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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容、公思想及其影響

郭梨華
(東吳大學哲學系)

就字詞使用言,《老子》一書有關“容”與“公”,用例并不多,但其思想則融貫于《老子》一書中。“容”之用例,自商周以來主要有三種:一是與人之容貌儀態(tài)相關;另一則是禮儀、禮法之用例;第三種是與容受、容納、寬容等相關的用例。此處所論則是就第三種用例而論。在先秦古籍中,“容”曾經(jīng)作為“容德”被重視,但第一次將“容”作為一重要概念,并于哲學上發(fā)揮作用的,當以《老子》為首。《老子》中有關此含義之用例以第16章為主,且是有關思想論述之唯一用例,雖則如此,但有關此含義之運用以及在思想中的譬喻性用法,則闡明自西周以來“容德”之使用,以及與“公”之相關運用,已由隱含之義轉化為哲學思想上的重要概念詞,即由隱題到顯題化,且貫穿于《老子》思想中,這一思想不但與“無為”有關,也與“明”思想有關。茲分別就“容”、“公”的意義,《老子》中“明”與“容、公”思維、譬喻及“容乃公”思想在后學中的開展進行論述。

一 “容”“公”的意義

“容”就其為“包容”,以及“公”之為與“私”相對立的意義與用例,至晚在西周時已有,《尚書·立政》有“率惟謀從容德,以并受此丕丕基”,孔安國傳云:“武王循惟謀從文王寬容之德。”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75頁。此闡明“容”之寬容、包容義,且在西周時已視為一美德,甚至在《偽古文尚書〈君陳〉》更有“有容,德乃大”之說。“公”與“私”的對立或說差異之極大化在西周時已有,如《詩經(jīng)·國風·豳風》: “言私其豵,獻豜于公。”《詩經(jīng)·小雅·大田》: “雨我公田,遂及我私。”都是“公—私”對言,涉及公眾與小我之對言;而在《偽古文尚書〈周官〉》中則有“以公滅私,民其允懷”,孔安國傳云“從政以公平滅私情,則民其信歸之”,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86頁。此處之“公”已具有“公正無私”之含義。

“容”與“公”在老子之前已有傳承,尤其是“容”被當作一美德,但并未與“公”有關,至《老子》始將兩者予以聯(lián)系,“容”、“公”在《老子》中具有哲學意義與作用的乃第16章:


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


茲就此章分析如下:

1.有關“容、公、王”之字詞與意義

在這一段論述中,首先,有關“容”的解釋有三種,一是作“包容”,這主要是漢代與魏晉時期,批注《老子》非常重要的兩本著作的理解,如:河上公注曰:“能知道之所常行,則去情忘欲,無所不包容也。”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63頁。王弼則作“無所不包通”。二是元代吳澄將“容”釋為“形著而見乎外”,(元)吳澄:《道德真經(jīng)注》,新文豐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42頁。是以“容”與“頌”之關系理解之,更且與儒家之德“形于色”相近。三是蔣錫昌則將“容”釋為“法”,即模范也。蔣錫昌:《老子校詁》,成都古籍書店1988年版,第105頁。其次,是“公”,有兩種批注,一種是作為公平、公正,如:河上公注曰:“公正無私、眾邪莫當”,王弼則作“蕩然公平”。另一種是將“公”作為實詞理解,如:吳澄將“公”釋為“一國之主”,蔣錫昌則認為此與第42章之“王公”義同。最后,是有關“王”的理解,有三種,一是作為實詞之“王”,如:河上公注本將“王”作實詞理解,以“公正無私”作為身正內(nèi)涵,并以此則可以“形一”, “可以為天下王”;吳澄與蔣錫昌亦作實詞理解。二是王弼之注本將“王”理解為“無所不周普”,蔣錫昌與勞健都批評之,認為“王”從字義上言,沒有“周普”、“周徧”義。三是勞健以韻與王注之意,以及道藏龍興碑本作“生”不可通,因此認為“王”當為“全”字,勞健撰:《老子古本考》,《無求備齋老子集成續(xù)編》第157冊,藝文印書館1970年版,第16章。高明則以甲乙本皆作“王”,而認為勞說不可據(jù)。高明撰:《老子校注》,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03—304頁。高明之說基本上可從,因為至目前為止,并未發(fā)現(xiàn)該章句之“王”寫作“全”,且北大漢簡此章之“公乃王”句,亦作“王”,北京大學出土文獻研究所編《北京大學藏西漢竹書》(貳),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51頁。可知從馬王堆帛書和北大藏西漢竹書的漢代文本即是如此。

上述各時代之批注中,基本上是接受高明所認同之河上公注與王弼注在字詞上的批注,兩注本的唯一差異在“王”字之理解,誠如蔣錫昌所言,從字詞意義很難將“王”直接以“無所不周普”注解之,但是若從《尚書·洪范》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以及《詩經(jīng)·小雅·北山》“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則可知“王”作為實詞所涉之事有涵蓋天下、周普徧及之義蘊藏其中。關于這一點,高明在《帛書老子校注》中已有所闡明,見該校注本,第304頁。更且若如蔣錫昌將王、公以實詞釋之,將此句譯為“知常之人便可為模范,為人模范者便可為公,為公者便可為王”,則是強調(diào)為公、為王者的正當性與主宰之必須性,違背了《老子》中對于“道”的非主宰特質(zhì)之提出。

至于“容、公、王”三者意義的甄定,或可從第16章的章句脈絡得知。在章句脈絡中,大致可分四部分,一是關于人內(nèi)在之修為的要求;二是就此修為可得知萬物在自然中的變化與歸趨,并對這一現(xiàn)象作一總結性闡明;三是人對此萬物之自然生發(fā)與歸趨之觀,進入到對于生命實踐之明覺與心解之容;四是再進一步對人之所把握、領會所產(chǎn)生的效用,是與天、道相應和的,以此闡明所把握、所領會的,以致所產(chǎn)生的行為結果與心理狀態(tài),確實是呼應于自然與天道的。在此章中,“容”的含義即是與包容、容納有關。“公”的意義是與“私”對立,與公正等義相關。“王”的意義則依從王弼之周普義,即公與王并不作實詞理解,因為若作實詞,雖可將“致虛極,守靜篤”詮釋導向守道致術的“君無為、臣有為”之觀點,但在觀復于自然,以及物之歸根的自然性與必然性等則難以理解。這一“公、王”之非實詞之詮解,還可借由容、公、王之建構與聯(lián)系,以及《老子》第36章有關“微明”的理解,得到說明性融貫。第36章之說明,將在有關《老子》容、公思想與譬喻中闡述之。

2.“容、公、王”的建構與聯(lián)系

“容”“公”“王”三者之聯(lián)系,在《老子》僅一見,且這三個字詞以第16章之義行者,也不多見,然而此章卻關系著《老子》思想之宗旨,且影響后來《黃帝四經(jīng)》之“天當”思想,以及《莊子》之“兩行”。因此,這一章顯得非常特殊,也極其重要。過去學者對這一章通常重視其虛、靜與復的概念及其思想開展,忽略了“容—公—王”三者之聯(lián)系的重要與關鍵性。

就容、公、王三者而言,其聯(lián)系之基礎是建立在“容”,容是走向“公”、“王”思想的基底。“容”作為容納、包容、寬容,在周代時已有此義,《尚書·秦誓》中即已隱約將“容”與不忌妒惡于他人,且能稱許他人結合為一,如:


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圣,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是能容之。以保我子孫黎民,亦職有利哉。人之有技,冒疾以惡之;人之彥圣,而違之,俾不達,是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


《尚書·秦誓》的論述,不但闡明了“容”之美德,并且對此一美德予以贊美,認為有決定權之人,即使本身無才能,但對于有技、有才能之人能以寬容心胸贊美之,并任用之,則仍是對子孫黎民有利;但若是“不能容”,以一己之私心作祟其中,對有技、有才之人疾惡之,更且阻止之,讓人不任用,這一不能以寬容心胸對待之人,則將對子孫黎民沒有好處。此處之“容”不但與己心有關,同時也是對他人之接受與贊美的包容度,更是與后代子孫之利有關。換言之,“容”之所涉,以概念詞而言,與“心”“公”之事隱然相關。

《老子》16章基本上論述容、公、王三概念的基本前提即是有關“心”的論述,以及萬物在自然中的規(guī)律。關于“心”的論述,主要是大家皆知的“損”、“虛”、“靜”等作用,即對于日常之心的馳騁,以及受感官影響所引致的心動,予以“損”的功夫,“損”依照河上公之注,是一種對情欲、文飾的消損、漸去之功夫,依王弼之注則是“有為返虛無”。此功夫的達成,其實也是《老子》第3章所言之“虛其心”、“弱其志”,是對于因物而起之欲望的削減,也是對于因意志作用而起之智心作為的弱化,讓一且返歸于順勢之自然。這一功夫也同時需要借助于“虛”、“靜”的功夫。“虛”是將既有之心見所以引致之局限與定見的去除,騰出空間以容納其他可能狀態(tài)的呈現(xiàn),河上公注第3章“虛其心”時,也強調(diào)“除嗜欲去煩亂”,而在第16章注則以“損精去欲,五內(nèi)清凈”為說,雖是以體道修道者的視域言說,但也指出了人之于道的關系。王弼在這兩章之批注中,角度有所不同,在第3章注強調(diào)“智”之“虛”的作用,在第16章注則是以宇宙根源為“虛”論之。“靜”的功夫在《老子》中具有重要的作用,既是與人心之清靜有關,也與人之欲望的對反有關,更是與宇宙生發(fā)過程之往復的論述有關,而第16章所言之“守靜篤”即是就人心之清靜與不欲等相關,這是讓“心”處在基本活動中,不受物之影響的平和、安詳之靜,以及返歸自身“心”之深處的狀態(tài)。

這三種損、虛、靜的功夫,是有所聯(lián)系與連動的關系。達致此功夫的“心”基本上是與日常活動中之“心”處在不同層次與視域,此時之“心”就第16章所言,可展現(xiàn)對自然萬物之觀“復”,并由此“觀”進入到屬于領會體悟與心態(tài)轉折之層面,此即“明”與“容”的層次。

“觀”“復”,并非一蹴而就,也非人達到一定年齡即可之事,而是借由心的損、虛、靜功夫,與對自然之觀而有,這一種“觀”雖與智之直觀有關,但更多的是關于回饋于“心”之領會與體悟之洞見之觀。換言之,此“觀”兼具理性之知的作用與轉折向?qū)嵺`之知的作用。此“觀”所以具有轉折之作用,乃因它展現(xiàn)實踐之知——“明”,這種實踐之知,不是攸關經(jīng)驗、技術之知的分解、明晰之知,而是攸關“生命”體悟之知。雖同被稱為實踐之知,但所言之實踐面向、層次,則存在極大之差別。及因“明”而有之心解之“容”。“明”,是建立于觀“復”下而有之知,是借由“復”之歸根與“命”之常的領會體悟而有之知,這一種“知”是攸關生命成長歷程的體悟與領會,是一種豁然開朗的智慧。也因著這種豁然開朗之明覺,對于“心”之損、虛、靜等功夫的消極性作用開展出積極面——“容”。“容”是明覺后的心解,即心不再被局限于一隅,且在生命實踐中展現(xiàn)出一種“容”的心態(tài),既是包容、容納,也是一種寬容。

借由上述有關“容”的建構,所謂“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則是在上述前提與建構下,所展現(xiàn)的與天、道相應和的論述,并且認為唯有此才能與天、道應和,而能沒身不殆。“公”雖有河上公與王弼將其注為“公正無私”、“蕩然公平”,但若以《老子》思想理解,此“公”與今世所言之公正、公平不全然等同,這是因為《老子》不在于樹立價值,而在于展現(xiàn)讓物以自然之方式展現(xiàn)其自身,不受人因素的影響,此與魏晉時期嵇康所言之“公”的意義相類,是一種坦然、自在、公開無私情之“公”,也唯有此意義之“公”才與“容”相關,而這正是《老子》不斷申說之“無為”的本意。關于“容”、“公”與“無為”的關系,請參考拙著:《老莊無為意義探析》,發(fā)表于2012年11月23日—26日第三屆海峽兩岸國學論壇:《道家研究——學術·信仰·生活》。在這種無主體主觀意識介入操作,“公”不僅是主體之心境能“容”而已,還有慮及所有對象客體之心志的存在,而后開展的作為,此即《老子》第49章所言“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此即將善者與不善者置放于同一基準點視之,而非以一己之私或過往經(jīng)驗作為分判之準則,也即是圣人對待天下之態(tài)度與作為的展現(xiàn),是不以耳目為其知欲與作為之唯一來源,而是讓不同者共同呈現(xiàn),即以“容”、“渾其心”之方式,返回最根源處讓所有之物以自然之方式呈現(xiàn)自身,縱使對反,亦如是呈現(xiàn),此即是“公”。此“公”之內(nèi)容與“王”因此而有所聯(lián)系。

“王”作為實詞乃眾所歸往之者,也是政治上人之至高之存在。然而從《老子》中所確立之“王”與道、天、地之并立,為域中之四大之一,以及第16章“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之論述,可知“王”的含義不再是一實詞的理解可說明,“王”實際蘊含一如同天、道般之意涵,只是它是歸屬人間的自然存在。“王”的脈絡意義因此就具有因“公”而有之周普、遍在的含義,它所展現(xiàn)的是與天、道般之自然相類之作用,是屬于人間層次中對于天、道之把握與領會的最崇高之層次,亦即將“容”、“公”推向一高峰,可比擬于天、道之高峰,而容、公、王三者之聯(lián)系也于此可見。此“王”之意涵也猶如《老子》第66章言江海之為百谷王的意義,是“容”之極致與最大化的說明。

二 “明”與“容、公”之思維、譬喻

《老子》第16章與“容”密切聯(lián)系且相輝映的概念,即是“明”。“明”作為生命實踐之知是豁然開朗之明覺。在《老子》中有關“明”的論述,除了第16章的“知常曰明”外,還有“襲明”(27)、“微明”(36),以及“見小曰明”(52)等三處的論述非常重要且與此處所論極為相關。“知常曰明”與“見小曰明”都有定義式說明之意涵在其中,且這兩章有關“常”、“明”以及復歸的論述息息相關。

“明”在第16章所論是有關生命實踐之知,是一豁然開朗之明覺,且與“觀復”有關,因此是對根源與規(guī)律的領會、體悟,而在生命中展現(xiàn)的明覺,此與第52章之“見小曰明”,實相輝映且指謂同一,即“明”是在自體生命所展現(xiàn)之明覺,但其所以得以“明”的關鍵則立基在攸關“本源”、“始源”之知上。這一“明”也與“常”密切聯(lián)系,“常”在《老子》中,是與“恒”相當,參考拙著:《出土文獻與先秦儒道哲學》,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190頁。也是“道”的另一指稱,在第16章是指向“歸根復命”的內(nèi)容,在第52章則仍然是闡述“復歸”為其內(nèi)容,而所謂“襲常”帛書甲本作“襲”,今本作“習”。之說則是借由“用其光,復歸其明,無遺身殃”闡明對于“常”的承襲。

至于“襲明”之說,則是猶如“襲常”般是對于“本源之知”的承襲,奚侗“襲明,謂因順常道也”。見氏所撰《老子集解》,收錄《無求備齋老子集成續(xù)編》第113冊,藝文印書館1970年版,第27章。而本源的一大特質(zhì)即是不在“可”之下作區(qū)分與選擇,或標顯出與他者之間的差異、區(qū)隔,展現(xiàn)一渾而常的狀態(tài)。參考拙著:《出土文獻與先秦儒道哲學》,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08年版,第189頁。在該論述中曾指出“可道之道”與“常道”之關系,猶如“道”與“自然”之關系,前者是在言說中被區(qū)分,后者是彰顯其渾而為一之特質(zhì)。“襲明”作為對本源之知的承襲,時則展現(xiàn)“渾”的特質(zhì),此一特質(zhì)借由第27章可知其與“容”的聯(lián)結。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shù)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


這一章闡述了“渾”以及“自然”的特質(zhì),所謂“行”必有所“轍跡”,無轍跡可有兩種方式,一是根本無跡,另一是到處皆是跡。但不論是哪一種就其為我們?nèi)粘K^之“行”而言,皆不可能存在。因此,所謂“善行”、“善言”等,即是取消唯一對應與聯(lián)結關系,而將之返歸處處是聯(lián)結、處處是無聯(lián)結,若以“言”而論,老子即以“正言若反”回應,以“為”而言,即是以“無為而無不為回應”,終極是指向“無棄”,由“無棄”展現(xiàn)了“容”的極大值。據(jù)此“微明”義也就可以不再陷入機心操作之危機。《老子》第36章云:


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是謂微明。


歷來此章有兩種理解,相關說明,請參考江淑君:《老子非陰謀捭闔之術——以明人詮解〈老子〉三十六章為觀察之核心》,《中國學術年刊》第32期,第29—64頁,2010年3月。此處旨在借由“容”的開展,以及27章的“襲明”,闡述“微明”并非“術”。這章“將欲x之,必固y之”的句式,x、y作為一相反詞,以及“將欲—必固”的欲完成目標與達成目標所形成的模塊,確實很難不讓人陷入機心權謀的理解;但x、y之相反并非不可并立,此猶如《老子》第16章所言“萬物并作,吾以觀復”之說,或者說更接近《老子》中對于天道之“損—益”的觀點,“損—益”確實在日常生活之理解模式中,是互不兩立的,但在時間推移中,在天道的行中,它卻是并存且互相推移,共同展現(xiàn)天道“渾常”之狀。歙與張、弱與強、廢與興、奪和與,在日常生活之理解模式,確實存在不兼容的作為,但在時間推移的互動中,在“道”的運行中,確實存在需要借著相反作為,以達到“道”的渾一,此亦猶如“道”之“無為而無不為”般。唯有如此,“微明”才與“道”之彰顯有關。這種相反作為而能達成渾一,其實也展現(xiàn)了“容”的思維。

有關“容”的思維,還可從《老子》中有關“容”的特質(zhì)與譬喻得到說明,它讓我們很容易理解容納、包容、寬容思想的重要。在《老子》中表達其“容”的思維特質(zhì)之章節(jié),除了上述曾提及的第27章、第36章以及49章外,第1章中論述“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實則指出了在論述始源用“名”中,相對反的兩種狀態(tài)之并存于一“同謂”中。此“同”的思想實際蘊含“容”的思維于其中。第28章之“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以及“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其中關于溪、谷的譬喻,以及對于相對反之兩者的共在狀態(tài)的認知與持守,也是攸關“容”的特質(zhì)之表達。至于其譬喻,除了上述以溪、谷為喻外,在第66章之“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最能表征其為下而能容受的特質(zhì)。相類似的低下、能受納之特質(zhì),《老子》中也將之運用在社稷主與最崇高之王身上,如第78章之“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借此也可知《老子》何以處世不強調(diào)為“先”而重視“后”的思維,這并非機心權謀之用,而純粹是就為王者之“容”的必需。如第66章言:“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此一思維若相較于第36章,并未有以機心權謀詮釋,這或許是因為強調(diào)“不爭”之故使然,然而此一思維不但與第36章類似,也與第7章之“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相類,都是表現(xiàn)“容”的特質(zhì)使然,因為若無“容”,則必有所爭、有所求先、求存之志,而能以“下、后、外”之方式展現(xiàn),就在于有“他者”之存的心態(tài)才得以有如此之呈現(xiàn),也才有第63章所言“報怨以德”之說。

有關“公”的思維,依據(jù)“容”的特質(zhì),“公”其實就是讓物展現(xiàn)其自身而與他者兩不相傷的并呈狀態(tài)。《老子》中關于“公”的論述,除了第16章“容乃公,公乃王”之外,在第7章之“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即是強調(diào)對于“自”之消除,對于“私”的重新體認,即真正的“私”是在“公”中才得以保存、存留,而非以“自”的方式思考“私”,即不以主體意識強化自己的重要,而是以共存的方式讓“私”得以存在。關于“公”的這一思維,《老子》第60章“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圣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雖則是“無為”,即不以主體意識擾動他者,因此而讓此一他者自身呈現(xiàn)、并存,這一兩不相傷的思維,既是“容”的展現(xiàn),同時也可說是“公”的彰顯;而第80章之“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之說,也正是不以主體意識干擾他者的寫照與說明,因為得以相鄰之國,皆可聞雞犬之聲,表現(xiàn)出兩國互不侵犯,而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看似無情,卻也讓彼此保留了最大空間的展現(xiàn)。雖則老死不相往來不應是人的社會之人文寫照,但就《老子》之歸返于道之路途而言,這卻是極大化之無私情、無主體意識之干擾他者的表現(xiàn)。這一“公”雖不近日常之人情倫理,但卻是想讓個物擁有自身最大的“自然”空間。這一個物彼此間的關系至魏晉時之郭象才提出不同物在獨化中,自有其相濟相與的關系,他在注解“大宗師”時曾說道:“夫體天地,冥變化者,雖手足異任,五藏殊官,未嘗相與而百節(jié)同和,斯相與于無相與也;未嘗相為而表里俱濟,斯相為于無相為也。若乃役其心志以恤手足,運旗股肱以營五藏,則相營愈篤而外內(nèi)愈困矣。故以天下為一體者,無愛為于其間也。”(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45頁。

至于“公”的思維,還可從三方面得知,首先是表現(xiàn)在“道”之“公”的狀態(tài),即第32章之“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以及第34章之“衣養(yǎng)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欲,可名于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這兩章闡明了天地降雨露,萬物均沾,以及道之衣養(yǎng)萬物,無所分別之狀態(tài),這即是“公”的內(nèi)涵之表達。其次是圣人之于“公”的表達,即第49章之“圣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表明圣人之于百姓,就圣人而言,是以渾其心的方式看待百姓,而對于百姓的作為,也以“孩之”的方式應和之。這可謂即是以“公心”方式面對百姓。最后還可從“公”的反面反襯“公”之用,即第44章所言“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闡明了“私”之害,以及局限于心志之索求而為物所役之害。

總結上述有關“明”與“容”的論述,可知兩者就其為實踐之知與生命智慧之心態(tài)而言,是先有“明”而后有“容”;若就其與根源的關系而言,兩者皆是根源之狀的屬性特質(zhì)之展現(xiàn),兩者間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如第27章的襲明之說,展現(xiàn)的即是“容”的特質(zhì)。至于“容、公”的思維,主要還是有關“容”的特質(zhì),“公”則是對此一特質(zhì)的標顯。“容”的特質(zhì)由上述可知主要是容受、寬容、容納,而展現(xiàn)于人間處世則是以低下以納、為后不為先、無私而成其私的方式呈現(xiàn)。“公”則在“容”的特質(zhì)中,展現(xiàn)讓個物得以開展的最大限度呈現(xiàn)自身,即主體意識不干擾之的無為、兩不相傷的方式開展,而“公”的終極是歸返于“道”; “公”的另一特質(zhì)是無為下之“無不為”,即讓所有物皆在道之下雨露均沾,毫無分別,享受“道”之開展,并將之運用于圣人之于百姓,避免因“私”所導致之禍害。

三 “容、公”思想在《老子》后學中的開展

“容、公”思想在《老子》中的重要性,在戰(zhàn)國時期時已被指出,如《莊子·天下》論述老聃、關尹之風時,曾言“常寬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謂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而在《呂氏春秋·審分覽·不二》中雖稱許老聃貴柔,但在《呂氏春秋·孟春紀·貴公》中則稱許“老聃至公”。《呂氏春秋》:荊人有遺弓者,而不肯索,曰:“荊人遺之,荊人得之,又何索焉?”孔子聞之曰:“去其 ‘荊’而可矣!”老聃聞之曰:“去其 ‘人’而可矣!”故老聃則至公矣!這一有關《老子》之容公思想的重要,陳鼓應在其《中國哲學中的道家精神》中即已將“寬容胸懷”列為道家精神最為獨到四點之首。陳鼓應:《道家的人文精神》,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15—120頁。這些都闡明了“容、公”思想確實是《老子》的一大特點。

《老子》這一“容、公”思想的重要,除了戰(zhàn)國時人已提及之外,在《老子》后學中也對此一思想有所發(fā)展,一是戰(zhàn)國早中期的《黃帝四經(jīng)》,與后來的法家發(fā)展密切相關,而有司馬遷將法家代表人物歸本于“黃老”或本于“黃老”而主刑名之說。《黃帝四經(jīng)》基本上對《老子》的容公思想,大抵著重開展客觀法則之“公、當”思想,對于把握此之“心”,雖也有“公者明”、至正、至靜之說,但畢竟重心不在此,應是承襲《老子》虛靜之說而來的論述。另一是戰(zhàn)國中晚期的《莊子》,司馬遷曾言“其要歸本于《老子》”。《莊子》內(nèi)篇基本上著重開展《老子》之“容”的思想,而有“以明”之說,雖則不強調(diào)“公、當”,但強調(diào)“兩行”,且對于“齊”也相當重視,而有“萬物一齊”、“天鈞”之說;外雜篇則有黃老思想,對于“公、當”之事,則強調(diào)“無為”可以甄定是非,乃沿襲《老子》之“無為”說而來。兩者分別代表不同老學發(fā)展的不同向度;茲就《黃帝四經(jīng)》、《莊子》論述如下:

1.《黃帝四經(jīng)》對“容、公”思想的開展:公、當

《黃帝四經(jīng)》就其為戰(zhàn)國早中期的作品,對于《老子》之“容、公”概念,由于其時代因素與思想特質(zhì),對于《老子》之“道”的理解也有所轉換,即將“道”理解為“天道”,強調(diào)天體運行之道。這一天道觀則涉及寒暑、陰陽四時,以及政治事務如何與天道相應和。因此,在《十大經(jīng)》與《經(jīng)法》中特別強調(diào)對于“法”與“治”的論題。是以《黃帝四經(jīng)》不再如同《老子》般關注人心的論題,而是轉向?qū)τ谧匀凰w現(xiàn)之道的遵守,這一遵守就不再是心之虛、靜、損所引致之“明”的實踐之知與“容”之生命智慧,而是因著將“道”理解為“天道”,是以結合古天文學對于天道之科學觀察,提出有關于“公”、“當”等論述,以及度量權衡之論題,天道也因此成為具體且可被憑依之準則。

《黃帝四經(jīng)》中有關“公”的論述,實集中在《經(jīng)法》,而其思想內(nèi)容之開展,主要關系到對于“法”的認知,以及對于天道運行所給予的啟示。對于前者,在《經(jīng)法·道法》中開宗明義論及“法”與“道”的根源,以及執(zhí)道者與“法”之間的聯(lián)系,所謂“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繩,而明曲直者(也)。〔故〕執(zhí)道者,生法而弗敢犯也,法立而弗敢廢〔也〕。〔故〕能自引以繩,然后見知天下而不惑矣。”對于后者,主要是有關天體運行之科學觀察中,自有其刻度與數(shù)據(jù)要求,因此就需要一可以據(jù)以為憑的判準,這一判準猶如權衡輕重之工具般,天亦自有其“天當”。這兩者大致皆涉及外在客觀準則之確立與執(zhí)行,唯一有關主體之事在于“執(zhí)道者生法”的客觀性之如何可能,是以在“道法”論述執(zhí)道者之觀于天下時,指出了執(zhí)道者之無執(zhí)、無處、無為、無私的重要,主張如此則天下皆自為刑名聲號,且無所逃跡匿正。換言之,執(zhí)道者之內(nèi)在是建構在無執(zhí)、無處、無為、無私。這一心態(tài)與作為,若依《老子》是虛靜、無為的體現(xiàn),只是將人心的樣態(tài)較《老子》詳細地指出四種,無執(zhí)強調(diào)心之不執(zhí)著;無為強調(diào)不干涉;無處則是強調(diào)不安居于某處,而是順隨自然之變;無私則強調(diào)不以己為核心之思考與動作。這四種樣態(tài)可產(chǎn)生的效果,《黃帝四經(jīng)》是將之歸諸于公、至明、至正、至靜與無私。此即所謂“公者明,至明者有功。至正者靜,至靜者圣。無私者知(智),至知(智)者為天下稽。”此處“公”的意涵,依上下文脈絡,是與“無私”相應和,但又不僅是無私,因為在《名理》中有“唯執(zhí)道者能虛靜公正,乃見〔正道〕,乃得名理之誠”。是兼含有“公正”的意思,且此“公正”是與虛靜相結合,闡明有了公正虛靜,始能“明”,此亦即《道法》中所言“公者明”之說。“公”與“明”在此合而為一,而能明者亦能至正、至靜,此乃因“至正”所言在于天道自然中“物自為正”, “刑名聲號已建,物無所逃跡匿正”,而“明”即在“明”此道。

《黃帝四經(jīng)》這一論述“公、明”,自有其理路,而這一與天道相關而有之“公、明”的思維,在戰(zhàn)國時之楚簡《容成氏》之論皋陶時也有相類思維,就論述之詳與概念之完整性而言,《黃帝四經(jīng)》是一理論式論述,且有一建構性思維,《容成氏》則是有關古史傳說之載。即“皋陶已受命,乃辨陰陽之氣,而聽其訟獄,三年而天下之人無訟獄者,天下大和均”。(簡29—30)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72—274頁。《黃帝四經(jīng)》雖不涉及訟獄,但在《道法》中即是強調(diào)“法”的公正性,所謂“無私者知(智),至知(智)者為天下稽。稱以權衡,參以天當,天下有事,必有巧(考)驗。”即是將“公正”與至明、至正、至靜、無私等主體認知相聯(lián)系,也與可觀察公評之權衡、度量結合,闡明“天道之當”。

“當”在《黃帝四經(jīng)》是一相當重要之概念,首先是有關“天當”的論題,即天道循環(huán),各有其時之則與度,此謂“天當”。天當同時也是圣人所要把握的,如此才能與天道應和。其次是有關政治、社會、倫常關系以及職位之名實等,皆有其“當”,《四度》中言“君臣當位”、“賢不肖當位”,皆是對于關系中名位、才能與職位的名實相應關系,而對于政治事務中之刑罰、誅禁、賞罰等也強調(diào)“當”的重要,而這一“當”的根源,《十大經(jīng)·觀》也指出“刑德皇皇,日月相望,以明其當,而盈〔絀〕無匡(枉)”。這一論述,基本上是借著天道運行之則的循環(huán)往復以及信期論述其“當”。由于取法于天道,是以“當”的合法性也被確立,《四度》: “禁伐當罪,必中天理。”即是闡明即便是人文中之刑罰,但由于其“當”,所以也是替天行道,合乎天理之所當然。

人文之“當”雖可追溯于“天當”為其根源與依憑;“天當”客觀上可憑借當時科學方法有其數(shù)據(jù)與工具呈現(xiàn)其“當”,轉換為人文雖也有權衡度量之賞罰之用,但畢竟在政治事務、倫常之位與關系中,就不是權衡度量等工具可決定。《經(jīng)法》對此類之“當”,則分別在《道法》后之篇章,論述各類之“當”,并且常以天文之當闡明人文匹配之道,這些包含國家戰(zhàn)爭取予之當、君之治國之當、君臣賢不肖賞罰之當……;同時也羅列論述悖逆、不當之事,而有三壅三兇之說。

2.《莊子》對“容、公”思想的開展:以明、兩行、齊物、天鈞

《莊子》內(nèi)篇中有關“容、公”思想的開展,并非順著“容、公”概念進行開展,而是就“容、公”思想之運用與發(fā)揮進行闡釋,并且以自己之語言重新詮釋該思想內(nèi)容,此一重詮之概念,大致可以就齊物、兩行、以明、天鈞等概念,得知其內(nèi)涵確實是承襲且開展了《老子》之“容、公”思想。

《莊子》之用“以明”、“兩行”、“天鈞”、“齊”等概念,大抵皆出現(xiàn)在《齊物論》中,而這些概念也是相通的,但因脈絡之別,與論述之別,其各自之意義并不能彼此代換。由此前提,當面對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時,即是運用《老子》“容”的思維,以不予以干涉之“無為”,讓“物”自己呈現(xiàn)。關于“以明”之說,在《齊物論》中僅出現(xiàn)三次,其中一次是定義是說明,即“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此處特別強調(diào)“為是”這一情況的不使用,亦即不以“為是”的方式處事,而讓其寄寓于各種“用”的情況中,郭象注解時說道:


使群異各安其所安,眾人不失其所是,則己不用于物,而萬物之用用矣。物皆自用,則孰是孰非哉!故雖放蕩之變,屈奇之異,曲而從之,寄之自用,則用雖萬殊,歷然自明。


這一論述說明與成玄英之疏相類,成疏說道:“不矜己以率人,而各域限于分內(nèi),忘懷大順于萬物,為是寄 [用] 于群才。而此運心,斯可謂圣明真知也。”郭注與成疏相類在于不以己為判準要求于他者,而讓他者以自己的方式呈現(xiàn)自身,成疏中則更明確指出“以明”與真知的關系,闡明“以明”是一種與“知”相類屬的狀態(tài)。成疏這一論述,間接點出了莊子之“明”乃承續(xù)《老子》之“明”與“容”的關系,也指出了莊子借“以明”方式表現(xiàn)“容”。另兩處之“以明”則是直接指陳“以明”的方式是最好的處理方式,而所要處理之情況則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以及“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這一情況即是面對有“是非”問題時,物皆有其所是與所非,很難取得一致,而且此種一致也不是最好的方式。因此,指陳以“以明”的方式面對。“以明”郭象注為“反復相明,則所是者非是,所非者非非矣。非非則無非,非是則無是”。這一論述是指陳“是”與“非”都非絕對之“是”與“非”,而借由其所不足肯定其所“非”,以補其所“是”之肯定,如此其所“是”就不再是原來之“是”,所“非”也不是原來之“非”, “是”與“非”也就在此情況中得到其所。這是借由論辯闡明心境的去除成見而走向“真知”之路,心也以此容、讓“是”與“非”各順隨于自然中展現(xiàn)。這一各讓其展現(xiàn)自身之方式,其實也就是“兩行”、“休乎天鈞”的狀態(tài),也因此莊子重視“天倪”之分辨,甚至在《寓言》中將“天均與天倪”同一,《寓言》: “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huán),莫得其倫,是謂天均。天均者天倪也。”這一“同一”其實是一體的兩面。

《莊子》這一表現(xiàn)“容”的方式,與《老子》稍有不同,莊子是以讓各物之自用方式呈現(xiàn)自身,表現(xiàn)其“容”;《老子》則是以低下、不為先之方式表現(xiàn)其“容”。換言之,莊子以不干涉為主軸返回到“自”之于自然的狀態(tài),相較于《老子》之“容”,更接近《老子》之“公”,即不摻入“私”的方式于他者之中,是以在《至樂》中有所謂“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雖然,無為可以定是非”。這是對于是非采取以各自任的方式呈現(xiàn),郭象注云:“我無為而任天下之是非,是非者各自任則定矣。”參(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莊子注疏》(2011),頁333。與“兩行”、“以明”的方式相呼應,是一種讓物以其“自”之“然”的方式呈現(xiàn),返歸自然,《老子》之“容”則是一種真誠懇切的涵容,是攏括一切在其中的容納,強調(diào)的是渾一之“容”。

莊子這一用“自”之“然”的以明、兩行、天鈞說,基本上也闡明了物物皆齊的論點,這一物齊論,蘊含兩層含義,一是物皆由道而來,由道而生,終返歸于道,故“齊”,這是一就物之根源、存在與返歸而論之“齊”,就此“齊”而言,乃以明、兩行等之前提。另一“物齊”則在于主體把握時之“齊”觀,這是建立在以明、兩行等論點后所具有的生命智慧之實踐,是與以明、兩行等“容”分不開之“齊”,也是一般所謂以“道”觀之的生命情態(tài)。至于“公、當”之思維,莊子并不強調(diào)唯一的準則,此與《老子》同,但也不是放任物皆以自是方式非他者之是,在《徐無鬼》中對于各自其是的方式確有所評,認為這是忽略了最珍貴的所導致,在《徐無鬼》《莊子·徐無鬼》:莊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可乎?”惠子曰:“可。”莊子曰:“然則儒、墨、楊、秉四,與夫子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魯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魯遽曰:“‘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為之調(diào)瑟,廢一于堂,廢一于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diào)一弦,于五音無當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未始異于聲,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楊、秉,且方與我以辯,相拂以辭,相鎮(zhèn)以聲,而未始吾非也,則奚若矣?”莊子曰:“齊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閽也不以完,其求钘鍾也以束縛,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遺類矣!夫楚人寄而蹢閽者,夜半于無人之時而與舟人斗,未始離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中莊子與惠施的對話,莊子指出天下沒有所謂“公是”,但對于“天下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堯”也提出問難,認為不可,而惠施以為可。這是莊子對于物自為用所可能發(fā)生之自是的辨析,既指陳無所謂公是,也指陳天下皆羿,天下皆堯之非,間接指陳了所謂“以明”、“兩行”,在于“因是已”。換言之,以明、兩行之“容”與“無為”,雖順隨于道之自然,但并非是一種放任,而是以“因”的方式順其“自”然,此“自”乃指依歸于道之“自”。

四 結論

《老子》“容、公”思想,基本上是一有關虛、靜等功夫而致之“明”的建構下,所產(chǎn)生的處事方式,雖有所承襲周文化之寬容思維與坦蕩之公,但確實是屬于首創(chuàng)將“容”與“公”結合,并以之為展現(xiàn)“道”之在天下,而人可用之方式。《老子》后學則以兩種不同形態(tài)發(fā)展。《黃帝四經(jīng)》重視“公、當”思維,重視天道陰陽之展現(xiàn)中所彰顯的公與當;《莊子》強調(diào)“無為”而以“兩行”、“以明”方式彰顯“物”之在天下的“自”之“然”。《老子》后學的這兩種發(fā)展,各有所其強調(diào)之重點,《黃帝四經(jīng)》著重的“公、當”導向了客觀自然法則之重視,而為論述其“物自為正”,也強調(diào)了刑名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存在;《莊子》在重視以明、兩行中,自然導向了心靈之建構與生命智慧之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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