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心是孤獨的獵手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10888字
- 2018-05-25 15:16:38
太陽早早曬醒了米克,盡管昨天她在外面待到很晚。天太熱了,早餐喝咖啡都熱,所以她喝了加糖漿的冰水,吃了冷餅干。她在廚房里磨蹭了一會兒,然后出去在門廊上看漫畫。她以為辛格先生會在門廊上看報,基本上每個禮拜天早上他都這樣,但辛格先生不在,后來爸爸說,他昨天回來得很晚,屋里有客人。她等了辛格先生很久,其他房客都下來了,除了他。最后,她回到廚房,把拉爾夫從高腳椅上抱下來,給他穿上一件干凈的衣服,擦掉他臉上的臟東西。后來,巴伯爾從主日學校回來了,米克要帶孩子們出去。她允許巴伯爾和拉爾夫一起坐童車,因為他光著腳,灼熱的人行道燙腳。她拖著童車走了大約八個街區,來到一座正在建的大房子前面。梯子還支在屋頂邊上,她鼓起勇氣,往上爬。
“你看好拉爾夫,”她回頭對巴伯爾喊道,“別讓小蟲叮他的眼皮。”
五分鐘后,米克就站在上面了,腰板挺得筆直。她張開雙臂,如張開雙翅。所有人都想站在這個地方——頂端。但能做到的孩子不多。大多數人會害怕,因為萬一抓不牢,從邊上滾下去,就會摔死。四周是其他房子的屋頂和綠色的樹梢。鎮子的另一邊是教堂的塔尖和工廠的煙囪。天空亮藍,炎熱似火。太陽把地面上所有的東西都變成了令人頭暈目眩的白色或黑色。
她想唱歌。她知道的歌全都涌到嗓子眼兒,她卻發不出聲音。上個星期,一個大男孩爬到屋頂最高處,大喊了一聲,然后開始大聲背誦他上中學時學到的一篇演講:“各位朋友,各位羅馬人,各位同胞,請你們聽我說![4]”爬到頂端會給你一種狂野的感覺,你想大叫,想唱歌,或者舉起手臂飛翔。
她感覺網球鞋的鞋底打滑,于是小心翼翼地蹲下身,跨坐在房子的尖頂上。房子快蓋完了。這將是附近最大的建筑物之一——兩層樓,天花板很高,有她見過的坡度最大的屋頂。不過,很快就要完工了。木匠們要走了,孩子們只好找別的地方玩兒。
她獨自一人。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很安靜,她可以想會兒事。她從短褲口袋里掏出昨晚買的那包煙。她慢慢地把煙吸進去。香煙給她一種喝醉了的感覺,她感覺肩上的腦袋暈乎乎的,但她必須抽完。
等她十七歲,出了大名,她會在所有東西上寫上M.K.。她會開一輛紅白相間的帕卡德汽車回家,車門上印著她名字的首字母縮寫。她要把紅色的M.K.字樣印在她的手帕和內衣上。也許她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發明家。她要發明微型收音機,豌豆大小,可以隨身攜帶,塞在耳朵里。她還要發明飛行器,可以像背包那樣固定在背上,飛遍全世界。這之后,她要開鑿一條巨大的隧道,成為用隧道連接世界與中國的第一人,人們可以坐著大氣球下去。這些將是她的第一批發明,她已經計劃好了。
煙才抽了一半,米克就把煙頭捻滅,隨手一彈,煙頭順著坡屋頂滾了下去。然后她身體前傾,把頭靠在胳膊上,哼起歌來。
有個怪事——她的腦子里幾乎時刻回響著某首鋼琴曲或其他曲子。不管她在做什么,想什么,那個聲音一直都在。她家的房客布朗小姐的房間有一臺收音機,去年一整個冬天,每個星期日下午,她都坐在臺階上聽節目。那些曲子很可能是古典音樂,但它們是她記得最牢的。有一個很特別的人,每次聽到他的曲子,她的心都會縮成一團。有時候,那家伙的曲子像彩色的小水晶糖塊,有時候又是她能想象到的最溫柔、最悲傷的東西。
突然傳來一陣哭聲。米克坐直身子聽。風吹亂她的劉海兒,明亮的陽光把她的臉照得蒼白潮濕。嗚咽聲仍在繼續,米克緩緩地沿著尖屋頂爬行。來到盡頭后,她趴下來,探出身子,這樣頭可以伸出邊緣,看到下面的地面。
孩子們還在那兒。巴伯爾蹲在什么東西上,他旁邊有個矮小的黑影。拉爾夫還綁在童車上。他剛大到能坐起來,手抓著車沿,帽子歪著,在那兒哭。
“巴伯爾!”米克沖著下面喊,“看看拉爾夫想要什么,拿給他。”
巴伯爾站起來,仔細看寶寶的臉:“他什么都不想要。”
“哦,那就好好搖搖他。”
米克爬回剛才坐的地方。她想好好琢磨一下那兩三個人,唱唱歌,做做計劃。可是拉爾夫還在大哭大叫,一刻也不消停。
她勇敢地爬向支在房檐上的梯子。坡度很陡,只有幾塊木板釘牢了,且相隔很遠,這是工人們的落腳處。她頭暈眼花,心跳得厲害,渾身發抖。她用威嚴的語氣大聲指揮自己:“手抓牢,然后向下滑動,直到右腳踩穩,然后左腳跟上,重心向左擺。冷靜,米克,你要沉著冷靜。”
任何攀爬最難的部分是下來。她花了很長時間才到梯子那兒,再次感覺安全。她終于站在地面上了,她似乎更矮更小了,有那么一會兒,她的雙腿像是要隨著她一起垮掉似的。她提了一下短褲,把腰帶緊了一扣。拉爾夫還在哭,但她根本沒理會那個聲音,徑直走進了空蕩蕩的新房子。
上個月,他們在門前立了塊牌子,上面寫著:不準小孩進入施工現場。一天晚上,一幫孩子進去瞎繞,天太黑,一個夜盲的女孩跑進一個房間,正好那間屋子沒鋪地板,她掉下去,摔斷了腿,現在還躺在醫院里,腿上打著石膏。還有一次,一群壞小子沖著一面墻撒尿,還寫了些粗話。但不管他們立多少塊“禁止入內”的警示牌,都無法把孩子們趕跑,除非房子粉刷完畢、竣工,有人搬進去住。
房間里有一股新木頭味兒,走起路來,她的網球鞋底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在整個房子里回響。空氣又熱又靜。她一動不動地在客廳中間站了一會兒,接著,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把手伸進口袋,摸出兩支粉筆,一支是綠的,另一支是紅的。
米克緩慢地勾畫著大寫字母。她在最上面寫了“愛迪生”三個字,在下面畫出了迪克·特雷西[5]和墨索里尼的名字。然后她在每一個角落,以最大的字號,用綠筆寫下她名字的首字母縮寫——M.K.,接著用紅筆勾了一下輪廓。做完這個,她走到對面墻邊,寫了一個很臟的詞——屄,在那下面她又寫了她名字的首字母縮寫。
她站在空蕩蕩的房間中央,凝視著自己所做的一切。粉筆仍攥在手里,她不是很滿意。她試圖想起去年冬天在收音機里聽到的那首曲子的作者。她問過學校里的一個女生,她有一架鋼琴,還上過關于他的音樂課,女孩問了她的老師。這家伙似乎只是一個很久前生活在歐洲某國的小孩。但即使他只是個孩子,卻為鋼琴、小提琴、樂隊或管弦樂隊創作了那么多優美的曲子。她腦子里記得她聽過的大約六個不同的曲調。有幾個節奏很快,叮叮當當的,另一首曲子就像春天雨后的氣息。但它們都讓她既難過又興奮。
她哼著一個曲調,過了一會兒,獨自在這個悶熱的空房子里,她感覺眼中噙著淚水。她的喉嚨又干又澀,唱不下去了。她迅速在名單的最前面寫下了這個家伙的名字——莫扎特。
拉爾夫還綁在童車上。他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小胖手抓著兩邊。拉爾夫留著方方正正的黑劉海兒,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看上去像個中國寶寶。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這就是他為什么一直哭鬧。巴伯爾不見了。拉爾夫看到她來了,又哭了。她把童車拉到新房子旁邊的陰涼處,從襯衫口袋里拿出一顆藍色的軟心糖豆,塞進嬰兒溫暖柔軟的嘴。
“你仔細想想吧。”她對他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有點浪費,拉爾夫還太小,嘗不出糖果真正的好滋味。給他一塊干凈的石頭吃,效果也差不多,只是這個小傻瓜會把它吞下去。他搞不懂味道,也搞不懂別人說的是什么。
當你說你厭倦了拖著他到處走,很想把他扔到河里去,這對他來說和你說你一直愛著他是一樣的。對他來說沒啥大區別。這就是為什么把他拖來拖去很煩人。
米克雙手并攏,緊緊握成杯狀,嘴對著兩個大拇指中間的縫隙吹氣。她的腮幫子鼓起來,起初只有空氣穿過拳頭的聲音。接著,一聲高亢、刺耳的哨聲響起,幾秒鐘后,巴伯爾從房子的角落里出來了。
她撥拉了幾下巴伯爾的頭發,弄掉里面的鋸末,又正了正拉爾夫的帽子。這頂帽子是拉爾夫最漂亮的東西,蕾絲做的,繡滿了花。系在下巴上的絲帶,一邊是藍色的,另一邊是白色的,每個耳朵上面各有一朵大玫瑰花。他的頭太大了,帽子有點小,繡花也剮破了,但她每次帶他出門都會給他戴上這頂帽子。拉爾夫沒有大多數人家的嬰兒那樣真正的嬰兒車,也沒有夏天穿的毛絨鞋。他只能坐在一輛劣質的舊童車上被人拖著到處走,這是三年前她得到的圣誕禮物。不過,那頂漂亮的帽子給他長了臉。
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因為是星期天,快到中午了,而且天很熱。童車嘎吱嘎吱響。巴伯爾赤著腳,人行道太熱,灼痛了他的腳。綠橡樹在地上投下看似涼爽的黑影,其實算不上陰涼。
“到車里來吧,”她對巴伯爾說,“讓拉爾夫坐在你腿上。”
“我能走,沒問題。”
夏日漫長,巴伯爾經常急性腹痛。他沒穿襯衫,肋骨又尖又白。太陽沒把他曬黑,他的膚色反倒更蒼白了,胸前兩個小乳頭像藍色的葡萄干。
“我不介意拉著你,”米克說,“上來吧。”
“好吧。”
米克慢慢地拖著童車,她一點都不急著回家。她開始和孩子們交談。那些話哪里是對孩子們說的,更像是自言自語。
“這事挺奇怪的——我最近做的那些夢。夢里我好像在游泳,但是沒有水,我伸出胳膊,在一大群人中間游來游去。那群人比星期六下午克雷斯商店里的人還要多一百倍。世界上最大的一群人。有的時候,我一邊喊,一邊游,每到一處,把他們撞得人仰馬翻。有的時候,我在地上,人們在我身上踩來踩去,我的腸子流到人行道上。我猜,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夢,這簡直是個噩夢——”
星期日,家里總是擠滿了人,因為房客有客人來訪。報紙翻得嘩啦響,空氣中飄著雪茄煙味,樓梯上總有腳步聲。
“有些事你自然而然就想保密。不是因為它們是壞事,而是因為你希望它們是秘密。有兩三件事,我甚至都不想讓你們知道。”
來到街角,巴伯爾下了車,幫她把童車從馬路牙子上抬下來,再抬到下一個人行道上。
“不過,有一樣東西,為了得到它,我會不惜一切代價。那就是鋼琴。如果我們有一架鋼琴,每天晚上我都會練琴,學習世界上的每一首曲子。這是我最想要的東西。”
他們已經來到自己家所在的街區,再過幾個門口就到家了。它是整個鎮子北部最大的房子之一——三層樓高。不過,家里有十四口人。其實,凱利家沒那么多人,但房客們吃住都在那里,每人五美元,要把他們算進去。辛格先生不算,因為他只租了一個房間,一個人弄得干凈整潔。
房子很窄,很多年沒刷過,看起來也不堅固,不足以支撐三層的樓高,而且歪向一邊。
米克把捆綁拉爾夫的東西松開,把他從車里抱下來。她快步穿過門廳,眼角的余光瞥見客廳里全是房客。爸爸也在。媽媽應該在廚房里。他們無所事事,都在等著吃晚飯。
有三個房間他們留著自己用,她走進第一間,把拉爾夫放在爸媽睡覺的床上,給他一串珠子玩。隔壁房間關著門,她聽見門里有說話聲,決定進去看看。
看見她,黑茲爾和埃塔不說話了。埃塔坐在窗邊的椅子上,用紅色的指甲油涂腳趾蓋。她頂著一頭鋼發卷,下巴底下起了個小包,上面抹了一點白色的面霜。黑茲爾一如既往,懶洋洋地倒在床上。
“你們剛才在嘮叨什么?”
“別瞎打聽,不關你的事。”埃塔說,“你閉嘴,離我們遠點。”
“這是你們的房間,也是我的房間。你們有權待在這兒,我也一樣。”米克大搖大擺地從一個角落走到另一個角落,直到腳步丈量了整個房間。“我可不想找碴兒打架。我只想要我自己的權利。”
米克用手心向后攏了攏蓬亂的劉海兒。她經常這么做,所以前額翹起一小縷頭發。她翕動鼻翼,對著鏡子做鬼臉。然后她又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黑茲爾和埃塔作為姐姐還可以。但埃塔好像腦子里進水了,成天想著電影明星和演電影。有一次,她給珍妮特·麥克唐納[6]寫了一封信,收到一封機打的回信,說如果她去好萊塢,可以去找她,在她的游泳池里游泳。從那以后,那個游泳池就在埃塔的心里縈繞不去。她一門心思要去好萊塢,她要攢夠車費,然后找一份秘書的工作,和珍妮特·麥克唐納做好朋友,自己也演電影。
她就知道臭美。這很糟糕。黑茲爾天生麗質,埃塔不是。關鍵是,她沒下巴。她用力拉下巴,照著電影手冊上的說法做很多下巴練習。她總是對著鏡子看自己的側面輪廓,把嘴巴努成某種樣子。但一點用都沒有。有時候,埃塔會捂著臉,為這事在夜里哭。
黑茲爾是個十足的懶蛋。她長得好看,但腦子不靈光。她十八歲了,除了比爾,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也許這就是問題所在。無論什么東西,她都拿頭一份,最大的那份,有了新衣服,先可著她穿,好玩意兒她得的最多。黑茲爾從來不需要爭搶,她很溫柔。
“你打算在屋子里咚咚咚走一天嗎?看見你穿傻小子的衣服,我就惡心。得有人好好管管你了,米克·凱利,讓你規矩點。”埃塔說。
“閉嘴,”米克說,“我穿短褲是因為不想穿你剩下的舊衣服。我不想像你們倆那樣,也不想看上去和你們倆一樣。我不愿意。這就是我穿短褲的原因。不管怎樣,我都希望自己是個男孩,我希望我能搬到比爾的屋里去。”
米克爬到床下,拿出一個大帽盒。她抱著盒子向門口走去,她們倆在她身后喊道:“謝天謝地!”
比爾的房間是全家最好的,像個獸穴,完全屬于他自己,除了巴伯爾。比爾把雜志上剪下來的畫片釘在墻上,大部分是美女的臉,另一個角落里有幾張去年米克在免費藝術課上畫的畫。房間里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書桌。
比爾弓腰坐在桌前,正在讀一本《大眾機械》。她走到他身后,摟住他的肩膀。“嘿,你這個老雜種。”
他沒像平時那樣和她扭打起來。“嘿。”他說,微微晃了一下肩。
“我在這兒待一會兒,會打擾你嗎?”
“當然——你想留下來,我也不介意。”
米克跪在地上,解開大帽盒上的帶子。她的手懸在盒蓋上,由于某種原因,她沒想好要不要打開。
“我一直在想我都對這個盒子做了什么,”她說,“它可能管用,也可能不管用。”
比爾繼續讀書。米克仍跪在盒子前面,但沒有打開盒子。她的目光游離到背對她坐著的比爾身上。讀書時,他的一只大腳一直踩在另一只腳上。他的鞋子破了。有一次,爸爸說,比爾的午飯全都吃到腳上去了,早餐吃到一只耳朵里,晚飯吃到另一只耳朵里。這么說挺刻薄的,但很好笑,比爾為此有一個月心里不痛快。他有一雙紅彤彤的招風耳,他剛中學畢業就穿十三碼的鞋。為了把他的腳藏起來,站著的時候,他的一只腳在另一只腳后面刮來蹭去,但這樣反而更糟。
米克把盒子打開幾寸后又關上了。她太激動了,不敢往里面看。她站起身,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想冷靜下來。幾分鐘后,她在一張畫前停下腳步,那是去年冬天她在政府為孩子們開辦的免費藝術課上畫的,畫的是海上的暴風雨,一只海鷗在狂風中亂飛。這幅畫的名字叫《暴風雨中折背的海鷗》。老師在最初兩三節課上描述了大海,幾乎所有人的靈感都是從這兒來的。然而,大部分人和她一樣,從沒親眼見過大海。
這是她畫的第一幅畫,比爾把它釘在墻上了。其余的畫里都是人。最初,她還畫過一些以海上風暴為主題的畫——有一張畫的是飛機失事,人們跳出來自救;另一張則是一艘橫渡大西洋的班輪沉沒,所有人推推搡搡,想擠進一條小救生艇。
米克走進比爾房間的儲藏室,拿出幾張她在藝術課上畫的畫——幾幅鉛筆畫、幾張水彩畫,還有一幅布面油畫。畫上全是人。她想象布羅德大街燃起大火,畫出想象中的情景。火焰是明亮的綠色和橙色,燒得只剩下布蘭農先生的餐館和第一國家銀行。死人躺在街上,其他人逃命。一個男人穿著睡衣,一位女士試圖帶走一串香蕉。另一幅畫叫《工廠鍋爐爆炸》,一些人跳窗逃跑,一群穿工裝褲的孩子擠在一起,懷里抱著飯盒,他們是來給爸爸送飯的。那幅油畫畫的是整個鎮子的人在布羅德大街上大打出手。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畫這個,也想不出合適的名字。畫上沒有火災,沒有風暴,也看不出導致斗毆的原因。但這幅畫上的人比任何畫上都多,有更多跑動的人。這是她最好的畫,可惜想不出一個適當的名字。內心深處,她知道它叫什么。
米克把畫放回儲藏室的架子上。沒有一幅特別好的。畫上的人沒有手指,有些人的胳膊比腿還長。盡管如此,藝術課還是挺有趣的。她想到什么就畫什么,在她心里,繪畫和音樂給她的感覺不盡相同。沒有什么比得上音樂。
米克跪在地板上,迅速掀起大帽盒的蓋子。里面是一把裂了縫的尤克里里,上了兩根小提琴的弦、一根吉他的弦和一根班卓琴的弦。尤克里里琴背板的裂縫已經用膠布仔細粘好了,中間的圓孔被一片木頭蓋住。琴馬在尾端支撐著琴弦,兩邊都開出一些音孔。米克正在為自己做一把小提琴。她把琴放在腿上。她有一種感覺,以前從沒好好看過它。前一陣子,她用雪茄盒和橡皮筋給巴伯爾做了一個小小的玩具曼陀林,這讓她有了做小提琴的想法。從那以后,她到處尋找不同的配件,每天做一點。在她看來,除了動腦,她什么都做了。
“比爾,這和我見過的真正的小提琴都不一樣。”
他還在看書:“是嗎?”
“看著不對勁,就是看著——”
那天,她本打算擰弦軸給小提琴調音。但自從她突然意識到做出了一個四不像,她就不想看它了。她慢慢扯下一根又一根弦。它們都發出微弱空洞的砰砰聲。
“怎么才能搞到一把琴弓呢?你確定只能用馬毛嗎?”
“是啊。”比爾不耐煩地說。
“把細鐵絲或者頭發什么的安在一根柔軟有彈性的棍子上不行嗎?”
比爾兩只腳互相搓著,沒有回答。
她氣得額頭冒汗,聲音嘶啞:“它甚至算不上一把壞小提琴,它只是曼陀林和尤克里里的雜種。我討厭它們。我討厭它們——”
比爾轉過身。
“完全不對。不行。沒用。”
“別說了,”比爾說,“你還在鼓搗那把破尤克里里?我一開始就該告訴你,以為自己能做一把小提琴是瘋狂的想法。這不是你坐下來就能做的東西——必須花錢買。我還以為這個道理是人都懂。但我琢磨著,如果讓你自己想明白,不會傷害到你。”
有時候,這個世界上她最恨的人就是比爾。他完全變了個人。她本想把小提琴摔在地上,再用力跺幾腳,相反,她只是粗暴地把它放回帽盒里。她眼中的淚水火辣辣的。她踢了那個盒子一腳,看也沒看比爾一眼,就跑出了房間。
當她躲躲閃閃穿過門廳去后院時,撞見了媽媽。
“你怎么了?惹上什么麻煩了?”
米克試圖掙脫,但媽媽緊緊抓著她的胳膊。她悶悶不樂地用手背擦掉眼淚。媽媽剛才在廚房,系著圍裙,穿著家居鞋。像往常一樣,她好像有很多心事,沒時間問她更多問題。
“杰克遜先生帶他的兩個妹妹來吃午飯,椅子不夠用,所以,今天你和巴伯爾在廚房吃。”
“好極了。”米克說。
媽媽放開她,解下圍裙。餐廳里傳來開飯鈴的聲音和突然爆發的愉快的談話聲。她聽見爸爸說摔壞了髖部,他才知道沒繼續交意外保險讓他損失了一大筆錢。爸爸對此念念不忘——本來可以賺到錢,結果沒賺到。她聽到碗碟的叮當聲,過了一會兒,談話聲停止了。
米克靠著樓梯扶手,突然哭了起來,邊哭邊打嗝。回想起上個月的情形,她似乎從沒相信過小提琴能做成,但心里面又一直讓自己相信。哪怕是現在,她也很難一點都不相信。她筋疲力盡。比爾現在什么忙都不幫。她曾經認為比爾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過去他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去樹林里釣魚,去他和其他男孩共同創建的俱樂部,去玩布蘭農先生的餐館后面的老虎機,任何地方。也許他并沒想讓她這樣失望。反正,他們再也不可能是好朋友了。
門廳里彌漫著香煙和星期日午餐的味道。米克深吸了一口氣,走回廚房。午餐的味道很好聞,她餓了。她聽見波西亞和巴伯爾說話的聲音,她好像在哼歌,要么就是在給他講故事。
“我比大多數黑人女孩幸運得多,這就是原因之一。”波西亞邊說邊開門。
“為什么?”米克問。
波西亞和巴伯爾坐在餐桌旁,吃著午飯。在深褐色的皮膚的映襯下,波西亞的綠印花裙看著很涼快。她戴著綠耳環,頭發梳得溜光水滑。
“你老是抓住別人的話尾巴,什么都想知道。”波西亞說。她起身,站在熱爐子前面,把午餐放在米克的盤子上。“我和巴伯爾正在談我外公在老薩迪斯路上的家。我正告訴巴伯爾他和我的叔叔們怎么完全擁有了那個地方。十五英畝半的地。他們總是種棉花,有那么幾年,為了保持土壤肥沃改種了豌豆,山上有一畝地只栽桃樹。他們有一頭騾子和一頭母種豬,總有二十到二十五只蛋雞和小雞。他們有一小塊菜地、兩棵山核桃樹,還有好多無花果、李子和漿果。這都是實話。沒幾個白人的農場像我外公這樣把土地侍弄得這么好。”
米克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伏在盤子上面。除了她的丈夫和哥哥,波西亞最愛談的就是農場,聽她說,你還以為那個黑人農場是白宮呢。
“一開始,那個家只有一個小房間,很多年來,不斷加蓋,直到我外公、他的四個兒子和他們的妻兒,還有我哥哥漢密爾頓都有地方住。客廳里有一架真正的風琴和一個留聲機。墻上掛著一張我外公身穿社團制服的大照片。他們把水果和蔬菜都做成罐頭,不管冬天多么寒冷多雨,他們總有充足的食物。”
“那你怎么不去跟他們一起住?”米克問。
正在削土豆皮的波西亞停下手里的活兒,一邊說話,一邊用棕色的長手指敲著桌子打拍子。“事情就是這樣,懂嗎——每個人為他的家加蓋房間。這些年來,他們都很辛苦。當然,現在大家都不容易。但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和我外公生活在一起。但后來我就沒在那兒干過活。不過,只要我、威利和赫保埃遇到什么大麻煩,我們隨時都可以回去。”
“你父親沒加蓋一個房間?”
波西亞停止咀嚼:“誰的父親?你說我父親?”
“當然。”米克說。
“你再清楚不過了,我父親就在鎮上,是個黑人醫生。”
米克聽波西亞說過,但她還以為波西亞在編瞎話:“黑人怎么能當醫生呢?”
“事情是這樣的。我媽媽嫁給我父親之前,除了真正的善良,什么都不知道。我外公本人就是善良先生。但我父親和他很不一樣,簡直一個白天,一個黑夜。”
“卑鄙?”米克問。
“不,他不是一個卑鄙的人。”波西亞慢悠悠地說,“問題是,我父親和其他黑人不一樣。這很難解釋。我父親總是一個人悶頭學習。很久以前,他就接受了關于一個家庭應該怎樣的各種觀念。家里不管有大事小情,他都指手畫腳,晚上他還試圖給我們這些孩子上課。”
“聽起來不錯啊。”米克說。
“你聽我說。你知道嗎,大多數時候,他很安靜。但有些夜晚,他會突然爆發,像犯了病似的。他發起火來,比我見過的所有人脾氣都大。認識我父親的人都說他是個十足的瘋子。他做過很粗野瘋狂的事,我們的媽媽離開了他。那時我十歲。媽媽把我們這些孩子帶到外公的農場,我們就是在那兒長大的。父親一直想讓我們回去。但即使母親去世后,我們這些孩子也沒回家住。現在我父親一個人生活。”
米克走到爐旁,再次把盤子裝滿。波西亞的聲音忽高忽低,像是在唱歌,什么也攔不住她。
“我不常去看父親,也就一個星期一次吧,但我老想著他。誰都沒讓我這么難過過。我覺得他比鎮上所有白人讀的書都多。他讀的書更多,擔心的事也更多。他一肚子書和煩惱。他失去了上帝,背棄了信仰。到頭來,他所有的麻煩都在這兒。”
波西亞很興奮。只要談起上帝,或者她的哥哥威利、她的丈夫赫保埃,她就激動。
“我不是一個大喊大叫的人。我是長老會的,我們不贊成滿地打滾、胡言亂語。我們不是每個星期都參加圣儀,也不成天混在一起。在我們的教堂里,我們唱歌,讓牧師講道。老實跟你講,我不認為唱唱歌、聽聽布道會傷害你,米克。你應該帶你小弟弟去主日學校,再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以坐在教堂里。瞧你最近趾高氣揚的樣子,要我看,你的一只腳已經踏進了地獄。”
“胡說。”米克說。
“我們結婚前,赫保埃是個神神道道的男孩。每個禮拜天,他都迎什么圣靈,大喊大叫,向神獻祭什么的。但結婚以后,我讓他和我們一起,雖然有的時候讓他安靜有點難,但我認為他做得還不錯。”
“我不相信上帝,就像我不相信圣誕老人。”米克說。
“你等等!怪不得有時候我覺得你比我認識的任何人都像我父親呢。”
“我?你說我像他?”
“我指的不是臉啊相貌什么的。我說的是你們靈魂的形狀和顏色。”
巴伯爾坐在那兒,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脖子上圍了塊餐巾,手里還拿著空勺子。“上帝都吃什么?”他問。
米克起身離開桌子,站在門口,準備離開。有時,戲弄波西亞挺好玩的。她總是那副腔調,一遍遍說同樣的話——這就是她所知道的一切吧。
“你和我父親這種不去教堂做禮拜的人永遠也得不到安寧。我呢——我信上帝,我有安寧。還有巴伯爾,他也有安寧。我們家威利和我們家赫保埃也有。還有那個辛格先生,只看外表,我就知道他也得到了安寧。我第一次見到他就有這種感覺。”
“隨你的便吧,”米克說,“你比你的任何父親都瘋狂。”
“可是你從沒愛過上帝,也沒愛過任何人。你像牛皮一樣堅硬粗糙。不管怎樣,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今天下午你會到處溜達,永遠也不滿足。你會四處閑逛,就像丟了什么東西,必須找回來。你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你的心會怦怦亂跳,簡直可以殺死你,因為你不愛,沒有安寧。然后有一天你會崩潰、垮掉。到了那個時候,就沒什么能幫你了。”
“什么,波西亞?”巴伯爾問,“他到底吃什么東西?”
米克大笑,噔噔走出了房間。
她確實整個下午都在家附近閑逛,因為她靜不下來。有些日子就是這樣。現在,一想到小提琴,她就發愁。她永遠不可能把它變成一把真正的小提琴,計劃了好幾個星期后,想起來就惡心。但她怎么那么肯定這個想法會實現呢?怎么那么蠢呢?也許當人無比渴望一樣東西時,渴望就會讓他們不加分辨,給他們什么就信什么。
米克不想回家人待的房間,也不想跟任何房客說話。除了大街上,沒地方可去,太陽火辣辣的。她在門廳里胡亂來回溜達,不停用手心往后攏凌亂的頭發。“見鬼!”她大聲自言自語,“除了一架真正的鋼琴,我最想有個屬于自己的地方。”
那個波西亞有股黑鬼的瘋勁兒,不過,她還好,絕不會像某些黑人女孩那樣偷偷對巴伯爾或拉爾夫下黑手。但波西亞說她從來沒愛過任何人。米克停下來不走了,一動不動地站著,用拳頭揉搓頭頂。如果波西亞真的知道,她會怎么想?她到底會怎么想?
她總是把心事藏起來。這是一個無可置疑的事實。
米克慢慢地爬樓梯。她經過一樓平臺,繼續朝二樓平臺走。有些門開著通風,房子里鬧哄哄的。爬到最后一段樓梯,米克停下腳步,坐下來。如果布朗小姐打開收音機,她可以聽音樂。沒準有好節目。
她把頭靠在膝蓋上,系網球鞋帶。如果波西亞知道總是一個人接著一個人,她會怎么說?每次她身上的某個部分都像要炸成無數碎片。
但她總是把心事藏起來,從來沒有人知道。
米克在臺階上坐了很久。布朗小姐沒開收音機,除了人們發出的噪聲,什么也沒有。她想了很久,不停用拳頭捶大腿。她的臉好像裂成了碎片,她無法將它接合復原。這種感覺比餓了想吃飯還要糟糕得多,但事實就是這樣。我想——我想——我想——她滿腦子都是這個,但她真正想要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樓上的平臺傳來門把手轉動的聲音。米克急忙抬起頭,是辛格先生。他在門廳里站了幾分鐘,表情悲傷而平靜。然后他進了對面的浴室。他的伙伴沒和他一起出來。從她坐的地方能看見房間局部,他的伙伴在床上睡覺,身上蓋著被單。她等辛格先生從浴室里走出來。她的臉蛋很燙,她用手摸了摸。也許有時候她爬到最高這段樓梯就是為了在聽樓下布朗小姐的收音機時能看見辛格先生。她很好奇,他的耳朵聽不見,他心里會聽什么樣的音樂呢?沒有人知道。如果他能說話,他會說些什么呢?也沒有人知道。
米克等著,過了一會兒,他出來了,又來到門廳。她希望他低頭看一眼,對她微笑。當他走到門口時,他確實往下面瞥了一眼,點了點頭。米克的笑容很燦爛,顫抖著。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他可能是想邀請她進去。米克忽然想進他的房間。很快,等他沒客人的時候,她真的會進去看辛格先生。她真的會這么做。
炎熱的下午緩慢地過去,米克仍獨自坐在臺階上。莫扎特那家伙的音樂又在她的腦子里響起。奇怪,辛格先生讓她想起了這個曲子。她希望有個地方可以大聲哼唱出來。有的音樂太私密,不能在塞滿人的房子里唱。這也很奇怪,在擁擠的房子里,人卻那么孤獨。米克試圖想出某個隱蔽的好地方,她可以去那兒,一個人待著,研究這首曲子。盡管她想了很久,其實一開始她就知道,根本就沒有什么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