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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1評論第1章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八日
聰:車一開動,大家都變了淚人兒,呆呆地直立在月臺上,等到冗長的列車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出站時沈伯伯再三勸慰我。但回家的三輪車上,個個人都止不住流淚。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們都沒睡好,時時刻刻驚醒。今天睡午覺,剛剛蒙眬闔眼,又是心驚肉跳地醒了。昨夜月臺上的滋味,多少年來沒嘗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難過,只有從前失戀的時候有過這經驗。今兒一天好像大病之后,一點勁都沒有。媽媽隨時隨地都想哭——眼睛已經腫得不像樣了,干得發痛了,還是忍不住要哭。只說了句“一天到晚堆著笑臉”,她又嗚咽不成聲了。真的,孩子,你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著笑臉”!叫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我良心上的責備簡直消釋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這些念頭整整一天沒離開過我的頭腦,只是不敢向媽媽說。人生做錯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寧!真的,巴爾扎克說得好:有些罪過只能補贖,不能洗刷!
一九五四年一月十九日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溫了一遍。可憐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會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從小受的挫折對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沒有幫助;但我做爸爸的總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錯誤。自問一生對朋友對社會沒有做什么對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對你和你媽媽做了不少有虧良心的事。——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過這幾天特別在腦海中盤旋不去,像噩夢一般。可憐過了四十五歲,父性才真正覺醒!
今兒一天精神仍未恢復。人生的關是過不完的,等到過得差不多的時候,又要離開世界了。分析這兩天來精神的波動,大半是因為:我從來沒愛你像現在這樣愛得深切,而正在這愛得最深切的關頭,偏偏來了離別!這一關對我、對你媽媽都是從未有過的考驗。別忘了媽媽之于你不僅僅是一般的母愛,而尤其因為她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為你受的委屈——當然是我的過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園丁以血淚灌溉出來的花果遲早得送到人間去讓別人享受,可是在離別的關頭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緒呢?
跟著你痛苦的童年一齊過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藝術的壯年。幸虧你得天獨厚,任憑如何打擊都摧毀不了你,因而減少了我一部分罪過。可是結果是一回事,當年的事實又是一回事:盡管我埋葬了自己的過去,卻始終埋葬不了自己的錯誤。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樣地擁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與熱愛呢!
一九五四年一月三十日
親愛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寫信,怕你嫌煩,也就罷了。可是沒一天不想著你,每天清早六七點就醒,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也說不出為什么。好像克利斯朵夫的母親獨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樣,我和你媽媽老是想著你二三歲到六七歲間的小故事。——這一類的話我們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說,可是不敢說,你這個年紀是一切向前往的,不愿意回顧的;我們啰里啰唆地抖出你尿布時代的往事,會引起你的憎厭。孩子,這些我都很懂得,媽媽也懂得。只是你的一切終身會印在我們腦海中,隨時隨地會浮起來,像一幅幅的小品圖畫,使我們又快樂又惆悵。
真的,你這次在家一個半月,是我們一生最愉快的時期;這幸福不知應當向誰感謝,即使我沒宗教信仰,至此也不由得要謝謝上帝了!我高興的是我又多了一個朋友;兒子變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這種幸福相比的!盡管將來你我之間離多別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溫暖的,不孤獨的。我相信我一定會做到不太落伍,不太冬烘,不至于惹你厭煩。也希望你不要以為我在高峰的頂尖上所想的,所見到的,比你們的不真實。年紀大的人終是往更遠的前途看,許多事你們一時覺得我看得不對,日子久了,現實卻給你證明我并沒大錯。
孩子,我從你身上得到的教訓,恐怕不比你從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來,你不知使我對人生多增了幾許深刻的體驗,我從與你相處的過程中學得了忍耐,學到了說話的技巧,學到了把感情升華!
你走后第二天,媽媽哭了,眼睛腫了兩天:這叫作悲喜交集的眼淚。我們可以不用怕羞地這樣告訴你,也可以不擔心你憎厭而這樣告訴你。人畢竟是感情的動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恥的事。何況母親的眼淚永遠是圣潔的,慈愛的!
……
一九五四年二月二日
親愛的孩子:等了多久,終于等著了你的信。你忙,我們自然想象得到,也自然原諒你寫信寫得遲。只擔心一件事,怕你吃東西不正常不努力,營養不夠。希望你為了我們,“努力加餐飯”!我指的特別是肉類,不一定要多米飯。
剛才打電話去問中國旅行社,說琴已經裝出,在路上了。你可請張寧和代向旅行社囑咐一番,琴到時搬運要特別小心。北京壞了琴,沒人修;這是一件大事,不用怕麻煩人家。運到團里時,外面包的篾,千萬不要自己拆,很容易刺壞手,而你的手,不用說該知道特別保護!粗繩子也容易傷手。你一定要托工友們代辦。以上兩點,務望照辦為要!
勃隆斯夫人有信來,附給你。看過了仍望寄回。昨晚七時一刻至八時五十分電臺廣播你在市三彈的四曲Chopin[肖邦],外加encore[加演]的一支Polonaise[《波洛涅茲》],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聲太揚,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禮堂空屋子里去聽的情形。以演奏而論,我覺得大體很好,一氣呵成,精神飽滿,細膩的地方非常細膩,tone colour[音色]變化的確很多。我們聽了都很高興,很感動。好孩子,我真該夸獎你幾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剛從昆明回滬的時期,你真是從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從此注意整個的修養,將來一定能攀登峰頂。從你的錄音中清清楚楚感覺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志,終于抬頭了。我真高興,這一點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個的樂曲,就是對藝術加增深度,也就是你的藝術靈魂更堅強更廣闊,也就是你整個的人格和心胸擴大了。孩子,我要重復Bronstein[布朗斯坦]信中的一句話,就是我為了你而感到驕傲!
今天是除夕了,想到你在遠方用功,努力,我心里說不盡的歡喜。別了,孩了,我在心中擁抱你!
……
一九五四年二月十日
孩子:七日兩信同時收到。北京當地鋼琴運費,過幾日中旅會派人來收,屆時必有圖章(此章務必妥存!)及遷出證等交給你。(琴上用的粗麻索——非草繩——望妥存,前有明信片提及。)
屋內要些圖片,只能揀幾張印刷品。北京風沙大,沒有玻璃框子,好一些的東西不能掛;黃賓翁的作品,小幅的也有,盡可給你;只是不裝框不行。好在你此次留京時期并不長,馬虎一下再說。Chopin[肖邦]肖像是我二十三歲時在巴黎買的,又是浪漫派大畫家Delacroix[德拉克洛瓦]名作的照相;Mozart[莫扎特]那幅是Paci[百器]遺物,也是好鐫版,都不忍讓它們到北京光禿禿地吃灰土,故均不給你。
讀俄文別太快,太快了記不牢,將來又要重頭來過,犯不上。一開頭必須從容不迫,位與格必須要記憶,像應付考試般臨時強記是沒用的。現在讀俄文只好求一個概念,勿野心太大。主要仍須加功夫在樂理方面。外文總是到國外去念進步更快。目前貪多務得,實際也不會如何得益,切記切記!望主動向老師說明,至少過二三月方可加快速度。
上海這兩天忽然奇暖,東南風加沙土,很像昆明的春天。阿敏和恩德一起跟我念“詩”,敏說你常常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二句,現在他也背得了。我正在預備一樣小小的禮物,將來給你帶出國的,預料你一定很歡喜。再過一星期是你媽媽的生日,再過一個月是你的生日,想到此不由得悲喜交集。
Hindemith[亨德密特]的樂理明日即寄出,窗簾、桌布、琴蓋布,都將由媽媽準備齊全,日內即寄。我們一定設法不要你上郵局拿就是。
張寧和處代我致意。匆匆即問近好!
……
媽媽昨天有信,想可先到。
提到羅忠镕君的作品,使我很興奮;你不妨多打打氣,也許他會更努力進取。
為了爭取睡眠時間,希望盡量逼逼自己,把刷牙及大便時間減少。早上起來有沒有參加早操?若然,甚望將我們的基本姿勢帶進去。
這幾日開始看服爾德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強,全靠文章的若有若無的諷喻。我看了真是栗栗危懼,覺得沒能力表達出來。那種風格最好要必姨、錢伯母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實”,不夠俏皮,不夠輕靈。
……
一九五四年三月五日
聰:我也好久不寫信給你了,因為老等你音樂會的消息,預備來了信再復。今日收到節目單等,因過超重,欠資一千六百元,此后遇此等情形可先多貼一倍郵票。
音樂會成績未能完全滿意,還是因為根基問題。將來多多修養,把技術克服,再把精神訓練得容易集中,一定可大為改善。錢伯伯前幾天來信,因我向他提過,故說“屆時當作牛聽賢郎妙奏”,其實那時你已彈過了,可見他根本沒知道。且錢伯母最近病了一星期,恐校內消息更隔膜。
中旅社不知要付多少錢,倘因這意外開支和公債等等,錢不夠用,望即來信,不能因之而在伙食上節省!千萬千萬!
我仍照樣的忙,正課未開場,舊譯方在校對,而且打雜的事也多得很。林伯伯論歌唱的書稿,上半年一定要替他收場,現在每周要為他花費四五小時。柯靈先生寫了一個電影劇本又要我提意見。
近日上海春寒甚厲,出去打一個電話,手即痙攣,作此書時亦是手指半僵。
提早出國是人家提的,我絕無意見。等周廣仁回來后,千萬討一張你與她在肖邦故居的照相底片寄來借印。勿忘為要。匆匆,望諸事珍重!
……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九日
……
你近來忙得如何?樂理開始沒有?希望你把練琴時間抽一部分出來研究理論。琴的問題一時急不來,而且技巧根本要改。樂理卻是可以趁早趕一趕,無論如何要有個初步概念。否則到國外去,加上文字的困難,念樂理比較更慢了。此點務要注意。
……
川戲中的《秋江》,艄公是做得好,可惜戲本身沒有把陳妙常急于追趕的心理同時并重。其余則以《五臺會兄》中的楊五郎為最妙,有聲有色,有感情,唱做俱好。因為川戲中的“生”這次角色都差。唱正派的尤其不行,既無嗓子,又乏訓練。倒是反派角色的“生”好些。大抵川戲與中國一切的戲都相同,長處是做功特別細膩,短處是音樂太幼稚,且編劇也不夠好;全靠藝人自己憑天才去咂摸出來,沒有經作家仔細安排。而且tempo[節奏]松弛,不必要的閑戲總嫌太多。
一九五四年三月二十四日
親愛的孩子:這一回你隔了差不多二十天才有信來,因為我一直鬧病,很擔心你也病了。我從三月十二日起好好歹歹一連發燒發了三四次,而且每次熱度都很高。上回熱度退后有過一封信給你。不料二十二日下午又來了高熱度,林伯伯聽了肺,說是氣管炎。幸而隔了一天半就退凈,只是身體屢經打擊,一時恢復不過來。
在公共團體中,趕任務而妨礙正常學習是免不了的,這一點我早料到。一切只有你自己用堅定的意志和立場,向領導婉轉而有力地去爭取。否則出國的準備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別是樂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從今以后,處處都要靠你個人的毅力、信念與意志——實踐的意志。……
另外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時期,鬧戀愛最熱烈的時候,也沒有忘卻對學問的忠誠。學問第一,藝術第一,真理第一,愛情第二,這是我至此為止沒有變過的原則。你的情形與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更要戰戰兢兢,不負國人對你的期望。你對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動來表現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赫]、Beethoven[貝多芬]、Chopin[肖邦]等等第一,愛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與時間,只能貢獻給你第一個偶像,還輪不到第二個神明。你說是不是?可惜你沒有早學好寫作的技術,否則過剩的感情就可用寫作(樂曲)來發泄,一個藝術家必須能把自己的感情“升華”,才能于人有益。我絕不是看了來信,夸張你的苦悶,因而著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悶的,我隨便和你談談,也許能幫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
一九五四年四月七日
聰兒:記得我從十三歲到十五歲,念過三年法文;老師教的方法既有問題,我也念得很不用功,成績很糟(十分之九已忘了)。從十六歲到二十歲在大同改念英文,也沒念好,只是比法文成績好一些。二十歲出國時,對法文的知識只會比你的現在的俄文程度差。到了法國,半年之間,請私人教師與房東太太雙管齊下補習法文,教師管讀本與文法,房東太太管會話與發音,整天地改正,不用上課方式,而是隨時在談話中糾正。半年以后,我在法國的知識分子家庭中過生活,已經一切無問題。十個月以后開始能聽幾門不太難的功課。可見國外學語文,以隨時隨地應用的關系,比國內的進度不啻一與五六倍之比。這一點你在莫斯科遇到李德倫時也聽他談過。我特意跟你提,為的是要你別把俄文學習弄成“突擊式”。一個半月之間念完文法,這是強記,絕不能消化,而且過了一晌大半會忘了的。我認為目前主要是抓住俄文的要點,學得慢一些,但所學的必須牢記,這樣才能基礎扎實。貪多務得是沒用的,反而影響鋼琴業務,甚至使你身心困頓,一空下來即昏昏欲睡。——這問題希望你自己細細想一想,想通了,就得下決心更改方法,與俄文老師細細商量。一切學問沒有速成的,尤其是語言。倘若你目前停止上新課,把已學的從頭溫一遍,我敢斷言你會發覺有許多已經完全忘了。
你出國去所遭遇的最大困難,大概和我二十六年前的情形差不多,就是對所在國的語言程度太淺。過去我再三再四強調你在京趕學理論,便是為了這個緣故。倘若你對理論有了一個基本概念,那么日后在國外念的時候,不至于語言的困難加上樂理的困難,使你對樂理格外覺得難學。換句話說:理論上先略有門徑之后,在國外念起來可以比較方便些。可是你自始至終沒有和我提過在京學習理論的情形,連是否已開始亦未提過。我只知道你初到時因羅君患病而擱置,以后如何,雖經我屢次在信中問你,你也沒復過一個字。——現在我再和你說一遍:我的意思最好把俄文學習的時間分出一部分,移作學習樂理之用。
提早出國,我很贊成。你以前覺得俄文程度太差,應多多準備后再走。其實像你這樣學俄文,即使用最大的努力,再學一年也未必能說準備充分——除非你在北京不與中國人來往,而整天生活在俄國人堆里。——但領導方面究竟如何決定,最好請周廣仁或別的比較能參與機密的朋友時時探聽,讓我們早些知道,早些準備。
恩德那里無論如何也得寫封信去。自己責備自己而沒有行動表現,我是最不贊成的。這是做人的基本作風,不僅對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說的,只有事實才能證明你的心意,只有行動才能表明你的心跡。待朋友不能如此馬虎。生性并非“薄情”的人,在行動上做得跟“薄情”一樣,是最冤枉的,犯不著的。正如一個并不調皮的人耍調皮而結果反吃虧,一個道理。
德伏夏克譜二冊收到沒有?盡管忙,寫信時也得提一提“來信及譜二冊均已收到”,不能光提“來信已收到”。
一切做人的道理,你心里無不明白,吃虧的是沒有事實表現;希望你從今以后,一輩子記住這一點。大小事都要對人家有交代!
其次,你對時間的安排,學業的安排,輕重的看法,緩急的分別,還不能有清楚明確的認識與實踐。這是我為你最操心的。因為你的生活將來要和我一樣的忙,也許更忙。不能充分掌握時間與區別事情的緩急先后,你的一切都會打折扣。所以有關這些方面的問題,不但希望你多聽聽我的意見,更要自己多想想,想過以后立刻想辦法實行,應改的應調整的都應當立刻改,立刻調整,不以任何理由耽擱。
這十多天氣候老是陰晴不定,雨水特別多,真是“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的景象。我身體迄未復原,失去重心的現象和五二年夏天相仿。
……
一九五四年四月二十一日
孩子:接十七日信,很高興你又過了一關。人生的苦難,theme[主題]不過是這幾個,其余只是variations[變奏]而已。愛情的苦汁早嘗,壯年中年時代可以比較冷靜。古語說得好,塞翁失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經歷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這一回痛苦的經驗,大概又使你靈智的長成進了一步。你對藝術的領會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賀你有跟自己斗爭的勇氣。一個又一個的筋斗過去,只要爬起來,一定會逐漸攀上高峰,超脫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淚是培養你心靈的酒漿。不經歷尖銳的痛苦的人,不會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興你這種蛻變的過程,但愿你將來比我對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對人類有更熱烈的愛,對藝術有更誠摯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期望。
……
我對于你學習(出國以前的)始終主張減少練琴時間,俄文也勿太緊張;倒是樂理要加緊準備。我預言你出國以后兩年之內,一定會深感這方面的欠缺。故出去以前要盡量爭取基本常識。
三四月在北京是最美的季節(除了秋天之外);丁香想已開罷,接著是牡丹盛放。有空不妨上中山公園玩玩。中國的古代文物當然是迷人的,我也常常緬懷古都,不勝留戀呢。
最近正加工為林伯伯修改討論歌唱的文字;精神仍未完全復原,自己的工作尚未正式開始。
……
媽媽常在牽掛你!
一九五四年六月二十四日
親愛的孩子:終于你的信到了!聯絡局沒早告訴你出國的時期,固然可惜,但你遲早要離開我們,大家感情上也遲早要受一番考驗;送君十里終須一別,人生不是都要靠隱忍來撐過去嗎?你初到的那天,我心里很想要你二十以后再走,但始終守法和未雨綢繆的脾氣把我的念頭壓下去了,在此等待期間,你應當把所有留京的琴譜整理一個徹底,用英文寫兩份目錄,一份寄家里來存查。這種工作也可以幫助你消磨時間,省卻煩惱。孩子,你此去前程遠大,這幾天更應當仔仔細細把過去種種作一個總結,未來種種作一個安排;在心理上、精神上多作準備,多多鍛煉意志,預備忍受四五年中的寂寞和感情的波動。這才是你目前應做的事。孩子,別煩惱。我前信把心里的話和你說了,精神上如釋重負。一個人發泄是要求心理健康,不是使自己越來越苦悶。多聽聽貝多芬的第五,多念念克利斯朵夫里幾段艱苦的事跡(第一冊末了,第四冊第九卷末了),可以增加你的勇氣,使你更鎮靜。好孩子,安安靜靜地準備出國吧。一切零星小事都要想周到,別怕天熱、貪懶,一切事情都要做得妥帖。行前必須把帶去的衣服什物記在“小手冊”上,把留京及寄滬的東西寫一清賬。想念我們的時候,看看照相簿。為什么寫信如此簡單呢?要是我,一定把到京時羅君來接及到團以后的情形描寫一番,即使借此練練文字也是好的。
近來你很多地方像你媽媽,使我很高興。但是辦事認真一點,都望你像我。最要緊,不能怕煩!
一九五四年七月四日
……
孩子,希望你對實際事務多注意些,應辦的即辦,切勿懶洋洋地拖宕。夜里擺龍門陣的時間,可以打發不少事情呢。寧可先準備好了再玩。
也許這是你出國以前收到的最后一信了,也許連這封信也來不及收到,思之愴然。要囑咐你的話是說不完的,只怕你聽得起膩了。可是關于感情問題,我還是要鄭重告誡。無論如何要克制,以前途為重,以健康為重。在外好好利用時間,不但要利用時間來工作,還要利用時間來休息,寫信。別忘了杜甫那句詩:“家書抵萬金”!
……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七日
聰:莫斯科的信昨天收到。我們寄波蘭的航空信,不知一共要多少日子,下次來信望提一提。近來我忙得不可開交,又恢復了十小時以上的工作。這封信預算也要分幾次寫成。
你車上的信寫得很有趣,可見只要有實情、實事,不會寫不好信。你說到李、杜的分別,的確如此。寫實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樣,有長處也有短處。短處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靈動的韻致。但杜也有極渾成的詩,例如“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首,胸襟意境都與李白相仿佛。還有《夢李白》《天末懷李白》幾首,也是纏綿悱惻,至情至性,非常動人的。但比起蘇、李的離別詩來,似乎還缺少一些渾厚古樸。這是時代使然,無法可想的。漢魏人的胸懷比較更近原始,味道濃,蒼茫一片,千古之下,猶令人緬想不已。杜甫有許多田園詩,雖然受淵明影響,但比較之下,似乎也“隔”(王國維語)了一層。回過來說:寫實可學,浪漫不可學;故杜可學,李不可學;國人談詩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這個緣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樣的天縱之才不多,共鳴的人也少。所謂曲高和寡也。同時,積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隨便瞻仰。
詞人中蘇、辛確是宋代兩大家,也是我最喜歡的。蘇的詞頗有些詠田園的,那就比杜的田園詩灑脫自然了。此外,歐陽永叔的溫厚蘊藉也極可喜,五代的馮延巳也極多佳句,但因人品關系,我不免對他有些成見。
……
……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悶,也切勿隱瞞,別怕受埋怨。一個人有大二十幾歲的人代出主意,絕不會壞事。你務必信任我,也不要怕我說話太嚴,我平時對老朋友講話也無顧忌,那是你素知的。并且有些心理波動或是郁悶,寫了出來等于有了發泄,自己可痛快些,或許還可免做許多傻事。孩子,我真恨不得天天在你旁邊,做個監護的好天使,隨時勉勵你、安慰你、勸告你,幫你鋪平將來的路,準備將來的學業和人格。……
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八日
上星期我替敏、恩德講《長恨歌》與《琵琶行》,覺得大有妙處。白居易對音節與情緒的關系悟得很深。凡是轉到傷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聲韻。《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斷奏]像琵琶的聲音急切;而“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幾句,等于一個長的pause[暫停]。“銀瓶……水漿迸”兩句,又是突然的attack[進攻],聲勢雄壯。至于《長恨歌》,那氣息的超脫,寫情的不落凡俗,處處不脫帝皇的nobleness[高貴],更是千古奇筆。看的時候可以有幾種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敘事的起伏轉折;二是看情緒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潛,忽而飄逸;三是體會全詩音節與韻的變化。再從總的方面看,把悲劇送到仙界上去,更顯得那段羅曼史的奇麗清新,而仍富于人間味(如太真對道士說的一番話)。還有白居易寫動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兒扶起嬌無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華帳里夢魂驚”幾段,都是何等生動!“九重宮闕煙塵生,千乘萬乘西南行”,寫帝王逃難自有帝王的氣概。“翠華搖搖行復止”,又是多鮮明的圖畫!最后還有一點妙處:全詩寫得如此婉轉細膩,卻仍不失其雍容華貴,沒有半點纖巧之病!(細膩與纖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劇,而寫得不過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這是浪漫兼有古典美的絕妙典型。
時間已經很晚,為讓你早收到起見,明天先寄此信。我們都引頸而望,只等著你詳盡的報告!尤其關于學琴的問題,寫得越多越好。
再見了,孩子,一切珍重!
……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一日
……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運,有良師益友為伴,有你的音樂做你崇拜的對象。我二十一歲在瑞士正患著青春期的、羅曼蒂克的憂郁病,悲觀、厭世、彷徨、煩悶、無聊,我在《貝多芬傳》譯序中說的就是指那個時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悶,都提前幾年,早在國內度過;所以你現在更能夠定下心神,發憤為學;不至于像我當年蹉跎歲月,到如今后悔莫及。
你的彈琴成績,叫我們非常高興。對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時分析一下弱點,把別人沒說出而自己感覺到的短處也一齊告訴我們。把人家的贊美報告我們,是你對我們最大的安慰;但同時必須深深地檢討自己的缺陷。這樣,你寫的信就不會顯得過火;而且這種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鏡子,對你有很大幫助。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別的方式),比著光在腦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寫下來需要正確精密的思想,所以寫在紙上的自我檢討,格外深刻,對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覺得我這段話對不對?
我對你這次來信還有一個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受性極強、極快。這是你的特長,也是你的缺點。你去年一到波蘭,彈Chopin[肖邦]的style[風格]立刻變了,回國后卻保持不住,這一回一到波蘭又變了。這證明你的感受力極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長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時間短促,固然不足為定論。但你至少得承認,你的不容易“牢固執著”是事實。我現在特別提醒你,希望你時時警惕,對于你新感受的東西不要讓它浮在感覺的表面;而要仔細分析,究竟新感受的東西,和你原來的觀念、情緒、表達方式有何不同。這是需要冷靜而強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這個步驟來“鞏固”你很快得來的新東西(不管是技術還是表達)。長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風格可以趨于穩定、成熟(當然所謂穩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鍛煉。孩子!記住這些!深深地記住!還要實地做去!這些話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訴你。
還要補充幾句:彈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覺]、sensibility[情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變。從這兩方面得來的,必要經過理性的整理、歸納,才能深深地化入自己的心靈,成為你個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當然,你在波蘭幾年住下來,熏陶的結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會把握住精華。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準備,特別在智力方面多下功夫,那么你將來的收獲一定更大更豐富,基礎也更穩固。再說得明白些:藝術家天生敏感,換一個地方,換一批群眾,換一種精神氣氛,不知不覺會改變自己的氣質與表達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靈中最優秀、最特出的部分,從人家那兒學來的精華,都要緊緊抓住,深深地種在自己性格里,無論何時何地這一部分始終不變。這樣你才能把獨有的特點培養得厚實。
……
你記住一句話:青年人最容易給人一個“忘恩負義”的印象。其實他是眼睛望著前面,饑渴一般地忙著吸收新東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負義”;但懂得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萬不要讓人誤會。
……
一九五四年八月十六日
孩子:我忙得很,只能和你談幾樁重要的事。
你素來有兩個習慣:一是到別人家里,進了屋子,脫了大衣,卻留著絲圍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褲袋里。這兩件都不合西洋的禮貌。圍巾必須和大衣一同脫在衣帽間,不穿大衣時,也要除去圍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褲袋里更無禮貌,切忌切忌!何況還要使衣服走樣,你所來往的圈子特別是有教育的圈子,一舉一動務須特別留意。對客氣的人,或是師長,或是老年人,說話時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這種規矩成了習慣,一輩子都有好處。
在飯桌上,兩手不拿刀叉時,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擱在自己腿上或膝蓋上。你只要留心別的有教養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盤下,叮叮當當的!
出臺行禮或謝幕,面部表情要溫和,切勿像過去那樣太嚴肅。這與群眾情緒大有關系,應及時注意。只要不急,心里放平靜些,表情自然會和緩。
……
總而言之,你要學習的不僅僅在音樂,還要在舉動、態度、禮貌各方面吸收別人的長處。這些,我在留學的時代是極注意的;否則,我對你們也不會從小就管這管那,在各種manners[禮節,儀態]方面跟你們煩了。但望你不要嫌我煩瑣,而要想到一切都是要使你更完滿、更受人歡喜!
一九五四年九月四日
聰,親愛的孩子:多高興,收到你波蘭第四信和許多照片,郵程只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并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還是室內拍的照,光暗對比之下顯得瘦?又是誰替你拍的?在什么地方拍的,怎么室內有兩架琴?又有些背后有競賽會的廣告,是怎么回事呢?通常總該在照片反面寫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你的“鬆”字始終寫別字,記住:上面是“髟”,下面是“松”,“松”便是“鬆”字的讀音,記了這點就不會寫錯了。要寫行書,可以如此寫:影。高字的草書是高。
還有一件要緊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別太大,把整個封面都占滿了;兩次來信,一封是路名被郵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貼去一只角。因為信封上實在沒有地位可貼郵票了。你看看我給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樣才合適。
你的批評精神越來越強,沒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說的腦與心的話,尤其使我安慰。你有這樣的了解,才顯出你真正的進步。一到波蘭,遇到一個如此嚴格、冷靜、著重小節和分析曲體的老師,真是太幸運了。經過他的鍛煉,你除了熱情澎湃以外,更有個鋼鐵般的骨骼,使人覺得又熱烈又莊嚴,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給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強!我祝賀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會走到這條路上:過了幾年,你的修養一定能夠使你的brain[智慧]與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靈越發掘越深厚、越豐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細,兩樣湊在一處,必有更廣大的聽眾與批評家會欣賞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臺緊張,據我分析,還不在于場面太嚴肅——去年在羅京比賽不是一樣嚴肅得可怕嗎?主要是沒先試琴,一上去聽見tone[樂音]大,已自嚇了一跳,touch[觸鍵]不平均,又嚇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嚇了一跳。這三個刺激是你二十日上臺緊張的最大原因。你說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須牢記,除非是上臺比賽,誰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則無論在私人家或在同學演奏會中,都得先試試touch與pedal。我相信下一回你絕不會再nervous[緊張]的。
大家對你的欣賞,媽媽一邊念信一邊直淌眼淚。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給我們多大的歡樂!而你的自我批評更使我們喜悅得無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總覺得有教訓意味,仿佛父親老做牧師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論,你從小聽得太熟,耳朵起了繭;那么希望你從感情出發,體會我的苦心;同時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訓,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別因為是聽膩了的,無動于衷,當作耳邊風!你別忘了:你從小到現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國獨一無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個人教育一個年輕的藝術學生,除了藝術以外,再加上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來播的種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開花結果——我指的是一個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家!
你的隨和脾氣多少得改掉一些。對外國人比較容易,有時不妨直說:我有事。或者:我要寫家信。藝術家特別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經心煩了),會缺少反省的機會;思想、感覺、感情,也不能好好地整理、歸納。
Krakow[克拉可夫]是一個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橋,都是耐人尋味的。清早,黃昏,深夜,在這種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觸,足以做你詩情畫意的材料。我從前住在法國內地一個古城里,叫作Peitier[佩爾埃],十三世紀的古城,那種古文化的氣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夢見在那兒躑躅。北歐獲特式(Gothique)建筑,Krakow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風格的。我恨不得飛到你身畔,和你一同賞玩呢!倘有什么風景片(那到處都有賣的,很便宜的),不妨寫上地名,作明信片寄來。
到K城后,你的按月零用拿到多少?在海濱一個月,恐怕錢不夠花吧?
還有,你現在練新曲子,是否開始仍舊很慢地練?如Fantansy[《幻想曲》],是否仍每天慢練幾遍?這是為了恩德做參考,同時也為了要知道手放松后,technic[技巧]的保持是否仍須常常慢練才行?這次的Scherzo[《詼諧曲》]你寫的是Op.36[作品三十六號],大概是作品三十九號之誤吧?應該是第二支Scherzo吧?Polonaise[《波洛奈茲》]是否尚未練熟?以后的Concerto[《協奏曲》]預備練那一支早先練過的,還是另外一支?
以后聽到別的同學彈奏,希望能來信告訴你的意見和感想。我對音樂上的事太感興趣了。
八月十六日到二十五日,北京舉行了全國文學翻譯工作會議。周揚作總結時說(必姨參加了,講給我聽的):技術一邊倒。哪有這話?幾曾聽說有英國化學法國化學的?只要是先進經驗,蘇聯的要學,別的西歐資本主義國家的也要學。
……
這幾日因為譯完了服爾德,休息幾天,身心都很疲倦。夏天工作不比平時,格外容易累人。熙良平日談翻譯極有見解,前天送來萬余字精心苦練過的譯稿要我看看,哪知一塌糊涂。可見理論與實踐距離之大!北京那位蘇聯戲劇專家老是責備導演們:“為什么你們都是理論家,為什么不提提具體問題?”我真有同感。三年前北京《翻譯通報》幾次要我寫文章,我都拒絕了,原因即是空談理論是沒用的,主要是自己動手。
……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日
聰,親愛的孩子:收到九月二十二晚發的第六信,很高興。我們并沒為你前信感到什么煩惱或是不安。我在第八信中還對你預告,這種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后還是會有的。我是過來人,絕不至于大驚小怪。你也不必為此擔心,更不必硬壓在肚里不告訴我們。心中的苦悶不在家信中發泄,又哪里去發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地解脫。只要高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谷曬焦;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只求心理相當平衡,不至于受傷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來的人。我預料國外這幾年,對你整個的人也有很大的幫助。這次來信所說的痛苦,我都理會得;我很同情,我愿意盡量安慰你,鼓勵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經過多少回這種情形嗎?他不是一切藝術家的縮影與結晶嗎?慢慢地你會養成另外一種心情對付過去的事:就是能夠想到而不再驚心動魄,能夠從客觀的立場分析前因后果,做將來的借鑒,以免重蹈覆轍。一個人唯有敢于正視現實,正視錯誤,用理智分析,徹底感悟;終不至于被回憶侵蝕。我相信你逐漸會學會這一套,越來越堅強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過感情的ruin[毀滅],就是要你把這些事當作心靈的灰燼看,看的時候當然不免感觸萬端,但不要刻骨銘心地傷害自己,而要像對著古戰場一般地存著憑吊的心懷。倘若你認為這些話是對的,對你有些啟發作用,那么將來在遇到因回憶而痛苦的時候(那一定免不了會再來的),拿出這封信來重讀幾遍。
說到音樂的內容,非大家指導見不到高天厚地的話,我也有另外的感觸,就是學生本人先要具備條件:心中沒有的人,再經名師指點也是枉然的。
你說的那波蘭鋼琴家,即使到上海表演,也不一定能聽到。這種演奏會的票子,都由外賓招待會掌握;我還沒打聽到哪個機構是管哪個部門的,也許是直屬中央的。還有一點,現在這一類的音樂會,電臺并不轉播;直要等到有重大節日才播送鋼絲錄音。例如前一晌羅馬尼亞的小提琴家來,和樂隊弄了兩支violin concerto[小提琴協奏曲],今天十月初二的國慶特別節目,上海電臺才播送他的錄音。
北京找林伯伯去參加特別演出,同時中央歌舞團要他講學,并訓練明年出國的一部分合唱隊中唱solo[獨唱]的人。他下星期一動身,約須留京三個到四個月。北京到了不少國家的藝術團,其中就有波蘭的,想必你說的那位女鋼琴家即在團體內。
你要英漢辭典,已經叫媽媽到舊書店去找;因為不要太厚太大,你在外面用不方便,故不把昆明帶回的那一冊給你。日內大概即可寄出。
為了你,我前幾天已經在《大英百科辭典》上找krakow[克拉可夫]那一節看了一遍,知道那是七世紀就有的城市,從十世紀起,城市的歷史即很清楚。城中有三十余所教堂。希望你買一些明信片,并成一包,當印刷品(不必航空)寄來,讓大家看看喜歡一下。
……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二日
昨天尚宗打電話來,約我們到他家去看作品,給他提些意見。話說得相當那個,不好意思拒絕。下午三時便同你媽媽一起去了。他最近參加華東美展落選的油畫《洛神》,和以前畫佛像、觀音等等是一類東西。面部既沒有莊嚴沉靜的表情(《觀音》),也沒有出塵絕俗的世外之態(《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強烈鮮明,也不深沉含蓄。顯得作者的思想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煙霧,作者的情緒只是混混沌沌的一片無名東西。我問:“你是否有宗教情緒,有佛教思想?”他說:“我只喜歡富麗的色彩,至于宗教的精神,我也曾從佛教畫中追尋他們的天堂等等的觀念。”我說:“他們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緒,然后求那種色彩來表達他們那種思想與情緒的。你現在卻是倒過來。而且你追求的只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沒有感情的根源。受外來美術的影響是免不了的,但必須與一個人的思想感情結合。否則徒襲形貌,只是做別人的奴隸。佛教畫不是不可畫,而是要先有強烈、真誠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觀與宇宙觀。或者是自己有一套人生觀宇宙觀,覺得佛教美術的構圖與色彩恰好表達出自己的觀念情緒,借用人家的外形,這當然可以。倘若單從形與色方面去追求,未免舍本逐末,犯了形式主義的大毛病。何況即以現代歐洲畫派而論,純粹感官派的作品是有極強烈的刺激感官的力量的。自己沒有強烈的感情,如何叫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強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么會覺得美?你自以為追求富麗,結果畫面上根本沒有富麗,只有俗氣鄉氣;豈不說明你的情緒就是俗氣鄉氣?(當時我措辭沒有如此露骨。)唯其如此,你雖犯了形式主義的毛病,連形式主義的效果也絲毫產生不出來。”
我又說:“神話題材并非不能畫,但第一,跟現在的環境距離太遠;第二,跟現在的年齡與學習階段也距離太遠。沒有認清現實而先鉆到神話中去,等于少年人醇酒婦人的自我麻醉,對前途是很危險的。學西洋畫的人第一步要訓練技巧,要多看外國作品,其次要把外國作品忘得干干凈凈——這是一件很艱苦的工作——同時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與自己的個性。”
以尚宗的根基來說,至少再要在人體花五年十年功夫才能畫理想的題材,而那時是否能成功,還要看他才具而定。后來又談了許多整個中國繪畫的將來問題,不再細述了。總之,我很感慨,學藝術的人完全沒有準確的指導。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個美術學校的教學各有特殊缺點,一個都沒有把藝術教育用心想過、研究過。解放以后,成天鬧思想改造,而沒有擊中思想問題的要害。許多有關根本的技術訓練與思想啟發,政治以外的思想啟發,不要說沒人提過,恐怕腦中連影子也沒有人有過。
學畫的人事實上比你們學音樂的人,在此時此地的環境中更苦悶。先是你們有唱片可聽,他們只有些印刷品可看;印刷品與原作的差別,和唱片與原演奏的差別,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其次你們是講解西洋人的著作(以演奏家論),他們是創造中國民族的藝術。你們即使弄作曲,因為音樂在中國是處女地,故可以自由發展;不比繪畫有一千多年的傳統壓在青年們精神上,縛手縛腳。你們不管怎樣無好先生指導,至少從小起有科學方法的訓練,每天數小時的指法練習給你們打根基;他們畫素描先在時間上遠不如你們的長,頂用功的學生也不過畫一二年基本素描,其次也沒有科學方法幫助。出了美術院就得“創作”,不創作就談不到有表現;而創作是解放以來整個文藝界,連中歐各國在內,都沒法找出路。(心理狀態與情緒尚未成熟,還沒到瓜熟蒂落、能自然而然找到適當的形象表現。)
從胡尚宗家回來,就看到你的信與照片,今晨又收到大照片二張。
你的比賽問題固然是重負,但無論如何要做一番思想準備。只要盡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氣和,精神肉體完全放松,只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績。這種修養趁現在做起還來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會精神上放松得多。唯如此才能避免過度的勞頓與疲乏的感覺。最磨折人的不是腦力勞動,也不是體力勞動(那種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復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萬聽我的話。
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松動,包管你有好成績。緊張對什么事都有弊無利。從現在起,到比賽,還有三個多月,只要憑“愚公移山”的意志,存著“我盡我心”的觀念;一緊張就馬上叫自己寬弛,對付你的精神要像對付你的手與指一樣,時時刻刻注意放松,我保證你明年有成功。這個心理衛生的功夫對你比練琴更重要,因為練琴的成績以心理的狀態為基礎,為主要條件!你要我們少為你操心,也只有盡量叫你放松。這些話你聽了一定贊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緊的是實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斗爭;斗爭的方式當然不是緊張,而是沖淡,而是多想想人生問題,宇宙問題,把個人看得渺小一些,那么自然會減少患得患失之心,結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順利!
……
平日你不能太忙。人家拉你出去,你事后要補足功課,這個對你精力是有妨礙的。還是以練琴的理由,多推辭幾次吧。要不緊張,就不宜于太忙;寧可空下來自己靜靜地想想,念一二首詩玩味一下。切勿一味重情,不好意思。工作時間不跟人出去,做成了習慣,也不會得罪人的。人生精力有限,誰都只有二十四小時;不是安排得嚴密,像你這樣要弄壞身體的,人家技巧不需苦練,比你閑,你得向他們婉轉說明。這一點上,你不妨常常想起我的榜樣,朋友們也并不怪怨我呀。
……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
你為了俄國鋼琴家興奮得一晚睡不著覺;我們也常常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著覺。神經銳敏的血統,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常常勸你盡量節制。那鋼琴家是和你同一種氣質的,有些話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說每次練琴都要讓整個人的感情激動。我承認在某些romantic[浪漫]性格,這是無可避免的;但“無可避免”并不一定就是藝術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時反而是一個大累!為了藝術的修養,在heart[感情]過多的人還需要盡量自制。中國哲學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讓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動聽眾的感情,使他們如醉如狂,哭笑無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調度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一樣不動聲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藝術與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該記得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彈完了琴,看見聽的人都流著淚,他哈哈大笑道:“嘿!你們都是傻子。”藝術是火,藝術家是不哭的。這當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這境界作為你終生努力的目標。羅曼·羅蘭心目中的大藝術家,也是這一派。(關于這一點,最近幾信我常與你提到;你認為怎樣?)
我前晌對恩德說:“音樂主要是用你的腦子,把你蒙蒙嚎嚎的感情(對每一個樂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確了,然后你的technic[技術]自會跟蹤而來的。”你聽聽,這話不是和Richter[李赫特]說的一模一樣嗎?我很高興,我從一般藝術上了解的音樂問題,居然與專門音樂家的了解并無分別。
技巧與音樂的賓主關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無須逢人請教,再在你我之間討論不完,只因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個自卑感,我連帶也為你操心;再加近兩年來國內為什么school[學院],什么派別,鬧得惶惶然無所適從,所以不知不覺對這個問題特別重視起來。現在我深信這是一個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鬧技巧的,就是藝術工匠而不是藝術家。一個人跳不出這一關,一輩子也休想夢見藝術!藝術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會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切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也犯的這個毛病,不過程度高一些而已。
你到處的音樂會,據我推想,大概是各地的音樂團體或是交響樂隊來邀請的,因為十一月至明年四五月是歐洲各地的音樂節。你是個中國人,能在Chopin[肖邦]的故國彈好Chopin,所以他們更想要你去表演。你說我猜得對不對?
昨晚陪你媽媽去看了昆劇:比從前差多了。好幾出戲都被“戲改會”改得俗濫,帶著紹興戲的淺薄的感傷味兒和騙人眼目的花花綠綠的行頭。還有是太賣弄技巧(武生)。陳西禾也大為感慨,說這個才是“純技術觀點”。其實這種古董只是音樂博物館與戲劇博物館里的東西,非但不能改,而且不需要改。它只能給后人做參考,本身己沒有前途,改它干嗎?改得好也沒意思,何況是改得“點金成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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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
一天練出一個concerto[協奏曲]的三個樂章帶cadenza[華彩樂段],你的technic[技術]和了解,真可以說是驚人。你上臺的日子還要練足八小時以上的琴,也叫人佩服你的毅力。孩子,你真有這個勁兒,大家說還是像我,我聽了好不flattered[感到榮幸]!不過身體還得保重,別為了多爭半小時一小時,而弄得筋疲力盡。從現在起,你尤其要保養得好,不能太累,休息要充分,常常保持fresh[飽滿]的精神。好比參加世運的選手,離上場的日期愈近,身心愈要調養得健康,精神飽滿比什么都重要。所謂The first Prize is always “luck”[第一名大多是靠“運氣”]這句話,一部分也是這個道理。目前你的比賽節目既然差不多了,technic[技術]、pedal[踏板]也解決了,那更不必過分拖累身子!再加一個半月的琢磨,自然還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你不用急,不但你有信心,老師也有信心,我們大家都有信心:主要仍在于心理修養,精神修養,存了“得失置之度外”“勝敗兵家之常”那樣無罷無礙的心,包你沒有問題的。第一飲食寒暖要極小心,一點兒差池不得。比賽以前,連小傷風都不讓它有,那就行了。
到波蘭五個月,有這樣的進步,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出乎意外吧。李先生今年一月初說你:gains come with maturity[日益成熟],真對。布龍斯坦過去那樣賞識你,也大有先見之明。還是我做父親的比誰都保留,其實我也是expect the worst,hope for the best[做最壞的打算,抱最好的期望]。我是你的舵工,責任最重大;從你小時候起,我都怕好話把你寵壞了。現在你到了這地步,樣樣自己都把握得住,我當然不再顧忌,要跟你說:我真高興,真驕傲!中國人氣質,中國人靈魂,在你身上和我一樣強,我也大為高興。
……
你現在手頭沒有散文的書(指古文),《世說新語》大可一讀。日本人幾百年來都把它當作枕中秘寶,我常常緬懷兩晉六朝的文采風流,認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
《人間詞話》,青年們讀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詩,幾十首詞,讀此書也就無用。再說,目前的看法,王國維的美學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之際,王國維也是受批判的對象,其實,唯心唯物不過是一物之兩面,何必這樣死拘!我個人認為中國有史以來,《人間詞話》是最好的文學批評。開發性靈,此書等于一把金鑰匙。一個人沒有性靈,光談理論,其不成為現代學究、當世腐儒、八股專家也鮮矣!為學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養氣節、胸襟、目光。“通”才能成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觀天的危險。我始終認為弄學問也好,弄藝術也好,頂要緊是human[人情],要把一個“人”盡量發展,沒成為××家××家以前,先要學做人;否則那種××家無論如何高明也不會對人類有多大貢獻。這套話你從小聽膩了,再聽一遍恐怕更覺得煩了。
……
媽媽說你的信好像滿紙都是sparkling[光芒]。當然你渾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鮮艷,青春的生命、才華,自然寫出來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我和媽媽常說,這是你一生之中的黃金時代,希望你好好地享受、體驗,給你一輩子做個最精彩的回憶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地長大成熟、進步,了解的東西一天天地加多,精神領域一天天地加闊,胸襟一天天地寬大,感情一天天地豐滿深刻:這不是人生最美滿的幸福是什么!這不是最雋永最迷人的詩歌是什么!孩子,你好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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