”之異文,歷史上實無存在過。傳世本的“隱”當是“殷”的同音假借。參閱陳劍氏的《漢簡帛〈老子〉異文零札(四則)》,見《“簡帛〈老子〉與道家思想”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2013年,第5—6頁。“殷”有“大”的意義,如莊子的《秋水》和《山木》篇“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翼殷不不逝,目大不睹”中的“殷”。據此,“隱”當是“殷”的假借。然“隱”也有用為“大”的例子,如《楚辭·劉向〈九嘆·遠逝〉》中的“佩蒼龍之蚴虬兮,帶隱虹之逶蛇”中的“隱”,王逸注為“大”。據此,傳世本的“隱”也有可能是將“殷”寫為義近的“隱”。《老子》說:“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道殷”正如此章所說義合。但“道”的“大”,仍然與一般事物的“大小”之“大”不同,它是“至大”,是根本性的大。郭店簡的“道始無名”的“始”與漢簡“道殷(或隱)無名”的“殷”的異文,在義旨上雖都是道的謂詞,但前者強調的是“道”相對于萬物的始源性,后者則是強調道相對于萬物的根本性。

王弼本第41章“善貸且成”的“貸”字,河上公本、嚴遵本、傅奕本均同。敦煌本《老子》中有作“貸”的,也有作“始”的。帛書甲本殘,乙本作“善始且善成”。包括整理者在內的不少學者都據乙本補甲本和郭店本,參閱劉釗氏的《郭店楚簡校釋》(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3頁)、李零的《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4頁)、池田知久氏的《馬王堆出土文獻譯注叢書·老子》(株式會社東方書店2006年版,第14—19頁)。甚至改傳世本,認為傳世本的“貸”實作“始”, “成”即“終”,說“貸”與“經義不謀,則古今注釋則望文生訓。”參閱高明氏的《帛書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6頁。漢簡本作“善貣且成”。韓巍說“貣”同“貸”,并據帛書乙本作“始”,稱“貸”(定母職部)與“始”(書母之部)音近可通,以“貣”為“始”。參閱韓巍氏整理的《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 [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25頁。然而,“貸”是否真的作“始”,實須究之。從讀音上說,漢簡的“善貣且成”的“貣”,當然也可以讀為“貸”。出土文獻中讀“貣”為“始”的例子好像還沒有,但讀為“貸”的則有,如《秦律·倉律》、《答問》中的“貣”讀為“貸”: “宦者、都官吏、都官人有事上為將,令縣貣(貸)之”; “不當貣(貸)貣(貸)之,是謂 ‘介(丐)人’”。而且,“貸”不但不是“始”的假借字,相反“始”更有可能是“貸”的假借字。白于藍就以“始”為“貸”的通假字。參閱白于藍的《戰國秦漢簡帛古書通假字匯纂》,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頁。

以“貸”字為本字,更是基于“貸”與“始”這兩個字的用法和意義不同。“貸”有“施”和“予”的意義,“始”沒有這樣的意義,如整理者所說:“始,通行本作貸,二字音近通假。”《說文》: “貸,施也。”參閱馬王堆帛書《老子》,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49頁。這樣的意義,不僅不像高明氏所說的那樣,與“經義不謀,則古今注釋多望文生訓”,參見高明《帛書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5—26頁。相反它同《老子》的思想恰恰是很一致的。按照于省吾和高明的看法,“善始善成”的意思就是“善始善終”。據此,同“夫唯道”一起考慮,“善始善終”說的是“道”自身的善始善終(或善始善成)呢?還是道讓萬物善始善終(或善始善成)。高明氏未具體指出。許抗生、劉釗、李存山等人的理解屬于前者,池田知久氏的理解屬于后者。池田的解釋是“正是道出色地使事物開始又使事物完成”。參閱池田知久氏的《馬王堆出土文獻譯注叢書·老子》,株式會社東方書店2006年版,第19頁。但前者說道自身善始善終令人費解。老子的“道”誠然明顯具有“始”的意義(如“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但它沒有“終”的意義,它是永恒的(“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道乃久”)。我傾向于池田氏在“道物關系”上來解釋它。但說“道善于讓事物開始”仍然有歧解,是道“生”一切事物的開始呢?還是道生一切萬物之后在事物變化過程中使事物都有一個開始呢?結合“道善于讓事物完成”看,池田氏的解釋應是屬于后者。《老子》第64章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民之從事,常于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的“始”與“成”或“終”,說的都是人的行為。相比之下,道的“善貸(施、予)且成(促成)”,在義理上同老子之“道”的特性更吻合。《老子》第51章說的“道”的“玄德”和第34章說的大道“衣養萬物”與這一章道的“善貸且成”相得益彰: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善貸且成”同道、天之道“善利萬物”也一樣:第81章“天之道,利而不害”;第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可名于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


《莊子·應帝王》記載說:“老聃曰: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者也。”蔣錫昌氏將之解釋為“唯此道,善利萬物,而且善成于也。”(蔣錫昌:《老子校詁》,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88年,第278頁)。高亨譯為“只有道善于施于萬物,而且善于成就萬物”。(高亨:《老子注譯》,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97頁)《莊子·天運》的“不貸”是從無為意義上說的:“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食于茍簡之田,立于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茍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游。”這里的“化貸”的“貸”與老子“善貸且成”的“貸”用法相同,即“施”,只是這里說的是“明王”。成玄英對郭象“化貸萬物”的注加以疏解說:“誘化蒼生,令其去惡;貸借萬物,與其福善。”今人一般也多從施與、恩賜、普施等意義上解釋“化貸萬物”,如陳鼓應注為“施化普及萬物”,曹礎基注為“英明的君王化育、施恩于萬物”,方勇譯解為“化育之德普施萬物”。參閱陳鼓應的《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19頁)、曹礎基的《莊子淺注》(中華書局,第113頁)、方勇的《莊子》(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27頁)。

傳世本第一章以難解見稱。從句讀到義旨,歷來的注釋者見仁見智。其中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一般被認為是描述“道”的,說的是它深遠又深遠,是事物奇妙變化的根源。跟一般的解釋不同,池田知久氏從第48章的“損之又損”入手,認為它同第一章的“玄之又玄”(帛本、傳世本同)、同《莊子·天地》中的“深之又深” “神之又神”和《達生》中的“精而又精”,還有《管子》中的“思之思之、又重思之”,在句法上都是類似的。就此而言,池田知久的看法是正確的。但他認為那些實詞都是作動詞用,具體到“玄之又玄”,它的用法是“使之玄又使玄”,它同“為道”而“損之又損”類似,意思是求道者從所與的現狀出發,通過反復的否定,最后達到深奧的真實根源之道。參閱池田知久的《馬王堆出土文獻譯注叢書·老子》,株式會社東方書店2006年版,第41、179頁。池田氏的這種解釋雖然別出心裁,但我不敢茍同。我的疑問是,“玄之”的“之”,如同“損之”的“之”,它不能作代詞用。看上去,特別是像“損之”“思之”的例子,“之”字很像代詞,但根據前后文,它不指代什么,只是一個調音節的助詞,無實義。漢簡本出現了不同于已有各本的“玄之又玄之”之異文,又增加了這種可能。曹峰氏嘗試對漢簡本第一章的“玄之又玄之”作出新的解釋。他通過分析漢簡本等的“損之又損之”,嚴遵本、傅奕本同。《莊子·知北游》的引用也作“損之又損之”。認為“玄之又玄之”這種特殊的表現方式的出現不是偶然的,它同“損之又損之”恰好形成對照,使將“玄”字解釋為動詞更有了可能,其“之”字就是“玄”所要減損或否定的對象。參閱曹峰的《“玄之又玄之”和“損之又損之”》,載《中國哲學史》, 2013年第3期。據此可知,在將“玄”解釋為動詞、將“之”解釋為代詞(對象)上,曹峰氏同池田知久氏是類似的。太田晴軒氏將“玄之又玄”解釋為“幽玄之尤至也”,認為《莊子·天地》、《達生》中的語例與此完全相同。曹峰批評太田氏的解釋,認為它們只是形式上的相同。“玄”作動詞的話,除了“損之又損之”,還有《管子·內業》的“思之思之,又重思之”與之類似。我的看法是,一般不將“玄”解釋為動詞還是可靠的。但如上所說,其中的“之”字不作代詞用,也沒有具體的指代對象。這樣的話,不管是“玄之又玄”“損之又損”,還是“玄之又玄之”、“損之又損之”,或者其他上述類似的表述,都可簡化為“A又A”的結構。“玄之又玄(之)”“損之又損之”,即是“玄又玄”、“損又損”。其余類推。“A”可以是動詞,也可以是形容詞。“玄之又玄(之)”“深之又深”“神之又神”(《莊子·天地》)、“精而又精”(《莊子·達生》)的“玄”“深” “神”和“精”是一類,作形容詞;“損之又損(之)”“思之思之、又重思之”(《管子·內業》)的“損”“思”是一類,作動詞。“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同“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相呼呼應,說的是“恒道”(也是“恒名”)的無限深遠,它是萬物奇妙變化的根源。王弼的《老子指略》解釋道之玄說:“名也者,定彼者也;稱也者,從謂者也。名生乎彼,稱出乎我。故涉之乎無物而不由,則稱之曰道;求之乎無妙而不出,則謂之曰玄。妙出乎玄,眾由乎道。故 ‘生之畜之’,不壅不塞,通物之性,道之謂也。”

傳世各本的“大象無形”(第41章),帛書甲本殘損,乙本作“天象無形”。一般視“天”字為“大”字的誤寫。郭店本同帛書本,作“天象”。對此,我曾在《郭店老子略說》一文中認為,也許原本即作“天象”,并舉《周易》中的說法以為證。載《中國哲學》(“郭店楚簡研究”)第二十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第115—116頁。現在看來,這個看法需要改正。丁四新列出了比較充足的理由,以證“天象”當是“大象”。參閱丁四新的《郭店楚竹書〈老子〉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22—323頁。漢簡本也作“天象”,韓巍同樣以“天”字為“大”字的誤寫訂正為“大象”。即便出土文獻的三個抄本都作“天象”,但重新看待這一問題,我也認為原本最有可能是“大象”。傳世本的“道者萬物之奧”(第62章),帛書甲乙本作“道者萬物之注”。整理者注說,“注”即“主”,并引證鄭注《禮記·禮運》“故人以為奧也”,認為“奧”“猶奧主”,大都從之。漢簡本此字韓巍釋為“”,認為“”(章母幽部)和“奧”(影母覺部)音近可通,讀為“奧”,說“奧”有尊義,引申為“主”。問題是,如何理解道作為“主”和“奧”的意旨。陳鼓應氏據王弼的注,釋它為“庇蔭”,許抗生無解,李存山理解為“宗主”,池田知久氏以第四章的“道……淵兮似萬物之宗”,并引用《管子·君臣上篇》“道也者,萬物之要也”、《莊子·漁夫》“道者,萬物之所由也”等,解釋為“宗主”。“主”有君長之義,特別是《老子》中又有道為“萬物之宗”的說法,釋“主”為“宗主”似乎可以。但如果釋“主”、“奧”(還有“宗”)為“本原”、“根本”則更為準確。它同《管子·君臣上篇》中的“萬物之要”的“要”、《莊子·漁夫》中的“萬物之所由也”的“所由”、《周易·系辭上》中的“樞機之發,榮辱之主”的“主”等用法十分類似;與此同時,它跟《老子》中的“愛利萬物而不為主”(漢簡)、“萬物歸焉而不為主”(漢簡)、“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帛甲乙本)、“衣養(被)萬物而不為主”(傳世本)的“主”的用法也無捍格不通之虞。陳劍氏認為“”字應釋為“椯”,讀作“端”。雖然“椯”跟“奧”和“主”有音近關系,但也可能同“奧”和“主”表示的不是一個詞,而是一個“端”字。“端”有“始”義。參閱陳劍的《漢簡帛〈老子〉異文零札(四則)》,見《“簡帛〈老子〉與道家思想”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2013年,第8—10頁。“端”有“首”、“始”的意思,如《禮記·禮運》說:“故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孔穎達疏曰:“端者,猶首也。”《集韻·桓韻》說:“端,始也。”從意旨上說,以“道”為萬物之“始”也是可以的,它同“道始無名”的“始”一致。

二 示例和考辨之二:有關美德和治道方面的

為了便于討論漢簡《老子》有關美德和治道方面的異文和義旨,我們先從整體上看一下道家信奉的美德和治國的獨特性(特別是在同儒家相比較的意義上)。從“推天道以明人事”這種天人相關思維,到“為政以德”這種政道基于美德的信念,兩者皆是古典中國哲學根深蒂固的個性。研究表明,上古中國“德”的觀念和要求主要是就君王和他的大臣而言。這一傳統非常久遠,“三代”特別是殷、周已明顯地具有了這種意識,《尚書》提供了很多例證。儒家的創立者及其信徒承繼這一傳統,相信一個國家治理的好壞,完全取決于君王及他的臣屬們個人的修身和道德。對儒家來說,道德從來就不在政治之外,它是政治生活的核心。如果說《論語》、《孟子》和《荀子》是君王為政的指南,那么它們首先是統治者為德的指南。在許多方面,道家都是儒家的批評者,但在政治與道德合一這一點上,它同儒家又是類似的。人們大概會同意,老子指導的修身者就是治國者,老子指導侯王的為政之道,也主要是指導他奉行一些美德。

但道家規勸治國者奉行的美德同儒家又是非常不同的。老子引入了更高的原則,把美德升格到超常的高度上——“道”的“玄德”和“恒德”。在道家的眼中,儒家的美德是玄德喪失之后的產物,它不僅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成為問題的根源。郭店簡本《老子》其實并沒有改變這一實質,對此,池田氏提出了系統的論證。參見池田知久氏的《郭店楚簡〈老子〉的新研究》,東京:汲古書院,平成二十三年(2011年),第473—532頁。郭店本《老子》雖然沒有“絕仁棄義”、“絕圣”這種激進的說法,但它同傳世本(第18章)和帛本義旨(文字略異)相同,也將儒家的仁義等看成是“大道”淪喪之后的產物:“故大道廢,安有仁義;六親不和,安有孝慈;邦家昏亂,安有忠臣。”“安”作連詞有“于是”“乃”之義,《老子》第35章說道:第三十五章“往而不害,安平泰”的“安”,可作連詞。王引之《經傳釋詞》弟二稱“接續副詞”。它同《戰國策》的“安”用法一樣:“因久坐,安從容談三國之相怨。”《莊子·馬蹄》的“道德不廢,安取仁義”的“安”作疑問詞“哪里”、“怎么”。《莊子·胠篋》: “攘棄仁義,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不必讀為“焉”,更不能將“安”和“焉”解釋為“哪里”。將傳世本第38章同這一章結合起來看,更可證明這一點。只是簡本沒有這一章。但《莊子·知北游》引用了其中的一段:“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差異在于,按傳世本第18章的說法,“大道廢”之后社會上出現了對“仁義”的倡導,而傳世本第37章則是“道”喪失之后繼之倡導的是“德”。此外,郭店本也有與傳世本類似的“絕智棄辯”、“絕巧棄利”和“絕偽(為)棄慮”的文句,這同樣也是對常識價值所作的超常否定,其中部分是屬于儒家的,比如“知”和“為”。比較一下,道家批評的東西不少則是儒家肯定的東西。

從這里出發,我們來看《老子》傳世本第38章的異文和義旨。《老子》原本可能沒有“下德不德,是以無德”“下德無為而有以為”的文句。最直接的根據是《韓非子·解老》篇中沒有這兩句話。韓非子《解老》中所見的《老子》文本很多都是整章的,比如所解釋的前三章就是如此,不能簡單說它們都是被摘抄的文句。據此,“下德不德,是以無德”“下德無為而有以為”兩句非常有可能是增溢的,雖然傳世本、帛本乙(甲本殘,據字數可補上)和漢簡本都有“下德不失德,以是無德”這一句。此外,《文子·上德篇》、《史記·酷吏傳》、《孔叢子·雜訓篇》等文獻也都引用了這句話。傳世本有“下德為之而有以為”,漢簡本作“下德□之而無以為”,帛書甲乙兩本無。這也增加了我們對這兩句話的懷疑。從表述上說,上德、上仁、上義、上禮作為一類前后對應,加上一個“下德”就改變了這種類同關系,使前后不對應。為何只是德分上下,仁、義、禮不分上下。此外,上德與下德的區分、下德與上仁的區分不清。“下德”比“上仁”境界低,與“上義”的境界相同。接下來的問題是,《老子》中的“下德”是不是它倡導的德,應該不是。《老子》倡導一種不同于儒家的更高層次的道和德,而且將儒家的仁義看成是“道德”之后的產物。《老子》中有關“德”的用語除了單字的“德”外,其他的都是合成詞,如第41章說的“上德若谷”、“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第10章、51章、65章說的“玄德”,第21章說的“孔德”,還有第79章說的“有德”(相對于“無德”),這些“德”,都是老子主張的“美德”,也是“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的“上德”。但它與“道”本身相比,仍然可以說是低于“道”的,“失道而后德”的“德”就是這樣的“德”,而“下德”就完全變成多余的了。《莊子·知北游》可以作此注腳:“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從這里出發,“大道廢,安有仁義”的“大道廢”,也可理解為“道德廢”了。雖然《莊子·繕性》直接以“德”而言其衰退的過程:“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梟淳散樸,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后去性而從于心。”

傳世本《老子》第24章、第31章的“有道者不處”,帛書甲乙本(一處殘缺)作“有欲者弗居”。不少研究者認為,《老子》原本應是作“有欲者”而不是作“有道者”,后者可能是后人改動所致。漢簡本兩處皆作“有欲者”,看起來對此又提供了新證。原本到底是作“有道者”還是作“有欲者”呢?兩者雖只有一字之差,但意思甚異。我傾向于認為,傳世本的“有道者”更有可能是原本。我提出的根據,一是老子傾向于“無欲”、“不欲”、“欲不欲”,而不傾向于“有欲”。從用語上看,撇開第24章、第31章這兩章和第一章,《老子》中有“常使民無知無欲”(第3章)、“常無欲可名于小”(第34章)、“是以圣人欲不欲”和“罪莫大于可欲,咎莫憯于欲得”(第46章)、“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鎮之以無名之樸,夫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第37章)等文本,這些文本直接使用了“無欲”、“欲不欲”、“不欲”等詞匯,但沒有使用與之相對的“有欲”、“求欲”、“欲有欲”之語;此外,《老子》中還有“少私寡欲”、“不見可欲”等說法,而沒有“多欲”、“見可欲”的說法。這說明老子“貴無(少)欲”,而不鼓勵“有(多)欲”。

老子主張減少能激起人們欲望的事物,規勸人們過一種節儉(“三寶”之一)和簡樸的生活(“味無味”),認為豐盈和奢華的生活有損于人的自然機能(“五味令人口爽……”“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荀子·正名》中的一段話,也可以說是對老子的批評:“凡語治而待去 [無] 欲者,無以道欲而困于有欲者也。凡語治而待寡欲者,無以節欲而困于多欲者也。有欲無欲,異類也,生死也,非治亂也。欲之多寡,異類也,情之數也,非治亂也。欲不待可得,而求者從所可。欲不待可得,所受乎天也;求者從所可,[所] 受乎心也。天性有欲,心為之制節。”老子更以“道”為人類的最高標準和價值,一直規勸人們掌握道、奉行道。除了第78章說的“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直接用了“有道者”外,其他不少章節也都有人之求道、循道等內容,如“古之善為道者……保此道者,不欲盈”(第15章)、“故從事于道者,同于道”(第23章)、“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遠。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第30章)、“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于無為”(第48章)、“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第60章)、“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為天下貴”(第62章)、“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第65章)等。這些章節中說的“善為道”“保此道”“從事于道”“以道佐人主”“為道”“以道蒞天下”“坐進此道”“貴此道”等,同“有道者不處”的說法高度吻合,而同“有欲者弗居”不類,而且也不是老子傾向的另一類。再看一下第24章和第31章的文本:“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余食贅形。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這兩章同其他許多章一樣,老子批評人們不合乎道的行為和人間不好的事物,“有道的人”當然都超越了這些東西。在第24章中,老子還明確用道來衡量人的一些行為并稱之為“余食贅形”。這兩章同第77章說的“有道者”之“能有余以奉天下”的用法十分相似。據上所說,原文作“有欲者”的可能性很低。

《老子》第一章中相對于“恒無欲以觀其妙”的“恒有欲以觀其徼”也不足為憑。這一章有很多難題,我不想為解決其他地方的問題而失去對第一章的整體解釋。從整體上看,這句話中的“恒無欲”和“恒有欲”仍以“恒無”和“恒有”句讀為宜。雖然中古的注釋家和現在許多學者都以“恒有欲”和“恒無欲”句讀,雖然帛書甲乙本在“欲”字后又有“也”字,似乎又增加了這種句讀的可能性。但“也”字非常有可能是后人據理解所加。關鍵之處在于,“有無”是老子和道家哲學的核心概念,而同“無欲”相對的“有欲”則不是。《莊子·天下篇》概括老子、關尹子的思想主旨說的“建之以常無有”,同《老子》第一章說的“恒無”、“恒有”具有高度的對應性,也同其中的“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相對應。此外,“欲以”搭配的這種表述方式在先秦非常普遍。早些的如《左傳·宣公十八年》的“公使如楚乞師,欲以伐齊”、《左傳·哀公十一年》的“季孫欲以田賦,使冉有訪諸仲尼”,后些的如《孟子·告子下》的“乃孔子則欲以微罪行,不欲為茍去”、《莊子·齊物論》的“唯其好之也以異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莊子·大宗師》的“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圣人乎?”、《韓非子·外儲說右上》的“有道之士懷其術,而欲以明萬乘之主”等。《老子》中的“欲以”應連讀,類如以上的用法。

在《老子》中,正反兩種事物和價值觀常常相提并論,如傳世本第27章說的“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將“善人”與“不善人”相對而論。帛書甲本有殘缺,乙本第一句的“不善人”作“善人”。對此,一種做法是據傳世本補“不”,一種做法是以帛本為是。漢簡本與帛書乙本同,韓巍氏據此認為傳世本的“不”字為衍文。其實,這里更有可能是帛本和漢簡本脫一“不”字。從前后兩句的正反對比看,“善人”與“不善人”的對比性非常明顯,沒有“不”字就失去了這種對偶、對比性。根據《老子》第62章也以“善人”與“不善人”(“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作正反對比,再根據第49章以“善者”與“不善者”、“信者”與“不信者”作正反對比,我們也可以確認這一章的前后當是“善人”與“不善人”的正與反。從抽象的邏輯和義理上說,既然都是善人,彼此所可取的,顯然不像不善者更應從善者那里資取,即跟著好人學好人。硬要“善人”當“善人”的老師,就需要假定他們是不同的“善人”。而善人成為不善人之師則順理成章,不需要引入任何假定。再者,老子有一種大慈大悲、包容萬物的心腸。對于相對于“善”的“不善”,老子不僅看到了其意義,而且還主張拯救之:“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第49章)《老子》第62章也說:“人之不善,何棄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為天下貴。”

統治者運用的最高政治原理和原則,在《老子》中有道、無為等。傳世本第35章的“執大象,天下往”的“大象”是以形象的事物指代根本的“道”。“執大象”說的是統治者掌握、持守和運用“大象”(道)來進行治理,天下人都會歸往他。帛書本也作“執”。郭店本寫法特別,原整理者讀為“執”,裘錫圭隸為“埶”,讀為“設”,眾多學者從之。李零懷疑“埶”是“執”的混用。漢簡本也寫作“埶”,韓巍讀為“設”,說“執”是“埶”之訛。參閱韓巍氏整理的《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 [貳]》,第161頁。丁四新對郭店簡此字仍宜讀為“執”提出了比較有說服力的論證。參閱丁四新氏的《郭店楚竹書〈老子〉校注》,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87—388頁。同樣,漢簡此字也宜讀為“執”。我想補充的是,承認在老子那里“大象”是類比“道”,就不能說它是圣人“設”的。因為如果說根本性的道是客觀實在的,那就不能說它是人設立的人造物。陳錫勇說老子的“道”無形、無名,可守而不可設,說的也是類似的意思。參閱陳錫勇氏的《郭店楚簡老子論證》,臺灣里仁書局2005年版,第277頁。寫作“埶”,除了李零說的“執”與“埶”混用外,還有一個可能就是郭錫勇說的它們是形近而誤。

王弼本第49章的“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中的“無常心”,顧歡本、敦煌本、景龍碑本等皆作“無心”。帛書甲本此處殘,乙本作“圣人恒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漢簡本也作“恒無心”。“圣人恒無心”與“圣人無心”意思更接近。這一表述更明顯地表現出了《老子》的民意論立場。一般認為,民本論和民意論是儒家的主要思想。《尚書》說的“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泰誓中》;《孟子·萬章上》引《泰誓》)、“民之所欲,天必從之”(《泰誓上》;《左傳·襄公三十一年》引《大誓》),強調天看到和聽到的即是民看到和聽到的,這種民意論為儒家所稱道和傳承。但在《老子》中也有很強的民意論立場,其說的“圣人恒無心,以百姓之心為心”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它強調的是,圣人原本沒有先入為主的任何自己的意志和意愿,他始終是以百姓的意志和意愿作為自己的意志和志愿。相比之下,“圣人無常心”的說法,意思同“圣人恒無心”有細微上的差異,它說的是圣人雖有自己的意愿和意志,但它不是固定不變的,它隨著百姓之心的變化而變化。

老子的治道既取法于天道、民意,也取法于歷史,這是一種以古為法的歷史思維。這種思維既表現在老子把一些政治智慧看成是遠古圣人的,又是指他也具有“托古建制”的特點。《漢書·藝文志》說:“道家者流,出于史官,歷記古今存亡禍福之道。”據此,道家的治道有深遠的歷史基礎。傳世本《老子》第14章說的“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也反映了這一點。然而,這句話,帛書甲乙本皆作“執今之道,以御今之有”。高明氏據此認為,帛書本是正確的,王弼本不是原本。參見高明氏的《帛書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6年版,第288—289頁。劉笑敢以傳世本為是,并舉出《老子》中的說法“古之善為道者”(第15、65章)、“古之所謂貴此道者”(第62章)、“是謂配天,古之極也”(第68章)以為證,認為老子沒有厚今薄古的思想。參閱劉笑敢的《老子古今》上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87頁。池田知久指出,根據“文氣”來判斷,“今之道”非是。我曾討論過老子思想的歷史淵源,其中談到了老子的“循古”立場。參閱王中江的《老子治道歷史來源的一個探尋——以“垂拱之治”與“無為而治”的關聯為中心》,載《中國哲學史》, 2002年第3期。漢簡本也作“執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又增加了一個新證。

以上我從兩大方面考察了漢簡《老子》中的一些“異文”在義旨上的異同。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這些異文是否帶來了新的不同意義,首先要確定所說的“異文”是不是真正的異文,然后需要再進一步考察它在義旨上是同是異。按照以上的考察,有的所謂“異文”實際上并非異文,因此,它在義旨上也沒有什么不同。確定為異文的地方,也有義旨上相同和不同兩種情況。北大藏漢簡《老子》中的“異文”,遠比我們涉及到的多,這只能有待于其他機會再行探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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