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燕王昏厥到如今,她始終在旁一言不發,以致眾人險些忘記這位太子妃的存在。可就是她這平淡無奇的一句話,清清冷冷的語調,卻令在場眾人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長公主是太子妃的母親,與赫連王后是姻親關系,按道理而言,這兩個女人休戚相關,應是站在同一立場,何以方才會冷言相對?
赫連王后為何將矛頭對準長公主?難道宮廷有變?太子妃的話又是什么意思?
唯獨聶星痕聽明白了,微濃這番話是在護著長公主。畢竟燕王是在長公主的壽宴上昏厥,于情于理,長公主都難辭其咎。此刻她若再與赫連王后發生沖突,難保不會激化矛盾,被王后趁機處置。而且,長公主話中之意,處處都在提防太子,向著他。
聶星痕看向微濃,便瞧見她的雙手藏于袖中自然下垂,悄悄拉著長公主一角衣袖,勸阻之意顯而易見。
倒是很識時務啊!聶星痕這般想著,耳中又聽有人喚他,是赫連王后重申了命令:“敬侯,請長公主和定義侯移步偏廳,其他人一概不許離開宴客廳,待太子回來再行處置!”
赫連王后看著聶星痕,眸色比方才更加凌厲三分:“還有,立刻調遣禁衛軍接管長公主府,誰敢反抗,格殺勿論!”
不知為何,王后這種臨危不亂的冷靜與威懾,竟讓聶星痕生出一種感覺,就好似她已為這個場景演練過千百遍了。他看到微濃淡淡地瞥了過來,那目光澄然清澈,卻又隱藏著別樣的深意,如同晶瑩的琥珀里凝結了一顆不具名的寶石,令他想猜而猜不透。
他沉吟片刻,終究是對赫連王后回道:“兒臣領命。”言罷轉向長公主和定義侯,伸手相請,“姑母、姑丈,侄兒得罪了。”
長公主知他是在保護自己,但還是沒給他好臉色,拂袖往偏廳走去,定義侯隨即跟上。
這邊廂剛安置好眾人,那邊廂太子也帶著御醫和大批禁衛軍返回。禁軍們迅速將長公主府團團圍住,等待太子進一步示下。
宴客廳內鴉雀無聲,宗親們連大氣都不敢喘,紛紛盯著為燕王診脈的幾個御醫。
未幾,便聽御醫們回道:“公主府的大夫診斷有誤,王上不是中風,也并非中毒,而是心悸之癥。老毛病了,安養幾日即可,并無大礙。”
并無大礙?聶星痕疑惑之意浮上心頭。
宗親們卻都松了一口氣,既然是老毛病,那就與今日的壽宴無關。
赫連王后也很滿意這個結果,說道:“既然如此,本宮與太子先送王上回宮靜養。敬侯留下,可別忘了安撫長公主。”
太子聶星逸也補上一句:“近日諸位勿要出城,父王醒來之后,也許會隨時傳召。”
眾人紛紛稱是,看著宮人們將王上抬出宴客廳,又目送王后、太子、太子妃三人離去。外頭隨之響起一陣陣腳步聲,是禁衛軍在有序撤離,如此折騰了半個時辰,宮中的大批人馬才終于走得干干凈凈。
經歷一場虛驚,宗親們都想盡快離開,又礙于長公主夫婦的面子,勸慰了她幾句才一一告辭。唯獨聶星痕留下來收拾殘局——此時正廳里早已一片狼藉,歪七斜八的桌椅、滿目的殘羹冷炙、白玉地磚上還有深深淺淺的腳印……
長公主站在自己悉心布置過的宴客廳里,抬手剝下左腕上的鐲子,對著燈火仔細看去。這飛星逐月鐲流光溢彩,金芒閃耀,內環上是定義侯親手刻上去的小篆“盈”字,也是她的名字。
一切并無不妥。
“姑母,今日太晚了,您先歇著吧。”聶星痕適時勸道,“此事大有蹊蹺,并非一時三刻能查清楚的,來日方長。”
長公主恨恨地回眸看他:“真是世態炎涼。兩個時辰前,我這里還高朋滿座;兩個時辰后,卻都避之不及,唯獨你肯留下。”
“姑侄情分,自然更親近些。”聶星痕委婉解釋。
“要說親近,赫連璧月是我親家,太子是我女婿,難道不夠親近?”長公主犀利反問。
聶星痕默不作聲。
“你方才也看見了,赫連璧月突然針對我,直指我謀害王上。你不覺得奇怪?”
這大約是在場眾人都感到奇怪的地方。原本赫連王后來赴宴時,還帶了一車的賀禮,入府時也與長公主熱絡非常。可為何在壽宴上,她突然翻臉了?即便擔心燕王有個三長兩短,她也不該直接針對長公主,畢竟是她的親家,而且事情還沒弄清楚。
聶星痕沒有附和長公主的疑惑,平靜地轉移了話題:“如今最緊要的是父王的病情。侄兒總覺得,父王不像老毛病。”
長公主回憶方才的一幕幕,也逐漸平復了心情,將鐲子重新戴回腕上:“沒錯。王上昏厥之時并沒有捂著心口,根本不像心悸之癥。”
她自問見過大風大浪,也算從容之人,可今日這一出,她委實無法鎮定下來,總覺得自己卷入了什么不為人知的陰謀,有些后怕,有些擔憂。
“公主,既是虛驚一場,便不要多想了,身子要緊。”定義侯暮皓原本一直沉默著,直到此刻才開口寬慰。
“姑丈說得對。陰謀詭計自有露出馬腳的一天,誰也不能瞞天過海一輩子。”聶星痕淡然勸道。
定義侯聞言看了他一眼。只見年輕的敬侯緩帶輕裘,聲音波瀾不驚,瞳仁猶如深不見底的潭水,令人猜不透個中之意。
長公主也被他這種沉穩篤定的氣質吸引了目光,想起幾個時辰前燕王與自己的傾談,忍不住嘆了口氣。倘若燕王能康復還好,若是一病不起,那聶星痕的儲位豈不是泡湯了?
“可惜啊……”長公主本欲說些什么,又怕徒生風波,只好按下心中念頭。
聶星痕見狀也沒多問,親自護送他們夫婦回屋就寢,才離開了長公主府。
當夜,龍乾宮燈火一夜未熄。赫連王后陪在燕王身邊,等待御醫進一步診治。
東宮之中,聶星逸匆匆回來換了身衣裳,又帶上幾樣重要的印鑒,準備去往龍乾宮。
微濃適時攔住他:“王上的病情如何?究竟是中風,還是心悸之癥?”
聶星逸有些不耐:“自然是心悸之癥。快別攔著我,我得去龍乾宮看看。”
微濃站著沒動,目光掃過他手上的錦盒,又問:“既是探病,您帶著印鑒做什么?”
聶星逸被她問住了,眉峰緊蹙,抿唇不語,那被夜色籠罩著的俊顏之上,有一抹說不清的抗拒。
他在抗拒告訴她實情。兩人對視片刻,到底還是聶星逸主動緩了神色,卻答非所問:“父王是老毛病了,躺幾日就好。你歇下吧,無須擔心。”言罷,他轉身欲走。
微濃再次擋住他的去路:“我怎么從沒聽說王上有心悸之癥?”
聶星逸的目光驟然變得犀利,警惕地看著她:“你瞎想什么?快讓開!”
“我也去。”微濃寸步不讓,“作為太子妃,我理當在御前盡孝,侍奉湯藥。”
她這句話終于惹惱了聶星逸,后者一把推開她,對東宮的侍衛下令:“看好太子妃!不許她走出含紫殿一步!”
言罷,聶星逸加快步子離開,他感受到背后有一雙灼灼的眼睛盯著他,令他如芒在背。直至走出東宮,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衣襟,疾步趕路。
龍乾宮正殿里,宮人們進進出出,面色惶恐,唯獨赫連王后異常冷靜地杵在寢殿外頭,似在等著誰。
“母后!”聶星逸連忙走近,問道,“父王他究竟……”
“是中風。”赫連王后沒等他說完已坦言相告,神色凝重,卻又煥發著幾分神采,“你父王恐怕是廢了,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好機會?”聶星逸不解。
赫連王后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拉著他走到角落里:“我已命人去圣書房找國璽了。這幾日你就在御前侍疾,過個三五日,順理成章‘奉旨監國’。”
“奉旨監國……”聶星逸低喃一遍,心中一驚,“母后!我是太子,監國名正言順,何須偽造圣旨?”
“沒有圣旨,聶星痕會甘心嗎?”赫連王后遠目看向殿門口。
“如今最要緊的,是隱瞞你父王的病情。你派人看緊敬侯府,不許聶星痕進宮探病,也不能讓他逃回封邑。”她做了個斬殺的手勢,語氣狠戾,“待你監國之事塵埃落定,便永絕后患!”