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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憶我的父親(2)

  • 將飲茶
  • 楊絳
  • 4877字
  • 2018-05-18 15:02:03

父親從未提及他的學位和論文。我只偶爾揀得一張父親在賓夕法尼亞大學一九〇九—一九一〇年的注冊證。倒是鍾書告訴我:“爸爸的碩士論文收入賓夕法尼亞大學法學叢書第一輯,書名是《日本商法》(Commercial Code of Japan)。”我只記得大姐講,父親歸國途中游歷了歐洲其他國家,還帶回好幾份印好的論文。我問鍾書:“你怎么會知道?”鍾書說:“我看見的——爸爸書房里的書櫥最高層,一本紅皮書。我還問過爸爸,他說是他的碩士論文——現在當然找不到了。”我寫信給美國友人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李又安(Adele Rickett)教授,托她找找有沒有這本書。據她回信,鍾書一點也沒記錯。那本書一找就見,在法學院圖書館。承她還為我復制了封面幾頁和一篇盧易士(Draper Lewis)教授寫的序文。據那張注冊證,他是當時的法學院長。全書三百十九頁,我父親離校后一九一一年出版。從序文看來這本書大概是把日本商法和它所依據的德國商法以及它所采用的歐洲大陸系統的商法作比較,指出特殊的地方是為了適合日本的國情,由比較中闡明一般商法的精神。序文對這本書很稱賞,不過我最感親切的是盧易士先生形容我父親寫的英文:“雖然完全正確,卻有好些別致的說法;而細讀之下,可以看出作者能用最簡潔的文字,把日本商法的原意,確切地表達出來。”我想這是用很客氣的話,說我父親寫的英文有點中國味道吧?

我猜想,父親再次出國四年多,脫離了革命,埋頭書本,很可能對西方的“民主法治”產生了幻想。他原先的“激烈”,漸漸冷靜下來。北伐勝利后,我經常聽到父親對母親挖苦當時自稱的“廉潔政府”。我在高中讀書的時候,一九二七或一九二八年,我記得父親曾和我談過“革命派”和“立憲派”的得失。他講得很仔細,可是我不大懂,聽完都忘了,只覺得父親傾向于改良。他的結論是“改朝換代,換湯不換藥”。不過父親和我講這番話的時候,他的“立憲夢”早已破滅了。我當時在父母的庇蔭之下,不像我父親年輕時候,能看到革命的迫切。我是脫離實際的后知后覺或無知無覺,只憑抽象的了解,覺得救國救民是很復雜的事,推翻一個政權并不解決問題,還得爭求一個好的制度,保障一個好的政府。

我不信父親對清室抱有任何幻想。他稱慈禧為禍國殃民的無識“老太婆”。我也從未聽他提到光緒有任何可取。他回國后由張謇推薦,在北京一個法政學校教課。那時候,為宣統“輔政”的肅親王善耆聽到我父親是東西方法律的行家,請他晚上到王府講授法律課。我父親的朋友包天笑在一部以清末民初為背景的小說里曾提起這事,鍾書看到過,但是記不起書名,可能是《留芳記》。聽說這個肅親王是較為開明而毫無實權的人。我父親為他講法律只是為糊口計,因為法政學校的薪水不夠維持生活。

辛亥革命前夕,我父親辭職回南,肅親王臨別和他拉手說:“祝你們成功。”拉手祝賀,只表示他有禮貌,而“你們”兩字卻很有意思,明白點出東家和西席之間的不同立場。“祝你們成功”這句話是我父親著重和我講的。

我父親到了上海,在申報館任編輯,同時也是上海律師公會創始人之一。當律師仍是為糊口計。我是第四個女兒,父母連我就是六人,上面還有祖母。父親有個大哥在武備學校學習,一次試炮失事,轟然一聲,我大伯父就轟得不知去向,遺下大伯母和堂兄堂姊各一。一家生活之外,還有大小孩子的學費。我的二姑母當時和我堂姊同在上海啟明女校讀書,三姑母在蘇州景海女校讀書,兩位姑母的學費也由我父親供給。我有個叔叔當時官費在美國留學,還沒有學成。整個大家庭的負擔全在我父親一人身上。

【三】

據我大姐講,我父親當律師,一次和會審公堂的法官爭辯。法官訓斥他不規規矩矩坐著,卻翹起了一條腿。我父親故意把腿翹得高高的,侃侃而辯。第二天上海各報都把這事當作頭條新聞報道,有的報上還畫一個律師,翹著一條腿。從此我父親成了“名”律師。不久,由張謇推薦,我父親做了江蘇省高等審判廳長兼司法籌備處處長,駐蘇州。我父母親帶了我們姊妹,又添了一個弟弟,搬到蘇州。

我不知道父親和張謇是什么關系,只記得二姑母說,張謇說我父親是“江南才子”。鍾書曾給我看張謇給他父親的信,稱他父親為“江南才子”。這使我不禁懷疑:“江南才子”是否敷衍送人的;或者我特別有緣,從一個“才子”家到又一個“才子”家!我記得我們蘇州的住宅落成后,大廳上“安徐堂”的匾額還是張謇的大筆,父親說那是張謇一生中末一次題的匾。

一九一三年秋,熊希齡出任國務總理,宣稱要組成“第一流經驗與第一流人才之內閣”。當時名記者黃遠庸在《記新內閣》(民國二年九月十一日)一文里說:“有擬楊蔭杭(即老圃者)[長司]法部者,此語亦大似商量飯菜單時語及園圃中絕異之新蔬,雖不必下箸而已津津有味矣。然梁任公即長法部,識者謂次長一席終須此圃。此圃方為江蘇法官,不知其以老菜根佳耶,抑上此臺盤佳也。”[13]顯然我父親是啃“老菜根”而不上“臺盤”的。

我父親當了江蘇省高等審判廳長,不久國家規定,本省人回避本省的官職,父親就調任浙江省高等審判廳長,駐杭州。惡霸殺人的案件,我從父母的談話里只聽到零星片斷。我二姑母曾跟我講,那惡霸殺人不當一回事,衙門里使些錢就完了。當時的省長屈映光(就是“本省長向不吃飯”的那一位),督軍朱某(據說他和惡霸還有裙帶親)都回護兇犯。督軍相當于前清的撫臺,省長相當于藩臺,高等審判廳長算是相當于臬臺,通稱“三大憲”;臬臺當然是最起碼的“大憲”,其實是在督軍省長的轄治之下。可是據當時的憲法,三權分立,督軍省長不能干預司法。這就造成僵局,三權分立而分裂——至少分裂為二。我父親堅持司法獨立,死不讓步。我不知雙方僵持多久,約一九一五年袁世凱稱帝前夕,屈映光到北京晉見袁世凱,我父親就調任了。

我曾聽到父母閑話的時候,驚詫那些走門路的人無孔不入,無縫不鉆。我外祖父偶從無錫到杭州探望女兒,立刻就被包圍了。我的外祖父是個忠厚的老好人,我不知道他聽了誰的調唆,向我父親說了什么話。我父親不便得罪老丈人,只默不作聲。外祖父后來悄悄問我母親:“怎么回事?三拳打不出他一個悶屁?”這句話成了父母常引用的“典故”。

我父親去世以后,浙江興業銀行行長葉景葵先生在上海,鄭重其事地召了父親的子女講這件惡霸判處死刑的事。大致和我二姑母講的相同,不過他著重說,那惡霸向來魚肉鄉民,依仗官方的勢力橫行鄉里;判處了死刑大快人心。他說:“你們老人家大概不和你們講吧?我的同鄉父老至今感戴他。你們老人家的為人,做兒女的應該知道。”

屈映光有個秘書屈伯剛先生,上海孤島時期在圣約翰大學當國文教授,也在振華女中(滬校)兼課,和我同事。屈先生是蘇州人,一次他一口純蘇白對我說:“唔篤老太爺直頭硬!嗐,直頭硬個!”我回家學給父親聽。父親笑了,可是沒講自己如何“硬”,只感嘆說:“朝里無人莫做官。”屈映光晉見袁世凱,告了我父親一狀,說“此人頑固不靈,難與共事”。袁世凱的機要秘書長張一麐(仲仁)先生恰巧是我父親在北洋大學的同窗老友,所以我父親沒吃大虧。我父親告訴我說,袁世凱親筆批了“此是好人”四字,他就調到北京。

我問父親:“那壞人后來就放了嗎?”父親說:“地方廳長張×(我忘了名字)是我用的人。案子發回重審,他維持原判。”父親想起這事,笑著把拳頭一攥說:“這是我最得意的事!”

“壞人就殺了?”

父親搖頭說:“關了幾時,總統大赦,減為徒刑,過幾年就放了。”我暗想,這還有什么可得意的呢?證明自己判決得不錯證明自己用的人不錯?這些笨話我都沒問,慢慢地自己也領會了。

地方廳長張先生所受的威脅利誘,不會比我父親所受的輕,當時實行的是“四級三審”制。每個案件經過三審就定案。到高等廳已是第二審,發回重審就是第三審,不能再向大理院上訴。兇犯家屬肯定對地方廳長狠加壓力。高等廳長已調任,地方廳長如果不屈從當地權勢,當然得丟官。張先生維持原判,足見為正義、為公道不計較個人利害得失的,自有人在!我至今看到報上宣揚的好人好事,常想到默默無聞的好人好事還不知有多少,就記起父親一攥拳頭的得意勁兒,心上總感到振奮——雖然我常在疑慮,甚至悲觀。

我想,父親在北京歷任京師高等審判廳長,京師高等檢察長、司法部參事等職。他準看透了當時的政府。“憲法”不過是一紙空文。他早想辭官不干了。他的“頑固不靈”,不論在杭州,在北京,都會遭到官場的“難與共事”。我記得父母講到傳訊一位總長的那一夜,回憶說:“一夜的電話沒有停。”都是上級打來的。第二天,父親就被停職了。父親對我講過:“停職審查”雖然遠不如“褫職查辦”嚴重,也是相當重的處分;因為停職就停薪。我家是靠薪水過日子的。[14]

我當時年幼,只記得家里的馬車忽然沒有了,兩匹馬都沒有了,大馬夫、小馬夫也走了。想必是停薪的結果。

我父親在大暑天和一位愛做詩的植物學家同鄉黃子年同上百花山去采集標本,去了大約一星期,回家來一張臉曬成了紫赯色,一個多星期后才慢慢退白。父親對植物學深有興趣,每次我們孩子到萬牲園(現稱“動物園”)去看獅子老虎,父親總一人到植物園去,我不懂植物有什么好看。那次他從百花山回來,把采集的每一棵野花野草的枝枝葉葉,都用極小極整齊的白紙條加固在白而厚的大張橡皮紙上,下面注明什么科(如茄科、菊科、薔薇科等)植物,什么名字。中文下面是拉丁文。多年后,我曾看到過那些標本。父親做標本的時候,我自始至終一直站在旁邊仔仔細細地看著,佩服父親干活兒利索,剪下的小白紙條那么整齊,寫的字那么好看,而且從不寫錯。每張橡皮紙上都蒙上一張透明的薄紙,積成厚厚的一大疊,就用一對木夾子上下夾住,使勁用腳踩扁,用繩子緊緊捆住。這幾捆標本帶到無錫,帶到上海,又帶到蘇州,后來有一次家里出垃圾,給一個中學收買去做教材了。父親有閑暇做植物標本,想必是在停職期間。

我家租居陳璧的房子。大院南邊籬下有一排山桃樹。一九一九年我揀桃核的時候,三姐對我說:“別揀了,咱們要回南了。”我不懂什么叫“回南”。姐姐跟我講了,然后說,母親的行李限得很嚴,桃核只能揀最圓整的帶幾顆。我著急說:“那么我的泥刻子呢?”姐姐說泥刻子南邊沒用,南邊沒有黃土。我在箱子間的外間屋里,看見幾只整理了一半的網籃,便偷偷兒撒了兩把桃核進去,后來那些桃核都不知去向了。從不出游的母親游了頤和園、香山等名勝,還買了好些北京的名藥如紫金錠、梅花點舌丹之類,絹制的宮花等等,準備帶回南方送人的。

據我國近代史料:“×××受賄被捕,在一九一七年五月。國務會議認為×××沒有犯罪的證據,反要追究檢察長楊蔭杭的責任;×××宣告無罪,他隨即辭去交通部長的職務。”[15]我想,父親專研法律,主張法治,堅持司法獨立;他區區一個京師檢察長——至多不過是一個“中不溜”的干部,竟膽敢傳訊在職的交通部總長,并派檢察官到他寓所搜查證據,一定是掌握了充分的罪證,也一定明確自己沒有逾越職權。

據一九一七年五月二十五、二十六日《申報》要聞:“高檢長楊蔭杭因傳訊×××交付懲戒,楊已向懲戒會提出《申辯書》,會中對于此事,已開過調查會一次,不日當有結果。茲覓得司法部請交懲戒之原呈及楊檢長之《申辯書》并錄于下。此案之是非曲直,亦可略見一斑矣。”[16]

《申辯書》共十二條。前十條說明自己完全合法。后二條指控司法總長不合法,且有袒護之嫌。

《申辯書》不僅說明問題,還活畫出我父親當時的氣概。特附在本文之末,此案只是懸案,所以我把有嫌貪污巨賄的總長姓名改為×××。

據我推斷,父親停職期很短。他只有閑暇上百花山采集花草,制成標本;并未在家閑居。他上班不乘馬車,改乘人力車,我家只賣了馬車、馬匹,仍照常生活,一九一九年秋才回南。可見父親停職后并未罷官,還照領薪水。他辭職南歸,沒等辭職照準[17]。

一九一九年秋季,我上初小三年級。忽有一天清早,我跟著父母一家人回南了。路上碰見一個并不要好的同學,我恨不能叫她給我捎句話給同學,說我“回南”了,心上很悵然。

火車站上為我父親送行的有一大堆人——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誰也沒有那么多人送行,我覺得自己的父親與眾不同,很有自豪感。火車快開了,父親才上車。有個親戚末了一分鐘趕到,從車窗里送進一蒲包很甜的玫瑰香。可見我們離開北京已是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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