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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初夏,一個漆黑悶熱的晚上,比夫·布蘭農站在紐約咖啡館的收銀臺后面。此時正是午夜。外面的街燈熄了,咖啡館的燈光在人行道上投下一個尖銳的、黃色的方塊。街上空無一人,但咖啡館里有六位客人喝著啤酒、桑塔·露琪亞葡萄酒,或者威士忌。比夫麻木地等待著,胳膊肘支在柜臺上,大拇指壓著長鼻子的鼻尖。他目光專注,尤其留意一個矮胖子,這家伙穿著工裝褲,喝醉了,很聒噪。他的目光不時轉向別處,看看獨自坐在中間一張桌旁的啞巴,再看看柜臺前的其他客人。但他的目光總會回到那個穿工裝褲的醉漢身上。夜漸漸深了,比夫繼續默默地在柜臺后面等。最后,他環視了一下餐館,朝后面通往樓上的那扇門走去。

他悄悄走進樓梯頂部的房間。里面很黑,他躡手躡腳地走。走了幾步,腳趾碰到一個堅硬的東西,他彎下身,摸索著放在地板上的手提箱的把手。他只在這個屋子里待了幾秒,正要離開時,燈亮了。

愛麗絲端坐在皺巴巴的床上,看著他。“你拿那個箱子干什么?”她問,“你就不能把那個瘋子打發走嗎?干嗎把他喝光的東西還給他?”

“醒醒吧,你自己下去。叫警察來,把他和苦役犯們鎖在一塊兒,整天吃玉米面包和豌豆。去吧,布蘭農太太。”

“要是他明天還來,我就這么干。你別碰那箱子。它已經不屬于那個寄生蟲了。”

“我了解寄生蟲,布朗特不是。”比夫說,“我自己——我不太了解,但我不是那種小偷。”

比夫平靜地把箱子放在外面的臺階上,屋子里的空氣不像樓下那么悶熱、不新鮮。他決定待一會兒,回去之前用冷水洗把臉。

“我已經告訴你了,今天晚上你要是不把那家伙徹底攆走,我會怎么辦。白天,他在后面睡大覺,晚上,你給他飯吃,給他啤酒喝。都一個星期了,他一個子兒都沒給過。他那些瘋話和丑行會搞垮任何體面的生意。”

“你不了解人,也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生意,”比夫說,“我們說的這個家伙十二天前才來這兒,他是個外地人。第一個星期,他給我們帶來了二十塊錢的生意。至少二十塊錢。”

“打那以后就一直賒賬。”愛麗絲說,“賒了五天賬。喝得醉醺醺的,給我們丟人。再說,他就是個流浪漢和怪人。”

“我喜歡怪人。”比夫說。

“我料到你會喜歡!我估摸著你肯定喜歡,布蘭農先生——你本身就是個怪人。”

他揉了揉發青的下巴,沒理她。結婚的頭十五年,他們簡單地稱呼彼此比夫和愛麗絲。后來,有一次吵架,他們開始互相稱呼先生和太太,從那時起,他們就沒真正和好過,這個叫法也就沒改回去。

“我只是警告你,明天我下樓的時候,他最好別在那兒。”

比夫走進浴室,洗完臉,他覺得還有時間刮一下胡子。他的胡子又黑又重,好像三天沒刮了。他站在鏡子前,搓著臉沉思。他后悔跟愛麗絲說話。和她在一起,最好別吱聲。在那個女人身邊,他就做不了真實的自己,他變得和她一樣粗暴、渺小、普通。比夫目光冰冷,眼睛直愣愣的,透著憤世嫉俗,耷拉的眼皮遮住了一半眼睛。他手上布滿老繭,小指上戴著一枚女式婚戒。他身后的門開了,他在鏡子里看見愛麗絲躺在床上。

“聽我說,”他說,“你的問題在于,你沒有任何真正的善意。我認識的女人里,只有一個有我說的這種真正的善意。”

“哎呀,我知道你會做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男人會引以為榮的事。我知道你——”

“也許我指的是好奇心。你從來看不到或注意不到任何重要的事情發生。你從不觀察、思考,然后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到頭來,這也許就是你我之間最大的差別。”

愛麗絲又要睡著了,他透過鏡子漠然地看著她。她身上沒有任何特色可以讓他把注意力集中于那一點,他的目光從她淺棕色的頭發滑向被單下短粗的腿的輪廓。她臉部柔和的線條連著渾圓的臀部和大腿。他不在她身邊時,他想不出她有什么突出的特點,她在他的腦海中只是一個完整的形象。

“你從來就不知道什么叫看好戲。”他說。

她的聲音很疲憊:“樓下那家伙是一場好戲,沒錯,也是一個馬戲團。可是,我受夠他了。”

“見鬼,那個人對我毫無意義。他既不是我的親戚,也不是我的哥們兒。但是你不知道什么叫收集大量細節,然后發現某種真實的東西。”他擰開熱水,迅速刮起胡子來。

是的,那是五月十五日上午,杰克·布朗特走了進來。他立刻就注意到了,然后觀察他。此人身材矮小,肩膀像橫梁一樣厚重,留著兩撇亂蓬蓬的小胡子,胡子下面,他的下嘴唇像被黃蜂蜇了似的。這家伙身上的很多東西似乎相互對立。他的頭很大,形狀好看,但脖子柔軟細長,像個小男孩。他的胡子很假,像是為了參加化裝舞會特意貼上去的,說話太快就會掉下來。這使他看上去像個中年人,盡管他的臉是年輕的,高高的額頭光滑平整,眼睛睜得大大的。他有一雙巨大的手,污跡斑斑,長滿老繭,他穿著一件廉價的白色亞麻西裝,渾身透著股滑稽勁兒,與此同時,又有一種感覺讓你笑不出來。

他要了一品脫烈酒,什么也沒加,半個小時就喝光了。然后,他坐在一個小隔間里吃了一大份雞肉套餐。接下來,他一邊看書,一邊喝啤酒。最開始是這樣。盡管比夫無比細心地觀察布朗特,但還是猜不到后來發生的那些瘋狂的事。他從沒見過一個人在十二天內變化這么多次。他從沒見過有人喝這么多酒,而且醉得這么久。

比夫用大拇指頂起鼻頭,刮了上唇的胡子。刮完胡子,他的臉看上去更清爽了。他下樓經過臥室時,愛麗絲在熟睡。

手提箱很沉。比夫把它拎到餐館前部,放在收銀臺后面,他每天晚上都站在那里。他有條不紊地環視四周。走了幾個客人,屋子里不那么擁擠了,但格局還是那樣。那個聾啞人依舊獨自坐在中間一張桌子旁邊喝咖啡。那個醉漢依然說個不停。他并沒有什么特定的說話對象,也沒人聽他說。那晚他走進餐館時,穿的是藍色的工裝褲,換下了連著穿了十二天的那件臟兮兮的亞麻西裝。他的襪子不見了,腳踝劃破了,還沾滿了泥。

他在那兒滔滔不絕,比夫豎起耳朵聽他的只言片語。那家伙好像又在談論某種奇怪的政治主張。昨晚他一直在說他去過的地方——得克薩斯,俄克拉何馬和南、北卡羅來納。有一次,他談到妓院的話題,后來笑話講得太葷了,只好用啤酒堵住他的嘴。但大多數時候,大家都不太清楚他在說什么。他說啊說,言語像大瀑布一樣從他的喉嚨里傾瀉出來。問題是,他的口音變來變去,還有他的用詞。有時,他說起話來像個棉紡工,有時又像個教授。他會使用一英尺長的單詞,然后又會犯語法錯誤。很難判斷他有怎樣的父母,他到底來自哪里。他總是在變。比夫若有所思地撫弄著鼻尖。前言不搭后語。但語言的連貫性通常和大腦有關。這個家伙的腦子挺好使,沒錯,但他從一件事談到另一件事時,沒有任何邏輯前提。他像是被什么東西弄得偏離了軌道。

比夫倚靠在柜臺上,認真讀起晚報來。頭條新聞說,經過四個月的商議,市政委員會決定,地方預算負擔不起某些危險的交叉路口紅綠燈的開支。左邊一欄報道了亞洲的戰爭。比夫對這兩條新聞同等關注。他的眼睛看著報紙,其他感官仍在留意周圍的各種動靜。讀完文章,他的眼睛仍半閉著,盯著報紙。他感到緊張。這家伙是個麻煩,天亮前,他得想法子做個了斷。而且,不知怎么的,他預感今晚要出大事。這家伙不能永遠這樣下去。

比夫感覺有人站在門口,他迅速抬起眼。一個身材瘦長、頭發淺黃的少年,是個大約十二歲的小女孩,正站在門口張望。她穿著卡其布短褲、藍襯衫和網球鞋,乍一看像個小男孩。看到她,比夫把報紙推到一邊,她向他走來時,他對她微笑。

“你好,米克,去參加女童子軍的活動了?”

“沒有,”她說,“我不屬于這個組織。”

他眼角的余光瞥到那個醉漢用拳頭砸了一下桌子,轉過臉不再看他的說話對象。和面前這個女孩說話時,比夫的聲音變得粗暴起來。

“你家里人知道你大半夜出來嗎?”

“沒事,今天晚上有一群孩子在我們那個街區玩到很晚。”

他從沒見過她和同齡的孩子一起來。幾年前,她總是跟在她哥哥屁股后頭。凱利家是個人口很多的大家庭。后來,她用童車推著兩個鼻涕邋遢的嬰兒來。但如果她不照顧小孩,或者不跟大孩子們一起混,她就獨自一人。此刻,這個孩子站在那兒,好像拿不定主意要什么。她不停地用手心攏著濕漉漉的淺金色的頭發。

“請給我一包煙。最便宜的那種。”

比夫欲言又止,把手伸到柜臺里面。米克掏出一塊手帕,開始解角上打的結,手帕里裝著錢。她一抻,零錢叮叮當當掉在地上,朝站在那兒喃喃自語的布朗特滾去。他盯著那些硬幣發了會兒呆,但沒等孩子過來追,他就蹲下身,專心地把錢撿了起來。他腳步沉重地走到柜臺前,站在那兒輕輕晃動手心里的硬幣,兩個一美分、一個五美分、一個十美分。

“現在一包煙要十七美分嗎?”

比夫等著,米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醉漢把錢放在柜臺上,堆成一小摞,還用他又大又臟的手護著。他慢吞吞地拿起一個一分錢,拋起來,又接住。

“五厘[1]給種煙草的白人癟三,五厘給卷煙草的笨蛋。”他說,“一分錢給你,比夫。”然后,他定睛看五分和十分硬幣上的格言。他不停擺弄那兩枚硬幣,讓它們旋轉。終于,他把它們推開。“這是向自由致以謙卑的敬意。向民主和暴政。向自由和掠奪。”

比夫平靜地拾起錢,當啷當啷丟進抽屜。米克看樣子還想再磨蹭一會兒。她盯著醉漢看了好一會兒,然后把目光轉向屋子中間,啞巴獨自坐在桌旁。片刻過后,布朗特也不時地朝那個方向瞟一眼。啞巴靜靜地坐著,面前擺著一杯啤酒,正無所事事地用一根燒過的火柴頭在桌上畫著什么。

先開口的是杰克·布朗特:“奇怪,我連著三四個晚上都夢見那個家伙。他不肯放過我。你們注意到沒有,他好像一句話都不說。”

比夫很少跟一個客人談論另一個客人。“是,他不說話。”他含糊地回答。

“奇怪。”

米克把身體重心從一只腳移到另一只腳上,把那包煙塞進短褲的口袋。“如果你對他有所了解,就不覺得奇怪了。”她說,“辛格先生和我們住在一起。他住在我們家。”

“是嗎?”比夫問,“我聲明——我不知道。”

米克朝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說:“當然了。他已經和我們住了三個月。”

比夫把袖子放下來,又小心地卷起來。他一直目送米克走出餐館。她走了幾分鐘后,他仍在擺弄他的袖子,盯著空空的門口。然后,他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又轉向醉漢。

布朗特重重地靠在柜臺上,棕色的眼睛看上去濕濕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茫然。他太需要洗澡了,身上臭得要死。他汗涔涔的脖子上結了好多泥球,臉上油乎乎的。他的嘴唇又厚又紅,棕色的劉海兒亂蓬蓬的。工裝褲上身太短,他不停地揪褲襠。

“伙計,你應該明白,”比夫終于開口了,“你不能這樣到處轉。哎呀,我很納悶,你怎么沒被當成流浪漢抓起來。你應該醒醒酒。你需要洗個澡,頭發也該剪了。圣母馬利亞!你不適合在人群中走動。”

布朗特沉下臉,咬著下唇。

“喂,別生氣,別動怒。照我說的去做。你去廚房,叫那個黑人男孩給你一大鍋熱水。讓威利給你一條毛巾、一塊肥皂,把身上好好洗洗。然后,你吃點牛奶吐司,打開你的手提箱,換上一件干凈的襯衫、一條合身的褲子。到了明天,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你打算去哪兒工作就去哪兒工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知道你能做什么,”布朗特醉醺醺地說,“你只要——”

“行了,”比夫小聲說,“不,我不能,你放規矩點。”

比夫走向柜臺一端,拿回來兩杯生啤。醉漢笨拙地拿起酒杯,啤酒灑在手上,弄臟了柜臺。比夫津津有味地啜飲著他那杯啤酒,半閉著眼睛,冷靜地端詳布朗特。布朗特并不是怪人,盡管這是他給人的第一印象。他身上好像有什么東西變形了,但你仔細看就會發現,每個部位都是正常的,該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所以說,如果這種差異不是身體上的,那大概就是精神有問題。他像是在監獄里服過刑,也像在哈佛讀過書,還像在南美跟外國人一起生活過很長時間。他像是去過別人不大可能去的地方,或者做過別人不太會做的事。

比夫把頭歪到一邊,問道:“你是哪里人?”

“哪兒的都不是。”

“唉,總得有個出生地吧。北卡羅來納——田納西——亞拉巴馬——某個地方。”

布朗特眼神迷離,目光茫然。“卡羅來納。”他說。

“看得出你見多識廣。”比夫微妙地暗示。

但醉漢沒在聽。他已經背對柜臺,眼睛盯著黑魆魆空蕩蕩的街道。過了一會兒,他跌跌撞撞、前合后偃,向門口走去。

“再見啦。”他對身后喊。

比夫又獨自一人了,他又快速徹底地掃視了一圈餐館。現在是凌晨一點,屋里只剩下四五個客人。啞巴依然獨自坐在中間的桌旁。比夫懶洋洋地盯著他,晃動著杯底那幾滴啤酒。然后,他慢慢地一口吞掉啤酒,繼續讀攤在柜臺上的報紙。

這次,他無法專心看眼前的字。他想起了米克。他不知道是否應該把那包煙賣給她,抽煙是否真對孩子有害。他想到米克瞇起眼睛,把劉海兒抿到耳后。他想起她沙啞、男孩氣的聲音,想起她拽卡其布短褲的習慣,像電影中的牛仔那樣大搖大擺地走路。他心頭涌起一種溫情。他很不安。

焦躁的比夫把注意力轉向辛格。啞巴坐在那兒,雙手抄兜,面前喝剩一半的啤酒已經變得溫熱渾濁。辛格離開前,他想請他喝杯威士忌。他對愛麗絲說的是真話——他確實喜歡怪人。他對病人和殘疾人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只要來一個兔唇或肺結核患者,比夫就請他喝啤酒。如果客人是個羅鍋,或者瘸得厲害,就換成免費威士忌。有個家伙的老二和左腿在一次鍋爐爆炸中炸飛了,不管他什么時候進城,都有一品脫免費酒等著他。如果辛格是個愛喝酒的人,他什么時候點酒都是半價。比夫暗自點了點頭,把報紙整齊地折起來,放在柜臺下面,和其他報紙擺在一起。到了周末,他會把它們拿到廚房后面的儲藏室,他在那里保存著一整套晚報,二十一年了,無一日間斷。

兩點鐘,布朗特再次走進餐館。這回他帶來了一個高個兒黑人,手里拎著個黑包。醉漢試圖把他帶到柜臺前喝一杯,但黑人剛一弄明白他為什么被帶進去,就走了。比夫認出他是那個黑人醫生,自他記事以來就一直在鎮上行醫。他和后廚的小威利好像有什么親戚關系。他離開前,比夫發現他看布朗特的眼神里帶著顫抖的恨意。

醉漢只是站在那里。

“你不知道白人喝酒的地方不能帶黑鬼進來嗎?”有人問他。

比夫遠遠注視著這一幕。布朗特很生氣,這會兒明顯能看出他醉到什么程度了。

“我身上也流著黑鬼的血。”他大聲叫板。

比夫警惕地看著他,屋子里很安靜。看他那寬大的鼻孔和骨碌碌轉的白眼珠,他沒準說的是真話。

“我是黑鬼、意大利佬、波希米亞豬……我全都是。”

有笑聲。

“我是荷蘭人、土耳其人、日本人、美國人。”他繞著啞巴喝咖啡的那張桌子東倒西歪地走。他嗓門很大,聲音嘶啞。“我什么都知道。我是一個來到異鄉的異鄉人。”

“靜一靜。”比夫對他說。

布朗特不關注任何人,除了啞巴。他們倆都看著彼此。啞巴有貓一樣的眼神,冰冷而又溫順,全身仿佛都在聽。醉漢發狂了。

“這個鎮上只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布朗特說,“我在心里和你說了兩天話了,因為我知道你明白我想表達的意思。”

隔間有笑聲,醉漢竟然挑了個聾啞人做交談對象。比夫時不時地瞄他們一眼,聚精會神地聽。

布朗特坐到桌旁,湊近辛格。“有知道的人,有不知道的人。一萬個人里,只有一個人知道。這一直是個奇跡——這么多人知道那么多,卻不知道這一點,就像在十五世紀,所有人都相信地球是平的,只有哥倫布和其他幾個人知道真相。但不同的是,認為地球是圓的需要天賦。而這個事實顯而易見,人們卻不知道,這是有史以來的一個奇跡。你懂的。”

比夫把胳膊肘支在柜臺上,好奇地看著布朗特。“知道什么?”他問。

“別聽他的,”布朗特說,“別理那個扁平足、青下巴、愛管閑事的雜種。你知道,我們知道的人相遇可是個大事。這種事幾乎不可能發生。有時候,我們相遇了,結果誰也沒猜到對方是知道的人。這很糟糕。我碰到過很多次。不過,你知道,我們這樣的人太少了。”

“共濟會?”比夫問。

“你給我閉嘴!不然我把你的胳膊擰下來,再用它把你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布朗特叫罵道。他彎下腰湊近啞巴,聲音壓低到醉醺醺的耳語:“怎么會這樣?為什么這種無知的奇跡會持續下去?因為一件事。這是個陰謀。一個巨大且險惡的陰謀。蒙昧主義。”

隔間里的人還在嘲笑這個試圖和啞巴對話的醉漢。只有比夫是認真的。他想弄清啞巴到底聽沒聽懂醉漢跟他說的話。那家伙頻頻點頭,看樣子在沉思,只是反應有點慢——僅此而已。布朗特開始一邊談論“知道”,一邊開玩笑。醉漢說了句俏皮話,過了幾秒鐘,啞巴才笑,當話題再次變得沉重時,笑容仍掛在他的臉上,時間略長。這家伙太不可思議了。人們甚至在不知道他有何不同之前就感覺自己在注視著他。他的眼睛讓人覺得,他聽到過誰也沒聽到過的事,他知道誰也想不到的事。他確實有點神秘。

杰克·布朗特隔著桌子把身子探過去,話語滔滔不絕,仿佛心里決了堤。比夫已經聽不懂他說的話了。布朗特喝得舌頭都大了,語速激烈,聲音全都攪和在一起。比夫不知道,如果愛麗絲把他趕出去,他會去哪兒。第二天早上,她就會這么做,就像她說的那樣。

比夫疲倦地打了個哈欠,用指尖拍了拍嘴,直到下巴放松下來。快三點了,這是一天中,或者一夜里,最蕭條的時候。

啞巴很有耐心。他已經聽布朗特說了快一個小時了。現在他偶爾看一眼鐘,布朗特沒注意,繼續說個不停。終于,他停下來開始卷煙,啞巴朝鐘的方向點了點頭,露出他特有的隱秘的微笑,從桌邊站了起來。他的雙手一如既往揣在口袋里,快步走了出去。

布朗特喝得酩酊大醉,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一直沒意識到啞巴不回應了。他環顧房間,大張著嘴,轉動蒙眬的醉眼。他的額頭血管暴起,憤怒地用拳頭捶打桌子。他發酒瘋不會持續太久。

“到我這兒來吧,”比夫親切地說,“你的朋友已經走了。”

這家伙還在找辛格。他好像從來沒這樣真醉過。他的神態很丑陋。

“我這兒有個東西要給你,我想跟你聊一會兒。”比夫哄他。

布朗特在桌旁直起身,又邁著大步晃晃悠悠地朝街上走去。

比夫靠在墻上。進來出去——進來出去。畢竟,這不關他的事。屋子里空蕩蕩、靜悄悄的。時間徘徊不前。他疲倦地耷拉著腦袋。一切運動似乎都在緩慢地離開這個房間。柜臺、面孔、隔間、桌子、角落里的收音機、天花板上呼呼轉的吊扇——一切都似乎變得微弱、靜止了。

他肯定打了個盹兒。一只手在搖晃他的胳膊肘。他慢慢清醒過來,抬起頭看有什么需要。威利——廚房里的那個黑人男孩,站在他面前,戴著帽子,腰上系著長長的白圍裙。威利結結巴巴,因為不管他想說什么,反正很激動。

“剛才他拿拳頭,滋——滋——滋——砸,磚七——七——七——墻。”

“怎么回事?”

“在隔兩個門——門——門——口的小巷里。”

比夫挺起垂著的肩膀,正了正領帶:“什么?”

“他們想把他帶到這兒來,他們隨時可能進來——”

“威利,”比夫耐心地說,“從頭說,讓我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來過這兒的那個留小——小——小胡子的矮個兒白人。”

“布朗特先生。”

“呃,我沒看見開頭。我站在后門那兒,聽見外面鬧哄哄的。聽聲音像是有人在小巷里打架。我就啪——啪——啪——跑過去看。那個白人瘋掉了。他拿腦袋撞磚墻,用拳頭砸,罵罵咧咧,拳打腳踢,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白人這么打架。跟那堵墻打架。他這么下去會把頭弄破。這時,有兩個白人聽到動靜跑來了,站在那兒看——”

“出了什么事?”

“哦,你知道的,那個啞巴先生——手揣在兜里——那個——”

“辛格先生。”

“他也來了,站在旁邊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布——布——布——布朗特先生看見他,就跟他說話、叫喊。然后,突然,他倒在地上。可能真把腦袋撞開瓢了。一個警——警——警——警察來了,有人告訴他布朗特先生在這兒。”

比夫低下頭,把剛剛聽到的故事整理成一個簡潔的版本。他揉了揉鼻子,想了一會兒。

“他們隨時可能進來。”威利走到門口,朝街上張望,“他們都來了。他們得拖著他走。”

十幾個看熱鬧的和一個警察都試圖擠進餐館。外面有兩三個妓女扒著窗戶往里瞧。只要出點非同尋常的事,就會有一大堆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人涌進來,真奇怪。

“沒有必要再制造不必要的混亂。”比夫看著那個扶著醉漢的警察說,“可以把其他人請出去。”

警察把醉漢扶到椅子上坐下,又把這一小群人趕到街上。然后,他轉向比夫:“有人說他一直在這兒,和你在一起。”

“不,但他可以待在這兒。”比夫說。

“想讓我把他帶走嗎?”

比夫考慮了一下:“今晚他不會再惹麻煩了。當然,我不能負責——不過,我想,這會讓他平靜下來。”

“好吧,下班前我再過來一趟。”

只剩下比夫、辛格和杰克·布朗特了。自從他被帶進來,比夫頭一次把注意力放在這個喝醉的男人身上。布朗特的下巴好像受了重傷。他頹然地倒在桌子上,大手捂著嘴,身體前搖后晃。他頭上有一個大口子,鮮血沿著太陽穴流下來。他的指關節擦破了,整個人臟得就像被人揪著脖領子從下水道里拎出來的。他的活力全都從身體里噴涌出去了,整個人徹底垮掉了。啞巴坐在他對面,灰色的眼睛把一切收入眼底。

比夫發現布朗特并沒有傷到下巴,他只是用手捂著嘴,因為他的嘴唇在顫抖。淚水從他骯臟的臉上滾落。他時不時地瞟一眼比夫和辛格,他們看到他流眼淚,他很生氣。真尷尬。比夫對啞巴聳了聳肩,揚起眉毛做了個“怎么辦”的表情。辛格歪了一下頭。

比夫進退兩難。他琢磨著如何應對這個局面。他還沒想好怎么辦時,啞巴把菜單翻過來,在上面寫字。

如果你想不出他能去哪兒,他可以跟我一起回家。先弄點湯和咖啡,對他有好處。

比夫松了一口氣,連連點頭。

他在桌上放了三份昨晚的特餐、兩碗湯、咖啡和甜點。但布朗特不吃。他不肯把手從嘴上拿開,好像他的嘴唇是他身上即將被暴露的一個非常隱秘的部位。他抽抽搭搭地哭,寬大的肩膀緊張地抽搐。辛格指著一盤又一盤菜,但布朗特只是坐在那兒,手捂著嘴搖頭。

比夫緩慢清晰地吐字,讓啞巴能看清。“神經緊張——”他用交談的語氣說。

湯里冒出的熱氣不停飄到布朗特的臉上,過了一會兒,他哆哆嗦嗦地拿起勺子。他喝了湯,吃了一點甜點。肥厚的嘴唇還在顫抖,頭幾乎扎進盤子。

比夫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在想,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某個特別的部位被時刻保護著。至于啞巴,這個部位是他的手。小女孩米克用指尖拉起上衣,是不想讓衣服摩擦她剛剛隆起的幼嫩的乳頭。愛麗絲最呵護的是她的頭發。每次他在頭皮上抹油,她就不讓他跟她一起睡。那他自己呢?

比夫慢慢轉動小指上的戒指。反正他知道哪個部位不是。不是。不再是。他眉毛一挑,額頭現出一道深深的皺紋。揣在口袋里的手緊張地伸向生殖器。他用口哨吹著歌,從桌邊站起。不過,在其他人身上找到這個部位挺可笑的。

他們扶著布朗特站了起來。他虛弱無力,腳步蹣跚。他不哭了,但他似乎對某種可恥和郁悶的事耿耿于懷。他任憑他人領著自己走。比夫從柜臺后面拿出手提箱,給啞巴解釋了一下。辛格總是一副處事不驚的樣子。

比夫跟著他們走到門口。“打起精神來,別惹是生非。”他對布朗特說。

黑色的夜空亮起來了,隨著嶄新的早晨變成了一種深藍色。天上只有幾顆微弱的銀色的星星。街上空蕩蕩的,寂靜無聲,空氣幾乎是涼的。辛格左手拎著箱子,右手攙扶著布朗特。他點頭向比夫告別,他們一起走上了人行道。比夫站在那兒看著他們。他們走出半個街區后,藍色的黑暗中顯出他們黑色的身影——啞巴挺直、堅定,寬肩膀的布朗特靠在他身上,腳步踉蹌。看不見他們后,比夫又等了一會兒,抬頭望天。廣闊深邃的天空既令他著迷,又令他壓抑。他揉了揉額頭,回到燈光刺目的餐館。

他站在收銀臺后面,試圖回想昨夜發生的事,這時他的臉皺縮變硬。他感覺他想給自己解釋點什么。回想起一個個畫面,那些冗長乏味的細節,他依然困惑不解。

突然涌進來幾個客人,門開關了幾次。一夜過去了。威利把幾把椅子倒扣在桌子上,開始拖地。他準備回家了,唱著歌。威利很懶。在廚房里,他不時停下來吹一會兒隨身帶著的口琴。現在,他一邊懶洋洋地拖地,一邊不間斷地哼唱著黑人寂寞的小曲。

餐館里的人不是很多,徹夜未眠的人和剛剛醒來準備開始新的一天的人在此刻相遇。昏昏欲睡的女招待端來啤酒和咖啡。沒有噪聲,也無人交談,每個人似乎都孤身一人。剛剛醒來的人和即將結束長夜的人之間互相不信任,這讓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種疏離感。

晨曦中,街對面的銀行大樓非常蒼白。漸漸地,白磚墻越來越清晰。最后,當東升的旭日的第一束光照亮街道時,比夫掃視了一下餐館,上樓去了。

進門時,他把門把手弄得咯咯響,好吵醒愛麗絲。“圣母馬利亞!”他說,“多么難熬的一個晚上!”

愛麗絲警覺地醒來。她躺在皺巴巴的床上,像只生悶氣的貓,伸了個懶腰。新鮮火熱的朝陽下,房間了無生氣,一雙絲襪搭在百葉窗的拉繩上,軟塌塌的,萎謝了一般。

“那個醉醺醺的蠢貨還賴在樓下沒走?”她查問道。

比夫脫掉襯衫,檢查衣領是否干凈,能否再穿。“你自己下去看吧。我跟你說過,你想攆他走,沒人攔著你。”

睡眼蒙眬的愛麗絲伸手從床邊的地板上拾起一本《圣經》、菜單的空白面和一本主日學校的書。她沙沙翻動《圣經》的紙頁,找到某個段落,開始費力且專注地大聲讀出其中的詞句。今天是禮拜天,她正在為教堂少兒部她教的那個男生班準備每周一次的課。“耶穌在加利利海邊行走,看見弟兄二人,就是那稱呼彼得的西門和他兄弟安得烈,在海里撒網。他們本是打魚的。耶穌對他們說:‘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他們就立刻舍了網,跟從了他。”[2]

比夫走進浴室洗澡。愛麗絲出聲研讀時,絲滑的低語仍在繼續。他聽見:“……次日早晨,天未亮的時候,耶穌起來,到曠野地方去,在那里禱告。西門和同伴追了他去,遇見了就對他說:‘眾人都找你。’”[3]

她念完了。比夫讓這些話再次在心中輕柔地盤旋。他試圖把實際的詞句和愛麗絲朗讀的聲音分開。他想記住小時候母親是怎么讀的這段。懷舊的同時,他瞥了一眼戴在小拇指上的婚戒,這枚戒指曾經是他母親的。他又在想,母親對他放棄教會和信仰會作何感想。

“今天的課是關于門徒的聚會,”愛麗絲自言自語地備課,“文句是:‘眾人都找你。’”

比夫突然從沉思中醒來,把水龍頭開到最大。他脫掉汗衫,開始搓洗自己。皮帶往上的部分,他總是洗得很仔細。每天早上,他用肥皂擦洗前胸、胳膊、脖子和腳,這個季節,他大概會鉆進浴缸兩次,清洗身體的各個部位。

比夫站在床邊,不耐煩地等愛麗絲起床。看著窗外,他知道這將是無風且炎熱的一天。愛麗絲已經備完課了。她依然懶洋洋地橫躺在床上,盡管她知道他在等她。他心中涌起一股平靜而陰沉的怒火。他諷刺地輕聲笑。然后,他充滿怨恨地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坐下來看會兒報紙。不過,我希望你現在能讓我睡覺。”

愛麗絲開始梳妝打扮,比夫整理床鋪。他熟練地用各種可能的方式把床單翻轉過來,上面的放在下面,里面的沖著外面,再整個兒顛倒過來。床鋪平整了,他等愛麗絲走后才扯下褲子,鉆進被窩。他的腳從被單下面伸出來,長著粗硬胸毛的胸脯在枕頭的襯托下顯得黑乎乎的。他很高興沒把醉漢的事告訴愛麗絲。他想過找個人聊聊,因為如果他把所有事實大聲說出來,也許就能弄清到底是什么令他困惑了。那個可憐的雜種說個不停,也不讓大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不知道,很有可能是這樣。他被那個聾啞人吸引了,選中了他,設法把心里的一切免費送給他。

為什么?

因為某些人就是要在某一時刻放棄個人的一切,在它們發酵放毒之前,拋給某個人,或者某種人類的觀念。他們不得不這樣。“眾人都找你”這個文句就在某些人心里。也許這就是原因,也許吧,那個家伙說過,他是黑鬼、意大利佬和猶太人。如果他堅信這一點,也許就是這樣。他把自己說成是任何人、任何東西……

比夫把兩條胳膊伸到被子外面,兩只赤裸的腳交叉在一起。他緊閉皺巴巴的眼皮,臉頰和下巴上一把濃密的鋼髯,晨光里,他的臉更老了。漸漸地,他的嘴巴柔和了、放松了。太陽猛烈的黃光射進窗內,屋里又熱又亮。比夫疲倦地翻了個身,用手捂住眼睛。除了巴塞洛繆——有兩個拳頭和一張巧嘴的老比夫——布蘭農先生——他誰都不是,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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