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章

遠離主街的一個黑人區,本尼迪克特·馬迪·科普蘭醫生獨自坐在昏黑的廚房里。九點多了,禮拜日的鐘聲已然沉寂。盡管晚上很熱,圓肚柴灶里卻還生著一小團火?;鹋裕破仗m醫生坐在一把直背廚房椅上,身子前傾,細長的手捧著臉。爐子的縫隙中透出的紅光照在他臉上——火光里,他的厚嘴唇在黑皮膚的映襯下幾乎是紫色的,灰白的頭發貼在頭皮上,像戴了一頂羊毛帽,也微微泛藍。他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坐了很久,而銀邊眼鏡后面那雙眼睛也陰沉地凝視了許久。然后,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從椅子旁的地板上撿起一本書。四周光線極暗,他必須把書靠近火爐,才能看清上面的字。今晚他讀的是斯賓諾莎。他并不完全理解書中錯綜復雜的概念游戲和語句,但讀的時候,他感覺到一種強大而真正的目標,他感覺自己差不多懂了。

晚上,刺耳的門鈴聲經常把他從寂靜中喚醒,他會在起居室里看到一個骨折的病人,或者被剃刀劃傷的病人。但今晚沒有人打擾他。他在昏暗的廚房里孤單地坐了幾個小時,之后,他開始慢慢地左右搖晃,喉嚨里發出一種類似唱歌的呻吟。波西亞進來時,他正在發出這種動靜。

科普蘭醫生事先知道她要來。他聽到外面的街道上有人用口琴吹一首藍調歌曲,他知道吹口琴的是他的兒子威廉[8]。他沒開燈,徑直穿過門廳,開了前門。他沒走到門廊上,而是站在紗門后面的黑暗中。月光明亮,波西亞、威廉和赫保埃的黑影堅實地投在滿是塵土的街面上。附近的房子看上去很破。科普蘭醫生的房子和附近的建筑都不一樣。它很堅固,是用磚頭和灰泥建成的。前院很小,四周圍繞著尖樁柵欄。波西亞在大門口與她的丈夫和哥哥道別,然后敲了敲紗門。

“你怎么坐在這兒,黑咕隆咚的?”

他們一起穿過黑暗的門廳,回到廚房。

“你有那么好的電燈,卻總是這么坐在黑暗中,這似乎有點不合常情?!?

科普蘭醫生擰了一下垂在桌子上方的燈泡,房間突然變得很亮?!昂诎颠m合我?!彼f。

房間很干凈,沒幾件家具。餐桌一邊擺著幾本書和一個墨水臺,另一邊擺著叉子、勺子和盤子。科普蘭醫生坐得筆直,修長的雙腿交叉,一開始,波西亞的坐姿也很僵硬。父女倆長得很像——兩個人都長著同樣扁而闊的鼻子,同樣的嘴巴和額頭。但和父親比起來,波西亞的膚色很淺。

“這兒簡直熱死了,”她說,“我看哪,除了做飯的時候,你還是把這火熄了吧?!?

“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我的辦公室。”科普蘭醫生說。

“我沒事,我想。我不想去那兒?!?

科普蘭醫生扶了一下銀邊眼鏡,雙手交叉放在大腿上:“我們上次見面以后,你過得怎么樣?你和你丈夫——還有你哥哥?”

波西亞放松了,腳從淺口鞋里伸出來:“赫保埃、威利和我處得不錯。”

“威廉還和你們住在一起?”

“當然了,”波西亞說,“你知道,我們有我們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我們自己的計劃。赫保埃——他付房租。買食物都花我的錢。威利——他負責我們所有的教會費、保險費、會費,還有周六晚上的花銷。我們仨有我們自己的計劃,每個人都盡自己的一份力?!?

科普蘭醫生低頭坐著,用力抻細長的手指,直到所有關節咔咔作響。干凈的袖口垂到手腕下面——他纖細的手似乎比身體的其他部分顏色淺,手心是淺黃色的。他的手看上去總是一塵不染、皺皺巴巴的,好像用刷子用力擦洗過,又在水盆里浸泡了很久。

“哎呀,我差點忘了,我帶東西來了。”波西亞說,“你吃過晚飯了嗎?”

科普蘭醫生說話總是那么謹慎,每個音節似乎都經過他陰沉的厚嘴唇過濾:“沒,我沒吃?!?

波西亞打開她放在餐桌上的一個紙袋:“我帶了一大堆上好的羽衣甘藍,我想,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飯。我還帶了一塊咸豬肉。這些菜葉得用咸豬肉調味。你不介意我用羽衣甘藍燒肉吧?”

“不介意?!?

“你還不吃肉?”

“不吃。純粹是個人原因,我是素食主義者,但如果你用肉燒羽衣甘藍,我也不介意?!?

波西亞站在桌旁,鞋也沒穿,開始認真地擇菜:“腳踩在這地板上真舒服。你不介意我這么光著腳到處走吧?我不想穿那雙淺口鞋,那鞋把我的腳勒得生疼。”

“不介意,”科普蘭醫生說,“沒問題?!?

“那么——我們就吃這些上好的羽衣甘藍,還有玉米餅和咖啡。我再切幾片白肉,煎了自己吃?!?

科普蘭醫生的目光跟隨著波西亞。她穿著襪子,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她取下墻上擦洗干凈的平底鍋,把火弄旺,洗掉甘藍里的沙子。他張開嘴想說話,又把嘴閉上了。

“這么說,你、你丈夫和你哥哥有合作計劃?!彼詈笳f。

“沒錯?!?

科普蘭醫生又在抻手指,想把關節弄得咔咔響:“你們打算要孩子嗎?”

波西亞沒看她的父親。她氣呼呼地把放了甘藍的鍋里的水弄得嘩嘩響?!坝行┦拢彼f,“在我看來,完全取決于上帝?!?

他沒再說別的。波西亞把晚飯放在爐子上燒,默默地坐著,長手無力地垂在兩膝間??破仗m醫生的腦袋耷拉在胸前,好像睡著了。其實他沒睡,面部肌肉不時緊張地顫動一下。那時,他就深吸一口氣,重新讓表情鎮定下來。晚飯的香味開始充滿悶熱的房間。寂靜中,碗柜上方的時鐘很聒噪,因為他們剛才說的話,單調的嘀嗒聲聽起來就像“孩——子——孩——子”,說了一遍又一遍。

他總會遇到他們當中的一個——光著身子在地板上爬,或者玩彈子球,甚至在黑咕隆咚的大街上摟著姑娘。男孩們都叫本尼迪克特·科普蘭。但女孩的名字有本尼·梅、馬迪本或者本尼迪恩·瑪迪恩。有一天,他數了一下,至少有十多個孩子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但他一輩子都在講述、解釋、告誡。你不能這樣做,他會說。他會告訴他們,絕不能要第六個或第五個或第九個孩子的原因。我們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孩子,而是給已經來到世上的孩子更多的機會。他勸告他們,黑種人要優生優育。他用簡單的話告訴他們,總是以同樣的方式,這么多年過去了,它變成了一首憤怒的詩,他已經背下來了。

他學習并了解所有新理論的發展。他自掏腰包,把工具分發給他的病人。他是到目前為止鎮上第一個想到這一點的醫生。他給予并解釋,給予并告知。每周還要大概接生四十次。馬迪本和本尼·梅。

只有一個意義。只有一個。

他一直都知道,他這么做背后有一個動機。他知道自己注定要教化人民。他整天挨家挨戶地走,和他們談所有的事。

漫長的一天過去,他會覺得疲憊不堪。但到了晚上,打開大門,疲乏感就會消失。家里有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波西亞、小威廉,還有戴茜。

波西亞揭開爐子上平頂鍋的蓋子,用叉子攪動甘藍?!案赣H——”過了一會兒,她說。

科普蘭醫生清了清嗓子,把一口痰吐在手絹里。他的聲音又怨恨,又粗?。骸霸趺戳耍俊?

“我們不要再吵架了?!?

“我們沒吵架?!笨破仗m醫生說。

“吵架不需要說話,”波西亞說,“在我看來,我們就這么安安靜靜地坐著,也一直在爭論。我就是這種感覺。實話跟你說,每次來看你都把我折磨得夠嗆。我們盡量不要以任何方式爭吵了。”

“我當然不想吵。你有這種感覺,我很抱歉,女兒。”

她倒了兩杯咖啡,把沒加糖的那杯遞給父親。她在自己那份里加了幾勺糖:“我餓了,這咖啡應該很好喝。你喝著咖啡,我告訴你前一陣子我們遇到的事。都過去了,現在倒覺得有點好笑,但我們有充足的理由不放聲大笑。”

“說吧?!笨破仗m醫生說。

“是這樣的,前一陣子,一個相貌特別好看、盛裝打扮的黑人來到鎮上。他自稱B.F.梅森先生,說自己來自華盛頓特區。每天,他拄著手杖、穿著漂亮的花襯衫在街上走來走去。晚上,他去社會咖啡館。他吃得比鎮上所有人都講究。每天晚上他都要一瓶杜松子酒和兩塊豬排。他微笑面對所有人,總是給姑娘們鞠躬,你進去或出來,他都給你開著門。有一個來星期,他走到哪兒,都讓大家很愉快。人們開始問問題,好奇這個富有的B.F.梅森先生的來歷。很快,跟大家熟悉起來后,他就安頓下來做生意了。”

波西亞撇著嘴唇,對著咖啡的托盤吹氣。

“我猜,你在報紙上讀到過政府‘鐵鉗’養老計劃的消息吧?”

科普蘭醫生點了點頭?!梆B老金?!彼f。

“嗯,他就和這事有關。他是政府的人。應該是華盛頓特區的總統派來的,讓所有人加入政府的這個養老計劃。他挨家挨戶地解釋,如果你交一美元加入這個計劃,每星期再交十五美分,等你到了四十五歲,政府就會每個月給你五十美元。我認識的人聽了都很興奮。他送給每個加入計劃的人一張總統簽名照。他告訴他們,六個月后,每個成員將得到免費的制服。那個俱樂部叫‘黑人鐵鉗大聯盟’。兩個月后,每個人將得到一條印著俱樂部名字縮寫G.L.P.C.P.的橙色絲帶。你知道,就像政府其他印字母的東西一樣。他帶著本小冊子,走家串戶,人們紛紛加入。他接過錢,寫下他們的名字。每星期六他都來收錢。三個星期后,這個B.F.梅森先生鼓動了太多人,星期六他都忙不過來了。他不得不每三四個街區雇一個人幫他收會費。我每周六一大早就去附近的住家收費,賺那二十五美分。當然,威利一開始就加入了,還有赫保埃和我?!?

“我在你家附近很多家見過總統的照片,我記得聽人提起過梅森的名字,”科普蘭醫生說,“他是賊吧?”

“是?!辈ㄎ鱽喺f,“有人調查了一下這個B.F.梅森先生,他被捕了。他們發現他就是個亞特蘭大人,根本沒去過華盛頓特區,更沒見過什么總統。錢都被他藏起來了,或者花掉了。七美元五十美分被威利打了水漂?!?

科普蘭醫生很興奮:“這就是我說的——”

“在來世,”波西亞說,“那個人醒來的時候,肚子上肯定插著一把滾燙的干草叉。不過,現在一切都結束了,這事倒顯得有點可笑了,當然,我們有充足的理由不放聲大笑?!?

“黑種人每周五自愿爬上十字架。”科普蘭醫生說。

波西亞的手在哆嗦,咖啡從她端著的托盤上滴答下來。她舔了舔胳膊:“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尋找。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能找到十個黑人,就十個——十個我們自己人——十個有骨氣、有頭腦、有勇氣的人,愿意把自己擁有的一切獻給——”

波西亞放下咖啡:“我們根本沒談這類事?!?

“只要四個黑人,”科普蘭醫生說,“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你,加起來的總和。只要四個有這些真正的品質和骨氣的黑人——”

“威利、赫保埃和我有骨氣?!辈ㄎ鱽啈嵟卣f,“這是一個冷酷的世界,在我看來,我們仨努力生存,過得相當好?!?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科普蘭醫生把眼鏡放在桌子上,用他皺巴巴的手指揉眼球。

“你總用‘黑人’這個詞,”波西亞說,“這個詞很傷人感情。干脆用‘黑鬼’都比這個詞好。但有禮貌的人,不管他們是什么膚色,總是說‘有色人’。”

科普蘭醫生沒吭聲。

“就拿我和威利來說吧。我們不是純粹的有色人。我們的媽媽膚色很淺,我們倆身上都有很多白人血統。還有赫保?!怯〉诎踩恕K幸淮蟛糠钟〉诎惭y。我們都不是純種有色人,你一直用的那個詞很傷人感情。”

“我對托詞不感興趣?!笨破仗m醫生說,“我只對真正的事實感興趣。”

“好吧,我告訴你事實。每個人都怕你。想讓漢密爾頓、巴迪、威利,或者我的赫保埃進這所房子,像我這樣和你坐在一起,真得灌他們很多杜松子酒才行。威利說,他記得他很小的時候你的樣子,他當時就怕自己的父親。”

科普蘭醫生刺耳地咳嗽,又清了清嗓子。

“每個人都有感情,不管他是誰,如果明知走進一所房子,感情會受到傷害,那就沒有人會走進去。你也一樣。我見過你的感情被白人傷害過很多次,他們卻根本不知道?!?

“不,”科普蘭醫生說,“你沒見過我的感情受到傷害。”

“當然,我知道,威利、我、赫保埃,我們都不是學者。但赫保埃和威利是金子一般的好人。他們只是和你不一樣罷了?!?

“是的?!笨破仗m醫生說。

“漢密爾頓、巴迪、威利,還有我,我們都不喜歡像你那樣說話。我們像我們的媽媽和她的親戚,還有他們的祖先那樣說話。你想什么都用腦子,而我們寧愿說出心里話,那些話已經在那兒積了很久。這是我們的區別之一。”

“是。”科普蘭醫生說。

“一個人不能抓起自己的孩子就把他們捏成他想要的樣子。不管是否會傷害到他們。不管對與錯。你盡最大的努力嘗試了。而現在,我們當中只有我愿意走進這所房子,像現在這樣和你坐在一起。”

科普蘭醫生眼中的光非常亮,他的聲音響亮而嚴厲。他咳嗽了一通,整張臉都在抖。他試圖拿起那杯冷咖啡,但手抓不穩。淚水涌進他的眼眶,他伸手拿眼鏡,試圖掩飾。

波西亞看到這一幕,快步走到他跟前,摟住他的頭,把臉頰貼在他的額頭上。“我傷害父親的感情了?!彼崧曊f。

他的聲音冷酷:“不,不停重復傷害感情的說法,既愚蠢又原始?!?

淚水慢慢順著他的面頰流下,火光讓淚滴呈現藍色、綠色和紅色?!拔艺娴暮鼙??!辈ㄎ鱽喺f。

科普蘭醫生用棉布手帕擦了擦臉:“沒關系。”

“我們再也不要吵了。我受不了我們爭吵。每次我們在一起好像都會發生非常糟糕的事。我們再也不要這樣爭吵了?!?

“好,”科普蘭醫生說,“我們不吵了。”

波西亞抽了抽鼻子,又用手背擦了擦。她抱著父親的頭站了幾分鐘。過了一會兒,她擦了擦臉,向爐子上那盆蔬菜走去。

“菜早就熟了吧?!彼吲d地說,“現在我要做幾個好吃的小玉米餅就著菜吃。”

波西亞穿著襪子在廚房里慢慢地走來走去,父親的目光跟隨著她。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

他的眼睛潮濕,東西的輪廓看上去很模糊。波西亞真像她母親。多年前,戴茜就這樣在廚房里走來走去,沉默而忙碌。戴茜不像他這么黑——她的皮膚是漂亮的暗蜜色。她總是那么安靜和善。

但在溫柔和善下面,她還有一股倔勁兒,無論他如何認真地研究,始終搞不懂妻子這種溫柔的倔強。

他會勸誡她,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告訴她,她表現得那么溫和,但就是不肯聽他的,繼續一意孤行。

后來有了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波西亞。他對他們有真實且實在的使命感,這種感覺如此強烈,他清楚地知道如何應對他們遇到的每件事。漢密爾頓將是一個偉大的科學家,卡爾·馬克思是黑人教師,威廉是與不公正做斗爭的律師,波西亞是婦幼醫生。

他們還是嬰兒時,他就告訴他們必須掙脫身上的枷鎖——順從和怠惰的枷鎖。等他們稍微長大一點,他就向他們灌輸上帝不存在的想法,但他們的生命是神圣的,因為他們每個人都肩負著這種真實且實在的使命。他會一遍遍地告訴他們,他們遠遠地坐在一起,用黑孩子的大眼睛看著母親。戴茜坐在那兒,充耳不聞,溫柔而倔強。

因為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波西亞肩負著實在的使命,他知道每個細節應該是怎樣的。每年秋天,他都把他們帶到鎮上,給他們買上好的黑鞋和黑襪。他給波西亞買黑色的羊毛裙料,做領子和袖口用的白亞麻。男孩們的褲子是黑色的羊毛料的,襯衫是白色的細麻布。他不想讓他們穿色彩鮮艷、又輕又薄的衣服。但他們上學時就想穿這樣的衣服,而且戴茜說他們很尷尬。他是一個嚴厲的父親,他知道家里應該什么樣,不能有花里胡哨的東西——不能有俗艷的日歷、蕾絲枕頭,或者小擺設,家里每樣東西都必須是樸素的、暗色的,象征著工作及真實且實在的使命。

一天晚上,他發現戴茜給小波西亞打了耳洞。還有一次,他到家時,一個穿羽毛裙的丘比娃娃放在壁爐臺上。戴茜的態度溫和而強硬,不肯把它收走。他還知道戴茜在教孩子們逆來順受。她給他們講地獄和天堂。她還讓他們相信鬼魂和鬼屋。戴茜每個禮拜天都去教堂,傷心地和牧師談起自己的丈夫。她很固執,總帶孩子們去教堂,帶他們聽牧師布道。

整個黑人種族都病了,他整天忙碌,有時還要忙半個晚上。漫長的一天過去后,他疲倦至極,但是當他推開家門時,這種疲倦感就會消失。然而,當他走進去時,卻發現威廉在用裹著衛生紙的梳子吹曲子,漢密爾頓和卡爾·馬克思正在擲骰子賭午飯費,波西亞和她母親一起哈哈大笑。

他從頭再來,但會換一種方式。他拿出他們的課本,和他們交談。他們緊挨著坐在一起,看著他們的母親。他說啊說,但他們都不想聽懂。

一種黑色的、可怕的感覺會突然向他襲來。黑人的感覺。他坐在辦公室里讀書、沉思,直到情緒平靜下來,重新開始。他拉下百葉窗,這樣屋里就只有明亮的燈光、書本和沉思的感覺。但有的時候,這種平靜怎么都不來。他還年輕,這種可怕的感覺不會隨著學習而消失。

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波西亞很怕他,看著他們的母親,當他意識到這一點,這種黑色的感覺便會戰勝他,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阻止不了那些可怕的事情,事后他也搞不懂怎么會這樣。

“晚飯好香啊,”波西亞說,“我們趕緊吃吧,赫保埃和威利隨時會來找我?!?

科普蘭醫生扶了一下眼鏡,把椅子拉到桌旁:“天黑了,你丈夫和威廉在哪兒?”

“他們扔馬蹄鐵玩呢。雷蒙德·瓊斯家的后院有一個玩馬蹄鐵的地方。這個雷蒙德和他的妹妹樂芙·瓊斯,每天晚上都玩。樂芙是個特別丑的女孩,赫保埃和威利什么時候想去他們家都行,我不介意。但他們說差一刻十點來找我,我估計他們隨時會到?!?

“趁著我還沒忘,”科普蘭醫生說,“我想你經常收到漢密爾頓和卡爾·馬克思的信吧?!?

“我收到過漢密爾頓的信。他基本上接管了外公那邊所有的工作。巴迪嘛,他在莫比爾——你知道他從來就不太會寫信。不過,巴迪向來和善可親,我從來不擔心他。他總是能和大家相處得很好?!?

他們默默地坐在桌前,面前擺著晚餐。波西亞不停抬頭看碗柜上的時鐘,因為赫保埃和威利該來了。科普蘭醫生低著頭,手里拿著叉子,叉子好像很沉,他的手指在哆嗦。他只嘗了幾口,每一口都吞咽得很艱難。氣氛緊張,他們倆似乎都想把談話繼續下去。

科普蘭醫生不知從何說起。有時候他覺得,早年他對孩子們說得太多,他們聽懂的又太少,現在他已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他用手帕擦了擦嘴,遲疑不決地說:“你不怎么提你自己。跟我說說你的工作吧,你最近都在做什么?”

“當然,我還在凱利家,”波西亞說,“不過,我跟你說,父親,我不知道還能在那兒待多久?;顑汉苄量?,總要花很長時間才能干完。其實,這也沒什么。我擔心的是工錢。我應該每周掙三美元。但有的時候,凱利太太給一美元或者五十美分就把我打發了。當然,她一有錢就補上。但這會讓我手頭很緊?!?

“這是不對的,”科普蘭醫生說,“你為什么要忍受?”

“這不是她的錯。她也是不得已,”波西亞說,“一半房客不付房租,維持一切正常運轉需要一大筆開銷。我實話跟你說——副警長緊盯著凱利家不放。他們的日子也挺艱難?!?

“你應該能找到別的工作?!?

“我知道,但凱利一家是白人里真正的大好人。我真的很喜歡他們。他們家那三個小孩就跟我的親人一樣。我覺得我親手撫養了巴伯爾和那個寶寶。盡管米克和我到一塊兒就掐,我也是真心喜歡她的,覺得跟她很親?!?

“但你得為自己著想?!笨破仗m醫生說。

“米克,唉——”波西亞說,“她真是個怪人。誰也不知道怎么管教那孩子。簡直傲慢任性到了極點。不知道她成天都想些什么。那孩子給我感覺怪怪的。我覺得總有一天她會讓大家大吃一驚。但到底是驚喜還是驚嚇,我就不知道了。有時候米克讓我一頭霧水。但我還是很喜歡她?!?

“你必須先考慮自己的生計。”

“我說過了,這不是凱利太太的錯,維持那個又大又老的房子,花費太大,有人還不付房租。只有一個房客給的房租挺像樣的,而且每次都很準時。那人才在那兒住了很短一段時間。他是鎮上一個聾啞人。他是我近距離見過的第一個聾啞人——但他是一個特別好的白人。”

“又高又瘦,灰綠色的眼睛?”科普蘭醫生突然問,“對所有人都很禮貌,穿得很講究?不像這個鎮上的人——更像北方人,或者猶太人?”

“就是他?!辈ㄎ鱽喺f。

科普蘭醫生的臉上露出熱切的表情。他把玉米餅掰碎,泡在盤子里的甘藍汁里,吃了起來,他又有了胃口?!拔矣袀€聾啞病人?!彼f。

“你怎么認識辛格先生?”波西亞問。

科普蘭醫生咳嗽了兩聲,用手帕捂住嘴:“只見過幾面?!?

“我得趕緊收拾一下了?!辈ㄎ鱽喺f,“威利和赫保埃肯定快到了。不過,有這么棒的洗碗槽,水流還這么大,這幾個小盤子,眨眼工夫就洗完了?!?

多年來,科普蘭醫生一直試圖忘卻白種人無聲的傲慢。滿心憤恨時,他就思考研究。在街上,在白人們身邊,他會把尊嚴二字掛在臉上,向來沉默不語。年輕時他被稱作“小子”,現在對他的稱呼是“大叔”。“大叔,快去街角的加油站,給我叫個機修工過來。”不久前,一個坐在車里的白人對他喊出這些話?!靶∽樱o我搭把手?!薄按笫澹赡莻€?!彼宦?,繼續走,保持尊嚴,默不作聲。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一個喝醉的白人走上前,拉著他在街上走。他手里拎著醫療箱,他確信有人受傷了。但那個醉漢把他拉進了一個白人的餐館,柜臺前的白人傲慢地大喊大叫。他知道那個醉漢在耍弄他。即便在那個時候,他依然保持著尊嚴。

但遇到這個高高瘦瘦,有著一雙灰綠色眼睛的白人男子后發生的事,在他和白人打交道時從未發生過。

這事發生在幾個星期前一個漆黑的雨夜。他剛接生完出來,站在雨中的街角。他想點支煙,但從盒子里拿出一根又一根火柴,都沒劃著。他站在那兒,嘴里叼著那根沒點著的煙,這時一個白人走近,手里舉著一根點燃的火柴。黑暗中,借著火光,他們看見彼此的臉。白人對他微笑,替他點煙。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因為以前從沒遇到過這種事。

他們在街角站了幾分鐘,后來白人遞給他一張名片。他想和白人談談,問他一些問題,但他不知道他能否真正理解。白種人都很傲慢,他擔心在這種友好的氛圍中,他會失去尊嚴。

但白人給他點完煙,對他微笑,似乎想和他在一塊兒。從那時起,這件事他反復想了很多次。

“我有一個聾啞病人?!笨破仗m醫生對波西亞說,“病人是個五歲的男孩。不知怎么的,我總覺得,他落下殘疾是我的錯。他是我接生的,當然有過兩次產后回訪,然后我就把他給忘了。他的耳朵出了問題,可是他母親沒在意他耳朵流膿,沒把他帶到我這兒來。當他的病情終于引起我的注意時,已經太晚了。他什么也聽不見,當然也就不會說話了。但我仔細觀察過他,我覺得,假如他正常的話,應該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

“你一直對小孩有極大的興趣,”波西亞說,“你喜歡他們遠遠多過喜歡成年人,是不是?”

“小孩子身上有更多的希望,”科普蘭醫生說,“但是這個聾孩子,我特意為他咨詢了一下,看有沒有什么機構接納他。”

“辛格先生會告訴你。他真是一個善良的白人,一點都不傲慢?!?

“我不知道——”科普蘭醫生說,“我想過一兩次要不要給他寫封信,看他能不能給我什么信息?!?

“如果我是你,我肯定給他寫。你很會寫信,我會幫你把信交給辛格先生,”波西亞說,“兩三個星期前,他下樓,來到廚房,拿了幾件襯衫,讓我幫他洗洗。即使穿在施洗者約翰身上,那些襯衫也不會更干凈。我能做的就是把它們泡在溫水里,輕輕搓幾下領口,然后熨平整。但是那天晚上,當我把五件干凈的襯衫送到樓上他的房間時,你知道他給了我多少錢嗎?”

“不知道。”

“他像往常那樣面帶微笑,遞給我一美元。就那么幾件襯衫就給了我整整一美元啊。他真是一個友善可親的白人,我不怕問他任何問題。我甚至不介意親自給那個好白人寫信。你就寫吧,父親,如果你想寫的話。”

“也許我會寫?!笨破仗m醫生說。

波西亞突然坐起來,開始整理她梳得緊繃繃、油光光的頭發。外面傳來微弱的口琴聲,音樂聲逐漸增大?!巴秃毡0砹??!辈ㄎ鱽喺f,“我得走了,跟他們會合。你好好照顧自己,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叫人捎個話。和你一起吃晚飯、聊天,我很開心?!?

口琴聲很清晰了,他們聽出威利在前門那兒,邊吹口琴邊等她。

“等一下,”科普蘭醫生說,“我只見過你和你丈夫在一起兩次,我們從未真正見面談過話。威廉上次看望他父親還是三年前。干嗎不請他們進來坐一下?”

波西亞站在門口,撥弄著頭發和耳環。

“上次,威利來的時候,你傷了他的感情。你看你就是不知道怎么——”

“好吧,”科普蘭醫生說,“只是個建議。”

“等等,”波西亞說,“我去叫他們。我馬上把他們請進來?!?

科普蘭醫生點了一支煙,在房間里來回踱步。他的手不停地哆嗦,沒法把眼鏡扶正。前院傳來低語聲。接著,門廳里有沉重的腳步聲,波西亞、威廉和赫保埃走進廚房。

“我們來了,”波西亞說,“赫保埃,我好像沒有正式介紹你和我父親認識過。但你們知道彼此是誰。”

科普蘭醫生和他們握了手。威利靠在墻邊,畏縮不前,但赫保埃上前,禮貌地鞠了一躬?!拔医洺B犎苏勂鹉悖彼f,“很高興認識你?!?

波西亞和科普蘭醫生從門廳搬來椅子,他們四個圍爐而坐。他們沉默且不安。威利緊張地環顧四周——看著餐桌上的書、洗碗槽、墻邊的小床,還有他父親。赫保埃咧著嘴笑,用指尖拉了拉領帶。科普蘭醫生好像要說話,但潤了潤嘴唇,依然沉默。

“威利,你的口琴吹得很棒啊?!辈ㄎ鱽喗K于開口了,“我看,你和赫保埃肯定偷著喝酒了?!?

“不,夫人,”赫保埃非常禮貌地說,“從星期六以來,我們一直滴酒未沾。我們玩馬蹄鐵來著。”

科普蘭醫生仍然沒說話,他們不時看他一眼,等他開口。房間狹小,沉默搞得每個人都很緊張。

“這倆男孩的衣服真難洗啊,”波西亞說,“我每周六洗他們倆的白西裝,一個星期熨兩次。你看看他們現在的樣子。當然,他們下班回家后才穿??墒菦]兩天就黑得不成樣子了。昨天晚上我才熨好的褲子,現在一條褲縫都沒有了?!?

科普蘭醫生依舊沉默。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的臉,但威利發現后,咬著粗糙圓短的手指,盯著自己的腳。科普蘭醫生感到手腕和太陽穴處的脈搏劇烈跳動。他咳嗽了兩下,把拳頭放在胸口上。他想和兒子說話,但想不出說什么。往日恩怨涌上心頭,他沒有時間思考,讓它平息下去。他的脈搏在身體里跳動,他很困惑。但他們都看著他,房間里的寂靜令人難以忍受,他必須開口。他的聲音很高,聽起來好像不是他發出來的。“威廉,我想知道,你小時候我對你說過的話還有多少留在你心里。”

“我不知道你什——什——什——什么意思?!蓖f。

科普蘭醫生脫口而出:“我的意思是,我把我的一切都給了你、漢密爾頓和卡爾·馬克思。我把全部的信任和希望都寄托在你們身上。我得到的只是完全的誤解、徒勞無用和無動于衷。我付出了那么多,結果什么也沒留下。如今我一無所有。我想做的一切——”

“別說了,”波西亞說,“父親,你答應過我不再吵架了。這真是太瘋狂了。我們再也經不起爭吵了?!?

波西亞站起身,向大門走去。威利和赫保埃急忙跟上她??破仗m醫生最后一個到的門口。

他們站在黑魆魆的門口??破仗m醫生想說話,但他的聲音似乎迷失在內心深處。威利、波西亞和赫保埃緊挨著站在一起。

波西亞一只手挽著丈夫,另一只手伸向科普蘭醫生:“在我們離開這里之前,我們和好吧。我受不了我們這樣爭吵。我們再也不要吵架了?!?

科普蘭醫生再次默默地和他們一一握了手。“對不起?!彼f。

“我覺得沒問題?!焙毡06Y貌地說。

“我也覺得沒問題。”威利咕噥道。

波西亞把他們的手放在一起:“我們實在經不起爭吵了啊?!?

他們道了再見,科普蘭醫生站在黑暗的門廊上,目送他們一起沿著大街走遠。他們離去的腳步發出寂寞的聲音,他感覺虛弱疲憊。他們走出一個街區后,威廉再次吹起口琴。音樂聲悲傷空洞。他一直站在前廊上,直至再也看不見他們,再也聽不見他們。

科普蘭醫生關掉房子里的燈,坐在爐前的黑暗中。但安寧不肯到來。他想把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和威廉從腦子里趕走。波西亞對他說的每個字又以一種響亮生硬的方式回到他的記憶中。他突然站起身,擰開燈。他在桌前坐下,桌上擺著斯賓諾莎、威廉·莎士比亞和卡爾·馬克思的書。他大聲朗讀斯賓諾莎時,那些詞語發出洪亮深沉的聲音。

他想起了他們談到的那個白人。要是這個白人能幫助奧古斯都·本尼迪克特·馬迪·路易斯,那個耳聾患者就好了。即使他沒有這個理由,也不想問這些問題,寫封信給這個白人也是好的??破仗m醫生雙手捧著頭,喉嚨里發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像一種唱歌似的呻吟。他想起了那個白人男子的臉,那個雨夜,他在火柴黃色的光焰后面微笑——他心里有安寧。

主站蜘蛛池模板: 清流县| 平塘县| 嵊泗县| 营口市| 汉中市| 都兰县| 合山市| 田东县| 邵阳市| 双峰县| 太康县| 平阴县| 临沭县| 漳浦县| 荆门市| 阳朔县| 凤冈县| 凤凰县| 锡林浩特市| 望奎县| 轮台县| 东乡县| 介休市| 和静县| 苍溪县| 集贤县| 滦南县| 阳江市| 清流县| 安岳县| 衡山县| 长武县| 汝南县| 古蔺县| 威宁| 兰西县| 永吉县| 沁阳市| 惠东县| 玉溪市| 凯里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