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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論薩克雷《名利場》(1)

薩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是英國十九世紀(jì)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名利場》(Vanity Fair)是他的成名作品。車爾尼雪夫斯基稱贊他觀察細(xì)微,對人生和人類的心靈了解深刻,富有幽默,刻畫人物非常精確,敘述故事非常動人。他認(rèn)為當(dāng)代歐洲作家里薩克雷是第一流的大天才。[1]

《名利場》描寫的是什么呢?馬克思論英國的狄更斯、薩克雷等批判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時說:“他們用逼真而動人的文筆,揭露出政治和社會上的真相;一切政治家、政論家、道德家所揭露的加在一起,還不如他們揭露的多。他們描寫了中等階級的每個階層:從鄙視一切商業(yè)的十足紳士氣派的大股東、直到小本經(jīng)營的店掌柜以及律師手下的小書記。”[2]《名利場》這部小說正是一個恰當(dāng)?shù)睦印S谑攀兰o(jì)前期成了強(qiáng)大的工業(yè)國,擴(kuò)大了殖民地,加速了資本主義的發(fā)展。當(dāng)時講究的是放任主義和自由競賽[3],富者愈富,貧者愈貧,社會分裂成貧富懸殊的兩個階層。新興資產(chǎn)階級靠金錢的勢力,漸漸挨近貴族的邊緣;無產(chǎn)階級越來越窮,困苦不堪。薩克雷說,看到窮人的生活,會對慈悲的上天發(fā)生懷疑。[4]他對他們有深切的同情[5],而且覺得描寫礦工和工廠勞工的生活可以喚起普遍的注意,這是個偉大的、還沒有開墾的領(lǐng)域,可是他認(rèn)為一定要在這個環(huán)境里生長的人才描寫得好。他希望工人隊伍里出個把像狄更斯那樣的天才,把他們的工作、娛樂、感情、興趣,以及個人和集體的生活細(xì)細(xì)描寫。[6]他自己限于出身和環(huán)境,沒有做這番嘗試。[7]《名利場》里附帶寫到大貴族,但是重心只在富商大賈、小貴族地主以及中小商人——馬克思所謂“中等階級的每個階層”。這是薩克雷所熟悉的階級。

薩克雷于一八一一年在印度出生,他父親是東印度公司的收稅員。他是個獨生子,四歲時父親去世,遺產(chǎn)有一萬七千鎊。他六歲回英國上學(xué),按部就班,進(jìn)了幾個為世家子弟開設(shè)的學(xué)校。這一套教育不大配他脾胃。在中學(xué)他對功課不感興趣,只愛讀課外書籍;劍橋大學(xué)著重算學(xué),他卻愛涉獵算學(xué)家所瞧不起的文學(xué)和學(xué)院里所瞧不起的現(xiàn)代文學(xué),他沒拿學(xué)位就到德國游歷,回國后在倫敦學(xué)法律。可是他對法律又非常厭惡,掛名學(xué)法律,其實只是游蕩,把倫敦的各種生活倒摸得很熟。他覺得自己一事無成,再三責(zé)備自己懶散奢侈;他說回顧過去,沒有一天不是虛度的。[8]

一八三三年冬,薩克雷存款的銀行倒閉,他的財產(chǎn)幾乎一掃而光,只剩了每年一百鎊的收入。[9]這是對他的當(dāng)頭一棒,使他從懶散中振奮起來,也替他解除了社會地位所給予的拘束。像他出身于那種家庭,受過那種教育的人在當(dāng)時社會上該走一定的道路,否則有失身份體面。他的職業(yè)不外律師、法官、醫(yī)生、教士、軍官;至于文人和藝術(shù)家,那是上流社會所瞧不起的。[10]薩克雷這時已經(jīng)不學(xué)法律,正不知該走哪一條路。他破產(chǎn)后失掉了剝削生活的保障,可是從此跳出了腐蝕他的有錢有閑的生活,也打脫了局限他才具的紳士架子。所以他當(dāng)時給母親的信上說:“我應(yīng)該感謝上天使我貧窮,因為我有錢時遠(yuǎn)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快樂。”[11]他幾年后又勸母親勿為他擔(dān)憂,勞碌辛苦對他有好處,一個人吃了現(xiàn)成飯,會變得心神懶散、頭腦糊涂的。[12]他從小喜歡繪畫,決計到巴黎去學(xué)畫。可是他不善畫正經(jīng)的油畫,只擅長夸張滑稽的素描[13],這種畫沒有多少銷路,一年后,他覺得學(xué)畫沒有希望,就半途而廢。他做了《立憲報》(Constitutional)的通信記者。一八三六年他和一個愛爾蘭陸軍上校的孤女依莎貝拉·蕭結(jié)婚。她性情和順,很像這部小說里的愛米麗亞。《立憲報》不久停刊,薩克雷回國靠寫稿謀生。他處境雖然貧困,家庭生活卻很愉快,不幸結(jié)婚后第四年依莎貝拉產(chǎn)后精神失常,醫(yī)療無效,從此瘋瘋癲癲到死。這是薩克雷生平的傷心事。

薩克雷在報章雜志投稿很多,用了不少筆名。他出過幾部書,都獲得好評。[14]但是他直到一八四七年《名利場》在《笨拙周報》(Punch)發(fā)表,大家才公認(rèn)他是個偉大的小說天才,把他稱為十九世紀(jì)的菲爾丁。[15]他的作品從此有了穩(wěn)定的市場,生活漸趨富裕。他覺得妻女生活還無保障,一部接一部地寫作,又到英國各地和美國去演講。一八五九年他做了《康希爾雜志》(Cornhill Magazine)的主編,這是他文名最高的時候。他早衰多病,一八六三年死在倫敦。他的小說除《名利場》以外,最有名的是《亨利·埃斯孟德》(Henry Esmond)和《紐康氏家傳》(The Newcomes);散文最有名的是《勢利人臉譜》(The Book of Snobs)和《轉(zhuǎn)彎抹角的隨筆》(The Roundabout Papers)。他的批評集有《英國幽默作家》(The English Humourists),詩集有《歌謠集》(Ballads)。他在詩歌方面也算得一個小名家,作品輕快活潑,富于風(fēng)趣,而帶些惆悵的情調(diào)。他的畫也別具風(fēng)格,《名利場》的插畫就是他自己的手筆,可惜刻版時走了神氣。[16]

那時候英國社會上對小說的看法很像中國舊日的看法,以為小說是供人消遣的“閑書”。[17]薩克雷因為自己干的是娛樂公眾的行業(yè),常自比于逗人嬉笑的小丑。[18]有一次他看見一個下戲以后的小丑又煩膩又憂悶的樣子,深有同感,因此每每把自己跟他相比。[19]他也辛辛苦苦地逗讀者嬉笑,來謀自己的衣食;他看到社會上種種丑惡,也感到厭膩和憂悶。薩克雷正像他形容的小丑:“那個滑稽假面具所罩蓋的,即使不是一副愁苦之相,也總是一個嚴(yán)肅的臉。”[20]因為他雖然自比小丑,卻覺得自己在逗人笑樂之外另有責(zé)任:“在咧著大嘴嬉笑的時候,還得揭露真實。總不要忘記:玩笑雖好,真實更好,仁愛尤其好。”[21]他把自己這類幽默作家稱為“諷刺的道德家”,說他們擁有廣大的讀者,不僅娛樂讀者,還教誨讀者;他們應(yīng)該把真實、公正和仁愛牢記在心,作為自己職業(yè)的目標(biāo);他以前準(zhǔn)會嗤笑自己儼然以導(dǎo)師自居,現(xiàn)在覺得這行職業(yè)和教士的職業(yè)一樣嚴(yán)肅,希望自己能真實而又慈愛。[22]他在《名利場》里也說,不論作者穿的是小丑的服裝或是教士的服裝,他一定盡他所知來描摹真實。[23]他又在其他作品里和書信日記里一再申說這點意思。[24]我們因此可以看到薩克雷替自己規(guī)定的任務(wù):描寫“真實”,宣揚(yáng)“仁愛”。

《名利場》揭露的真實就是資本主義社會的丑惡。薩克雷說,描寫真實就“必定要暴露許多不愉快的事實”。[25]他每說到真實,總說是“不愉快的”,可是還得據(jù)實描寫。他覺得這個社會上多的是那種沒有信仰、沒有希望、沒有仁愛的人;他們或是騙子,或是傻瓜,可是他們很吃得開;他說,千萬別放過他們,小說家要逗人笑,就是為了譏刺他們、暴露他們[26];所以這部小說把他們的丑惡毫不留情地一一揭發(fā)。這里面有滿身銅臭的大老板,投機(jī)發(fā)財而又破產(chǎn)的股票商,吸食殖民地膏血而長得肥肥胖胖的寄生蟲;他們或是驕橫自滿,或是貪縱懶惰,都趨炎附勢,利之所在就翻臉無情,忘恩負(fù)義。至于小貴族地主,他們?yōu)榱思耶a(chǎn),一門骨肉寇仇似的勾心斗角、傾軋爭奪。敗落的世家子往往把富商家的紈袴子弟作為財源,從他們身上想花樣騙錢。小有資產(chǎn)的房東、店主等往往由侵蝕貴族或富商起家,而往往被他們剝削得傾家。資本主義社會是弱肉強(qiáng)食的世界,沒有道義,沒有情分,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名利場》就是這樣一個惟勢是趨、惟利是圖的搶奪欺騙的世界。[27]

這樣的社會正像十七世紀(jì)英國作家約翰·班揚(yáng)(John Bun-yan)在《天路歷程》(The Pilgrim's Progress)里描寫的“名利市場”。市場上出賣的是世俗所追求的名、利、權(quán)位和各種享樂,傻瓜和混蛋都在市場上欺騙爭奪。薩克雷挖空心思要為這部小說找個適當(dāng)?shù)念}目,一天晚上偶爾想到班揚(yáng)書里的名稱,快活得跳下床來,在屋里走了三個圈子,嘴里念著“名利場,名利場……”[28]因為這個名詞正概括了他所描摹的社會。中國小說《鏡花緣》里寫無國附近也有個命意相仿的“名利場”[29],正好借來作為這部小說的譯名。

薩克雷不僅描寫“名利場”上種種丑惡的現(xiàn)象,還想指出這些現(xiàn)象的根源。他看到敗壞人類品性的根源是籠罩著整個社會的自私自利。[30]他說,這部小說里人人都愚昧自私,一心追慕榮利。[31]他把表面上看來很美好的行為也剖析一下,抉出隱藏在底里的自私心。他以為我們熱心關(guān)懷別人的時候,難保沒有私心;我們的愛也混雜著許多自私的成分。[32]老奧斯本愛他的兒子,可是他更愛的是自己,他要把自己那種鄙俗的心愿在兒子身上完償。愛米麗亞忠于戰(zhàn)死的丈夫,只肯和都賓做朋友;其實她要占有都賓的愛,而不肯把自己的愛情答報他。一般小說家在這種地方往往筆下留情,薩克雷卻不肯放過。他并非無情,但是他要描寫真實。有人說他一面挖掘人情的丑惡,一面又同情人的苦惱;可是他忍住眼淚,還做他冷靜的分析。[33]薩克雷寫出了自私心的丑惡,更進(jìn)一步,描寫一切個人打算的煩惱和苦痛,到頭來卻又毫無價值,只落得一場空。愛米麗亞一心想和她所崇拜的英雄結(jié)婚,可是她遂心如愿以后只覺得失望和后悔。都賓和他十八年來魂思夢想的愛米麗亞結(jié)婚了,可是他已經(jīng)看破她是個淺狹而且愚昧的女人,覺得自己對她那般癡心很不值得。利蓓加為了金錢和地位費盡心機(jī),可是她鉆營了一輩子也沒有稱愿;就算她稱了愿,她也不會有真正的幸福。薩克雷看了這一群可憐人煩憂苦惱得無謂,滿懷悲憫地慨嘆說:“唉!浮名浮利,一切虛空!我們這些人里面誰是真正快樂的?誰是稱心如意的?就算當(dāng)時遂了心愿,過后還不是照樣不滿意?”[34]這段話使我們聯(lián)想到《鏡花緣》里的話:“世上名利場中,原是一座迷魂陣。此人正在場中吐氣揚(yáng)眉,洋洋得意,哪個還把他們拗得過……一經(jīng)把眼閉了,這才曉得從前各事都是枉費心機(jī),不過做了一場春夢。人若識透此義,那爭名奪利之心固然一時不能打斷,倘諸事略為看破,退后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許多煩惱,少了無限風(fēng)波。如此行去,不獨算得處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盡的秘訣。”[35]薩克雷也識透“名利場”里的人是在“迷魂陣”里枉費心機(jī),但是他絕不宣揚(yáng)“退后一步,忍耐三分”,把這個作為“處世良方,快活秘訣”。

薩克雷念念不忘的不僅是揭露“真實”,還要宣揚(yáng)“仁愛”。讀者往往因為他著重描寫社會的陰暗面,便疏忽了他的正面教訓(xùn)。他曾解釋為什么這部小說里專寫陰暗的一面。他說,因為覺得這個社會上很少光明;盡管大家不愿意承認(rèn)這一點,但事實確是如此。[36]不過他寫的陰暗之中也透露一些陽光,好比烏云邊緣上鑲的銀邊。都賓是個傻瓜[37],可是他那點忘我的癡心使他像許多批評家所說的,帶了幾分堂吉訶德的氣息。羅登原是個混蛋,但是他對老婆癡心愛佩,完全忘掉了自己,他不復(fù)可鄙可恨,卻變成個可憫可憐的人物。他能跳出狹隘的自我,就減少些丑惡。愛米麗亞在苦痛失望中下個決心:從此只求別人的快樂,不為自己打算。她這樣下決心的時候就覺得快樂。[38]她能跳出狹隘的自我,就解除了煩惱。都賓是個無可無不可的脾氣,他為個人打算毫無作為,可是為朋友就肯熱心奔走,辦事也能干了。薩克雷指出無私的友愛使膽小的變?yōu)橛赂遥呖s的能有自信,懶惰的變?yōu)榍诳臁39]他說,他寫這個灰暗的故事是要揭出世人的癡愚,要大聲疾呼,喚得他們清醒[40];同時他還企圖暗示一些好的東西,不過這些好的東西,他是不配宣揚(yáng)的。[41]因為他覺得自己究竟不是教士,而是幽默作家,所以只用暗示的方式。細(xì)心的讀者可以看出他所暗示的教訓(xùn):浮名浮利,一切虛空,只有舍己為人的行為,才是美好的,同時也解脫了煩惱,得到真正的快樂。薩克雷的說教即使沒有被忽視,也不過是說教而已。至于揭露真實,他是又細(xì)心、又無情,對資本主義社會的丑惡始終沒有妥協(xié)。他熟悉資本主義社會,能把那個社會的丑態(tài)形容得淋漓盡致。有人竟把《名利場》看做“對當(dāng)時社會的宣戰(zhàn)書”。[42]可是薩克雷在赤裸裸揭出社會丑相的同時,只勸我們忘掉自己、愛護(hù)別人。單憑這點好心,怎么能夠?qū)Ω渡鐣系某髳海_克雷在這方面就不求解答。他確也鄙視貴族[43],有時也從制度上來反對統(tǒng)治階級。[44]可是他沒有像他同時代的狄更斯那樣企圖改革的熱情[45],而且以為小說家對政治是外行,不贊成小說里宣傳政治。[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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