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場》描摹真實的方法是一種新的嘗試。薩克雷覺得時俗所欣賞的許多小說里,人物、故事和情感都不夠真實。所以他曾把當時風行的幾部小說摹仿取笑。[47]《名利場》的寫法不同一般,他刻意求真實,在許多地方打破了寫小說的常規濫調。
《名利場》里沒有“英雄”,這部小說的副題是《沒有英雄的小說》(A Novel Without a Hero),這也是最初的書名。[48]對于這個副題有兩種解釋。一說是“沒有主角的小說”,因為不以一個主角為中心[49];這部小說在《笨拙周報》上發表時,副題是“英國社會的速寫”,也表明了這一點。另一說是“沒有英雄的小說”;英雄是超群絕倫的人物,能改換社會環境,這部小說的角色都是受環境和時代宰制的普通人。[50]兩說并不矛盾,可以統一。薩克雷在《名利場》里不拿一個出類拔萃的英雄做主角。他在開卷第一章就說,這部小說寫的是瑣碎庸俗的事,如果讀者只欽慕偉大的英雄事跡,奉勸他趁早別看這部書。[51]薩克雷以為理想的人物和崇高的情感屬于悲劇和詩歌的領域,小說應該實事求是地反映真實,盡力寫出真實的情感。[52]他寫的是沉浮在時代浪潮里的一群小人物,像破產的賽特笠,發財的奧斯本,戰死的喬治等;甚至像利蓓加,盡管她不肯向環境屈服,但又始終沒有克服她的環境。他們悲苦的命運不是悲劇,只是人生的諷刺。
一般小說里總有些令人向往的人物,《名利場》里不僅沒有英雄,連正面人物也很少,而且都有很大的缺點。薩克雷說都賓是傻瓜,愛米麗亞很自私。他說,他不準備寫完美的人或近乎完美的人,這部小說里除了都賓以外,各個人的面貌都很丑惡。[53]傳統小說里往往有個令人愜意的公道:好人有好報,惡人自食惡果。薩克雷以為這又不合事實,這個世界上何嘗有這等公道。榮辱成敗好比打彩票的中獎和不中獎,全是偶然,全靠運氣。[54]溫和、善良、聰明的人往往窮困不得志,自私、愚笨、兇惡的人倒常常一帆風順。[55]這樣看來,成功得意有什么價值呢[56];況且也只是過眼云煙,幾年之后,這些小人物的命運在歷史上難道還留下什么痕跡嗎?[57]因此他反對小說家把成功得意來酬報他的英雄。[58]《名利場》里的都賓和愛米麗亞等馴良的人在社會上并不得意,并不成功;丑惡的斯丹恩勛爵到死有錢有勢;利蓓加不擇手段,終于撈到一筆錢,冒充體面人物。[59]《名利場》上的名位利祿并不是按著每個人的才能品德來分配的。一般小說又往往把主角結婚作為故事的收場。薩克雷也不以為然。他批評這種寫法,好像人生的憂慮和苦惱到結婚就都結束了,這也不合真實,人生的憂患到結婚方才開始。[60]所以我們兩位女角都在故事前半部就結婚了。
薩克雷避免了一般寫小說的常規,他寫《名利場》另有自己的手法。
他描寫人物力求客觀,無論是他喜愛贊美的,或是憎惡笑罵的,總把他們的好處壞處面面寫到,絕不因為自己的愛憎而把他們寫成單純的正面或反面人物。當時有人說他寫的人物不是妖魔,不是天使,是有呼吸的活人。[61]薩克雷稱贊菲爾丁能把真實的人性全部描寫出來:寫好的一面,也寫壞的一面。[62]他自己也總是“看到真相的正反兩面”。[63]譬如愛米麗亞是馴良和順的女人,是賢妻良母。她是薩克雷喜愛的角色。[64]薩克雷寫到她所忍受的苦痛,對她非常同情。[65]可是他又毫不留情地寫她自私、沒有見識、沒有才能、沒有趣味等等。[66]利蓓加是薩克雷所唾罵的那種沒有信仰、沒有希望、沒有仁愛的人。[67]她志趣卑下,心地刻薄,一味自私自利,全不擇手段。可是她的才能機智討人喜歡;她對環境從不屈服,碰到困難從不懊喪,能有這種精神也不容易;她出身孤苦,不得不步步掙扎,這一點也使人同情。薩克雷把她這許多方面都寫出來。又如都賓是他贊揚的好人[68],羅登是所謂“烏鴉”——他所痛恨的人,他也把他們正反兩面都寫到。薩克雷的早年作品里很多單純的反面角色,遠不像《名利場》里的人物那么復雜多面。[69]
但是薩克雷寫人物還有不夠真實的地方。譬如利蓓加是他描寫得非常成功的人物,但是他似乎把她寫得太壞些。何必在故事末尾暗示她謀殺了喬斯呢。照薩克雷一路寫來,利蓓加心計很工巧,但不是個兇悍潑辣的婦人,所以她盡管不擇手段,不大可能使出兇辣的手段來謀財害命。薩克雷雖然只在暗示,沒有肯定她謀殺,可是在這一點上,薩克雷好像因為憎惡了利蓓加這種人,把她描寫得太壞,以至不合她的性格了。[70]
薩克雷描寫人物往往深入他們的心理。他隨時留心觀察[71],也常常分析自己[72],所以能體會出小說里那些人物的心思情感。譬如他寫奧斯本和賽特笠翻面為仇,奧斯本正因為對不起賽特笠,所以恨他[73],又如都賓越對愛米麗亞千依百順,她越不把他放在心上;都賓要和她決絕時,她卻驚惶起來。[74]薩克雷并不像后來的小說家那樣向讀者細細分析和解釋,他只描敘一些表現內心的具體動作。譬如利蓓加是個心腸冷酷的人,但也不是全無心腸。她看見羅登打了斯丹恩勛爵,一面瑟瑟發抖,卻覺得自己的丈夫是個強壯、勇敢的勝利者,不由自主地對他欽佩。[75]她和羅登仳離后潦倒窮困,想起他從前的好處,覺得難受。”她大概哭了,因為她比平常更加活潑,臉上還多搽了一層胭脂。”[76]薩克雷把利蓓加對丈夫的感情寫得恰到好處。又如羅登在出征前留給利蓓加一篇遺物的細賬[77],他在負責人拘留所寫給利蓓加求救的信[78],把他對老婆的一片愚忠、對她的依賴和信任都逼真地表達出來。薩克雷在這種地方筆墨無多,卻把曲折復雜的心理描寫得很細膩。
薩克雷的人物總嵌在社會背景和歷史背景里。他從社會的許多角度來看他虛構的人物,從這許多角度來描摹;又從人物的許多歷史階段來看他們,從各階段不同的環境來描摹。一般主角出場,往往干一兩件具有典型性的事來表現他的性格。我們的利蓓加一出場也干了一件惹人注意的事,她把校長先生視為至寶的大字典摔回學校了。這固然表現了她的反抗性,可是反抗性只是她性格的一個方面,她的性格還復雜得多。我們看她在愛米麗亞家追求喬斯,就很能委屈忍受。她在克勞萊家四面奉承,我們看到她心計既工、手段又巧,而且多才多能。她漸漸爬上高枝,稍微得意,便露出本相,把她從前諂媚的人踩踏兩下,我們又看到她的淺薄。她在困難中總是高高興興,我們看到她的堅硬、風趣和幽默。薩克雷從不同的社會環境、不同的歷史階段,用一樁樁細節刻畫出她性格的各方面,好像琢磨一顆金剛鉆,琢磨的面愈多,光彩愈燦爛。對于其他人物薩克雷也是從種種角度來描寫。譬如喬治·奧斯本在愛米麗亞心目中是儀表堂堂的英雄;從利蓓加眼里我們就看到他的浮薄虛榮;在他和都賓的交往中我們看到他的自私;在他父親眼里他是個光耀門戶的好兒子;在羅登看來,他是個可欺的冤桶;律師目中他是個十足的紈袴。又如喬斯,我們也從他本人、他父母、利蓓加、游戲場眾游客等等角度來看他,從他壯年、暮年等不同的階段來看他。這樣一來,作者不僅寫出一個角色的許多方面,也寫出了環境如何改換人的性格。賽特笠夫婦得意時是一個樣兒,初失意時又是一個樣兒,多年落魄之后又是一個樣兒。羅登早年是個驕縱的紈袴,漸漸變成一個馴順、呆鈍的發胖中年人。薩克雷又著意寫出環境能改變一個人的道德。好人未必成功得意;成功得意的人倒往往變成社會上所稱道的好人。一個人有了錢就講道德了。[79]所以利蓓加說,假如她一年有五千鎊的收入,她可以做個好女人。[80]在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的文學里,薩克雷第一個指出環境和性格的相互關系,這是他發展現實主義的很大的貢獻。
薩克雷把故事放在三十多年前,他寫的是過去十幾年到三十幾年的事。小說不寫古代、不寫現代,而寫過去二十年到六十年的事,在英國十九世紀四十年代左右很普遍。但薩克雷獨能利用這一段時間的距離,使他對過去的年代仿佛居高臨下似的看到一個全貌。他看事情總看到變遷發展,不停留在一個階段上。他從一個人的得失成敗看到他一生的全貌;從祖孫三代人物、前后二十年的變遷寫出一部分社會、一段時代的面貌,給予一個總評價。我們看著利蓓加從未見世面的姑娘變成幾經滄桑的老奸巨猾;愛米麗亞從天真女孩子變成飽經憂患的中年婦人;癡心的都賓漸漸心灰;一心信賴老婆的羅登對老婆漸漸識破。成功的老奧斯本、失敗的老賽特笠,他們煩憂苦惱了一輩子,都無聲無息地死了。下代的小奧斯本和他的父親、他的祖父一樣自私;下代的小羅登承襲了他父親沒有到手的爵位和產業;他們將繼續在《名利場》上活躍。我們可以引用薩克雷自己的話:“時間像蒼老的、冷靜的諷刺家,他那憂郁的微笑仿佛在說:‘人類啊,看看你們追求的東西多么無聊,你們追求那些東西的人也多么無聊。’”[81]薩克雷就像這位時間老人似的對小說里所描寫的那個社會、那個時代點頭嘆息。
薩克雷最稱賞菲爾丁《湯姆·瓊斯》(Tom Jones)的結構[82],可是《名利場》里并不講究結構。他寫的不是一樁故事,也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一幅社會的全景,不能要求像《湯姆·瓊斯》那樣的結構。[83]薩克雷說,他虛構的人物往往自由行動,不聽他的安排,他只能隨著他們。[84]又說,他虛構的人物好像夢里的人,他們說的話簡直是自己從來沒想到的。[85]又說,他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是哪兒來的;里面形容的人物他從沒看見過,他們的對話他從沒聽見過。[86]薩克雷和狄更斯的小說都是分期在雜志上發表的,可是薩克雷不像狄更斯那樣預先把故事全盤仔細地計劃[87],薩克雷寫完這一期,再籌劃下一期;他的故事先有部分,然后合成整個。[88]他只選定幾個主要的角色,對他們的身世大概有個譜兒,就隨他們自由行動。[89]譬如《名利場》快要結束的時候,有人問薩克雷故事怎樣收場,他回信說:“我上星期碰到羅登夫人……”如此這般,隨筆謅了許多事,大致情況后來寫進小說里去。[90]又如他起初準備叫愛米麗亞由苦痛的熬煉、宗教的啟示,漸漸脫出狹小的自我,能夠虛懷愛人。[91]但是薩克雷改變了他當初的意圖[92],愛米麗亞到小說后部還依然故我,并沒有聽薩克雷的安排。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他不愿用自己的布局限制他虛構的人物自由活動,或干擾故事的自然發展。他敘事圍繞著利蓓加和愛米麗亞兩人的身世,兩條線索有時交錯,有時平行,互相陪襯對比。愛米麗亞苦難的時候利蓓加正得意,利蓓加倒霉的時候愛米麗亞在交運。這是大致的安排。不過逐期發表的每個部分里結構很嚴密妥帖,一樁樁故事都有統一性。譬如第一、二期寫利蓓加想嫁喬斯,枉費心計,第三、四期寫她籠絡羅登,和他私下結婚,不料畢脫從男爵會向她求婚,她一番苦心,只替自己堵塞了富貴的門路。薩克雷總把最精辟的部分放在每期結尾,仿佛對讀者說:“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例如喬治出征前和愛米麗亞重歸和好;喬治戰死疆場,愛米麗亞還在為他祈禱;羅登發現利蓓加對自己不忠實等等。[93]他敘述的一樁樁故事都很完整,富有戲劇性,充滿了對人生的諷刺。但是整部小說冗長散漫,有些沉悶的部分。
薩克雷刻意描寫真實,卻難免當時社會的限制。維多利亞社會所不容正視的一切,他不能明寫,只好暗示。所以他嘆恨不能像菲爾丁寫《湯姆·瓊斯》那樣真實。[94]他在這部小說里寫到男女私情,只隱隱約約,讓讀者會意。[95]譬如利蓓加和喬治的關系只說相約私奔,利蓓加和斯丹恩勛爵的關系只寫到斯丹恩吻利蓓加的手。如果把薩克雷和法國現實主義小說家巴爾扎克、福樓拜等相比較,就可以看出他們在描寫真實的程度上、選擇細節的標準上有極大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