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心是孤獨的獵手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8654字
- 2018-05-25 15:16:38
傍晚時,杰克·布朗特醒了,感覺已經睡夠了。他躺在一個又小又整潔的房間里,家具有一個衣柜、一張桌子、一張床和幾把椅子。衣柜上面的電扇慢慢搖著頭,從一面墻吹向另一面墻,微風拂過杰克的臉龐時,他想到了涼水。一個男人坐在窗邊的桌前,盯著擺在面前的一盤棋。日光下的這個房間,杰克并不熟悉,但他立刻認出了那張臉,仿佛已經認識他很久了似的。
許多記憶在杰克的腦子里亂成一團。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睜著眼睛,掌心向上。他的手很大,在白被單的襯托下,他的手顯得很黑。他把手舉到眼前,發現手破了,還有瘀青——血管腫脹,好像使勁抓什么東西抓了很久。他面容疲憊,樣子邋遢,棕色的頭發耷拉在前額上,胡子歪七扭八。就連翅膀形狀的眉毛也亂糟糟的。他躺在那兒,動了一兩下嘴唇,胡子也跟著緊張地抽搐。
過了一會兒,他坐了起來,用一只大拳頭捶打腦袋,想讓自己清醒點。見他動了,下棋的男人立刻抬起頭,對他微笑。
“上帝,我渴死了,”杰克說,“我感覺整支俄國軍隊不穿鞋只穿襪子從我的嘴里齊步走過?!?
那人看著他,還在微笑,突然,他把手伸到桌子另一邊,拿起一個磨砂冰水罐和一只玻璃杯。杰克咕咚咕咚喝了起來——他半裸著站在屋子中央,仰著頭,一只手緊握成拳頭。他連著喝了四杯水才深吸了一口氣,放松了一點。
他立刻回想起了什么。他不記得和這個男人一起回家,但后來發生的事更清晰了。他醒過一次,當時他泡在一缸冷水里,然后他們喝咖啡、聊天。他說了很多心里話,那個人一直聽。他把嗓子都說啞了,他說過什么,記不太清了,但那個人的表情,他記得一清二楚。早上他們才上床睡覺,拉下百葉窗,光透不進來。最開始,他總是被噩夢驚醒,他不得不擰開燈,讓自己清醒。燈光會弄醒那個家伙,但他絲毫沒有抱怨。
“昨天晚上你怎么沒把我攆走?”
那人又笑了笑。杰克很納悶他怎么這么安靜。他四處找自己的衣服,看見他的手提箱放在床邊的地板上。他想不起他是怎么把它從那個他賒酒喝的餐館拎回來的。他的書、一套白西裝和幾件襯衫還原樣裝在里面。很快,他開始穿衣服。
他穿好衣服時,桌上的電咖啡壺里已經煮著咖啡了。那人把手伸進搭在椅背上的馬甲口袋,掏出一張卡片,杰克疑惑地接過來。這個人的名字——約翰·辛格——印在卡片中央,下面用墨水寫著一段簡短的話,和印刷體一樣精致準確:
我是聾啞人,但我能讀口形,明白別人對我說的話。請不要大聲喊叫。
震驚使杰克感到輕松而空虛。他和約翰·辛格只是看著彼此。
“我不知道我自己花多長時間才能弄明白?!彼f。
他說話時,辛格非常認真地看著他的嘴唇——他以前就注意到了。唉,他是個啞巴!
他們坐在桌旁,用藍杯子喝著熱咖啡。屋子里很涼快,半閉的百葉窗把窗外射進來的強光變得柔和了。辛格從儲藏室里拿出一個鐵盒,里面裝著一塊面包、幾個橘子,還有奶酪。他吃得不多,一只手插著兜,靠在椅子上。杰克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他要馬上離開這個地方,好好考慮一下。只要他處于困境,就該立即出去找活兒干。這間安靜的屋子太平和、太舒服了,沒法思考事情,他要出去自己走走。
“這里還有別的聾啞人嗎?”他問,“你有很多朋友嗎?”
辛格仍面帶微笑。一開始,他沒明白杰克的意思,杰克又重復了一遍。辛格揚起鮮明的黑眉毛,搖了搖頭。
“覺得寂寞嗎?”
那人搖頭的方式,可能意味著是,也可能意味著不。他們默默坐了一小會兒,杰克起身要走。他感謝辛格留他過夜,謝了好幾次,他小心地移動嘴唇,確保辛格能明白他的意思。啞巴只是微微一笑,聳了聳肩。杰克問能否把手提箱留在他床下幾天,啞巴點頭表示可以。
辛格把手從口袋里掏出來,用一根銀色的鉛筆在便箋簿上認真地寫字。他把便箋簿推給杰克。
我可以在地板上放張床墊,找到住處之前,你可以待在這里。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我在外面。不會有任何麻煩。
杰克突然滿心感激,感覺自己的嘴唇在抖,但他不能接受?!爸x謝,”他說,“我已經有地方住了?!?
他要離開時,啞巴遞給他一條藍色的工裝褲,卷成一團,還有七十五美分。工裝褲臟兮兮的,他認出了它,它突然喚起了他的回憶,讓他想起了過去一周發生的一連串的事情。辛格讓他明白,那些錢原本就在他的口袋里。
“再見,”杰克說,“我很快就會回來?!?
他走了,啞巴站在門口,雙手仍插在口袋里,臉上似笑非笑。下了幾個臺階后,他轉過身揮了揮手。啞巴也朝他揮手,然后關上了門。
外面強烈的日光突然刺入他的眼睛。他站在房前的人行道上,一開始陽光照得他頭暈目眩,什么也看不太清。一個小家伙坐在樓梯扶手上。他在哪兒見過她。他記得她穿的男式短褲,還有她瞇著眼睛的樣子。
他舉起那卷臟褲子:“我想把它扔掉,你知道哪兒有垃圾桶嗎?”
那孩子從扶手上跳下來:“后院有。我帶你去?!?
他跟著她穿過房子側面那條狹窄潮濕的小路。他們來到后院,杰克看見兩個黑人坐在后面的臺階上。他們都穿著白西裝和白鞋子。其中一個黑人個子很高,他的領帶和襪子都是鮮綠的。另外一個是淺皮膚的黑白混血兒,中等身量。他在腿上蹭一把錫制口琴。和高個兒同伴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的襪子和領帶是火紅的。
那個孩子指了指后院柵欄旁邊的垃圾桶,然后轉身面向廚房的窗戶?!安ㄎ鱽啠 彼暗?,“赫保埃和威利在這兒等你呢。”
廚房里傳來溫柔的聲音:“你不用大聲喊。我知道他們在那兒。我正戴帽子呢?!?
杰克展開工裝褲,然后扔掉。褲子硬邦邦的,沾滿了泥。一條褲腿破了,前面還沾了幾滴血。他把褲子扔進垃圾桶。一個黑人女孩從房子里走出來,來到坐在臺階上的那兩個穿白西裝的男孩身邊。杰克看見那個穿短褲的小孩正仔細打量他。她把身體的重心從一只腳換到另一只腳,似乎很興奮。
“你是辛格先生的親戚?”她問。
“一點關系都沒有?!?
“好朋友?”
“好到可以和他一起過夜。”
“我只是好奇……”
“主街在哪個方向?”
她指著右邊:“沿著這條路走兩個街區。”
杰克用手指梳理著胡子,出發了。他把手里的七十五美分弄得叮當響,咬著下唇,直到它變得斑駁猩紅。那三個黑人在他前面慢悠悠地走,互相交談著。在這個陌生的小鎮,他感覺孤單,于是緊跟在他們后面,聽他們聊天。女孩挎著兩個男孩的胳膊。她穿了條綠裙子,戴了頂紅帽子,腳上蹬了雙紅鞋。男孩們和她挨得很近。
“今天晚上我們有什么安排?”她問。
“完全看你呀,親愛的,”高個兒男孩說,“我和威利沒什么特別的安排?!?
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你們決定吧?!?
“那——”穿紅襪的矮個兒男孩說,“我和赫保埃覺得,也許我們仨可以去教堂。”
女孩用三個不同的聲調唱出她的回答:“好——噠——去完教堂,我還有一個想法,我應該去父親那兒坐坐,就一小會兒。”他們在第一個街角拐彎了,杰克站著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后繼續走。
主街安靜、炎熱,幾乎空無一人。他才意識到今天是星期日,這讓他很沮喪。關門的商店支起了遮陽篷,明亮的陽光下,建筑物看上去光禿禿的。他經過紐約咖啡館。門開著,但里面空蕩蕩、黑乎乎的。早上他沒找到襪子穿,路面的熱氣穿透薄薄的鞋底,灼痛了他的腳。太陽仿佛一塊熱烙鐵壓在他頭上。這個鎮子似乎比他去過的任何地方都寂寞。寂靜的街道給他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喝醉的時候,這個地方是那么粗暴喧鬧。而現在,一切似乎突然靜止了。
他走進一家果品店買報紙。招聘一欄很短。幾條招工啟事上寫著:招收有汽車的年輕男子,年齡在二十五到四十歲之間,銷售各種產品,以傭金計酬。這些他匆匆跳過。一則招聘卡車司機的廣告吸引了他幾分鐘的注意力。但最底下那條廣告讓他最感興趣。上面寫著:
誠聘:有經驗的技工。明媚南方游樂場。面試地點:韋弗斯巷和第十五街拐角。
他不知不覺又走回到餐館門口,過去這兩個星期,他就是在那里度過的。除了果品店,這是這個街區唯一沒有關門的地方。杰克突然決定順道去看看比夫·布蘭農。
從明亮的室外走進去,咖啡館里顯得很暗。一切似乎都比他記憶中更暗淡、更安靜。布蘭農一如既往地站在收銀臺后面,雙臂交叉在胸前。他漂亮豐滿的妻子坐在柜臺另一端磨指甲。杰克注意到他進門時,他們對視了一眼。
“下午好。”布蘭農說。
杰克感覺氣氛不對。也許那家伙在笑,因為他想起了他喝醉時干的事。杰克呆立著,滿腹怨恨?!罢埥o我來一包目標煙。”布蘭農把手伸到柜臺下面拿煙時,杰克確定他沒有笑。白天這個家伙的臉看著沒晚上那么冷酷,他面色蒼白,好像一宿沒睡,他的眼神像一只疲憊的禿鷲。
“干脆點,”杰克說,“我欠你多少錢?”
布蘭農打開抽屜,把一個公立學校的便箋簿放在柜臺上。他慢慢地翻頁,杰克看著他。這個便箋簿更像私人筆記本,而不是平時記賬用的本子。本子上寫著長長好幾排數字,經過加減乘除,還有一些小圖示。他停在某一頁,杰克看到他的姓寫在頁角上。這頁沒有數字——只畫著小鉤和小叉。上面胡亂畫著幾只圓嘟嘟的小貓,貓坐在那里,長長的曲線代表貓尾巴。杰克盯著看。小貓們長著女人臉。小貓的臉是布蘭農太太的。
“打鉤的是啤酒,”布蘭農說,“打叉的是正餐,直線是威士忌。我看看啊——”布蘭農揉了揉鼻子,垂下眼簾。然后他合上便箋簿,“差不多二十塊錢?!?
“我要很長時間才能還上這筆錢,”杰克說,“但也許你能拿到?!?
“不急。”
杰克靠在柜臺上:“對了,這個鎮子是什么樣的地方?”
“很普通,”布蘭農說,“和同樣大小的鎮子差不多?!?
“人口多少?”
“三萬來人吧?!?
杰克打開那包煙,給自己卷了一支。他的手在抖:“主要是工廠?”
“沒錯。四個大棉紡廠——主要是它們。另外還有一家襪廠、幾個軋花機廠和鋸木廠?!?
“工資怎么樣?”
“平均每周十到十一塊錢吧——不過,偶爾會被解雇。你問這么多干嗎?你想去工廠找活兒干?”
杰克用拳頭壓著眼眶,困倦地揉著眼睛?!安恢?。也許吧?!彼褕蠹埛旁诠衽_上,指著剛才讀到的廣告,“我想看看這個地方怎么樣?!?
布蘭農讀了廣告,想了想。“是啊,”最后,他說,“我去過這個游樂場。不怎么樣——有幾個新玩意兒,旋轉木馬、秋千什么的。把黑人、紡織工人和孩子圈在里面。他們輾轉于鎮上的各個空地?!?
“告訴我怎么走?!?
布蘭農和他一起走到門口,指著前方:“今天上午你和辛格回家了?”
杰克點點頭。
“你覺得他怎么樣?”
杰克咬著嘴唇。啞巴的臉在他的腦子里清晰可見,就像認識了很久的朋友的臉。自從離開那個房間,他一直想著這個人?!拔叶疾恢浪菃“汀!弊詈螅f。
他又走在炎熱空寂的街道上。他并不像一個陌生人走在陌生的城鎮。他好像在找什么人。很快,他進入河邊一個工廠區。街道窄了,沒有鋪磚,也不再空曠無人。一群面有饑色、臟兮兮的孩子互相喊叫著玩游戲。所有棚屋一模一樣,兩間屋子,破破爛爛,沒有刷漆。食物和污水的臭味和空氣中的灰塵混在一起。河上游的幾條瀑布發出微弱的急流聲。人們默默地站在門口,或者懶洋洋地坐在臺階上。他們面色焦黃,毫無表情地看著杰克。他睜大褐色的眼睛,也盯著他們看。他一顛一顛地走,不時用他毛茸茸的手背擦一下嘴。
韋弗斯巷盡頭有一段空曠的街區,曾被用作廢車場。生銹的機器零件和破損的內胎仍散落在地上。一輛拖車停在空地一角,附近有一個旋轉木馬,部分被帆布蓋著。
杰克慢慢走近。兩個穿工裝褲的小家伙站在旋轉木馬前。他們附近,一個黑人坐在箱子上,兩只膝蓋靠在一起,在夕陽里打著瞌睡。他一只手上拿著一袋融化了的巧克力。杰克看著他把手指戳進臟乎乎的巧克力,慢慢地舔。
“誰是這兒的經理?”
黑人把兩根甜手指塞到嘴里,用舌頭吮著?!八且粋€紅頭發的家伙,”吮完,他說,“我就知道這么多,長官?!?
“他在哪兒?”
“那邊,最大的貨車后面。”
穿過草地時,杰克摘下領帶,塞進口袋。太陽開始西沉。屋頂的黑線之上,天空是溫暖的深紅色。游樂場的老板獨自站在那里抽煙。他的紅發茂密,像頂著一塊海綿,他用灰色的眼珠毫無生氣地盯著杰克。
“你是經理?”
“嗯哼。我叫帕特森?!?
“早上我在報紙上看到你們招工就來了?!?
“是啊。我不要生手。我需要一個有經驗的技工。”
“我有很多經驗?!苯芸苏f。
“你都干過什么?”
“我做過織布工和織布機修理工。我在汽車修理廠和汽車裝配車間干過。各種各樣的活計?!?
帕特森領著他走向被部分遮蓋的旋轉木馬。黃昏的陽光下,一動不動的木馬看著很荒誕。它們靜止地騰躍,身體被暗淡的鍍金鐵桿刺穿。離杰克最近的那匹木馬的臟臀部上有一個裂紋,眼睛盲目瘋狂地轉動著,眼窩處的油漆片片剝落。在杰克看來,靜止不動的旋轉木馬仿佛是他的醉夢中出現的東西。
“我需要一個有經驗的技工操作并維護它。”帕特森說。
“這活兒我能干,沒問題。”
“干這個活兒,兩只手都要靈活?!迸撂厣忉尩?,“游樂場完全由你負責。除了照看機器,你還得維持秩序。你要確定坐上去的每個人都有票。你要確定票是對的,不是什么舞廳的舊門票。所有人都想騎木馬,你會驚訝,沒錢的黑鬼們會想法子騙你。你必須時刻睜大三只眼睛?!?
帕特森把他領到那圈木馬里面的機械旁,指出各個部件。他調了一下操作桿,微弱但刺耳的機械音樂聲響了起來。他們周圍的木馬隊似乎切斷了他們與世界的聯系。木馬停下來后,杰克問了幾個問題,并親自操作機器。
“原先那個家伙辭職不干了,”他們又來到空地上時,帕特森說,“我討厭訓練新手。”
“我什么時候開始上班?”
“明天下午。我們一個星期工作六天六夜,四點開始,十二點結束。你三點來鐘過來,幫著做些準備工作。結束后大概還需要一個小時收拾場地?!?
“工資呢?”
“十二塊。”
杰克點點頭,帕特森伸出一只慘白無骨、指甲很臟的手。
他離開空地時,天色已晚。耀眼的藍天已經變白,東邊有一輪白月。暮色柔和了街邊房舍的輪廓。杰克沒有立即穿過韋弗斯巷往回走,而是在附近的社區閑逛。遠處傳來的某些氣味和某些聲音令他不時在積滿灰塵的街邊突然駐足。他的腳步飄忽不定,走著走著突然轉向,漫無目的。他感覺頭有點暈,仿佛是薄玻璃做的。他體內正在發生化學變化。他在體內不斷儲存的啤酒和威士忌起反應了。酒勁兒又上來了。以前看著死氣沉沉的街道變得生氣勃勃。街邊有一塊長條狀參差不齊的草地,杰克走著走著,感覺地面升起,朝他的臉上貼過來。他坐在草地邊上,身子靠在一根電線桿上。他舒舒服服地坐下來,像土耳其人那樣盤著腿,把胡梢捋平。他有話要說,于是迷迷瞪瞪大聲地自言自語起來。
“怨恨是貧窮最寶貴的花朵。是的?!?
說話真好。他的聲音令他愉快。好像有回音,停在空中,每個詞都會響兩次。他咽了咽唾沫,潤了潤嘴唇,又說起來。他忽然想回到啞巴安靜的房間,告訴他心里的想法。想跟一個聾啞人聊天是件挺奇怪的事。但他很孤獨。
隨著夜晚來臨,他眼前的街道暗了。偶爾有人從狹窄的街上走過,離他特別近,用單調的聲音交談著,每邁一步就卷起一片塵土。還有女孩們一起走過,還有抱孩子的母親。杰克呆坐了一會兒,終于站起身,繼續走。
韋弗斯巷黑魆魆的。油燈在門口和窗戶上投下一個個閃爍的黃色方塊。有些房子漆黑一片,幾家人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只借助隔壁房子的反光才能看見。一個女人把身子探出窗外,朝街上潑了一桶臟水,有幾滴水濺在杰克的臉上。有些房子后面傳來怒吼聲,還有一些房子里傳出椅子慢慢搖動的寧靜之聲。
杰克在一所房子前面停下,有三個男人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屋里一道昏黃的燈光照在他們身上。兩個人穿著工裝褲,但沒穿襯衫,光著腳。其中一個個子高,動作靈敏。另一個個頭小,嘴角長了個膿包。第三個人穿著襯衣和褲子,膝頭放一頂草帽。
“嘿?!苯芸苏f。
三個男人盯著他,臉色蠟黃,面無表情。他們竊竊私語,但沒有動窩。杰克從兜里掏出那包目標煙,讓了一圈。他坐在最下面那個臺階上,脫掉鞋子。腳踩在涼爽潮濕的地面上,很舒服。
“工作嗎?”
“是啊,”草帽男說,“大部分時間。”
杰克摳著腳。“我心里有福音,”他說,“想把它講給某個人聽。”
那幾個人笑了。窄街對面傳來一個女人的歌聲。吐出的煙霧包裹住他們,懸浮在靜止的空氣中。一個路過的小家伙停下來,解開褲子撒尿。
“附近有頂帳篷,今天是星期天?!毙€子終于開口了,“你可以去那兒,把你想說的福音都說出來?!?
“不是那種。更好。是真理?!?
“哪樣的?”
杰克吮吸著胡子,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們這兒罷過工嗎?”
“有過一次,”高個子說,“大概六年前吧,有過一次罷工?!?
“怎么回事?”
嘴上長膿包的男人把腳在地上拖來拖去,把煙頭扔在地上:“哦,他們就是不干活了,希望每小時賺二十美分。有三百來個人罷工,整天在街上晃悠。工廠就派出卡車,一個星期后,鎮上擠滿了來這兒找工作的人?!?
杰克轉過身面對他們。他們坐的地方高出兩個臺階,他不得不仰著頭看他們的眼睛?!皼]讓你們發瘋?”他問。
“你說發瘋是什么意思?”
杰克額頭的血管鼓起來,猩紅色的?!鞍パ剑f能的基督!我的意思是發瘋——發瘋——發瘋?!彼曀麄兝Щ笙烖S的臉。透過他們身后敞開的前門,他能看見房子內部。起居室有三張床和一個臉盆架。里屋,一個赤腳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覺。附近一個黑乎乎的門廊傳來吉他聲。
“當時我就在進城的那輛卡車上?!备邆€子說。
“這沒什么區別。我想告訴你們的東西很簡單。擁有這些工廠的雜種都是百萬富翁,而落紗工、起毛工和所有站在機器后面紡紗織布的人卻賺不到足夠的錢讓肚子不咕咕亂叫。明白了嗎?所以,當你在街上晃悠,思考這個問題,看到那些饑腸轆轆、疲憊不堪的人,還有那些得了佝僂病、羅圈腿的小家伙,難道你們不生氣嗎?不生氣嗎?”
杰克面紅耳赤,臉色陰沉,嘴唇顫抖。三個男人警惕地看著他。草帽男哈哈大笑。
“繼續傻笑吧。坐在那兒,把你們的肚皮笑破。”
他們笑得緩慢從容,三個人嘲笑一個人。杰克擦掉鞋底的灰土,穿上鞋。他的拳頭攥得緊緊的,嘴唇扭成一個憤怒的冷笑。“笑——你們就知道笑。我希望你們就坐在這兒傻笑,笑到腐爛為止!”他僵硬地沿著街道走了,他們的笑聲和噓聲仍跟在他身后。
主街燈火通明。杰克在一個角落里徘徊,撫摸著兜里的零錢。他的頭抽動著,盡管夜里很熱,一股涼氣卻穿過了他的身體。他想起了啞巴,他急著回去,想跟他坐一會兒。他在下午買報紙那家果品店挑了一籃玻璃紙包的水果。柜臺后面的希臘人說,價格是六十美分,付完賬,他兜里只剩五美分了。剛走出商店,他就覺得把這個禮物送給一個健康人很可笑。幾顆葡萄垂在玻璃紙外面,他饑餓地摘了下來。
他到的時候,辛格在家。他坐在窗邊,面前的桌上擺著棋局。房間和杰克離開時一樣,風扇開著,桌邊放著冰水罐。床上有一頂巴拿馬草帽和一個紙包,看樣子,啞巴剛進屋。他把頭扭向桌對面的椅子,把棋盤推到一邊,身子向后靠,雙手插在口袋里,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詢問杰克他離開后都發生了什么事。
杰克把水果放在桌子上?!敖裉煜挛绲母裱允?,”他說,“出去找條章魚,給它穿上襪子?!?
啞巴露出微笑,但杰克看不出他聽懂了沒有。啞巴吃驚地看著水果,然后打開玻璃紙包裝。他弄水果時,臉上的表情很怪異。杰克試圖弄明白這個表情,他被難倒了。辛格笑容燦爛。
“今天下午,我在一個游樂場找了份工作。操作旋轉木馬?!?
啞巴似乎一點也不驚訝。他走進儲藏室,拿出一瓶葡萄酒和兩個杯子。他們默默地喝著酒。杰克感覺從沒在如此安靜的房間里待過。頭頂的光在他面前發光的酒杯上投下他奇怪的倒影,他曾多次在水罐或錫杯的曲面上見過自己的漫畫——他鵝蛋形的丑臉,胡子快長到耳朵根了。他對面的啞巴雙手捧著杯子。酒精開始在杰克的血管里嗡嗡叫,他感覺自己又進入了醉酒的萬花筒。興奮使他的胡須痙攣似的顫抖。他俯身向前,胳膊肘支在膝蓋上,睜大眼睛,用銳利的眼神直盯著辛格。
“我敢打賭,我是這個鎮上唯一憤怒過的人——我說的是真正的憤怒——整整十年了。剛才我差點跟人打起來。有時候,我覺得我可能瘋了。不知道?!?
辛格把酒推給客人。杰克一邊拿起瓶子就喝,一邊揉著頭頂。
“你看,我就像是兩個人。一個我是受過教育的人。我去過全國最大的幾個圖書館。我讀書。一直讀書。我讀那些講純粹實在的真理的書。那邊我的手提箱里有卡爾·馬克思、托爾斯坦·凡勃倫[7]諸如此類作家的書。我讀了一遍又一遍,越研究就越瘋狂。我知道印在每一頁上的每一個字。首先,我喜歡文字。辯證唯物主義——耶穌會的搪塞?!苯芸顺錆M愛意且嚴肅地在嘴里轉動著這些音節,“目的論傾向。”
啞巴用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擦著額頭。
“不過,我想說的是這個。當一個人知道,卻不能讓別人理解時,他該怎么辦?”
辛格伸手拿過一個酒杯,斟得滿滿的,塞到杰克青腫的手里。“想讓我喝醉,嗯?”杰克說著,胳膊猛地一動,幾滴酒灑在他的白褲子上,“你聽我說!無論你看哪兒,看到的都是卑鄙和墮落。這個房間,這瓶葡萄酒,這個籃子里的水果,都是盈虧的產物。一個人想活下去就得被動接受卑鄙。我們吃的每一口飯,我們穿的每一件衣服,都會有人為此累死累活,但似乎沒人知道。所有人都是瞎子、啞巴、大腦遲鈍——愚蠢且卑鄙?!?
杰克把拳頭壓在太陽穴上。他的想法東倒西歪,他控制不住。他想發泄滿腔怒火。他想出去,在一條擁擠的街道上找個人好好干一架。
啞巴依然充滿耐心、饒有興趣地看著他,然后掏出銀色的鉛筆,在一片紙上非常認真地寫字?!澳闶敲裰鼽h,還是共和黨?”他把紙片從桌子那頭遞過來。杰克把紙片攥在手心里。他又感覺天旋地轉,都不能看字了。
他一直盯著啞巴的臉,想讓自己鎮定下來。這個房間里好像只有辛格的眼睛不動。他的眼睛五顏六色,有琥珀色、灰色和淺棕色的斑點。他盯著它們看了很久,都快把自己催眠了。他不再有狂躁的沖動,再次平靜下來。無論他想說什么,那雙眼睛似乎都懂,而且有信息要傳遞給他。過了一會兒,房間又不搖晃了。
“你懂了,”他用含混的聲音說,“你明白我的意思?!?
遠處傳來教堂輕柔悅耳的鐘聲。隔壁屋頂上的月光是白色的,天空是夏日里一片柔和的藍。他們心照不宣:在杰克找到住處之前,他先和辛格住幾天。葡萄酒喝光后,啞巴在床邊的地板上放了張床墊。杰克衣服也沒脫,躺下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