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高龍巴(1)
- 卡門
- (法)普羅斯佩·梅里美
- 4933字
- 2018-05-23 10:09:35
一
一八一×年十月初,上校湯麥斯·奈維爾爵士,愛爾蘭人,優秀的英國軍官,帶著女兒游歷意大利回來,抵達馬賽,下榻于鮑伏大旅館。意興濃厚的旅客見一樣夸一樣的風氣,不免促成一種反響,使現在許多游歷家為了標新立異,竟以荷拉斯的切勿少見多怪一語作為箴言。上校的獨養女兒麗第亞小姐,便是這一類愛發牢騷的游客。她覺得《耶穌顯容》[1]平淡無奇,活躍的維蘇威火山也不見得比伯明罕城中的工廠煙突如何優勝。總之,她對意大利極不滿意的是缺少地方色彩,缺少個性。至于何謂地方色彩,何謂個性,還得請讀者自己揣摩。幾年以前我還懂得這些名詞,現在可完全不了解了。最初麗第亞小姐很得意,自以為在阿爾卑斯的那一邊能看到些前人未嘗寓目的景物,大可回國和一般像姚爾鄧先生[2]說的高人雅士談談。不久,發覺到處被同胞們占了先招,要找一件不是人盡皆知的東西簡直不可能,她便一變而為反對派了。的確,頂掃興的是,一提到意大利的勝跡,必有人問:“你一定見到某某城某某宮中的那幅拉斐爾罷?那真是意大利最美的東西了。”不料那正是你疏忽了的。既然沒時間包羅萬象的看到家,還不如一筆抹煞來得干脆。
住在鮑伏大旅館的時期,麗第亞小姐有件非常懊惱的事。她行囊中帶著一幅速寫,是勾的塞尼城中班拉斯琪[3]拱門,以為那總沒有素描家動過筆的了。不料法蘭西斯·范維區夫人在馬賽遇到她,拿出紀念冊來,在一首十四行詩與一朵枯萎的花瓣之間,居然也有那座拱門,著的是強烈的土黃色。麗第亞小姐一氣之下,把自己的速寫給了貼身女仆,對班拉斯琪的建筑從此失去了敬意。
奈維爾上校也感染了這種不愉快的心情。他自從太太故世以后,對一切都用女兒的眼光看的。在他心中,意大利千不該萬不該使他女兒厭煩,所以它是世界上最可厭的國家。他對于繪畫與雕塑固然無話可說,但以打獵而論,他斷定是最沒出息的地方了:他曬著大太陽在羅馬郊外走了好幾十里,才不過打到幾只不像樣的紅鷓鴣。
到馬賽的第二天,奈維爾請他以前手下的副官埃里斯上尉吃飯。上尉最近在高斯[4]住了六星期,對麗第亞小姐講了一樁土匪的故事,不但講得挺好,而且妙在和她在羅馬與拿波里之間常聽到的盜匪故事截然不同。吃到飯后點心,只剩下兩位男人斟著包爾多酒對酌,談到打獵的時候,上校才知道高斯禽獸之豐富,種類之繁多,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埃里斯上尉說:“那邊野豬極多,但你切不可與家豬相混,它們真是太相像了。萬一打死了家豬,牧人就跟你找麻煩:他們全副武裝的從小樹林——他們叫作綠林——中鉆出來,要你賠償他們的牲口,還把你取笑一陣。高斯還有古怪的摩弗侖野羊,別處看不見的,可以說是異獸,但不容易打到。至于麋、鹿、山雞、小鷓鴣……充塞于高斯島上的各種禽獸,簡直數也數不清。上校,倘若你喜歡打獵,不妨去高斯走一遭。那兒正如我的居停主人說的,你愛打什么野味都可以,從畫眉到人為止。”
喝茶的時候,上尉又講了一柱株連遠親的憤達他[5]。比第一柱更古怪,使麗第亞小姐聽得津津有味。他還描寫當地風景的奇特、叢莽初辟的氣象、島民性格的特殊、好客的風氣與原始的民情,終于使麗第亞小姐對高斯完全入迷了。最后他送她一把美麗的小匕首,其名貴并不在于形狀和鑲銅的手工,而是在于它的來歷。因為是一個有名的土匪情愿讓給埃里斯上尉的,保證它殺過四個人。麗第亞拿去插在腰帶里,后來放在床頭小幾上,睡覺以前從鞘里抽出來看了兩次。上校卻夢見打死了一頭摩弗侖野羊,主人要他付代價,他很樂意地照給了,因為那是一只非常奇怪的野獸,身體像野豬,頭上長著鹿角,后面拖著一條山雞的尾巴。
第二天,上校和女兒一同吃早飯,說道:“據埃里斯講,高斯島上頗有些珍禽異獸,要不是地方這么遠,我倒很想去玩它半個月。”
麗第亞小姐回答:“好啊,為什么不去呢?你管你打獵,我管我畫畫,埃里斯上尉提到波拿巴[6]小時讀書的山洞,要是能畫在我的紀念冊上,我才高興呢。”
上校表示一個愿望而得到女兒贊成,也許這還是破天荒第一遭。這個巧合使他大為得意,但他老于世故,有心用激將法說出幾點不妥之處,把麗第亞小姐心血來潮的興致提得更高了。地區荒野,女客旅行諸多不便等等的話,一概不生作用。她什么都不怕:路上要騎馬嗎?那是她頂喜歡的。要搭營露宿嗎?她想到就樂死了。她還說要上小亞細亞去玩呢!總而言之,你說一句,她答一句。因為沒有一個英國女子去過高斯,所以她非去不可。將來回到圣·詹姆斯廣場,拿出紀念冊來給人看的時候,那才妙呢!“親愛的,為什么你把這張可愛的素描翻過了呢?”“噢!沒有什么。那不過是張速寫,畫的一個高斯有名的土匪,替我們當過向導的。”“怎么!你到過高斯的?……”
法國與高斯之間當時還沒有汽船來往,他們只能打聽開往海島的帆船。麗第亞小姐下了決心,認為一定能找到一條立即啟碇的船。上校當天就寫信到巴黎去,把預定的旅館房間退掉,同時和一個船主接洽,他的雙桅快船便是直放阿雅佐的[7]。船上有兩個小房間。他們帶足了食物。船主竭力擔保,說他有個水手是很高明的廚子,做的魚蝦雜燴湯是獨一無二的,他還告訴小姐船上不會不舒服,保證一路風平浪靜。
此外,上校依照女兒的意思,限令船主不得搭載任何旅客,并且要把船沿著高斯島的海岸行駛,以便欣賞山景。
二
動身那天,一切都摒擋就緒,早晨就運上了船。船要等傍晚微風初起的時候才開。在等待期間,上校和女兒在加陶皮哀大街[8]上散步,不料船主過來請求允許他搭載一個親戚,說是他大兒子的教父[9]的親戚,為了要事必須回故鄉高斯去一趟,苦于沒有便船。
瑪德船長又補充了幾句:“他是一個挺可愛的青年,也是軍人,在警衛軍的步兵營中當軍官,要是那一位還做著皇帝的話,他早已升做上校的了。”
上校回答:“既然他是個軍人……”他還沒說出“我很樂意他跟我們同船……”麗第亞小姐已經用英文嚷起來了:
“噢,一個步兵軍官!(她的父親是騎兵營的,所以她對別的兵種都瞧不起)……也許是個沒教育的,可能暈船,把我們航海的樂趣都給破壞了!”
船主一句英文都不懂,但看到麗第亞噘著美麗的小嘴的神氣,似乎也猜到了她的意思,便把他的親戚大大的夸了一番,保證他極有規矩,出身是班長的家庭,決不打擾上校,因為他,船主,負責把他安置在一個地方,你可以根本不覺得有他這個人。
上校和麗第亞小姐聽到高斯有些家庭會父子相傳的當班長,未免奇怪。但他們很天真的以為那乘客真是步兵營中的班長,便斷定他是個窮小子,船主有心要幫他的忙,倘若是個軍官,倒少不得和他攀談應酬,對付一個班長可不用費心。他是個無足輕重的家伙,只要不和他的弟兄們在一起,上了刺刀,把你帶到你不愿意去的地方去。
“你的親戚暈不暈船?”麗第亞小姐問話的口氣不大婉轉。
“從來不暈的,小姐。不論在陸地上在海上,他都扎實得像巖石一樣。”
“行!那就讓他搭船罷。”她說。
“讓他搭船罷。”上校也跟著應了一句。說完,他們又繼續散步去了。
傍晚五點光景,瑪德船長來帶他們上船了。在碼頭上,靠近船長的舢板,他們看到一個高大的青年,藍外套從上到下都扣著紐子,深色皮膚,黑眼睛炯炯有神,很大,很秀氣,模樣是個爽直而聰明的漢子。憑他側著身子站立的習慣[10]和兩撇卷曲的胡子,一望而知是個軍人。因為那時留胡子的風氣尚未時行,警衛軍的姿勢習慣也還沒有人普遍的模仿。
見了上校,年輕人脫下便帽,不慌不忙,措辭很得體的向他道謝。
“我很高興能幫你的忙,老弟。”上校向他親熱的點點頭。
然后他下了舢板。
“你那英國人倒是大模大樣的。”那青年放低著聲音用意大利文和船主說。
船主把大拇指放在左眼下面,嘴角往兩邊扯了一下。凡是懂得手勢的人,就能知道那意思是說英國人懂得意大利文,并且是個怪物。青年略微笑了笑,向瑪德指了指腦門,仿佛說所有的英國人腦筋都不大健全。然后他坐在船主旁邊,細細打量那個美麗的旅伴,可并沒放肆的神氣。
上校和女兒說著英文:“這些法國兵氣派都不錯,所以很容易當上軍官。”
接著他又用法文跟年輕人搭訕:“老鄉,你是哪個部隊的?”
年輕人用肘子輕輕撞了撞他的親戚,忍著笑,回答說他是警衛軍獵步兵營的,現在屬于第七輕裝營。
“你有沒有參加滑鐵盧之戰?你年紀還很輕呢。”
“噢,上校,我唯一的一仗就是在滑鐵盧打的。”
“那一仗可等于兩仗呢。”
年輕的高斯人咬了咬嘴唇。
“爸爸,”麗第亞小姐用英文說,“問問他高斯人是不是很喜歡他們的波拿帕脫?”
上校還沒把這句話翻成法文,那青年已經用英文回答了,雖然口音不大純粹,但還說得不壞。
“你知道,小姐,俗語說得好:哪怕是圣賢,本地也沒人把他當做了不起。我們是拿破侖的同鄉,或許倒不像法國人那么喜歡他。至于我,雖則我的家庭從前跟他有仇,我可是喜歡他的,佩服他的。”
“原來你會講英文的!”上校說。
“講得很壞,你不是一聽就知道了嗎?”
麗第亞小姐對于這種隨便的口吻有些不快,但想到一個班長居然敢對皇帝有仇,不由得笑了。高斯地方的古怪于此可見。她決意拿這一點寫上日記。
上校又問:“也許你在英國做過俘虜罷?”
“不,上校。我的英文是我年輕的時候跟一個貴國的俘虜學的。”
接著他向麗第亞小姐說:
“瑪德說你們才從意大利回來。小姐,你想必講的一口好多斯加語[11]。我擔心你聽我們的土話不大方便。”
上校回答:“意大利所有的方言,小女都懂。她對語言很有天分,不像我這么笨。”
“我們高斯有支民歌,有幾句是牧童和牧女說的話,不知小姐能懂嗎?
倘若我進入圣潔的天堂,天堂,
倘若在天堂上找不到你,我決不留戀那地方。”
麗第亞小姐覺得他引用這兩句歌辭有些放肆,尤其是念這兩句的時候的目光,便紅著臉回答:“加比斯谷(我懂的)。”
上校問:“此番你回去,是不是有六個月的例假?”
“不,上校。他們要我退伍了[12],大概因為我到過滑鐵盧,又是拿破侖的同鄉。我此刻回家就像歌謠中說的:希望渺茫,囊橐空空。”
說著,他望著天嘆了口氣。
上校拿手伸進口袋,拈著一塊金洋,想找一句得體的話把錢塞在可憐的敵人手里。
“我也是的,”他故意裝著輕松的口吻,“他們也要我退伍了,可是你退伍的薪俸還不夠買煙草。喂,班長……”
青年的手正放在舢板的船舷上,上校想把金洋塞在他手里。
他紅著臉,挺了挺身子,咬著嘴唇,正待發作,卻突然換了一副表情,大聲的笑了。上校手里拿著錢,不由得愣住了。
“上校,”年輕人又拿出一本正經的神氣,“我要勸你兩點:第一,千萬別送錢給一個高斯人,有些無禮的同鄉會把它摔在你臉上的;第二,別把對方并不要求的頭銜稱呼對方。你叫我班長,我可是中尉。當然那也差不了多少,可是……”
“中尉!中尉!”上校叫起來了,“可是船主和我說你是班長,而且你的父親,你上代里所有的人都是班長。”
一聽這幾句,年輕人不禁仰著身子哈哈大笑,把船主和兩個水手也引得笑起來。
末了他說:“對不起,上校。但這個誤會真是太妙了,我現在才弄明白。的確,我的家庭很榮幸,上代里頗有些班長。但我們高斯的班長從來沒有臂章的。一一〇〇年左右,有些村鎮為了反抗山中專制的貴族,選出一批首領,稱之為班長。在我們島上,凡是祖先當過這種保護平民的官職的人家,都自認為光榮的。”
“對不起,先生!”上校大聲嚷著,“真是抱歉之至。既然你懂得我誤會的原因,希望你多多原諒。”
于是他向他伸出手去。
“這也是我小小的傲氣應當受的懲罰,”年輕人還在那里笑著,很親熱地握著英國人的手,“我一點也不怪怨你。既然瑪德把我介紹得這么不清不楚,還是讓我自己來介紹一下:我叫作奧索·臺拉·雷皮阿,職業是退伍的中尉。看到這兩條精壯的狗,我料想你是上高斯去打獵的。要是真的,那我很高興陪你去看看我們的山和綠林……倘若我還沒把它們忘了的話。”說著又嘆了口氣。
那時舢板已經傍著帆船。中尉攙扶麗第亞小姐上去了,又幫著上校攀登甲板。湯麥斯爵士對于那個誤會始終有點發窘,不知道得罪了一個有七百年家世的人應當怎么補救,便等不及征求女兒同意,竟約他一同吃晚飯,同時又一再道歉,一再握手。麗第亞小姐果然皺了皺眉頭,但認為能夠打聽一下所謂班長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很有意思。她覺得這客人并不討厭,甚至還有點兒貴族氣息。可惜他太爽直,心情太快樂,不像一個小說中的人物。
上校手里端著一杯瑪臺爾酒,向客人彎了彎腰,說道:“臺拉·雷皮阿中尉,我在西班牙見過不少你們的貴同鄉,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步兵射擊營。”
“是的,他們之中不少人都留在西班牙了。”年輕的中尉神情肅穆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